秋天的霜风把村前的柿子树染得火红,一串串水晶般闪亮的柿子,从枝叶间沉坠出来,显出一派成熟的魅力。柿子树把村庄围成一圈,凸显出鲁南农村的富庶。三天前,五旅翻过陇海铁路,进入鲁南一带的农村隐蔽住下,旅部就驻扎在这个村庄里。这个村庄离官桥镇不到五华里,官桥镇是津浦铁路的一个要点,车站就修在这个镇子上。五旅进入官桥镇便把津浦铁路卡在手里,蚌埠的敌人要进入山东,这是必争之地。
旅部驻地村庄东面的一片柿子林里还夹杂着许多松柏,使这片林子显得既绚丽又凝重。穿着便衣的战士在树林边放哨,林子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在中央的开阔地上摆着几张饭桌,饭桌拼凑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白被单,白被单上放着几个水壶和茶杯,这算是个主席台。靠着主席台边摆着一溜座椅,主席台前边端端正正地坐着五旅全体连以上干部。干部们屁股底下没有板凳,没有长椅,也没有小马扎,全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面。会场上出现了一个横竖成行、整齐划一的方阵,每个人的衣服和军帽都洗得干干净净。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每一张脸庞都是红润的,每一双眼睛都是闪亮的,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支披星戴月、千里行军了半个多月的队伍,看不见一点疲惫松垮的痕迹。
从柿子林的东头走出来几个中年军人。成钧在前边引路,新四军副军长兼二师师长罗炳辉,腆着个大肚皮,精神抖擞,同旅政治委员一起陪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大个子腰板挺得笔直,阔大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时不时哈哈大笑,把响亮的笑声抛在身后,正朝会场中央的主席台走来。
会场上传过一阵低沉的期盼声:“啊!陈军长来了!”
接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像潮水似的涌动起来。
陈毅走到主席台前,右手举在额骨前,做出一个军人的敬礼。他那双大眼睛向会场打量了一遍,眼波同会场上干部们的眼波交织在了一起。一串四川乡音从他的嗓门里飞出来:“好几年不见了,你们的变化好快呀!我好想你们啊!”他的开场白没有一点官腔,不像一个大首长对部下的讲话,却像一个离别多年重归故里的他乡游子在同自己的家人畅叙离情。
“去年,我在延安接到军部给党中央军委的一份电报,电报上说,你们五旅四个团在路西占鸡岗的战斗中,干脆彻底地歼灭了广西军的四个营。当时,我不敢相信,怀疑那四个营的‘营’字写错了,把四个‘连’写成四个‘营’,我让他们把这个字核实清楚了再报党中央。经过核实,到底是四个营。我同贺老总在一个窑洞里,贺老总看了这份电报,他同我一样欢喜。当他知道指挥这次战斗的成钧是你们的旅长时,贺老总非常自豪地对我说,成钧原来叫成本兴,他是我们二方面军长征时候的一个小伢子团长。”陈毅指着成钧笑着说,“你这个成钧,打了胜仗,给贺老总脸上也添了光……”
陈毅的这个开场白淹没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这阵掌声把陈毅的心同五旅干部的心,拉近了,贴在一起。
陈毅是从延安回来的。他离开延安时,原本计划回淮南黄花塘军部去。半个月前,在过微山湖时,他突然接到党中央送来的一份特急电报,电报让他别回淮南了,要他赶到山东临沂去会见罗荣桓。他赶到临沂见到罗荣桓,才知道罗荣桓要率领一一五师去东北,山东军区的防务便移交给陈毅了。
陈毅同罗荣桓办完了移交,才知道新四军只有五旅、九旅两个旅不久前刚赶到山东,正在鲁南津浦前线同八路军鲁南军区的八师、九师两个师一起,准备同蚌埠城北上山东的敌人交战。
陈毅于是连夜赶到鲁南前线同部队见面。
陈毅同五旅干部见面后,大伙最迫切的需求是要他讲讲当前的国内形势。
讲到当前的国内形势时,陈毅突然提高嗓门说:“你们部队战士不是编了个顺口溜么?‘反攻反攻反到山东,吃的煎饼,包根大葱。’这就是形势。蒋介石把大反攻扭转成一场大内战!眼下,他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把伪军都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他正在搞日伪顽合流!阴险,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你们在蚌埠已经看见了,日军跟伪军还有广西军,混成一气要来争夺人民的江山,把八年抗战的果实都夺去归他了。我们解放区军民好比是栽种桃树的人,蒋介石的日伪顽合流,就是来摘桃子的,这能行吗?我也来几句顺口溜念给你们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来摘果,把枪缴下来。”我在延安参加了欢送毛主席到重庆去同蒋介石谈判,然后才到华中来。蒋介石接连发出邀请,还派张治中来陪同,你若不去,他便把拒绝谈判、破坏和平、挑起内战的帽子扣在你的头上,我们去了便把他的假面具揭开了!其实——蒋介石是个流氓,什么好话都听不进的。他既不相信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也不相信我们的马列主义。他相信的只是这个家伙——”陈毅把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举在胸间。
陈毅的那个顺口溜和举在胸间的拳头,直引得全场一片欢笑,显出了他的英雄气概和诗人本色。
陈毅走了。过了一天,五旅便悄悄地撤出了官桥地区,撤到了离滕县三十华里远的界河镇。这时,由日军一个大队和吴化文一万几千人的伪军,组成日伪合流的一支军队,从蚌埠经过淮河、蚌埠铁桥、官桥镇,到了滕县城外。他们一路顺风,没有遭到山东八路军的抵抗,只遇到一些乡区武装零星的阻击,到了滕县城南,才碰上八路军一个团的抵抗。
日伪军没费多少劲便把滕县城占领了。
在滕县北面的城楼上,合流军司令员吴化文跟日军大队长站在一起,在观察他们队伍前进的方向以及未来战场的形势。巍巍泰山分出两支山脉,由北向南,由高到低,蜿蜒曲折,在兖州地面伸展出一个大平原。界河、滕县、邹县像一串串翡翠珠链,穿在津浦铁路线上。铁路线两侧布满稠密的村庄,这一带的村庄和田野都显得富裕而宁静。合流军的指挥官对这一带的情形非常熟悉。他露出一脸谄谀的笑意,向日军的大队长献言:“从滕县到界河总共三十华里路程,明天上午9点钟部队从滕县城出发,正午时分,便可到达界河。大队在界河一带住下,趁白天修好工事,严密警戒,防止八路军夜间袭击,保证安全地度过一夜。后天,还按这个时间,从界河出发,向下马铺前进,到下马铺也是三四十华里的行程,也是大白天修好工事,布好防务,防备八路军夜间袭击。第三天,大队从下马铺出发,中午到达邹县宿营。就这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们就可以稳稳地从鲁南进到鲁中。到了鲁中邹县,我们便可以得到兖州守军的接应。兖州城里有国军的一个军,是从济南来的,兖州到邹县不过六十华里的路程,我们的大部队由东向西,兖州守军由西往东,各走三十来华里的路程,我们便能顺利地进到兖州城。只要能走过最危险的这一段,就算完成了我们的北进计划。”日军大队长听得喜笑颜开,一连叫了几声:“好的,好的,大大的……”
第二天,按照吴化文的安排,这支合流军顺顺当当地由滕县进入了界河,准备由界河北到下马铺。吴化文是个有作战经验的人,他知道从滕县到邹县这一段路程风险最大,所以对行军、宿营和防守的部署都格外细心和谨慎。他请求日军大队走在最前面,而把自己的一万多人马排成两个行军纵队,让自己的纵队长度缩短了一半。大队的两侧还派出多路侦察部队,进行搜索。他想将部队摆得像响尾蛇一样,一遇到情况就把身子蜷缩起来,让蛇头藏在中央,看准了对方便伸长脖子,张开大嘴,亮出毒牙,喷出毒液,把对方吞进肚里。他对自己的这个战法十分得意,便喝下一大杯美酒,鼾然入睡。
第二天,当太阳高高升起在界河东面的山头上时,日军大队摆着严整的队形,扛着三八长枪大步向界河的方向走去。枪尖上竖着长长的刺刀,刀锋一片雪亮,在寒风中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那支改称为国民军的伪军大队拥挤在大公路上,排成一个见头不见尾的队形,跟在日军的屁股后面假装镇静地向前推进。
一支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日军还公然威风凛凛地走在中国的大地上,用蛮横傲慢的武士道精神践踏着我们民族的尊严。这支在沂蒙山区制造纵横几百里无人区的伪军,这回摇身一变,变成了“国军”,跟在日军的屁股后面,去抢夺山东人民八年苦战的胜利果实。这支不知羞耻的“国军”和这支心狠手辣的日本法西斯军队,他们的行动只惹得埋伏在两边山川、田野里的解放军战士咬牙切齿、怒火中烧,战士们只等那一声出击的号令。
原来,当这支合流军走进蚌埠、跨过淮河时,陈毅便将他手里的四支部队——华中新四军五旅、九旅,山东鲁南地区八路军的八师、九师,集中在界河镇到下马铺两侧的山凹里,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口袋。照陈毅的话说,要把大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来欢迎“贵宾”。他用了“以退为进,卑则骄之”的兵法,使合流军壮起胆子,高高兴兴地钻进了他布下的口袋里。
他让罗炳辉组织一个前进指挥所驻扎在界河镇东边的山头上。当合流军的大队终于离开了界河镇时,罗炳辉便命令成钧派出一个团,把合流军腾出来的界河镇悄悄地给夺了下来,合流军的后路便被彻底堵死。
快到中午时,合流军的前锋——日军的一个大队接近了下马铺,日军侦察兵到下马铺一看,镇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日军大队长得到这个情报,便指挥大队快速冲进了下马铺。
就在这时,下马铺东边的山上吹起了一阵冲锋号。华中新四军九旅像山洪怒吼似的横冲过来,把日军大队和伪军组成的灰色长蛇一劈两截。
日军躲进了下马铺,把下马铺圩墙上的大门紧紧关闭起来,而跟在屁股后面的伪军则被隔断在围墙外面。
一万多名由伪军改成“国军”的大队伍,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像一条受惊的大蟒蛇,身子蜷曲成一团,在界河镇北面的旷野里翻滚。
山东八路军和华中新四军的四个旅(师)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把这支“国军”几乎吃了个精光。
只有吴化文带着不满千人的残兵败将逃回了滕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