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所有的中国女性中,我最推崇的是鉴湖女侠秋瑾。来到绍兴,不能不到秋瑾故居。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我带着一本绍兴旅游指南前往这心灵的圣地。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我说去秋瑾故居。司机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我还真不知道在哪里。”我掏出旅游手册,翻到乘车提示,告诉司机说:“就在海港大酒店旁边。”司机恍然大悟。一个酒店,比秋瑾的故居还要知名,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但转念一想,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秋瑾难道会在意于后人是否记住她?司机见我沉默不语,便一边开车一边自我解嘲地说:“本地人往往不去本地的地方。我每天都会送客人到鲁迅故居去,可是我自己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天天开车,谋生不容易,哪里还有玩耍的功夫呢。”然后,司机又告诉我,我们很快就要经过轩亭口的秋瑾烈士纪念碑,到时候可以在纪念碑前稍停片刻。
一听“轩亭口”这三个字,我的鲜血为之一热。这正是秋瑾烈士就义的地方,也是无数清末民初的革命者们提到过的地方。鲁迅先生在若干文章中都明确或者隐讳地写到它。在我心目中,轩亭口是个阴风惨惨的处所,就像某些武侠小说中描写的场景。没有想到,今天的轩亭口已经成为绍兴市中心的一片闹市区。纪念碑孤零零地矗立在闹市当中,矗立在车水马龙之中。方形的碑座分两层,正面刻有辛亥元老张静江手书的“秋瑾烈士纪念碑”七个大字,碑文则是由蔡元培撰、于右任书。岁月静静地流逝着,纪念碑之类的东西,其实与秋瑾本人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秋瑾最关注的还是后人们的日常生活,她的同胞尤其是女性同胞是否过上了真正称得上“人”的生活?但是,今天的人们,有几个感知到了秋瑾的生命与我们今天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呢?
终于到了故居的门口。这是一处平凡的江南水乡的建筑。白墙黑瓦,层次分明。白与黑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白与黑的对照使整个建筑具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这也正印证了鲁迅的说法——绍兴非藏污纳垢之地、乃报仇雪耻之乡。我尊重这种平凡人家中的庄严感,而厌恶皇城那种由红墙黄瓦营造出来的森严感。
如果说鲁迅的故居堪称大富人家,那么秋瑾的故居就是典型的小康之家。秋瑾故居由三间平房和一间小楼组成。西首的一间是秋瑾的书房兼会客,陈设简单,窗明几净,素雅有致。少女时代的秋瑾就是在这里开始了她的阅读和思考,曾经写下豪情万丈的诗句:“肉食朝臣尽素餐,精忠报国赖红颜。壮哉奇女谈军事,鼎足当年花木兰。”东首的小楼是秋瑾当年的卧室,离婚以后她一人独居于此。床头还放着她男装的小照。这间卧室看不到丝毫的脂粉色、闻不到丝毫的脂粉气,让人惊叹的是卧室后面居然设有秘室,隐藏了相当数量的文件和枪械。这里留下了秋瑾的豪情,大通学堂的学子们络绎不绝地前来与她商讨起义事项,其他的革命领袖们也前来与她交换意见;这里也留下了秋瑾的寂寞,她有战友,也有学生,偏偏没有一个爱她并值得她爱的男人——是她走得太快,还是与她同时代的男人们走得太慢?是她的眼光太高,还是与她同时代的男人们都长得太矮?
就在小小的院子里,生长着一棵挺拔的柚子树。柚子树的高大,反衬出院子的小来。碧绿碧绿的叶子之间,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柚子已经成熟了。看到树上那浅黄色泛着柔和的光芒的柚子,我才知道现在正是柚子成熟的时刻。江南温和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下来,在我的身上留下跃动者的斑斑点点。空气中散发着柚子诱人的清香,清香中有玉石的温凉。闻着这清香比吃着柚子还要舒服。没有一丝风,院子角落的青石板上长着青苔。我干脆就坐在已经被磨得溜滑的门槛上,数着树上的柚子。一边数,一边想,当年年少的秋瑾大概也经常坐在这儿数柚子吧?从照片上看,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儿,正适宜于过这种安谧、祥和又具有诗意盎然的生活。但是她放弃了这种生活,而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刀光剑影的生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仰望着满树的柚子,我终于明白了鉴湖女侠的心思。秋瑾在《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中写道:“我还望我们姐妹们,把从前事情,一概搁开,尽力做去,譬如从前死了,现在又转世为人。”每个人理所当然地应当拥有自己的柚子树、拥有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小天井里的温馨是不够的,还要扩大到更加广大的外面的世界去。那一刻,她的眼睛仰望着诱人的柚子,她的双手紧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秋天,不仅是柚子成熟的季节,还有“秋风秋雨愁煞人”。她不愿意一个人享受前者,她心甘情愿地去承担后者。我想,就在秋瑾就义的那一刻,她的心灵深处一定摇曳着一棵青翠的柚子树。
柚子还在散发着清香,而当年那个深情地仰望着柚子、贪婪地嗅着柚子香的女孩儿,已经隐没在历史幽深的隧道里。我走出很远的路了,还频频回望秋瑾故居,灰瓦上,伸出柚子树的叶子来,像小孩子没有被污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