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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

时间:2024-04-20    来源:馨文居    作者:屈 赳  阅读:

  汽车到达唐古拉山口,距离黑河不远了。我示意梁局停车,放我下去,准备在另一侧的铭刻海拔高度的石碑上拍几张合影,做个纪念,五千二百三十一米,这是我的人生从未到达的高度。

  一下车,呼吸变得急促,头也像被灌进了石浆,沉重地疼,凛冽的风以及前所未有的眩晕感,死死箍住了双腿,我拼尽全力,才迈出了步子。梁局讥笑说,还拍照吗?我说,等一等。说着,梁局从车里递来一瓶便携式氧气,我猛吸了几口,才缓过劲儿来。到底不比当年了啊!那个时候,你可是一口气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硬座来的西藏,下了火车,我们还一起吃的羊肉饺子。我环视着四周的澄澈景色,没有着急去答梁局的话,强忍着缺氧带来的不适,从后备箱的包里换上了皮夹克和一条李维斯的牛仔裤,来之前,我特意准备的,知道是自驾,就打算到了唐古拉山口,穿上这一身行头,拍张酷的照片,发到微博上,显摆显摆。看我这阵势,梁局下车,打开了手机相机,我走过去,斜倚在石碑上,架起双臂,冲着镜头傻笑,梁局按着快门一下子拍了好多张,我让他靠近点儿,他说不用,华为手机的变焦功能你不用怀疑,拍完,我们立刻返回了车里。这次入藏,已然没有了第一次的新鲜感,缺氧引起的陌生又熟悉的身体反应,让我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赶到贡嘎机场,搭乘飞机火速逃离。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西藏。那是一次救赎之旅,有点儿形而上。那是在2018年毕业的夏天,一个要好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梁局,刚刚入职邮政系统,在黑河市一个下辖的县当投递员,我初入社会,碰壁碰得一下子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就给朋友打电话说,我打算去西藏,疗疗伤,寻找一下自我。朋友说,那你来,好酒好肉,管够,又问我,有车票钱吗?我说,这个还掏得起,聊完,就用身上仅存的几百块钱,买了进藏的火车票。还记得,刚下黑河站,那个号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车站,让我兴奋极了,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感觉都是甜的,云朵像跑散的羊群,从来没有见过的洁白,天空是悬挂的大海,蓝得夺目,那是西藏给我的最初的印象。待了一个多月,仰望过直逼云霄的珠穆朗玛,参观了宏伟的布达拉宫,在纳木错的清晨,登临浪花拍打的礁石,那些关于西藏的梦,一点点得到了实现。

  相隔一年之后,我又来过一次西藏,和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是讨生活。我因为顶撞上司,被炒鱿鱼了,起因是我不赞同公司的价值观,那种诱导客户承担高额利息,借此来赚取暴利的手段,让我恶心,得到的回应是,不赞同,你就滚。那一阵,朋友刚刚从县邮政局调到市局,一个快递小哥摇身一变成了市局的一个办事员,算是升迁了,但工资却比在县里少了不少,一合计,得搞搞副业,不然,孩子要吃奶粉,媳妇要买化妆品,没钱可不成。我办完离职手续,没过多久,朋友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准备开个彩票店,拉我入伙,说西藏这边彩票生意好做,搞好了,一年赚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看我有些犹豫,朋友说,你过来就出个人,钱我掏,彩票店的日常经营由你全权打理,我们五五分,我倒不是说想要多少分红,我是在思考,我真的要去吗?一个本科生去卖彩票,传出去,让人笑话。可正值疫情,工作又不好找,能赚到钱,才是首要的,我想了想就在手机上买了机票,凌晨的经济舱。一听到我买了机票,朋友说,兄弟,好好干几票,赚钱了,我也回内地了,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在这边,像是被流放了一样。还说,你想象一下,再回去,我们就坐头等舱,喝着红酒,吃着意大利面,在广袤的云海里穿行。事实是,那一年赔了个底朝天,内裤都差点儿没了。国庆前后,我灰头土脸坐了一列绿皮火车回了西安,把烂摊子留给了朋友。

  “老孔的修车铺现在还开着吗?”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一个彩票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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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了,后来又出事了。”朋友往车外啐了口痰,转头看了看我说。

  “什么事?”

  “老孔也是运气背,应该是你离开西藏的第二年,刚开春,老孔给一辆越野车做四轮定位,他雇了个学徒,让他去检查底盘,车刚被吊上来,系统失控了,猛地砸了下来,那个学徒,当场被压死了。老孔赔了五十万,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个店都给盘出去了,那一阵,修车生意也不好,几个店的转让费,刚刚够支付这笔钱。”

  “那他后来还在黑河吗?”

  “在呀!不然,他能跑到哪去?又没有学历,除了修车,啥也不会,待在这边,苦是苦了些,但挣得多。有时,我开车经过那里,还能看见他,瘦得像根虫草,四十多岁,头上的白头发,一绺一绺的。后来,老孔也试着重新经营修车铺,可市场被瓜分得厉害,没多少油水了,出了之前的事,也没人愿意去他那里修车,觉得晦气,所以开着开着就关了。老孔现在给别人打工,我有时还会介绍业务给他,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算是积德行善了。账听说快还完了,可他已经距离五十岁不远了,在高原上,这个年龄,就像公里数超额的汽车一样,报废年限快到了,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朋友起身开了瓶红牛,灌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我第三次来西藏,相比第一次坐火车和第二次乘飞机,自驾更自由,一路上走走停停,饱览沿途的风景,山地、荒原、湖泊,似乎都比曾经看见过的更有韵味了。这次来,和前两次有所不同,我是准备在此住上半年,完成我写作生涯里的第一部长篇。曾经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梁局,已经升任黑河市邮政局的局长兼党委书记,为我协调了一间二十四小时供氧的公寓,在羌塘草原边上,他也非常期待我的第一部长篇问世。

  我坐在车里,崎岖的山路带来的颠簸,让我又一次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此行的目的也越来越模糊,原来抑制不住的创作冲动,现在突然平息,像一个准备冲刺的中年男人,看着自己萎蔫的下体,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脑海里不断涌现的是一个头戴黑色针织帽、穿着沾满油污的冲锋衣、体型肥硕的修车工,他露出焦黄的牙齿,在冲我笑,并且不断向我逼近,最后,扯住了我的领口。

  彩票店开在快修市场边上,临近公路,在一排卖汽车用品的商铺里,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朋友说,那是个好地方,来来往往的司机多,跋山涉水过后,他们容易疲惫,在藏区,没有什么好玩的,彩票店打几把彩票,消遣下时间,常常是他们最喜欢的放松方式。那是一间很破的商铺,又不通水,上厕所要跑到快修市场里面污浊不堪的旱厕,条件比想象的艰苦多了。我埋怨朋友,找的地方太简陋,他说,就这种环境,一个月租金四千多你还抢不上,还是托关系争取的,在这地方,卖个馒头都挣钱。简单装修了下,购置了一套藏式沙发,几个玻璃橱窗,还有一个炉子,设备一到,彩票店就开始营业了。最初那几天,生意很好,一拨接一拨的人,有修理工,中学老师,煤炭老板以及其他行业的人,他们围坐在炉子边追“豹子”,一追就是一整天,朋友脑子活,看到有人气,决定开始附带卖零食、饮料和烟草,说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后来,人们可能是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新开的彩票店还是没有把自己的霉运给送走,再加上这边距离市中心比较远,彩票店的客流也就慢慢少了下来,最后,一天稳定到两三十人,大多是快修市场的修理工。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地走进彩票店,在中午或者晚上下工之后。汗液和油料混合的气味,充盈在狭小的彩票店内。每个人买上几张刮刮乐,两三下刮完,放到扫描枪下一扫,中了拿钱,没中走人,有时也会买几张即开彩或者双色球,装进口袋,等着有空了再来兑。

  老孔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从来不玩刮刮乐和即开彩。每次拉开彩票店的玻璃门,什么也不说,盯着墙上的走势图,在空中用手指比比画画,嘴里念叨着,好像洞悉了什么似的,然后,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张污损的彩票说,第一注打这个,其余四注机选,他妈的老不中,我都买了十年了,啥时候也像格尔木烤肉店老板那样,中一次。

  一年前,快修市场旁边的一个烧烤店老板中了双色球一等奖,扣完税到手八百多万。那一个月,黑河的彩票行业业绩空前。整个快修市场乃至黑河市的人都在疯狂买彩票,据说有一个宁夏的做虫草生意的老板更是凶猛,带了一后备箱的现金,整天蹲守在恰青路那边的某个彩票店站点,租下了一台彩票机,天天自己打。也是因为那一次,黑河的彩票行业开始复苏,许多人做起了彩票生意,朋友瞅准机会,先拿到了经营的资格。

  老孔很精明,我向他推销刮刮乐以及即开彩这种一下注立刻见分晓的玩法,他诡笑着摆了摆手说,这两种都太冒险,赢得快,输得更快,太容易上头,就像老虎机一样,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我之前在游戏厅输了不少钱。那时候,初中刚辍学出来,在KTV当服务生,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输进去了,恨不得把自己手给剁了,这种事,咱不沾。

  五月的一天,老孔跟着快修市场里的几个修理工朋友一块儿来买彩票,店里围了好多人,都在盯着电视屏幕,等着出豹子。“六豹怎么还不开?”“他妈的,我已经砸了一千多下去了。”“福彩中心的人在搞什么?”大家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几个修理工照常要了刮刮乐,每个人随机了一张双色球,边刮边盯着电视屏幕,好像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球赛。到了老孔,他站在彩票机前愣了下问,今天豹子出不出,我说,不好说,要买赶紧买,老中个五块十块的双色球,又中不了大奖,有啥意思,买“快三”这种即开彩,只要中了,奖金最低都是本金的二十倍。老孔心里动摇了,目光移到旁边的记录板上,看了看说,六豹已经三十天没开了。我说,是啊!等你呢!老孔眼睛忽闪着,笑了笑说,来买五倍,碰碰运气说不定就中了。

  那一期,六豹还是没开,出了个六六五,店里有几个人骂骂咧咧走了,还有几个打了新的票,又从货架上拿了罐拉萨啤酒,死守在电视机前说,不信等不到。老孔也跟着买了,又一期开了,六豹还是没有出,这下好多人都散了,嘴里都在嘟囔着,今天,六豹是不会出了。和老孔一起来的那几个朋友,也拍了拍屁股,走了,叫嚷着,还是回去好好修车吧!老孔可能觉得自己亏了,必须得赚回来,他又打了一期。我听快修市场里的修车工提过,老孔的铺子,在整个快修市场都是数一数二的,他有三家门面,一个月赚个六七万,轻轻松松,只是老孔抠惯了,舍不得吃穿,抽烟也只抽十块钱一盒的紫云。一连好几期都没有出,最后,整个彩票店除了老孔和我,就剩下一条不知道怎么跑进来的土狗。一看表快晚上十点了,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劝老孔,打张双色球回去吧!要关门了,老孔说再打一期,我只能端坐在彩票机前,准备敲击键盘,老孔说,别急,这次打十倍。

  老孔中了,豹子的奖金是快三玩法里最高的,一倍是二百四,十倍就是两千四,老孔总计用了一百多块钱赚了两千四。这一下,整个快修市场都传开了,老孔似乎成了耀眼的明星。第二天,许多修理工一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老孔昨天中了两千四?我说是的,并添油加醋地描述当时的紧张气氛。快开奖的时候,老孔手心都是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本来他还犹豫要不要加倍数,我说,你加,一注两块钱,中了,一倍就是一百二十倍的回报,傻子才不加呢!那天下午老孔也来了,能有十来个修理工,像是簇拥着他,前前后后跟了进来。老孔走到烟草橱窗前说,来盒和天下尝尝,都不知道啥味。一起的修理工就起哄,孔老板膨胀了,老孔眯着眼笑,不说话,把烟散给身边的人。我问,今天怎么打,老孔给我也递了根烟说,先来张双色球,还是以往的打法,“快三”先看看,不急,说完,他又到记录板上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修理工问,买啥?买啥?老孔上看看,下瞅瞅说,五对没出,先把五对买了。那一把,老孔又中了,他倒不恋战,小赚几百就撤了,只是从中奖那天开始,老孔就不抽他的紫云了。

  那几天,老孔如同神助,中个不停,快修市场的修理工,知道老孔最近买彩票赚钱,一见老孔就是要烟抽,老孔也觉得自己特别有面子。以前,老孔一天就光顾彩票店一两次,自从中了奖之后,每天都是四五趟以上。老孔一来,为了促使在彩票店观望的人,能爽快掏钱买彩票,我就会给打彩票的人吹嘘,他有多厉害,打彩票一直在赢钱,并说,你看,中奖也没有那么难啊!老孔一听到我说这些夸耀他的话,他也像是得了胜的将军一样,头仰得高高,双手插在裤兜里,还开始给打彩票的顾客参谋了起来,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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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河的虫草闻名世界,药用价值高,个大,是当地重要的产业之一,每年的五六月份是收获的黄金时间。虫草采挖季一过,快修市场就开始忙了。农牧民的车,翻山越岭了一段时间之后,磨损是少不了的,要送到快修市场检修。修理工都忙着工作去了,那个时候,彩票店一天也没有几个人。我常常裹紧朋友搞来的警大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也会拿本小说翻翻,或者戴着耳机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唱伍佰的歌。那天,我正在给炉子里加牛粪。牦牛粪没有想象中的臭味,反倒有一股干草的清香,只是刚加进去会有烟雾,熏得人眼睛睁不开,我拿书扇了扇浓白的烟雾,看见老孔走了进来。

  “你还看书啊?”

  “是,没事看看。”

  “你看的什么?我也喜欢看书,之前在……”老孔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又把话咽了下去。

  “海岩的《玉观音》。”

  “没听过,我喜欢看金庸的小说,特别是《笑傲江湖》。”

  “怎么?今天还打吗?”

  “不打了,烦得要死,没事来你这转转。”

  “咋了,钱赚得太多了。”

  “不知道怎么说。”老孔攥起拳头,在茶几上捶了一下,一副焦躁的样子。

  “你说嘛!”

  “女朋友怀孕了。”

  “那是好事啊!赶紧结婚。”

  “唉,你不知道。”老孔说着,一脸失望地坐在了沙发上。我看着牛粪着了,也坐了过去。货架上有几瓶滞销的拉萨啤酒,我自己拿了一瓶,又给他拿了一瓶。

  “她不在黑河,在宁夏。孩子不是我的,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现在出事了,来找我。我们谈了好几年了,本来还说结婚的。”

  “那你打算咋办?”

  “我也不知道。”老孔点了根烟,觑着眼,咂巴了一口。

  老孔和那个宁夏姑娘是初中同学,两个人很早就谈起了恋爱。老孔上到初二就不念了,去了兰州打工,几个朋友去网吧上网,因为抢座和人发生了口角,一拥而上,把对方揍了一顿,毛头小子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把人打成高位截瘫,最后都被判了刑。老孔在监狱待了三年,那些日子里最开心的事就是从管教手里拿到姑娘寄来的信。出狱以后,除了老孔爷爷和那个姑娘,没有人愿意理他,她当时在一所技校学护理,每个月都会从生活费里匀一部分,给前途一片昏暗的老孔。之后,老孔也试着找工作,可是没有一技傍身,只能在人力市场打点儿散工。老孔在黑河做建材生意的姨夫看老孔可怜,就带着他来了黑河,介绍老孔去跟一个宁夏老乡学修车。老孔肯吃苦,无论刮风下雨,都和师父一起出工,给人家点烟递茶,洗袜子洗内裤,甚至帮忙买避孕套,就想学下个真本事,赚到钱,让自己爱的人过上好日子。老孔在黑河开店以后,姑娘每年都会过来几次,她在宁夏那边也混得不好,技校出来,找不到什么工作,在一个月子会所干了半年,就回家在自家开的餐馆帮厨。老孔提了几次结婚的事了,也去她家见过父母,她爸说,监狱出来的,孩子都跟着遭殃,谁敢嫁给你。他们一直偷偷联系着,希望拖下去,能有个好的结果。

  “一个女人能等你多久啊!她也累了。我不怪她,只是怪她眼光不好,一离开我,就碰到了个渣男。我已经给她打了一万块钱过去,她让我陪她去,我推脱自己没时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陪一个自己喜欢的却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去打胎。”老孔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在眼角汇聚了。

  老孔一下子向我敞开了心扉,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只能静静地坐着听他讲自己的故事。来到黑河的异乡人,几乎都有故事,人们一定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才会甘愿在一个没有一棵树的城市,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寂寥。

  “来打张快三。”和老孔聊了半天,他起身走到彩票机前说。

  “打什么?”

  “今天心情不好,随便机选五注,每个十倍。”

  “你自己来吧!你这几天看都看会了,就那几个键。”我伸了个懒腰对老孔说。

  老孔小心翼翼按了几下,一张彩票哒哒哒从打印机里被吐了出来。他拿着彩票,疾步走出了黄昏下的彩票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像一张被裁减了数次的巨幅剪纸。

  老孔再一次中了,接下来几天,他又中过一次豹子,老孔好像把彩票玩明白了,投资小,回报高,周围的人看了都眼红,老孔买啥,他们买啥。那段时间,不止是老孔,很多老彩民,都赚了,特别是在即开彩上,彩票变得似乎可以琢磨了。大家都说是因为羌塘草原上的赛马节要来了,人们都忙着去参加这一年一度为期一个月的盛会,彩票市场势必会迎来一段时间的低迷,这时,彩票中心调整后台程序,让彩票变得好打,增加点儿销量,会减弱赛马节带来的影响。

  赛马节的舞台刚刚搭建起来,朋友就叮嘱我,把彩票店关了,先好好玩几天,说这是黑河一年之中最隆重的节日,第一次来没赶上,这次可不要错过了。我采纳了他的建议,暂停了几天,突然一下子闲下来,我还有点儿不适应。去赛马场看了几场比赛,在琳琅满目的集市上花两百块钱买了串珊瑚珠,又瞻仰了格萨尔王的雕像,我的赛马节之旅就算结束了。其余的时间,坐在赛马场归属邮政的帐篷里,和朋友的同事,一个长着虎牙的藏族姑娘,谈天说地,她给我讲了许多藏地的传奇故事,还说,如果有时间去班戈县,记得告诉她一声,她带我免费骑白牦牛。

  彩票店关门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老孔的电话。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赛马场吃草。他说,想找我打彩票,门口几个人等着,快来。我刚刚和姑娘谈到弗洛伊德,被他这一通电话给整乱了,只能给姑娘说,下回再聊。我打出租到了彩票店,只看见老孔孤零零站在门口玩手机,我说,你狗日的骗我。老孔笑了笑说,赛马节没意思,打彩票才是正事,老板还能有钱不赚。

  那一天,快三的走势谁也看不明白,就是喝多了的醉汉,乱走,一个不挨一个,都在往出蹦。老孔看了看,说先买个四对,今天都没出,先从一倍打起,没出,下一期两倍,下下一期,再没出,三倍,以此类推,给我先打上,你记账,钱少不了你的。老孔和我是中午时候进的彩票店,到了黄昏四对还没出,地板上几乎都是老孔打出的票,零零散散,铺满了。这时,彩票店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涌进来,想看看这一场鏖战的结局,老孔正襟危坐在屋子中央的茶几上,头上的山寨针织帽已经摘了,旁边是外卖送来的兰州牛肉拉面,冒着热气,老孔哐哐几口吃完,嘴也顾不上擦,又开始保持刚才的姿势。每一次开奖,屏幕上的小球滚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四对的出现,可四对像是在和老孔捉迷藏,直到最后一期也没有出来。老孔一下输了四万,我让他转账,他说手机上没有那么多钱,等一会儿,他去店里取现金给我。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老孔把一个破旧的书包扔到了我的面前说,钱都在这里,你数数,零头我给你转,我一看老孔输得有点儿多,动了恻隐之心说,零头算了,就一百来块钱。老孔没说话,把包里的钱倒了出来,我看见一摞一百的,一摞五十的,还有几摞二十的,都被整齐地捆扎到一起,那些钱早已没有了钱币本身的油墨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修理工的味道。老孔铁青着脸,当着我的面数了起来,他的手法很娴熟,像是银行柜员一样,数到最后一摞时,我看着大头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就说算了。老孔停下来,叹了口气说,明天,你来早点儿,接着打。

  第二天,早上八点,快三第一期还没开,老孔就给我打电话,一般情况下,我都在十点左右开门,前几期大家都在赖床,没什么人打,起那么早犯不着。一想到昨天答应了老孔,一看第一期也快开了,我立刻起床洗漱,走出了邮政公寓,随后在楼下的杭州小笼包草草喝了碗稀饭,吃了一笼包子,就赶到了彩票店。昨天输了钱,老孔的脸色很不好看,头发像是鸟巢一样盘踞在头顶,跟我一起进门后,我先去生炉子,老孔又催促着赶紧开设备,我说,别急,还有十分钟,老孔说,你先打开,省得一会儿错过了。我生好了炉子,坐到彩票机前给老孔准备出第一张票,我问,多少倍,老孔说,先各打一百倍试试水。结果那一把四对出了,老孔拍了下后脑勺说,这时候出,亏了亏了,应该各打一千倍的。四对出了,第一期参考价值不大,我问老孔还打不,他说下午再说,然后,向我展示了收款码,我把中的八千块给他扫了过去。到了晚上,老孔才来,他打了几把中了不到两千块,那天,他回了一点儿本,接着,经过老孔几天的奋战,总的算下来,只输不到一万块了。

  赛马节结束那天,有文艺演出,朋友的那个同事也参加,跳锅庄舞,给我发微信,问我能来看她演出吗?我说,走不了,最近有个大哥把彩票店承包了,把我也承包了。她说,那你忙吧!附带着又发了一个伤心的表情。这天,老孔求稳,前几期都打得少,谁知道,像踩了狗屎运,中个不停,赢了不到一千块钱,老孔有点儿飘了,到了第五期,开始十倍二十倍三十倍往上叠加,追三豹,豹子赔率低,中哪有那么容易,这次又起飞了,前几次,都是把把清,后面,老孔手机里没钱了,又开始记账了。那一天,豹子和雪豹一样,都没有在黑河出没。老孔又输了三万多,回到了第一次的境遇。老孔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过了一阵,他给我微信转了两万,说剩下欠着。老孔经常在店里打彩票,他自从上了“快车道”,每次打彩票都会引来众人围观,对彩票的销售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再者说来,除却老板和顾客之间的关系,我们也慢慢处成了朋友,所以,老孔欠点儿钱,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那天过后,老孔还欠着打着,直到欠到了四万,也不见他急着结账,我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让老孔结账,他说,最近新进了一批轮胎和机油,花了七八万,周转困难,让我等到月底,快修市场有许多人都欠他的货款,每个月最后一天结账,一有钱,就给我把账清了,我那点儿小钱,他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欠了四万之后,隔天老孔又来打彩票了,还是像之前那样打张双色球,用手头的零钱,打完,简单交谈几句,就退了出去,我也相信他说的话,当着屋子打彩票的熟人,闭口不提他欠债的事。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快修市场有个修理工来买彩票时对我说,老孔又输了三万,我问在哪里打的,他说是在快修市场里面的彩票站。我说,他不是给我说没钱了吗?对方说,那小子鬼精鬼精的,前年,他卖假防冻液,赚了二十万,因为价钱比周围的商铺都便宜,引起了大家的怀疑,被举报了,市场监督管理局来一查,发现老孔卖的都是假货。我没有理会他说的防冻液的事,只是觉得自己被老孔耍了,天还没黑,我就把门关了,走到快修市场里面去找老孔。污水横流的快修市场,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各种车辆,我遇见了个熟识的修理工,问到了老孔的踪迹。

  老孔正在给一台普拉多检查发动机,浑身沾满了黑色的油污,我站在旁边看着,等他忙完,我走到身边说,老孔,你他妈会玩啊!有钱在里面打,没钱给我还是吧!我们能在黑河开彩票店,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你确定你要这样搞?看到我故意抬高了声调,老孔下不来台,张开一只手臂,让我到里面说。

  “唉!是我做的不对,在你那里欠了那么多,也不好意思再去打,就想着在里面打一下,试着看能不能捞回来,又陷进去了,现在,是真的没钱了,里面打也是欠着。”

  “你是不打算还了?”我试探着问他。我不想激怒老孔,要是他破罐子破摔真不还,我只能吃哑巴亏,

  “没有,最近生意不好,等到月底,我先给你还五千,剩下的下个月,下个月肯定给你。”

  “下个月再还不上,我只能堵你门了,我们的生意都别做了。”

  我临走撂下了句威胁的话,老孔落寞地呆站在原地,没有回应。

  老孔的欠债,给彩票店资金上留下了一个大缺口,造成了经营上的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上面下了文件,让即开彩票退市,双色球以及其他彩种盈利微薄,都不能支撑日常的开销,眼看着彩票店账面上的钱越来越少,和朋友一商量,算了,先把彩票店关了,歇息几天,探探风头。朋友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账,把账要回来,咱们至少不亏,不然,可算是竹篮打水的竹篮都坏了。其他的人,都欠的比较少,百八十块的,一百两百的,通过我的软磨硬泡,回来了一部分,有一些坏账,已经把我拉黑了的,联系不上,我也懒得再去耗费力气。老孔是重头戏,也就是说我的催收工作,主要是围绕老孔展开的。

  那个月底,老孔还算守信,三十一号晚上给我转来了五千块,我拿出账本,列了个竖式,做减法,写下了余下的钱数,拍了张照片给他发过去,我说,还有这些,老孔回复说,知道,下个月上旬,税务局的修车款一结,马上转给你。一听说,这些债款很快就能还上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可以先放到地上了。朋友还是忙着上班,下班了不是忙着打麻将,就是忙着喝酒,我说我想趁这几天没事,去拉萨转转,他说,自己没时间,就不陪我了,我一个人无聊的话,可以去约他那个同事,她在休年假。我承认我是有点儿喜欢那个姑娘的,并且不拒绝一段露水情缘的发生,我想如果能一起同游拉萨,一定可以让我忘记彩票店经营的失败。我给她发微信过去,姑娘说,自己去了成都,我失望极了,只能孤身一人前往了。又一次漫步在拉萨街头,我几次向着故乡的方向眺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怅茫。

  等我从拉萨回来,朋友告诉我,老孔已经回家了,还指责我太过天真,我们吵了起来,我说,都怪我,行了吧!这钱老孔不还,我来还。朋友看我真的生气了,就心平气和地说,没事,别让这点儿小事,伤了我们兄弟的感情。我没再多说,拉起被子蒙头就睡,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朋友那天出了邮政公寓,打了一晚上的麻将。也是那天晚上,我给老孔打电话,问他这是唱的哪出,老孔说,没办法,家里发生了火灾,房子烧没了,爷爷被烧伤了,在北京治病,现在还躺在ICU里昏迷不醒,自己这次还是贷的款,说欠的钱,会还,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还。人家摊上了这样的不幸,我也不好意思再多问。爷爷是老孔唯一的亲人,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除了爷爷,以及那个宁夏姑娘,没有人关心过他的生活,或者说他的死活。爷爷把用搂耙收集来的枯叶,填进灶膛里生火,半天不着,就拿出一片,用嘴吹,火星掉到了脚下的柴火堆里,一下子哔哩哔哩烧了起来,火势太凶猛了,砖木结构的房子很快也跟着着了起来,爷爷颤巍巍跑到了门口,被门槛给绊倒了,还好发现的及时,捡回了半条命。

  过了大概一个多月,老孔又回到了黑河,我有时去快修市场上厕所,还能碰见他,只是没个开口的机会。听说,老孔的爷爷最后还是走了,我就更不忍心再去给他添堵。那时,彩票店又开了,朋友说,把机子里剩下的钱卖光,退的时候也好退。我就等着赶紧把这摊子事弄完,回家。回家之前,我想了想,决定扮演铁石心肠的角色,不能再仁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孔把账清了,这样不给朋友留麻烦,我回到了内地,也就不用再去过问。

  有一天,老孔又来店里打彩票了,像前几次一样,给我扔了十块钱,皱巴巴的,像是被牦牛咀嚼过的。

  “你的钱,再缓缓,月底给你先还个一千。现在,是真的把自己抖搂干净了,没钱了,都想把店盘出去了,可把这盘出去,自己就断了收入,欠的债,就真的还不起了。”老孔临走的时候,看我支支吾吾想说点儿什么,他抢先说道。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这几天,必须把账还上,不然,走着瞧。”我吼叫着说。

  只见老孔扑通一下跪倒了,捂着脸就哭,我哪见过这阵势,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顿了下,赶紧走过去扶他起来。

  “我真的没办法了,你的钱,说过了会还。”老孔抽泣着说。

  “没事,没事。”我僵笑着说。看到了老孔的窘迫,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想,如果当时我不鼓动他去玩快三,可能他的生活,也不会这么艰难吧!

  可谁又能真的改变谁,人都自己一步一步,在命运的催逼下,走向了深渊。

  车子过了黑河检查站,我像一尾鲫鱼,从漫长的岁月狭流里,一点儿一点儿游了出来。在2030年的晚春,新冠疫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年,我依然习惯性地戴着口罩,和人群保持距离,我来到高原上樟脑丸大小的城市,只为了写一本与西藏有关的长篇小说,关于此,我已经酝酿了整整了十年,我相信,这部小说一旦出版,会引起文坛上震动。可现在,我回忆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让我感到不安,并且诅咒命运。

  已经到了黑河地界,市区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梁局来了兴致,跟我聊到黑河这些年的变化,一遍又一遍指认路过的村庄,桥梁,以及头顶的那片像是被淘洗过的星空,说起和这些有关的故事,他某一年某一月曾经抵达,说起有一次和一个贵州姑娘在四目无人的星空下野合,他邪魅一般地笑。

  到了市区,路过快修市场,看到原本彩票店的位置,现在是一家川菜馆。我和梁局正好都有些饿了,就停车,走了进去。

  “你们吃点儿什么?”面容黧黑的老板娘问。

  “万州烤鱼,凉拌白肉,再来个蒜泥黄瓜。”我点完了,把菜单推给梁局,他看了看,又加了个紫菜蛋花汤。

  老板娘说,我们点的菜比较繁琐,得一会儿,我说没关系,可以等。这时,梁局已经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我悄悄走了出去。

  快修市场还是像十年前那样,到了夜晚依然灯火通明,大多数修理铺已经拉上了卷帘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门口停放着等待修理的汽车,修理工正爬出爬进认真检修着。我走到那家原来老孔经常蹲守的修理铺,卷闸门只拉下了一半,我被一种力量驱使,把它推了上去。

  一个人也没有,各种修理工具散落在地上,大大小小的尘埃在微明的光里浮动,我稍作停留,准备往出走,一个青年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和十年前的我一样年轻,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没有回答。

唐古拉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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