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这批百部成色不错。”
赵衡抓起一把暗褐色的药材放在鼻前闻了闻,而后算了钱给药农,药农前脚才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个急匆匆走来的青衣女子:“哎哟,孟大夫,来进药材吗?”
“我来买点砒霜。”
孟轻容说着就招呼赵衡:“上好的砒霜给我来一斤。”
赵衡笑而不语,低头算账不理她。
她兀自一个人靠在柜台边上生气地倒苦水:“你是不知道我爹如何防我,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剑谱全被他收走了,我把一安堂从里到外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也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
“说不定一把火烧了。”
她大吃一惊:“不会吧?我爹不会像你这么狠毒吧。”
赵衡引她到桌旁坐下,倒了一碗凉茶给她。
“你还是给我一碗砒霜,我吃死了算了。”
她恨恨地饮了一大口凉茶,将碗重重放回桌上:“我想做个侠女,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大夫,整天看些风寒腹泻、头疼脑热的病,无聊死了。”
赵衡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慢慢喝:“人人都去做侠客了,侠客受了伤找谁看病?”
“侠客是不会受伤的。”
赵衡失笑,摇摇头不再跟她纠缠:“阿容,你来找我要是只为了诉苦,我可要去后院清点药材了,我下个月还要去梅州收货,比不得你清闲。”
她转了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赵衡,你借我点钱。”
“又借钱,你之前找我借的钱还没还呢,你借钱干什么?”
“我爹管我管得严,一文钱都不给我,你是知道的,那次我是借钱去马店租了一匹马,用来学怎么骑马,你看大侠行走江湖不都是骑马的吗?要是走路那光走到江湖都得多少年了,这回嘛,茶楼今天要讲舒澜光报仇那一段,我想去听。”
他从袖中摸出几文铜钱递给她,她数了数,愁眉道:“就这么一点?”
“够你去茶楼点一壶最便宜的茶,还能再叫一盘桂花糕,还嫌少?”赵衡看了看她的手心,又拿回来一枚,“刚刚好够了。”
孟轻容着急地连忙把手心合拢,把剩下的钱收了起来:“赵衡你这人实在小气,你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攒钱娶老婆。”
她听完兴致高涨,“怎么?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他站起来往后院走:“我是早做准备,有备无患。”
她还是追问:“谁啊,到底是谁啊。”
“阿容,你再不去茶楼,要错过今天的说书了。”
“哎呀,对、对、对,我先走了,我爹来找,你别说见过我。”
她说完,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二、
附子、甘草、柴胡、当归……
赵衡在库房忙了一下午,常用的药材他都得备好,缺了什么需得进货。梅州今年的柴胡丰收,价钱能比往年便宜些,他去一趟收回来能赚些钱,只是路途遥远,来往不易,可做药材贩子便得是这样,每年都是到处跑,连家里都待不得几日。
一场没来由的雨忽然落了下来,簌簌的雨声传到库房内,正在点货的赵衡探头看了一会儿雨,一时间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便出了库房走到前堂对着守店面的老胡道:“老胡,我出去一趟,你看着铺面。”
赵衡撑起一把油纸伞出门,朝着城东走去。
屋外的大雨丝毫没有影响到茶楼里的热闹,反而行人因为避雨而纷纷躲进来喝茶,乐得小二添茶时候眉开眼笑:“客官,您来得正好,这会儿先生正说到那落雪公子舒澜光报仇那一段呢。”
赵衡进了茶楼,在门口收了伞抖抖水珠,正听得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说道:“话说那无常门门主倒在血泊之中,鲜红的血洒在白雪之上,天地间一片肃杀,只见那舒澜光擦掉剑上的血迹,说道,狗贼,你为了剑谱杀我满门,如今只取你一条狗命算便宜你了。”
话音落下,先生的惊堂木拍下,算是这一出已经结了。
茶楼里立刻议论纷纷,都说起方才那个故事来,赵衡穿过喧闹的客人,走到最前面的一张桌子旁,那桌上围坐着一女三男,一人道:“那落雪剑谱到底有多厉害?舒澜光能只身独闯进无常门去。”
赵衡对着其中的女子唤了一声:“阿容。”
孟轻容浑然未觉,继续愤然道:“再厉害也不过是死物,居然为了剑谱就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阿容。”他提高了声音,“你还不走吗?”
孟轻容吓了一跳,转身瞧见他,道:“你怎么来了?”
“我送货路过,想着你没伞,来瞧瞧你走不走。”
两人一路走回去,街上的行人散得没几个,孟青容缩在伞下:“你说舒澜光现在在哪?”
“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你爹解释你今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孟轻容叹了口气:“你回去可别跟我爹说我又跑来茶楼听说书,省得他又要生气。”
一生气就要骂人,“一安堂如今传到你手里可算是完了,从小叫你背医书,你就偷偷看什么劳什子剑谱;叫你煎药,你拿根竹枝乱舞乱晃;叫你晒药,下了雨也不见你收,就知道躲在茶馆听人讲什么大侠。”
孟轻容一边走一边嘟囔:“我为什么要生在大夫家里,我要是生在那些大侠家里就好了,比如说舒澜光家……”
赵衡呼吸一滞,缓了一下才说:“除了舒澜光他自己活着,全家可都被灭门了。”
“原来你也去茶馆听过舒澜光的故事。”
“听过,不过尔尔,这些故事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少年为了报仇发愤图强,历尽艰险,最终练成武功,大仇得报,对了,应该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对他不离不弃,最终两人归隐江湖,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赵衡,你别卖药材了,你改行去说书吧,我一定天天去捧你的场。”
他低头笑:“罢了,我怕娶不起老婆。”
三、
前不久的雨一落,风寒咳嗽的人又加了一倍,一安堂的药都卖完了,孟老大夫叫了学徒常山去找赵衡进药材,孟轻容连忙道:“我去,我去,我跟赵衡最熟了。”
“你不准去,你给我煎药去,你这一出去,谁知道你又跑到哪去了。”
孟轻容垂头丧气地走到后院去煎药,直煎到太阳落了山,夜色将这小院子拢在怀里,她忽然闻到身后有一股香气传来,连忙回头:“张记的肉包子。”
赵衡提着包子放在灶台上:“我送药过来,路过买的。”
孟轻容拿起包子就啃:“你不是要去梅州?”
“明天走。”
她啃着包子想起点什么,伸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摸出来一个药包递给他:“听说梅州多蚊虫,给你的,带着驱驱蚊虫。”
那药包不过是一个普通布包,十分不起眼。
他好好收下,谢过她。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堂一阵响动,有人喊:“大夫,有大夫吗?”
常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差点把门口的一兜药材撞翻:“小姐,有病人,老爷出诊去了,还没回来。”
孟青容瞪了他一眼:“有人来看病嘛,又不是有人来打劫,你怕什么?”
“外面……那个人很吓人啊,小姐。”
“是有多吓人?病人你都没见过吗?”孟青容站起来走到前堂,一眼看见坐在诊桌前的大汉,他受了外伤,肩膀上一处破口,皮肉都翻了出来,露出森森白骨,血更是像流水一样,早已浸湿了他的衣服,即使如此他也没叫一声疼,瞧见她便问:“你就是大夫?”
孟青容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剑,点点头,压下兴奋道:“正是。”
这伤虽然吓人,但不过是普通外伤,处理起来也简单,常山连递个药都抖手抖脚,孟青容让他一边去,朝后堂大喊一声:“赵衡。”
赵衡背着手过来,孟青容朝他使眼色,让他去看桌上那柄剑,意思是“你瞧,这回真来了一个剑客”。
他看了一眼,愣了愣,随即走上前来帮忙,眼睛却还是不住地去看那柄剑。
那大汉也察觉了,用另一只手抚上剑身:“大夫别怕,我这柄拂雪剑从不滥杀无辜。”
“拂雪剑?!”孟青容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针差点扎错地方,“那不是舒澜光的佩剑吗?你就是落雪公子?”
“呵,我哪配,舒澜光报仇后便退隐江湖,所以把佩剑也卖了,这可是我最近花了高价才买回来的。”
赵衡眉头皱起,若有所思:“那岂不是很多人都知道这把剑现世了?”
“自然,大家一听说是拂雪剑,那价炒到了天上。”
孟青容连忙问:“大侠,你是怎么受的伤?”
“哼,无常门那群宵小,老子撞见他们行凶,一剑把他们了结了。”
“无常门!”孟青容几乎惊叫起来,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过的人物一个个真的出现了,她一颗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给他包扎好伤口后,她提来茶壶给他倒了杯茶,兴致勃勃地问,“大侠,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不收你诊金。”
四、
“无常门……无常门……”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无常门是个杀手组织,门中人俱是无恶不作之徒,前任门主为了抢夺舒家的传家剑谱,将舒家灭门,只有舒家幼子舒澜光得以幸存。舒澜光为了报仇参透剑谱中的奥秘,杀死无常门门主报仇,后退隐江湖销声匿迹。
“哎,阿容,我的那段沉香木呢?怎么不见了?”
孟老爷在药柜里找了半晌,一无所获,便问起了孟轻容,她道:“我拿去做了驱蚊的药包,给赵衡了,他不是要去梅州嘛。”
“你拿去做驱蚊的药包?!”孟老爷一声暴喝,“沉香木能驱蚊虫吗?作孽啊,孟轻容,我没把你教好,你学了十几年的医,居然拿沉香木去驱蚊虫。”
“我知道。”她解释道,“驱蚊虫的药不好闻,我就加了一段沉香木进去,这样既不影响药效又好闻,不是很好吗?”
孟老爷目瞪口呆:“你知道那段沉香木多贵吗?你就这样……这样……暴殄天物……”
常山也补充了一句:“还拿去送给赵老板。”
“赵衡是药材商人,我们家的药材都要跟他买,搞好关系不也是为了医馆着想吗?”孟轻容从药柜里抓了一把藿香塞到孟老爷手里,“喏,藿香也一样香,爹你闻这个也一样。”
孟老爷气极,抬手想把藿香扔过去,想到药材都是自己拿钱买的,又舍不得,一跺脚叹气道:“当初就应该让你被狼叼去了才好,省得你现在一天到晚来气我。”
“对了,人家赵衡当初还算是帮过我,我也该报答人家一下嘛。”
两年前有天傍晚,有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跑进一安堂找大夫,孟老爷出诊没回来,只有孟轻容在,那男人说他老婆要生了,难产生不下来,稳婆也没办法,叫他来一安堂请大夫。
那男人家在江城外的小村子里,他来时走得急滑了一跤摔进沟里,把脚也给崴了。
孟轻容知道那座村子,叫那个男人留在医馆,她立即就出了城。通往那座小村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一条是山路,官道好走但要远得多,她想都没想就走了山路。
来到山脚,天已经黑了,山脚下的小茶铺里坐了两个人,都是赶路的,见她要往山路上去便叫住她,说是这条路上不安全,起了狼祸,一入夜就不能走了,他们在茶铺坐着,就是想等人多些再一起过去。
女人生产就像是要到鬼门关走一遭,再加上难产,她要是去晚了,说不定就没救了。
她跟茶铺买了火把,咬了咬牙还是上了山,到了半路,树林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里一双绿色的眼睛如同鬼火一般闪烁。她举着火把挥舞了一下,那鬼火便后退了一点,但依然跟在她的身后。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火把的火势减弱了一些,那狼猛然朝着她冲过来,她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山路难行,她慌乱中踩到一块碎石摔了一跤,火把掉在地上,人滚到了山坡下。她摔得七荤八素,听见山坡上有声音靠近,情急之下从地上摸了根棍子朝着那声音的方向挥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打中,那棍子被人牢牢地接住。
“姑娘,你没事吧?”
来人将她掉的火把举到她面前,她才看清是原先等在茶铺里的人,那人把她从草堆里扶起来,她慌忙瞧着四周,狼已不见了踪影。
“狼呢?”
“不知道,没看见,我看你进山,怕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就跟了过来,后来听见你叫就跑过来看,只看见掉在地上的火把,没看见狼。”
他的脸被火光照亮,眉眼俊秀,举手投足间气度沉静,倒让孟轻容镇定下来:“多谢了,我是一安堂的大夫孟轻容,不知阁下该怎么称呼?”
“赵衡。”
五、
昏迷不醒的大汉被摆在一安堂的病床上,常山拉拉孟轻容的袖子小声说:“小姐,这不是前几天来我们医馆看病的那个人?”
前几天,他还得意扬扬地跟孟轻容讲他和无常门大战三百回合,结果这回被人发现倒在小巷中,那把拂雪剑也不见了。送他来的人吓得冷汗淋漓:“那小巷子里人影像鬼影一样在墙上晃动,但是一个人我都没瞧见,等那些人影都不见了,我才敢进去,看见墙上用血写了三个大字。”
“什么字?”
“舒澜光。”
孟轻容忐忑地守在病床边,夜里那大汉不清不楚地说着胡话:“舒澜光……无常门……找来了……”
“什么?舒澜光,你见到他了?”
“刚才要不是有人出手救我,我早已死了,想来……除了……舒澜光没有别人了。”
他只挤出这么句话就又晕了过去。孟轻容愣了愣,随即兴奋起来,传说中的落雪公子舒澜光居然隐居江城,也许,她曾经在哪个街角或茶楼与他擦肩而过也未可知。
第二天一大早,孟轻容才打开医馆的大门,就见赵衡风尘仆仆而来,孟轻容奇道:“你不是去了梅州?怎么在这?”
“走到半路,遇上了强盗,幸好那些人只求财,拿了钱就放了我,我这才能回来。”
孟轻容吓了一跳,连忙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他没有受伤,只是眉间愁绪郁结,便安慰他:“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丢了再赚就好,人没事才再好不过。你还算走运的,你进去看看,前不久来看病的那个买了拂雪剑的男人差点横尸街头,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
“我正要来与你说,我在山中被强盗捆了,听他们说无常门的人已经到了江城,要找那个舒澜光,你之前救治过那个大汉,我怕无常门会找上一安堂。”
孟轻容听完没有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问:“真的?真的?这么说舒澜光真的在江城?”
赵衡无奈:“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们留在江城恐怕有危险,还是早走为妙。”
孟老爷听赵衡说了此事,也焦躁起来:“这……这……我们倒是能走,那屋里那个怎么办?”
常山也急忙说:“这无常门一次、两次都没杀了他,恐怕还要来第三次。”
几人面面相觑,赵衡忽然开口:“我,我留下来照顾他。”
“你?”孟老爷道,“你连大夫都不是。”
两人在那争论了一阵,孟轻容一拍桌子道:“好了,有什么好吵的,无常门要杀他,咱们就让他死了不就行了?”
三人瞪着她,她又解释:“我们就说他伤重不治死了嘛,买一口薄棺收葬,然后我们乘马车带他一起走。”
孟老爷也赞成:“有道理,常山,你这就去买一口棺材。赵衡,咱们去郊外挖墓地。阿容你快去租马车。”
此事商量定了,那口棺材下午就被运出城埋了,路人只道一安堂真是济世仁心。
六、
孟轻容在医馆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说是回乡下探亲,不日返回。
赵衡送他们出城,却不跟他们一起走,孟轻容道:“如今江城危险,你不跟我们一起外出躲几天?”
“我又不是一安堂的人,也没有收治过病人,无常门不会找到我头上,再者说这几天有药铺订了药材要送,老胡胆小,听说城里死了人,今天就回了乡下,我得留下来。”
孟轻容急道:“这时候还管什么药材不药材的。”
“先前遇到强盗,我的积蓄被抢走了大半,要是再把药材店丢下,我拿什么糊口?”
“你又要提你攒钱娶老婆的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衡,实在不行,我嫁给你,我不收你聘礼。”
她话说得信誓旦旦,只差拍胸脯给他保证。他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回答她。
孟老爷从车帘后冒出头来:“行了,你想嫁,人家赵衡还不想娶呢。谁想娶你这个不成器的,就算是有危险,也是带着这个倒霉鬼的咱们更危险,无常门找赵衡干什么?跟他借钱去茶楼听说书啊?”
孟轻容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说:“那你自己保重。”
“你……你们也是。”
孟轻容上了马车,他忽然上前轻轻叫了她一声,她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瞧他,他认真说道:“聘礼我还给得起,我等你回来。”
说完,他高声喊了一声,“常山,快走吧。”
常山一挥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车嘚嘚地跑了起来。孟轻容才反应过来去看他。暮色四合,他颀长的身影被抛在黄昏之中,面容也模糊了,她却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把她从草堆里扶起来,火光下沉静的脸有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
马车颠簸了一路,夜里那大汉呢喃着要喝水,常山把马车停下,孟轻容倒了些水喂他。他喝了几口清醒了些,睁眼看见他们,急切地说道:“你们快走,别管我,无常门的人非要杀了我不可。”
“无常门为何紧追你不放?那拂雪剑不是已经被他们拿走了吗?”
“原是我太过自大,我买到拂雪剑后不自量力想学舒澜光除暴安良,碰上一个无常门的杀手行凶就出手杀了他,结果无常门见我有拂雪剑,认为我肯定知道舒澜光的下落,这才对我紧追不舍。”
孟轻容安慰他,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他:“我们已经离开江城了。”
那大汉叹道:“那江城老百姓可要遭殃了,无常门找不到我,定会下手屠杀百姓以逼舒澜光现身,他们要是发现你们帮我,定要找上你们的亲戚好友,这可怎么办?”
孟轻容倒吸一口凉气,想起一个人来:“赵衡。”
七、
夜里江城的寂静被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打破,一匹马从街上风驰电掣地跑过,马背上的人影长发飘散,英姿飒爽,倒真如同故事里的侠女一般。
孟轻容骑马赶回江城,来到赵记药材行门口,却见店铺大门紧锁,屋子里也不见点灯,像是没有人在,她又回了一安堂。
一安堂门上贴的告示已经被撕掉了,大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孟轻容心悬到了嗓子眼,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见只有赵衡一人坐在桌前,点着灯看书。
“你为什么在这?”
赵衡见了她,愣了愣:“我……我想找《神农本草经》查一种药材,在我家翻了没有,就来你们这找。”
“那你在哪看不好,非要在这看。”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可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被抓走了。”
“我……”赵衡欲言又止,“你怎么又回来了?”
“现在别管这个了,那个大汉说你跟一安堂关系亲近,无常门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特意回来带你一起走,你要再跟我提你的什么破药材,什么攒钱娶老婆,我一定先迷晕你再把你拖出去。”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赵衡还没有回答,忽然一阵疾风吹过,屋里所有的灯火都晃动不止,门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拴在屋外的马骤然嘶鸣一声,其后再也没有任何响动。
“姑娘,屋外的马是你的吗?”
门口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声炸雷打破了平静。赵衡定定地看着门口处,孟轻容僵硬地转过身来,看见那里站着一个黑衣老人,眼神冰冷肃杀,仿佛阴间来的使者。
他见没人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那马碍着我的路,我已经杀了。”
赵衡向前一步想把孟轻容挡在身后,但她抢先一步,把他往身后推去:“你是谁?凭什么杀我的马?我们关门了,请你出去。”
“姑娘,无常门可不是你想请就请,想送就送的。昨晚送来贵医馆的那名伤者呢?”
孟轻容正要开口,他又道:“不必跟我说什么他已死了埋了,那个墓地我挖开看过,里面是空的。”
那人又往前一步,孟轻容吓得发抖,他淡淡说道:“或者你们若是知道舒澜光的下落,就告知我,我可留下二位的性命。”
孟轻容大着胆子吼了一句:“他就在你身后!”
老人缓缓转过头去,孟轻容抓住这一时机,陡然伸手把一把白色的药粉撒出去。那老人头都未回,轻轻一掌,掌风便把药粉全打了回去。孟轻容躲闪不及,药粉扑面而来,她吓了一跳,吸入不少药粉,那是她自己配制的迷药,本想带着以应急,没想到迷晕了自己。
等到孟轻容晕了,赵衡揽着她状似随意地一挥手,那药粉便消弭得干干净净。
老人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他,眼看他把孟轻容扶到桌旁放下,身形丝毫不乱,依然镇定自若。老人抬起手,屋外的夜色中便浮现出许多黑衣人影来。
“莫非阁下就是落雪公子舒澜光?”
“是不是有什么区别。”
他转过身静静站着,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尤为低沉,“反正你都要死。”
八、
夜风不止,黑暗侵袭而来,很快,一安堂四周都悄悄围满了人,那多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黑衣人如同夜幕一般将一安堂牢牢罩住。
老人慢慢抽出拂雪剑,将它举到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多好的剑啊,舒家连同《拂雪剑谱》一起传下来的神剑,没想到,舒澜光竟然舍得扔给乡野铁匠,叫他拿去熔了。幸好那铁匠识货,不舍得熔剑,在舒澜光走后又把它从火中抢了出来,辗转卖到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手上,我们这才能查到一点线索。”
“查到什么线索?”
“那铁匠说有天夜里,有人路过要拿佩剑换点钱,他要去江城没有盘缠,算那铁匠记性好,记得住那人要去江城,否则我便不会留他一条命了。这位公子,你记得《拂雪剑谱》在何处吗?”
赵衡的脸色渐渐冰冷下来:“铁匠没有告诉你吗?那天铁匠铺引火的木屑用完了,烧不起来炉火,卖剑人就给了他一卷书册,叫他用这个引火,铁匠用书册很快就烧旺了炉火。”
老人怒目圆睁:“你胡说,那可是舒家的传世剑谱。”
赵衡从桌下抽出一把新打的铁剑,那剑不过是寻常货色,再普通不过,拿在手里实在不起眼。
“那是舒家的东西,是烧是扔与你有何干系?你若这么想做舒家人,叫我一声爹爹也无妨。”
“你……”
他用手指抚过剑刃,声音如同落雪一样冰冷:“世间再也没有《拂雪剑谱》了,你若想看,我便亲自使给你看。”
那天夜里,剑光如同闪电撕开了黑夜,月光遍洒之地都被溅上了血色,如同下了一场异样的大雪。
孟轻容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外的晨光已经透窗而入。她骤然醒转,正要下床,看见赵衡趴在桌上睡觉,疑惑不已。
她跑过去推醒赵衡:“怎么回事?无常门的人呢?”
赵衡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脖颈酸痛,坐起身子边按摩脖子,边抬手指指外面:“在外面。”
“无常门的人还在外面?”
她连忙推门奔向前堂,刚来到门口脚便像坠了块大石头,再也提不动。她愣愣地站在门口,瞧着屋里一片狼藉,昨晚上威胁他们的那个老人仰面躺在地板上,胸口破开一个大洞,面色青白,双眼大睁,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赵衡揉着脖子走过来:“昨晚你把自己迷晕了之后,你做梦都想见的舒澜光就来了,救了我们,然后就走了。”
孟轻容如遭雷击:“舒澜光,他真的来了?他长什么样?”
赵衡伸手去指她的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没有三头六臂,跟你一样。”
她拍掉他的手,焦急地说:“他到底什么样?高吗?俊秀吗?说话声音好听吗?”
赵衡忍不住笑出来:“嗯,挺高的,长得也就普普通通,声音没注意。”
他越说越止不住笑,只好朝屋外走去:“我去报官。”
孟轻容一个人留在原地还在嘀咕:“我怎么就没见着呢,我怎么就不能再等一会儿再撒迷药呢?”
她呢喃了一阵,又追上去,“还有呢?舒澜光还说什么了?”
“他知道你很向往做个侠女,说你长得很好看,很善良,很有勇气,除了不会武功,已经算得上是个侠女了,只是江湖凶险,你还是好好做个大夫,治病救人比除暴安良更有用处。”
孟轻容听得痴傻,像是在听什么情话,赵衡接着说:“他还说,他做梦都想娶你这样的姑娘。”
她愣了愣,知道他是胡说的,恼怒地狠狠打了他一下:“你骗我,舒澜光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赵衡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孟轻容以为自己下手太重了,但仔细一看才看出他衣服底下渗出血迹来,一时间慌了手脚:“怎么了?你受伤了?”
“昨晚上场面太混乱,舒大侠也顾不上我,所以我受了点伤,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我看看。”她说着就要动手去解他的衣服,被他按住手:“你还没过门,就这么对我,让人看见了不好,别说了,咱们先报官再租辆马车去把你爹他们接回来。”
“不接,昨晚上他们还不准我回来,说是太危险了,就让他们在路上风餐露宿几天。”
“要接的,不接回来我跟谁提亲去?”
孟轻容顿了顿:“提什么亲?”
“你说过要嫁给我,我都记着的。”
“谁要嫁给你……”
赵衡认认真真说道:“不嫁吗?那我现在就回去把你爹藏在我那的那堆剑谱烧了。”
他说完转身就朝着药材行的方向走去,孟轻容追上去:“居然藏在你那,你把剑谱还给我。”
“你先说嫁不嫁?”
“你先还给我。”
……
晨光中,两个身影吵吵闹闹地渐渐走远,不远处江城的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正旺,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在那炉火中慢慢变红,最后被打造成了一把上好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