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一眼就望到了这条河流,它裹着草木和云朵的影子,穿过杂乱的脚步、车辆的轰鸣和一些无以名之的喧闹,消失在楼群的那一边。
早先,这条名叫浏阳河的河流,以旋律的形式流向很多陌生的土地,流进一个时代的心灵。而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略有不同的是,后来,我来到了城市里,和它隔窗相对,有时,波光返照在我的落地窗上,屋子里荡漾着舒适的潮湿,有了流水的节奏和水草的摇曳。这样的氛围,节制,内敛,像是某部小说中隐晦的叙述。
不过,我并未因为对它肤浅的了解而感到羞愧,每一条河流,都是深不可测的,在与人和土地的风云际会中,隐藏了多少细节,孕育了多少谜一般的秘密,留下了多少命运的悲欢和跌宕,这些遮蔽在滔滔流水里的内容,没有人知道。
在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懂得一条河流。
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我沿着这条河散步,踏着薄薄的夜色,经过其中的一座拉索桥,从河的彼岸走回河的此岸。我见到的河流,是停滞不前的,奔流或者喧哗,对于它,犹如一件艰难的事情,仿佛在无声地倾诉,又像在努力掩饰着什么。如同一个孤独的老人,徘徊,伫立,张望,回首,这一切都带着可怕的沉默,似乎正在用这样的举止和神情,揭示明天的命运。昏暗的灯光落进水里,冰冷的光芒恍恍惚惚,从河床深处层递上来,那种感觉,像独自站在雪域高原,听着一个长长的颤音。
头顶,星辰的旷野沉沉地压下来,不时有人像我这样满怀慵懒地走过。岸边的落叶松已经长大,像谁举着一个熄灭的火把。夜色慢慢转深,我和陌生人擦肩而过,也来不及和熟悉的人打招呼,彼此像是怀着某种决绝,把背影丢失在充满暗示的树影里。
很多人在河边钓鱼,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姿势各异,蹲着,站着,斜倚着栏杆,坐在小板凳上。上饵、甩杆、收线,夜色落在他们脸上,每一张脸都涂上了黑暗的表情。他们面前,呈一字型插着一长排钓竿,这些钓竿,属于其中的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钓竿上系着一个小铃铛,风吹过,铃铛没有响动,就像它们主人的那张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在,等我往回走的时候,他们还在。鱼饵原封不动,身边的脸盆、塑料桶和鱼篓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们吹着夜风,茫然地望着幽暗的河面,等待着少得可怜的鱼上钩,河流已经满是伤痕,不再是当初那样鱼腾水跃。失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明知道结果是失望,第二天照样会来。他们,似乎超越了普通的垂钓者,追求的不是表面的收获,更像在垂钓一段往事,一些遥远模糊的岁月,一张脸,或者一个笑容。等到露水滴落,他们拖着自己的影子,顶着像被石磨碾碎的星光往回走的时候,眼前辽阔空旷,内心的钟声正在如约地敲响。
大概是五年前,我改为跑步,顶着晨曦,沿河奔跑,把那些柳条的缠绵、风的吟唱、夹竹桃和鼠尾草的呓语,远远地甩在身后。天空一马平川,河流在蓝色光芒的抚摸下,泛起缕缕轻烟。钓鱼人不见了,留下一岸空旷,像是为我专门辟出的一条跑道。后来才知道,河流经过了治理,污水彻底分流,已开始禁渔,他们那些垂钓的工具只能束之高阁,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不时,一条鱼冷不丁地弹起来,它无忧无虑,弯着身子,像一钩新月奋力跃出云层,随后又猛地坠落下去。成群的白鹭不知疲倦来来回回地飞,一会掠过头顶,一会又融入那和它们的羽毛一样洁白的云彩,消失在天空的边陲。我似乎看到一条河翻了个身,听到它那颗沉睡的心,开始在巨大的胸腔里搏动。
有一天,竟意外地看到了一只野鸭,它在一丛芦苇边,若无其事地浮着,见到我,大概被吓到了,踮起双脚,踩着流水,呼扇着翅膀,一路向对岸跃去,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轻功。水波接二连三脆生生地荡开,丁丁当当地响着,让我想起那年那天邻家女孩的笑声。
野鸭,古人称之为凫,栖身于江河湖泊,是一个古老的物种。几千年前,作为诗人的意象,从《诗经》和《楚辞》中划开一道水波,然后,和鹤、雁一起,一平一仄,游弋在唐诗宋词的长河中。我从没见过野鸭,当时也未在意,以为这只野鸭只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条河里。
没想到从那以后,我陆续见到一群又一群,三五只的,上十只的。有一天,居然看到了一群二十多只的。这些野鸭,个头不大,麻灰色的毛,淡黄的喙和双脚,看起来跟家鸭差不多。它们不再怕我,自由自在,在波光之上觅食,嬉戏,梳理光滑的羽毛。慢慢游远时,变成许多细小的黑点,像是一条河流用来区别于同类所作的标记。
我这才知道,它们已经把家安在了这里。此后,它们的欢乐、忧郁,希望与梦想,都与这条河流息息相关。风吹过,送来一种旧日子的味道,这是许许多多昨天的堆积。一条河流被彻底唤醒,露出生动灿烂的笑容。它仿佛正在构思,如何打破现实的边界,让往事像青草一样复活,在生命的某个拐角,捣衣声橐橐地响着,水花摇落碎银似的光芒,夏布如月光下凛冽的霜,带着苎麻的清香覆盖了蜿蜒的沙洲。
时光从未停下脚步,一晃又是多年,我仍旧不懂窗外这条河流,只是无意中触摸到了其中的一个皱褶。早早晚晚,波光照旧返照在我的窗上,屋子里除了流水和水草的气息,还多了一些声音,那是鱼虾在跳跃,水鸟在拍打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