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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入盏

时间:2024-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葱花薄荷  阅读:

  一

  有一年,父亲来墨尔本看我。那次他从国内带了半袋茶叶,用夹子夹住开口,塞在行李箱里。回到家,打开箱子,却看到茶叶散了一箱,夹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委屈得像个小孩子,说:“我就只带了这些……”

  我不得不安慰他,说我会在第二天去亚洲超市买些茶叶。

  亚洲超市的茶叶种类和数量很多,但我很少喝茶,也不懂,眼花缭乱中随手拿起一罐茶结账,又去亚洲精品商店买了紫砂壶,还顺路到商场买了两大桶矿泉水,带回家给父亲看。

  哪知父亲说我买错了茶叶,也买错了茶壶。我带他回到亚洲超市,他把乌龙茶换成了毛尖,又去把紫砂壶换成了玻璃杯—他选的毛尖比乌龙茶便宜不少,玻璃杯也比紫砂壶便宜很多。我对他说:“爸,咱别在乎钱。”父亲只是对我摆摆手,说:“就得用玻璃杯泡毛尖。”

  直到父亲泡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烫杯和洗茶的程序都和平时一样,在热水冲泡进玻璃杯的一瞬间,杯底的新芽波动翻卷,随后成了一针针立起的根苗,上下分层,透过玻璃杯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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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并不着急喝,而是继续让茶叶在上下浮沉的空间内恣意氤氲出浓茶的滋味,在灯下看,仿佛一柱嵌着松叶纹路的绿色宝石。渐渐地,屋里充盈着茶香,父亲端起茶杯慢悠悠到门口赏着春花和弯月,似乎端着一杯拥有浓烈气息的春天。

  原来每种茶有不同的喝法,对于毛尖,不只是茶汤的味道,连青绿色的茶水都让人赏心悦目,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散发着清新气质。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将“喝茶”称为“品茶”的原因吧。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玻璃杯,毛尖在白瓷碗里也有很美的姿态,而且比在玻璃杯中还多出一些意境,就像大朵白菡萏上的点点绿叶。

  我想起那天父亲曾站在标价颇高的白瓷碗前,旋即离开,拿走了价格更便宜的玻璃杯。我恍然察觉,他心里大概会有些许遗憾吧。

  二

  后来回国,我看到家里的工夫茶具因为长年的茶垢清刷不掉,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再加上想到那次父亲在国外不舍得买好的茶具,觉得愧疚,便花2000多元给他买了一套白瓷茶具。怕他心疼,我没有告诉他价格。他打开箱子时像极了小时候的我拿到新玩具的样子—把每一盏都拿出来仔细看了很久,也小心摸了很久。可是过了两天,他又让我把茶具退掉。我觉得他可能猜出价格了,但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便告诉他不能再退了。他的表情里隐隐透露着一半失落,一半开心。

  那次之后时隔半年再回国,我发现那套茶具还躺在包装盒里,盒子外甚至有一层灰尘。母亲说这半年父亲也只用了两三次而已。我当着家人的面嗔怪他:“在国外,没买也就算了,现在回到家,都买好了,您倒是用啊!”他听着我的数落,一句解释都没有。母亲把我拉到卧室,说:“他舍不得用,你别怨他。”

  我回到客厅,父亲慢吞吞地解释说不着急,该用的时候自然会用。

  在家几日,陆续有父亲的老友来做客,我也跟着招呼,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有一天,我比较敬重的一位叔叔来了,父亲把白瓷茶具拿出来,我们三人在茶几前一起品茶、聊天。毕竟是自己买的茶具,又是被冷落了很久的,我格外希望他们对新茶具做出评价,便也对谈话内容多在意了几分。言过几轮,听到的都是不同于此前吃饭时的话题,新鲜且有分量,我边听边化身私家侦探,渐渐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父亲在餐桌前与人吃饭,闲聊的都是八卦,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茶几前与那位叔叔品茶时,探讨的都是人生道理、退休后的生活、孩子的事业,或者年轻时候的趣事。经过这番比较,我发现,原来父亲用饭和茶来区分“相识的人”与“朋友”。和一般人的饭局,吃饭、闲聊足矣;与交心朋友的茶局,则将对方视为上宾。一撮毛尖,是父亲待客的最高标准,轻易不拿出,一旦拿出来,就像茶几中间的公道杯,不藏不掖,不偏不倚,不浓不淡,交出真心。怪不得那半年间,他只拿出过几次白瓷茶具,毕竟相识之人甚多,知心好友了了。

  反观追求效率的我,总觉得茶的功效只是提神,以为喝茶就应该多多益善,所以一定不会有细细品味的心情,也不会有“以茶会友”的心境了。

  三

  秋天的时候,父亲又来到墨尔本,此时,南半球的秋风正在和落叶共舞。父亲坐在门口的凉椅上,轻轻啜一口浓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听得出来,他憋得难受。

  如果他此时在国内,正值春暖花开,有茶可品是一件好事,可以敞开心扉话千言,可以坦荡轻松笑开怀。不喝茶时,可以去公园遛弯,可以去广场练太极。而在国外,只能一个人寂寞地“续杯”又“续杯”。

  茶,是父亲与好友对谈时的共品之物,但此刻对于他,只是孤独时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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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父亲愿不愿意出去坐坐,他问我和谁,我说和我一起。他略微有些惊讶,猜不出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确,自小离家的我平素和他交流很少,更没有主动和他聊过天。这次我邀请他同去,就像轻轻叩了一下平静的湖面,一小圈波纹荡漾成他脸上的皱纹,让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拍了拍他,说:“爸,就是和您一起去喝喝茶。”

  我们开车来到公园的湖边,布置好桌椅,用两个白色小碗当作白瓷碗,放在旁边,拿出户外热水壶,摆好公道杯,做得有模有样。我把滚烫的热水倒入小碗,茶芽被冲开了,那一刻,心也静了下来。父子俩隔着两尺方桌,静默无言,偶然间瞥到彼此,有点儿尴尬,但是我懂了他的茶,他懂了我的用意。秋风又起,似是吹响了前奏。

  “爸,谢谢您在这里陪着我们。”

  一个人用玻璃杯喝出来“乡关何处”的愁念,两个人用白瓷碗喝出来“君子之交”的甘甜,茶杯里的森林,茶碗里的草地,都在那丛毛尖的茶芽里。

  那是父亲的茶,也是他的人生。

秋风入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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