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纵贯大半个华东,长龙似的卧在那里。它穿越过淮河黄河与长江,连通着南北的京杭。我时常会想,运河为何会在邳州这里拐了一个弯,河水到弯处就缓了下来,它犹豫着、留恋着、盘旋着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是贪恋这儿的美景,还是想眷顾这里的人,多给两岸以温养?
因为有了这道弯,运河就有了扭曲挣扎的之势,像蓄势待发的长龙,让人感到它不仅有温情的一面,也有波澜威猛的气势,它也是有脾气和个性的。这是一道绵延几十里的大弯,它起自窑湾的骆马湖,从东南斜到了西北的微山湖。一路左环右抱,想把两岸全搂在自己的怀里,细心地去呵护滋养。
它是家乡的大动脉,数不清的支流像是它分出的细小血管,运女河、陶沟河、泇河、汶河、分洪道、武河、沂河等众多的支流汇集在它的两岸。条条河道交叉相连,织成了数不清的大小网格,我们就生活在河道织成的奇妙网格里无可躲逃地得到滋养。无疑,大运河是不断滋养着我们这片土地的母亲河。
水多,自然也就少不了鱼。在家乡人的记忆里,夏天的一场雨后,滩地里就有了水,河里的鱼顺着水势就跑到了浅滩里,一群少年紧盯着水面,惊呼,追赶。这嘻闹的一幕似一幅图画,定格于人们的脑海深处。邳州的乡愁味道是以煎饼盐豆等农产为主的,因为有了这条河,乡愁里也就多了份鲜虾河蟹的滋味,它伴随着无数家乡儿女去勇闯四方。
我认识运河是从汶河开始的,那是运河的一条支流,外婆的家就住在汶河边。少时每到外婆家我就赖着不想离去,三天五天也呆不够,为什么不想离开呢?外婆家里也是同样的粗茶淡饭,虽没有稀奇好吃的东西,但能得到亲人们特殊的宠溺,更因那条神秘的汶河,它从遥远的蒙山里蜿蜒赶来,常会让我想到那远方的蒙山会是什么样子,蒙山里有些什么,这样的遐思奇想,不断地开启着我稚嫩苍白的少年心智。
汶河岸上没有浪漫的十里桃花,但从不缺那宜人的芳香,河岸上是望不到尽头的洋槐,浓密的枝杈相连,遮住了刺目晒人的阳光。春天时槐花开了,一簇簇的挂满了枝头,与地上的点点繁星似的野花争芳吐艳,花香把那里变成了一片芬芳的世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它。
在鲁迅先生的童年里,外婆的家乡有乌蓬船,有社戏,有黑魆魆的神秘两岸。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家乡不但有花香,黄土路也多,那时的汶河两岸全是凸凹不平的黄土路,走起来没有个尽头。记得有一次随着外婆到她的娘家去,毛驴拉着板车吱呀呀的土路上晃动着,缓慢的行程无聊而漫长,终于见到了路边的一片碑林,让我的眼前一亮。碑林伴着茂盛的柏树,有小鸟在林子里喳喳地叫唤着,神秘而又苍茫。身处一片看不到村庄的漫野里,如同置身在一片洪荒的世界中。
在外婆的家里待久了,我最害怕的是离开的时候。每当离开外婆时,她总会站在黄土路边,不舍地看着我离去。走了很远后,我回过头,仍能看到她弯着身子站在那里望着我,我很想再跑回到她的身边,让她重把我搂在怀里。少年的心里也知道了伤感,也懂得了离愁。那种深沉而无言的爱,在外婆的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细小举动中,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现在回想起来仍能让我止不住的泪流。
稍后,年岁大了一些,我上了中学。常会经过那十八里宽的分洪道,它也是运河的一条支流。站在岸边,一条条河流里点缀着片片的苇丛,风吹苇丛,叶子哗啦啦地摇动着,河里的绿水欢快地荡起青波,不知名的水鸟在河上盘旋着,与无边的苇丛组成了一个美妙的世界。眼前的美景虽好,我却没有心思去观赏它。走在河滩里的泥路上是无法分心的,那是条任性的泥路,这儿突起来,那边又凹下去,骑行在上面颠簸得厉害,要双眼紧盯着路面捡着好路走。幸运时,会遇到一段大车轮子碾出的沟槽,里面光滑平展,骑行在辙沟里轻松了一些,但还是不敢分神。辙沟太窄,分神的后果不是人仰车翻,就是车子钻到路边的河沟里,这是同伴亲自经历过的,我可不想像他那样。
漫天雪舞时,无法骑行,我们在没膝的深雪中跋涉着,身后留下了串串深深的印痕,漫野茫茫的雪白,到有一种特别的乐趣。我也曾想过待有了机会,让这里变成平坦的好路。美好的想法不见得会实现,但有了这想法,并为之而努力过,就不会在心里留下后悔和遗憾。这条梦幻般的十八里分洪道,虽给我带来过苦痛,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磨出了我坚韧的意志。这样一想,泥地雪天里受过的那些苦痛又是难得的锤炼了。
几年前,朋友邀请我到他的老家戴庄去玩时,那时梁王城的遗址还没有发掘。穿过戴圩镇向西,越过一条大河,就进入了泇口戴庄的地界,这里的运河宽阔了许多,河段曲似弓背,从北部蒙山过来的条条小河在这里与弓背上的运河交汇。
因为河道多,地形变得更加复杂,地貌也随着高低起伏的,爬上一段高坡时,眼前常会突然变得开朗起来,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这里随处能见到勾通着远古荒凉的景致。譬如,你能看见一株半枯半荣的古槐,独自兀立在那里,枯掉的枝条极力向天空中伸展着,不知道它是想抓住天上的星月呢,还是想扯住天幕借力离开那里?活着的那半边又是枝繁叶茂,蓬蓬勃勃的,一树两景,半是春天半边冬。
记得博物馆里陈列着猛犸象石,有着一对四米来长的獠牙,象石就是从这里挖出的,这也把我的思绪拉向了远古。隋时,大运河也叫隋炀运河,从扬州连通着西部的京都洛阳,河水自西向东滚滚而来,到了邳州的不老河段,就遇到了这个大的转弯,在惯力的作用下水势不减,洪水积蓄的力量就冲到了运河的两岸,让这段运河的两岸常变成一片茫茫的泽国。
扬州的琼花很有名,有诗曾写道:“后土花呈绝世祥,瑶姿琪艳著惟扬”,传说中扬州后土寺的琼花是很有名的,花开如蝶偎花蕊,风拂似仙子摇曳,此花清秀淡雅,百花见之而羞涩。正值盛年的炀帝,久呆在宫中也会烦闷的,身处高位,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和普通人就不一样了,真正的朋友也就越来越少,炀帝当然也不能例外,寂寞中,他突然想到了扬州的琼花。
于是他便坐上了龙舟,龙舟状如龙形,上有亭台楼阁,四周彩旗随风招展,华美无比。炀帝是个思维奇葩的皇帝,用男子拉着纤绳也是够累的,他偏偏让宫女们去拉着纤绳。宫女们分别穿上了红黄绿紫蓝的彩衣,组成了五彩队伍,声势浩荡,飘飘的彩衣与彩色的龙舟相辉映,一路招展着向东赶来。
龙舟进入不老河地段,天空中乌云聚集,天气阴沉了下来,接着下起了绵绵的阴雨。龙舟上的彩旗吸足了雨水耷拉了下来,宫女们的上半身淋在雨中,双脚踏在湖水里,苦不堪言,不少人就生了病。炀帝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从人回道,大运河不老河段,运河在这里拐了弯,不减的水势冲出堤岸,这里就成了一片湖泊。
炀帝叹道,什么不老河,洪水肆虐,冲垮了河堤,叫不牢靠还差不多。那些死去的宫女埋在了一块高高的滩地上,一缕香魂遥望着故乡,却再也回不到那里,思也悠悠,恨也悠悠,呜咽的运河水像是她们在哭泣着,后来此地就留下了美人冢的传说。传说优美而又让人感伤,追求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是人的本能,美人冢的传说让这方水土上的人为她们深感惋惜,但活下来的宫女又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吗?炀帝的龙舟行到大运河邗江段,炀帝被谋反的部下所杀,那些宫女也就难脱“离了虎口又入狼窝”的命运了。
运河边的这道河湾旁也有座梁王城,梁王城遗址重新面现世人后,把邳州的历史向前推到了西周时代,也证明了民间九女墩的传说。玉帝有九女,被世间称为九条仙女,她们的故事家喻户晓,代代相传。让人遗憾的是,梁王有九女,连我们邳州人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岁月啊岁月,这无情的岁月,会湮没掉一切,把坏的忘掉罢了,把美好的东西也磨去了,让历史也变得模糊起来。
拂去蒙在历史上的厚厚烟尘,我们仍能依稀辨出梁王九女的踪迹,那是九个聪明漂亮的姑娘,常骑马奔驰在运河边的大草地上,马踏春泥,逐浪追蝶,她们欢快的笑声常在运河边荡漾。她们能用独特的方法操控着蜜蜂,把蜜蜂变为蜂兵,护卫着自己家园的安祥。她们也有美好的爱情,运女河是便于嫁给兰陵王子的女儿回娘家而开挖的,运女河犹在,让人羡慕着那段美好的爱情。埋着九女的九女墩孤寂地立在那儿,上面的荒草随风摇晃,不知主人的香魂是否还在那片大地上飘荡?
掩卷沉思,山因势而有名,河因弯而聚灵成景。大运河在家里这里拐了一个弯,孕育出了这片土地上的独特风景,也留下了它儿女们数不清的优美传说。
当昔日的泥路终变成坦途,道道彩虹似的大桥也飞架在运河两岸,而永远不变的还是那条千年不息的大运河,河水不断地翻卷着浪花,哗哗地拍打在河岸上。我似看见有古妆的美女乘风破浪而去,随后隐没在烟雾里。那些美女是谁呢?是梁王会操控蜂兵的精灵九女,还是那些拉着纤绳的幽怨姑娘。我想,随着这波浪渐渐远离的是不是还有我们的民族历史文化。
旧事重提,历史的一幕幕重在脑海里浮现着,运河的这道弯又戳中了我情感的脆弱处,它是梦里的那条河,那道弯。而那份情感也恰如站在路边守望着我的外婆,早已融入到我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