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赶快给镇里的那个熟人打个电话,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彼时,父亲的遗体已经进了火化炉,我和二哥正守在门外,候着父亲的骨灰。我翻来覆去地拖曳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几分钟后,我终于找到那个“熟人”的电话,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个“熟人”已是镇党委副书记,每年春节前后,我们会互发一两条祝福的短信,仅此而已。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很为难,犹豫好半天之后,才不急不慢地说:“现在确实不好办。你在媒体工作,政策是了解的啊,万一闹大了,怎么收场呢?江老,也是明事理的人啊……”他语重心长,又滴水不漏,我一时语塞,几乎有些羞愧难当。
希望破灭了,晴天霹雳一般,太突然了,我们没有任何预案。墓穴已经挖好了,大志的“队伍”还在巢山上等着,准备迎接父亲的骨灰上山。这时候,家里家外的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至今,在牌楼还没有人遭遇过这样的变故,被中途叫停的葬礼,寓意是很不祥的。义愤填膺的乡亲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大声诅咒,有人建议按原计划下葬,看看谁敢阻拦……我们进退两难,既不希望节外生枝,闹得沸沸扬扬,又不希望违背父亲的遗愿,改变下葬的计划。
在我老家牌楼,已经不允许土葬了,城乡一刀切,遗体一律火化。父亲生前无奈地接受了火化,他最大的愿望,是骨灰能够埋在我母亲旁边,不进公墓行吗?我们拿不准,问大志,大志胳膊一挥:“前两天,万桥才葬了一个,桃园也葬了一个。人家葬了,你们怎么不能葬?”我们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假的啊?”大志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我经手的,怎么会有假?村干部还到场喝酒了……”大志专门做殡葬,又说了两个参加酒席的村干部的名字,我们再无理由不相信他。但谁能想到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向镇里的包村干部告了密,性质恶劣了,包村干部不敢大意。镇政府的电话一个追着一个,又专门派了两名干部守在村委。事态严重了,既无法挽回,也没有补救的余地。大志骂骂咧咧着走近堂哥,问:“这怎么搞?工钱怎么算呢?”堂哥没理大志,心事重重地站在枫香树下抽烟。
烈日下的巢山,绿得发烫,像一张正在燃烧的油画。告密,太无耻了,闻所未闻啊!老西从墓穴里跳了起来,破天荒地绕过大志:“我今年都六十六了,牌楼还没有发生过这号丑事。太缺德了,猪狗不如,这就不是人干的事……”老西不知道,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统治中,告密之风曾大行其道,从汉武帝的“告缗令”,到武则天发明的“铜匦投书”(铜匦,类似于现在的“举报箱”),再到明清两朝,检校,锦衣卫,文字狱,告密之风终于登峰造极。告密似瘟疫,如幽灵,攻陷着伦理,腐蚀着人性,成为中华文化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小村牌楼没有告密者,私人生活几乎是公共化的,朱家的二姑娘要许婆家了,一个村的妇女都围着她,有的帮着化妆,有的张罗着换衣裳,自然也有人咬着她的耳朵,说几句悄悄话,话还没落音呢,二姑娘的脸就飞上了一抹红霞。胡家的老大要讨媳妇了,老少爷们也都主动登门,这个借他一条裤子,那个送他一条领带。荤段子当然必不可少,百无禁忌了,一屋子的人前仰后合、开怀大笑。遇到丧事,那就更不用说了,无须上门请,大家都会前往帮忙……见不得人的秘密当然也是有的,比如,桃花和国平的私情,妇女们都指责过桃花,老少爷们都戏谑过国平,然而指责归指责,戏谑归戏谑,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层窗户纸,是牌楼人固守的准则和伦理。回溯漫长的农耕时代,中国的乡村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秩序并不来自规范,而来自潜移默化的传统,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德和礼。天地无德,而人始于“德”,《说文》:“德,升也。”
这些年,牌楼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即便是年逾花甲的老西,也要趁农闲出门一两个月,“不打工怎么搞呢?大兄弟啊,别讲喝酒了,连五块钱一包的孬烟都抽不起啊……”老西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头被激怒的牯牛(记忆中的牯牛。牌楼已经没有牯牛了)。我还记得老西的老婆,很喜庆的一个人,见谁都笑眯眯的,轻言细语。二〇一四年农忙时,她感冒,始终好不了,气得把剩下的半瓶药都吞了下去。好了,天国里没有感冒。愿她安息。这可苦了老西,他一个人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楼上楼下,富丽堂皇。但老西晚上基本不开灯,家里太亮了,愈发显得荒凉。这两年,在大志的引荐下,老西开始帮人“进房”(在牌楼,帮忙入殓俗称“进房”)。“进房”至少需要四个人,胆大,心细,非直系亲属,中年以上。岁月流逝,如今的牌楼,许多约定俗成的规则慢慢在改变,有些变化看得见,有些变化看不见。中年人越来越少,常年在家留守的只剩下十九个——其中还包括八个妇女,一个病人,四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两名小学生,一名初中生——除了专门的从业者(比如大志,再比如专门做老衣的唐裁缝),没有人愿意“进房”。作为一种职业,“进房”虽然和木匠、瓦匠、裁缝、剃头师傅一样抽百家烟、吃百家饭,但受尊重的程度却很不一样。在牌楼还能“进房”的人已经青黄不接,大志选择老西,双方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老西,交给你的两块糕呢?把脚垫起来!”(亡人的双脚要垫在两条糕上,寓意步步登高,往生极乐。)“老西,把席子扔掉!”(亡人临终前睡过的被褥,以及铺在被褥下的席子和稻草,都要在室外烧掉)“老西,这件衣服你交给谁收好。一定要收好哎!烧屋还要……”(通常是一件白上衣,搭在灵屋上,便于亡人认领)老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麻利地干完活,又低眉顺眼地回到大志身边,或者靠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烟,随时准备去做下一件事。
大志原是个杀猪匠,心狠、手辣、胆子大。后来方圆数里已经没人养猪了,他于是放下屠刀,改弦易辙,办了一个殡葬公司,入殓、火化、安葬、立碑、修墓,一条龙服务。殡葬公司固定有十个人,牌楼四个、桃园三个、万桥三个,都是老年人,最大的是他的大舅哥,至少七十岁了,烟不离手,牙齿关不住风,语速一快,完全听不清楚说话。为了养活这帮人,殡葬公司明码标价:火化,每人两包烟,来回车费一百八十元,劳务费每人一百八十元;安葬、立碑,每人每天两包烟,劳务费合计一千八百元;修墓,每人每天两包烟,劳务费合计三千八百元;“进房”不收劳务费,但每人要给一条好烟(金皖,二百六十元一条)、两瓶好酒(二百元左右)……明码标价的部分是不能还价的,也不敢还价,这既关乎亡人的哀荣,也关乎家人的诚意。更关乎诚意的,其实是饭菜和烟酒。大志没有强求过饭菜和烟酒的档次,但他的不强求甚于强求。人家连“进房”的劳务费都不收了,你烟酒的档次能低吗?人家也一大把年纪了,还帮你家忙前忙后,你饭菜的档次能低吗?不能低了,低了让人看不起。每一场葬礼都是一段时间的谈资。大家都在背后互相比着呢,谁也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丢面子。更何况逝者为大。老人在地里刨了一辈子,节省了一辈子,也辛苦了一辈子,图啥呢?就图身后这点哀荣了。一来二去的,水涨船高,饭菜和烟酒的档次便有了定规,只能提高,不能下降。老西给我算了一笔账,在牌楼,要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大约需要五万块钱。这不算多,老西的脸上浮起羡慕的神色,说:“隔壁桃园的那个高聋人,你可记得?花掉了十万块!”老西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晃动,“十万块哎,那个排场……”我有些吃惊,老西以为我不信,又说:“抽的都是中华烟。来帮忙的都付钱,男的出力,两百块钱一天;妇女做饭,一百块钱一顿……”
“高聋人,矮胖子,正月里来舞狮子。”声犹在耳,高聋人已经去往安详的天国。他是认得几个字的,却不让四个女儿念书。为了能和同龄人一起念书,小女儿负气投了井,水真凉啊,她又爬了出来,湿淋淋的,慢慢蹭进门。高聋人看在眼里,用鼻子哼了一声,问:“可想念书了?”小女儿拼命摇头,啜泣着说:“不念了……”高聋人盘着双腿,埋头喝稀饭,若无其事。高聋人的老伴有些轻微的智障,缩在锅洞旁边,扣着一口蓝边大海碗。
高聋人一生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他死后,女儿们在粮仓里意外地刨出五个塑料桶,里面塞满了钱。面对从天而降的巨额遗产,四个女儿号啕了一场,号啕完了,又从心底里原谅了父亲。她们没有争执,也没有从中拿一分钱,而是合力给父亲办了一场奢华的丧事——十万块啊,约等于普通工薪阶层一年的工资。我没有料到,妇女帮忙做饭这种小事,居然已经量化成了金钱,给的人大方,收的人爽快。一拍两清,不欠一丝人情。
还有人情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乡下的葬礼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葬礼了——哀乐低回,彻夜不歇。雪白的经幡遮天蔽日。漫天飞舞的纸钱。超度亡灵,要做三天三夜的道场,我们几个小伙伴挤在大人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扫帚沟请来的胡道士。胡道士轻敲铜锣、闭目诵经的样子,像黄昏里瞌睡的老祖父,皱纹里都是慈悲。下葬那天,村头的稻场上一字排开十几张餐桌,走马灯式的流水席从早晨就开始了,稻场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男女老幼,一个村子都在喧腾,这时候的牌楼,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事实上,每一场葬礼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在牌楼人的意识里,死亡并不是消失,亡人只是从家人变成了先人,悬在墙上,庇佑万世子孙。因此丧事也是喜事,葬礼是结束,也是开始……记忆中的葬礼属于祖父、三娘、三爷、五叔和母亲,属于那些提前过世的牌楼的老人。没有人谈钱,也没有人要过钱。我相信,记忆中的任何一场葬礼,都不需要五万元——从土葬到火化,改变的不只是传统的风俗和琐碎的仪式,还有那种心照不宣的德和礼。
二
天地像个大蒸笼,阳光像瀑布一样扑下来,地面上热气蒸腾。站在殡仪馆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汗水前赴后继,从孝衣里渗出来,从孝帽里钻出来,一条汗水的溪流顺着背脊纷披而下。我感觉自己就快虚脱了,四顾皆茫茫。
殡仪馆建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四周箍着一道低矮的围墙,墙头上戳着一排排玻璃碎片,酷烈的阳光从围墙外的油松上跳过来,玻璃碎片折射出烈焰一样刺眼的光。火化炉所在的建筑位置最高,从最低的一层平台往上看,火化炉巍然耸立,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是天堂。耸入云端的火化炉,激发了死者家属对于天堂的合理想象。火化变得肃穆起来、圣洁起来,像一道仪式,很远古的样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从火化炉里冒出来的浓烟,在半空慢慢聚拢,像一团又一团翻滚的蘑菇云。它们有的滚成一匹马,一头猪;有的滚成一只鸡,一条狗;还有的滚成一朵扇面式的鸡冠花,灯盏一样的金银花……我出神地看着它们,和周遭格格不入,仿佛已经没有了悲痛。周遭都是人,或站,或靠,或坐,占据了每一级台阶、栏杆和石凳。他们身披孝衣,头戴孝帽,脚穿孝鞋,汗渍渍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悲伤。死者家属和工作人员的区别显而易见,工作人员见惯了死别,总是一脸漠然,甚至是麻木与厌倦。在死亡面前,没有多少人愿意换位思考。死亡是一宗无法分享的私人事件。然而,死亡又是必不可少的生命洗礼,一个人只有历经了死亡的悲伤,才能看清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真相。
近距离望过去,火化炉所在的建筑像一座中世纪的银灰色的古堡,斑驳的铁门怪异地镀上了八颗铆钉,鼓凸着,已经生了锈,仿佛是镶嵌在古堡上的几双半醒半寐的眼睛。如果忽略铁门右侧的铜牌,这里其实更像一座监狱,黑色的,毁灭的,永久的。进去的是肉身,浴火之后,出来的是骨灰,涅槃后的重生。站在窗口内侧的阴影里,负责骨灰认领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人,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神情木然,一副既没睡醒也没睡够的样子,似乎在阴影里站了一生。“吴空军。吴空军。”一个瘦削的老汉挤了进来,身上都馊了,青筋暴突的双手颤抖着,像两根枯树枝。老汉捧起骨灰盒,黝黑的脸,凹陷的腮部一次次抽动。那个名叫“吴空军”的人已经成了一抔灰,长眠在黑色的骨灰盒里,他的遗像将以先人之名挂上墙,供后人敬奉、缅怀。所谓“后人”,时常只意味着两代人,再往“后”就是奢望了,一个人的祖宗生涯,其实和他的人生一样短暂。或许比他的人生还要短暂。不久的将来,他将沦为一个抽象的符号,后人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高、体重、职业、学历、业余爱好……从进入火化炉的那一刻起,他所有一切都意味着不存在了。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他已经飞过。
“吴空军”长眠的骨灰盒是一座木雕的宝塔,上下两层,工艺精细,光可鉴人。这座宝塔能存放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不知道。估计也没人知道。殡仪馆里的骨灰盒种类繁多,价格不等,最贵的一种,定价在八万八千元。有人定吗?有,一年能定十几个。开票的小伙子没有抬头,他也没有工夫抬头,长长的定制骨灰盒的队伍像一条懒洋洋的缓慢游动的白蛇,已经排到了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