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小生长在偏远的乡村,记忆中的美食似乎总带有一股浓浓的乡土味,尤其那名字土得掉渣的“疙瘩”,让人回味不断,难以忘怀。
上学后才知道,“疙瘩”竟然还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饺子,而且流传甚广。据说饺子为东汉医圣张仲景首创。当年张仲景告老还乡,时值冬至,他在回家路上看到很多穷苦百姓因为天冷耳朵被冻伤,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搭起了医棚,把羊肉、辣椒和驱寒的药材放在锅里熬到一定程度,捞出来切碎,再用面皮捏成耳朵形状,下锅煮熟,取名“祛寒娇耳汤”。人们喝了这种汤之后,顿觉全身暖和,两耳发热。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娇耳又被人们称为“饺子”。
但在我心里,仍一直喜欢“疙瘩”这种叫法,因为这种叫法一直伴随我长大,熟悉而亲切。像其它地方冬至流行吃饺子一样,我们老家人冬至都要吃“疙瘩”。
小时候每年过冬至,母亲都会为我们包“疙瘩”。那个年代,家里细粮总不够吃,平时母亲做饭,一半玉米面和一半麦面混合搭配在一起,全家人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很知足了,不能挑三拣四,奢求太多。母亲很节俭,平时哪怕吃糠咽菜,也要在冬至这一天为全家人包一顿“疙瘩”吃,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增加生活的仪式感。母亲也说,冬至吃“疙瘩”,耳朵就不会受冻,全身也暖和。我当时很纳闷,一顿“疙瘩”吃到肚里,耳朵就不会冻了,这也太神奇了吧!但不管怎样,冬至能吃上“疙瘩”这种难得的美味,绝对是一件做梦都能笑出声的开心事。
母亲不识字,自然也不会看日历,可她心里能准确知道冬至到来的时间。每年冬至前,她都会提前预备一些包“疙瘩”的食材,最常见的食材萝卜是自家种的,秋收后一部分有伤不能储存的,常常会被挑回家经过清洗,切晒,最后被腌制成咸菜,成为冬春季时节一家人的下饭菜;而少部分被晒成萝卜干,成了平时生活中应急菜。而那些没有损伤的萝卜、白菜需要仔细储存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挖一个地窖,将萝卜、白菜等放进去,这样蔬菜接地气,长时间不失水。母亲是窖藏蔬菜的高手,经她储藏的蔬菜,不但存放时间长,而且保存的效果好。当冬至去窖里刨萝卜时,那水灵灵的萝卜犹如刚采收下来一般新鲜,惹人喜爱。
二
包“疙瘩”是慢工活,得提前做准备。为了让家里人能按时吃上新鲜美味的“疙瘩”,冬至一大早,母亲就冒着严寒,肩挑箩筐,手拿长锨和镢头,去长延壕里地刨萝卜和大葱。菜窖大而深,里面的萝卜、白菜可是一家人过冬的“命根子”。为防止寒气渗人,菜入窖后不但顶部敷上一层很厚的土,而且还要盖几捆玉米杆保暖。每次取菜,母亲要轻手轻脚一一移除这些覆盖物,铲土时也要小心翼翼。刨出三五个大萝卜,再把菜窖顶部恢复原状,防止冻坏里面的蔬菜,接着又在旁边菜地刨一些蒜苗和芫荽。
当母亲气喘吁吁从半里外把菜取回来后,包“疙瘩”才算正式拉开了序幕。母亲先将萝卜、香菜和大葱洗干净,很快,小锅屋里就响起“当当当”的剁菜声,这声音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就像一支轻松欢快的乐曲。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要开始包“疙瘩”了,便迅速跑到院外抱回一捆干柴,给灶膛添柴,看着火苗欢快地跳动,锅里“咕嘟咕嘟”直冒热气,那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母亲将萝卜和白菜剁碎,放在笼布上,收起四角,拧成一团,在案板边用力挤压出汁液,和泡软切碎的粉条混在一起,再加入葱、蒜苗,撒上盐,滴几滴芝麻油。最入味的调料是母亲在春天晒的花椒芽、秋天的干花椒及小茴香之类的研磨成粉。母亲做事有条不紊,很快将馅搅拌均匀,然后用筷子夹一点馅料让我这个“馋猫“品尝一下,笑着问我好吃不好吃。我忙不迭地回答说“好吃好吃”,然后嘴巴咂摸几下,感觉就像吃了肉一样香。
“冬至大如年,人家小团圆”,当父亲急匆匆冒着严寒从几里外的学校赶回家时,母亲已包好“疙瘩”等着。一看父亲回来,我赶紧烧火,心里盼着“疙瘩”赶快煮熟,于是使出吃奶的劲扯风箱。母亲笑着说,要用巧劲,不是拉风箱劲越大,“疙瘩”熟得越快,得有一个过程。于是我放慢拉风箱的速度,人也轻松多了。
热气腾腾的“疙瘩”端上桌,全家人围坐一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疙瘩”香气扑鼻,让人馋涎欲滴,恨不得立马吃一大碗。饺子出锅后,很多时候,母亲总是先给爷爷端一碗,奶奶去世早,剩下他一人住在北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母亲逢年过节做好吃的,都会先给爷爷送过去。“人都有老的那一天”,这是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
记得九岁那年过冬至,我中午放学回家,大姐二姐和三姐她们正在帮母亲一起包“疙瘩”。大姐二姐灵巧的擀面片,三姐和母亲正在包“疙瘩”,动作轻快娴熟,而灶火里的火苗也正欢快地舔着锅底,看到这一切,我的兴趣就上来了。我想学她们包“疙瘩”,因为他们配合默契,有说有笑,心里不由得痒痒起来,也想跟三位姐姐一起学包“疙瘩”。毕竟人多力量大,大家能早点吃上饺子。
于是,我赶快洗了手,刚拿起面皮,大姐就拍了拍我的手,撇撇嘴,说我不会包,净添乱。我心里有点不服气,大姐净打消我干活的积极性。二姐说,马上就包完了,让我赶快吃完饭去上学,包饺子以后慢慢学。三姐一边给我兑蘸水,一边说先让上学的我先吃。热乎乎的“疙瘩”太具诱惑力了,我用筷子夹起“疙瘩”放进蘸水里,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般吃起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想起北窑里住的爷爷,母亲每年冬至都要给他送饺子,于是我赶紧放下筷子,自告奋勇端起一碗饺子,朝对门走去。爷爷看见我来,高兴地夸我长大了,懂事了,有孝心。我顺便也给大院里大伯家和三叔家各送了一碗,以表冬至的祝福。而后我才兴高采烈,背起书包跑向学校。
三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十几年一晃而过,我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偏远小学当老师,学校离家远,学校规模小,没有伙房,吃饭靠管饭,也就是到学校指派的学生家里去吃饭。上班后第一个冬至,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山路又陡又滑,走起来很危险。背包里有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我就决定中午在办公室烤一个馍凑合一下。让学生放学回家时给家长捎话说我不去吃饭了。谁知放学后,我刚走进宿舍,坐在火炉旁,准备烤馍,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那位学生家长,他把饭竟然送到学校来了。我心里一惊,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家长身上落满雪花,冷得打哆嗦,我赶紧让他进屋烤火。一份热气腾腾的“疙瘩”,让我忘记了寒冷,一种被关爱的温暖感觉油然而生。
在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位家长是从外省搬到这里的。他们在冬至这天也讲究吃包面,也就是我说的“疙瘩”。他说过冬至,一定要让老师吃上热乎乎的“疙瘩”,身体暖和,才能给孩子上好课。我很难想象,家长是如何冒着大雪,一瘸一拐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万一有个闪失……这碗中“疙瘩”,包含一份无价的真情和暖意,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和支持,让人深受鼓舞和感动。
时代在进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疙瘩”作为一种美食在餐桌上司空见惯,不管是节日还是平时,只要想吃,就能吃到。自从成家后,每到周末,妻子就和母亲一起在家里做“疙瘩”。妻子买好菜和肉,负责剁馅,母亲和好面。但因为我笨拙的手艺常被妻子耻笑,很多情况下,我主要负责揉面和擀面皮。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母亲和姐姐们宠爱,没有机会参与包“疙瘩”,从长远来看,的确是人生一种缺憾。
当我意识到这一短板,就不失时机进行弥补。只要家里人包“疙瘩”,我会积极参与,尽管刚开始包得歪歪扭扭,软塌塌的,看上去就像人打瞌睡一样,但我相信只要有决心,就会包得越来越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我包“疙瘩”水平有了很大进步,我的和妻子包的放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明显差别了。
生活需要仪式感,这几年,每到冬至,学校也会组织留守学生包“疙瘩”,老师和学生共同参与,氛围热烈。好多学生在今年冬至包“疙瘩”过程中,通过相互学习、体验,不仅可以让学生学到一种生活技能,而且可以体验到参与集体活动的温暖和幸福,从而更加热爱生活。他们吃“疙瘩”时也很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品味趣谈,一点都不浪费,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场景温馨动人,让人很受感染,仿佛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