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素来廉价,难以收藏,只能冬藏。我说的“白菜白”,不是颜色特征,而是最接地气的生活的“白”,素颜,纯粹,投百口之好,所以老百姓喜欢拿白菜做当家菜。
一
冬至前后,上海遭遇四十年一遇的严寒,说出来东北的朋友别笑,郊区最低温度达到零下8-10℃,白菜耐寒极限温度零下11℃,显然,地里的白菜已经经受了真正的考验。散步走过田边,看到白菜叶上顶着白霜,不肯低垂,仍顽强地撑着冰冷的冬天。
此时,我还真怀念起母亲的“专利菜”了,冻白菜蘸酱。当然,这个冻白菜不是特意冻的,而是储存在仓房里的白菜由于低温而结了冰碴。炒着吃,有一种异样的土腥气,扔掉可惜,母亲便用水焯了之后,攥干,切块。我给母亲搭下手,去房檐下揪两个干辣椒,放在煤铲上,用火烤,直至冒出呛人的香烟。母亲用菜刀将辣椒拍碎,切点葱花,然后,放入几羹匙酱油,便做好了一碗酱料。用烫过的冻白菜蘸着吃,鲜香爽辣,地道的下饭菜。我现在有时用冰箱冻上半棵白菜,只是再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是不是这棵白菜也有感应,母亲没和我一起吃,母亲老了,且有病,牙也不好,已经吃不了这口了。遗憾的是,冻白菜终于没有像冻豆腐,出现在众多餐桌上,登上大雅之堂。
小时候,白菜除了腌酸菜、制作辣白菜、做包子和饺子馅之外,鲜白菜可用来和粉条、土豆、豆腐搭配,一定要有猪肉垫锅,如果没肉,最好也用猪油,否则,白菜不软糯。那时我家生活拮据,经常没肉,没豆油,只能将锅烧热之后,倒入酱油,再将菜倒入翻炒,酱油不是油,只能调调色和味儿。所以,母亲除了冻白菜,还经常做一个酱油炒白菜,还好,味道强过现在一些明星的减肥菜—水煮白菜,我暗地里给命名为红烧白菜,没敢当母亲面说,怕母亲难过。现在的饭店里,好像还没看到有这道菜。
白菜价廉物美,什么东西如果被冠以“白菜价”,就足以说明便宜到家了,是大众菜,是老百姓维生素的重要来源。白菜茎白叶绿,有几分穿裙子的女孩般矜持,否则,她几乎可以跟圆头滑脑的土豆一样,可以掺乎到所有的菜中。但就目前来看,白菜无所不用其极,除了炒、炖,各类火锅、干锅里都会翻出白菜片。我最难忘,大学的食堂里有一道菜,叫黑白菜。刚看到名字时觉得惊讶,买来一看,是黑木耳炒白菜,果然黑白分明,这叫法形象。
白菜从田里拉到家里,最外一层白菜帮厚硬,我们会用来喂猪喂鸡,它们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让它们也分享我们的劳动果实。我们没忘,“家”这个字,字头下面可是养着一头“猪”哦。看着它们吃,我们很开心。剩余部分就属于我们了。白菜心好吃,但一颗白菜,菜心比较细小。到上海后,发现菜场,除了卖大白菜,还有一种黄芽菜,是大白菜的一种,它的叶子几乎都是黄色的,菜抱的更紧,就像一棵棵大白菜心。当然,自从国内从日本引进微型大白菜—娃娃菜,和黄芽菜一道,基本满足了人们喜欢吃白菜心的心理。
我的一位财务科老领导,只喜欢吃白菜叶。每次出去吃饭,服务员问点个什么蔬菜,他总是沉思一下后说,清炒白菜叶。一般的饭店为了生意,都会答应,至于剩下的白菜帮,做为饭店,好消化。我刚来上海工作不久,他到上海出差,不嫌路远,到小镇来看我,他还是第一个。走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留下五百元钱。他看得出,我刚到异地,本来家庭底子空,孩子小,工资又低,有很多东西需要添置,花钱的地方很多,手头肯定很紧。留他吃饭,说什么都不肯,匆匆乘车返回市区。我很感动,我都想好了,如果吃饭,我家有几颗白菜,我一定会给他清炒一盘白菜叶。
二
我爱吃白菜,所以,也就喜欢白菜。
我读高二的时候,教我英语的是郑老师,他长得瘦瘦小小的,头发灰白,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从他普通话的口音,很难定位他的故乡。他是文革期间下放来的,据说给资本家老板做过翻译。我们不同村,但我们是来自一个镇上的,感情上就离得近。我爱上英语课,他对我也格外热心,经常提问我,点名我朗读课文。
学校为照顾他,腾出一间教室给他住,他的房间正好在我们教室下面。上午最后一堂课时,我常常闻到郑老师炒菜的味道,从楼外翻窗而入,或者,沿着楼梯爬上来,从欠着的门缝踅身进来。是大白菜的味道,我还闻出,有时,白菜里放了猪肉,或者是猪油。闻着这味道,我越发饥肠辘辘。虽然有点油水,但总是吃白菜,也太单调了。最大的可能是,白菜毕竟便宜,扛吃,他一定是要节省些,听说他还有一个智障的儿子要养。
每次,一闻到白菜味,想到郑老师古稀之年,还要抛家离乡,站讲台,发挥余热,其中一定不乏生活所迫的缘由。他身体不好,还兢兢业业,每一堂课都不马虎,晚自习答疑,陪学生到深夜,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吃的是‘白菜’,挤出的是奶”。看见他,我的脑子里就冒出这句话。我暗暗以他为榜样激励自己。自豪的是,高考分数发布,英语成绩不错,其他各科除了语文,也还说得过去,唯独尴尬的是,我最拿手的作文得了低分,写跑题了。
刚成家的时候,那几年一直租房住,房间很小,每年都没有存储过冬的白菜。那时,农贸市场远没有现在繁荣,进入冬季,各类蔬菜、青菜都有,但价钱昂贵。大白菜有时卖到1块多钱一斤。一次,我在单位午饭后和同事闲聊,说到这事儿。聊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被来办事的劳资科的王师傅听到了,在班车上,他告诉我,他家白菜多,下班在家里等我,让我去拿来一些。他平时见到我,话并不多,多数时候只是点头微笑,只是他笑的时候,我看到了较多的牙齿。牙齿,是人的第一道防线。他是个耿直的人,所以,五十多岁了,也没得到提拔。看我客气,他反复说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不完,就得扔掉。”“算你帮忙,帮我解决难题。”我们两家住得不远,他家住的是北方那种老式红砖房,绿瓦人字顶,红砖墙,看侧面,极像个“介”字。
盛情难却。他看我去了,很高兴,自己下到菜窖里,帮我挑选、装袋。上来时,头刚伸出窖口,我看到了他满足的笑容。现在后悔,我在写《低处的花朵》时,怎么偏偏没有想起这一朵花。我没看见过白菜开花,白菜一定是会开花的,其实,白菜本身就是世间一朵最朴素的花啊。
来沪第六年,儿子在上幼儿园大班,那年冬天,带他出去闲逛,看他那么喜欢小白兔,就买来一只。我们将笼子放在阳台,熟知一首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按照歌词指引,正好,我家里有一颗刚买的大白菜,每天将白菜洗干净喂它。起初,它吃得很欢,每天活蹦乱跳。好景不长,一天半夜,我被一阵咕噜咕噜的甚至有点凄厉的叫声吵醒,声音来自阳台。打开灯,我下来一看,兔子在笼子里打滚,身上沾满了草棍和菜叶,不一会儿,就咽气了。后来才知,可能是我一直喂白菜,导致兔子肠胃炎腹泻虚脱。儿子对生死还没有概念,第二天早晨醒来,见状一阵大哭,为了安慰儿子,我和儿子去小区后面的一条小河旁,埋葬了兔子。
回来的路上,儿子紧紧拉着我的手,他好像怕了。好在他还没像朋友的女儿那样,看着看着动画片突然问他:“爸爸,你会死吗?”童言无忌,我最怕回答孩子的问题。儿子到现在都不喜欢吃白菜,是不是和童年的这份记忆有关。白菜很无辜。据说,人一百天不吃白菜,就会中毒,此言真伪不详,但每次劝儿子吃白菜时我都很认真地说这句话。
三
十多年前,我还在上海某汽车玻璃公司工作。和我们公司毗邻的是工程玻璃公司,同属于一个集团,兄弟单位。无论是业务上还是财务上我们都有往来,联系非常密切。我隔三叉五过去,找他们的财务经理,办点事情顺便聊聊天,加深下感情,我认识了他们的出纳员“小白菜”。起初听他们叫小白菜,我一愣,个子中等,白白净净,眼睛乌亮的一个女孩。她热情开朗,每次她都主动帮我找我要的资料。财务经理告诉我,他要不在,就直接找她。后来,从他口中得知,小白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和前夫有一个,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听我们在说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叫她小白菜,难道仅仅因为她长得姣小白皙?我自然想到了清末奇案杨乃武与小白菜,还有那首河北民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我眼前的小白菜不会如此凄苦吧,我很难想象她不算大的年纪经历了什么,婚姻对女人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她可能感受最深。安静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里汪着深深的忧郁。她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真实姓名,但清楚地记得她叫小白菜。小白菜就是小白菜,它不会长成大白菜。
2018年四月,我的一位要好的同事要从广西调回上海工作,为了给他送行,我决定带他出去玩一次,顺便请他吃顿饭。我们选择了贺州。实际他年龄小我十几岁,说带他还不如说他带我出去兜风,怕我累,一路上都是他开车。返回的那天上午,春寒料峭,我俩顶着冷风登上了贺州古城古城墙,城墙只有一段,很快就走完了。想说点什么,说不出,很多人和我一样,所以,墙上造了一座文笔塔,笔尖向上近三百年,写不出一个字。
走下城墙,我俩沿着水稻田田埂向附近的村子走去。村里的房子零零散散分布着,白墙黑瓦,四周油菜花灿然开放。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块菜田旁,一位阿婆正在收割白菜。白菜长得很壮,阿婆每拔一棵下来都要将根削掉,她托着白菜的手显得很吃力。我们不吝赞美之词,说得阿婆咯咯笑着,就像白菜叶一样脆生。为了答谢,阿婆特意挑了棵更大的白菜,送给我俩,要我们带回去尝尝,说自己种的,新鲜好吃。我们难为情,她则坚决地说“不要钱。”这样,我们返程近300公里路上,也许没人能猜到,一路奔驰的黑别克车,后备箱里只拉着一棵大白菜。
结果,这个十来斤重的大白菜,放在食堂里吃了好多天才吃完。柳州的初春已经很热,有一天晚饭,就我一个人,阿姨问我想吃什么。正好这棵白菜还剩一个白菜心,我就叫阿姨白菜心切丝再配点黄瓜、粉丝拌个简易的冷菜,类似北方的家常凉菜,随便吃点好了,这种吃法对于纯南方长大的阿姨,觉得奇怪,但没有难度。控制体重,荤菜就不要了。没想到,这个冷菜味道非常好,尤其白菜丝,甜丝丝的。
现在,回想起北方深秋时的街头很有意思,大白菜又堆积如山,如城墙。虽然现在居民生活条件今非昔比,尤其城里的百姓大多住进了楼房。但只要有条件的,即使菜场、超市一年四季,青菜琳琅满目,还是尽量多买几颗白菜放好,以备换换口味和不时之需。
上海气候偏暖,我家冰箱空间有限,但冬天时,我也总会买一颗大白菜,立着放在厨房的一角,温度适宜,大白菜本色不改,就像种在田里似的。有人曾比喻,说大白菜就像孕妇一样,我看,大白菜更像一位风雪夜归人,白菜心就是她用棉被抱得紧紧的孩子,是她的心肝,怕孩子冻着。父亲说过,从前,我们兄妹当中的谁要是发高烧不退,都是他和母亲连夜抱着翻过一道山岗去镇上卫生院看的,母亲说男的不会抱孩子,来回六七公里的路都是自己抱着,她就是这样,深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我们在父母的爱中一天天长大。
我们兄妹,无论做官还是做百姓,都憨厚淳朴,像一棵白菜一样,根上带着泥土,清清白白地做人。生活原本没那么复杂,简约,素白,爱生活的人,就是要从简约中求丰盛,于素白里看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