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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府井摩肩接踵的街道里挤出,抬头看见蓝底红字雕梁画栋的“全聚德”招牌,寻到一处入口,侧边楼梯往上,一路是可疑的安静。怎么可能?全聚德呀,来北京,吃烤鸭,肥得流油香动京城的全聚德烤鸭,几乎能与“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流行度相提并论,怎么会安静至此?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直到进入巨大的厅堂,数不清的桌子边坐满了人,一个高耸的烤炉处于厅边,透过灶口,可以看到里面锡铂纸包的鸭和其他各品类,暗红的火苗与被关在里面的热气有着某种隐喻。没有人大声喧哗,人们谨遵“食不言”的餐桌礼仪,每个正在吃的食客脸上都流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而等待者则面露期待,满心欢喜。
这便对了,是流淌着欲望的全聚德,是抵抗虚无的及时行乐之所,是活色生香的人世间。
服务员推着小车过来,抓起一只已经烤熟的鸭,腾腾热气在手起刀落之间飘开。不多久,肉、皮、骨架分成了三盘,端上来,趁热蘸酱用面饼一裹,往嘴里一塞,瞬间唇齿相依,酥软香脆溢满口腔,嘴角流油,满口都是升腾的快意。果然名不虚传。
再点一份豌豆黄。依旧是热气腾腾地呈上,莹黄莹绿,说不清楚的颜色。由于个人饮食习惯,我对糕点甜食从不期待,但全聚德刚出炉的豌豆黄绝对是个例外,追溯与其相遇的历史,还是多年前一次猝不及防的尝试。一小碟半透明的小块方形糕点,热气袅袅中轻轻夹入口中,瞬间全部在舌尖融化,一股清新之气从口腔一路升腾到额间,停留片刻才若有不舍般散去,那一刻令人极为真切地感受到,人间至味,无非是吃完之后神清气爽。
谨慎地各各浅尝了一块,便不肯再吃。“少吃多知味”,说的是吃东西不可尽兴,尽兴则无兴可言。将美味留于舌尖喉口,进而存入记忆,才是最好的饮食之道。我不是美食家,更非饕餮客,对于美食,对于躯体的享受乃至于放纵,我向来是一则以快意,一则以警惕,一则以满足,一则以羞耻。只要开始放口大吃,母亲的话就会响起于耳畔:“你少吃一点,一个人好吃的样子很丑呢!”“少吃一口不会死的,更不会多长一块肉粘在耳朵上,走路时荡来荡去,向世界宣告你多吃了!”这些话使我不由自主地克制对美食的欲望,以此对抗身体的“放荡无耻”。
儿时的记忆里,母亲面色黄黑,不是在地里劳动,就是在黑洞洞的厨房做饭。等到她坐下来,枯瘦的双手端起饭碗,筷子永远都只往白菜和辣椒的碗里去,自然,我们家一周也只吃得上一顿荤菜。有肉就是节日,母亲总说:“我闻不得肉味,你们吃。”但我知道母亲是渴望吃肉的,但为了孩子们,她习惯抹除自己的喜好。她看肉时的眼神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其中隐藏着对无法控制的肉身的厌弃。
肉身会生发各种奇奇怪怪的欲求,会发出带有个人符号的体味,沉醉于欢娱与贪恋……肉身是可耻的——母亲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我传递这个信息。生活充满了种种矛盾,美食可满足肉身,但满足之后呢?多年之后回头看母亲对这尘世本能的抵抗,她宁愿深陷于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从痛苦中感受快乐,也不接受其得到满足之后的无聊。
时间是可以使流水形成溶洞奇观的力量,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更何况只是在日夜潜行之中塑一个小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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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里,原本简单纯粹的欲望——吃,裹挟着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极度匮乏造成深度沉溺,沉溺无果便只剩虚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虚无中产生绝望,也产生无穷无尽的思考:生命的意义究竟为何?这一具肉身将携带着永无止境的欲望走向何方?如果有一天,所愿皆能实现,我们就可得到永恒的满足与快乐,然后走向生命的尽头吗?生命的尽头又是什么?
从个体出发,延至宇宙天地,无一处不充斥着悖论。我沉浸在悖论的漩涡里无法抽身,试图从往事中找一些依据,以证明连我自己也无从知晓却期待证明的某个结论。
几十年前,母亲的出生之所,屈子行吟过的土地,松软肥沃,适合种甘甜饱满的小籽花生。每个农历八月,在收获的季节里,舅舅总会托人给我们送来满满一蛇皮袋新出土的花生,每一粒上都残存着晒干了的黄土,每一粒都散发出清新的香味,沁人心脾。新年的花生洗干净在八月的骄阳下曝晒,再用盐一炒,香气诱人,是极为难得的零食。但母亲却并不留着给我们吃,而是专门用来招待村子里的乡亲,他们大大小小一来,她就热情地请进屋,抓出一碗,让人尽量吃,说吃完了还有,急得我们在一旁打转转,生怕客人吃了自己就没有了。我们自己要吃,她却总不肯,说为人之道,忍口待客,自己吃了也就是留个香味,这香味有什么好留的,在嘴里打个转就飘走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等到过年守岁,终于可以饱餐一顿炒花生,却有好几次,因年饭油腻,天又冷,吃了花生又口干,灌下好多水,乐极而生悲,第二天便发烧嗝馊气,上吐下泻,浑身瘫软。花生的香味消散,只留下无力消化的自己。慢慢地,不仅对吃花生十分警惕,对于任何食物,都不敢贸然尽兴,进而发展为对任何令感官满足的事都慎而又慎。我深深懂得了“穷奢极欲”必然带来繁华落尽的空洞荒凉,“烈火烹油”终抵不过曲终人散的孤独落寞。
这种认知,使我无师自通地在面对横流的欲望之群时,得以孑然一身。
花生是香,糖果是甜。这都是诱惑馋虫的东西。那时候,联盟小学的曾老师是祖父的学生,一年要来看祖父两次。他每次出现在我家门前池塘边的田埂上时,手里总要拿一包糖,透明的玻璃纸,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拆开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响亮。他走到土台阶上,叫道:“孩子们,来吃糖啦!”我们三姊妹就一哄而上,取走自己的那一份,她们一粒接一粒地往口里塞,空气里飘着甜甜的果香,我却无师自通地延迟自我的满足感,很久都舍不得吃完一粒。结果某一个时刻,当大家都处于“饥荒”之中,我却转而成了甜味的“富翁”,把她们馋得口水直流。她们不讲“武德”,哭着闹着向我要,我怎么肯给?家里吵成一团。
母亲就对着我说:“你少吃一点,又不会死!不要显出一副贪吃的样子!吃了那一粒糖,那点甜,又不会变成一坨肉挂在你耳朵上。”
这句话如同一个霹雳,在我头顶炸开,那一刻我委屈却释然,瞬间明白了“少吃一口又不会死”的意思,反问自己:为什么不给她们呢?无论是香味还是甜味,终究不是生命的必须,它们停留一会儿无影无踪了。没有它们,我们真的不会死。
我乖乖地让出糖,看着他们吃得特别香甜的样子,愤怒与得意之情涌上我心头——我隐隐疑惑,香味与甜味,真不是必需吗?但浅思辄止,不敢深究。
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我味蕾闭塞,偶尔贪恋美味,总被深深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年深日久,对别人津津乐道的食物也无法理解,甚至心生鄙夷。“吃货”“馋”“好吃”,类似的词在我听来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批判与侮辱。“吃”这个事有什么好说的呢?天地生食材,原本为果腹,人的贪求是一种附加、多余、奢侈、冒犯。
就这样,认知与“习惯”相互成就,将我铸成了一个克己之人,与人相处严肃端方,极难让人接近,而我并不自知。
有一年,我与同事们一起去外省旅游。每到一处,同事们最关心的事就是吃什么。出于对团餐的抗拒,他们纷纷寻访当地美食,并呼朋引伴,大快朵颐,谈论食物,绘声绘色之间,整个世界都活色生香起来,只有我置身事外,某一刻,我感到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人之为人,大抵本就应该为一口吃的,或欢喜,或哀愁,我这堪比清教徒的生活,委实无趣极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电影《七宗罪》,其中“肥胖”一罪令人印象尤为深刻,肥胖者死前,面前堆满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食物。宗教将贪食定位为不可饶恕的罪孽,电影中那个死于非命的胖子,丑陋得令人作呕,尽管死于他杀,却难以博得观众的同情。
对食物抱着克制而淡泊的态度,使我进而对一切与身体有关的享乐从内心深处表示抗拒,包括情爱、玩乐和名利。在我看来,取舍自如令人愉快,极尽可能则带来处于悬崖的危险信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使我终究成了一个严肃认真且性情寡淡的人。后来,我在经典中为之找到合理的依据——“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安于贫,乐于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乐极生悲”“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母亲从不读《论语》,不知道第欧根尼却自通圣人,接近犬儒。她用短暂的一生,诠释着那些至理名言,她是这个大地上真正的苦行僧,为她三十九岁的生命,认真修行了一场。在她故去之后,我捡起了她丢在地上的棒,继续以她的方式奔跑。
3
然而,骨骼虽坚硬而肉身却易朽,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大厦。
十一岁那年,与《射雕英雄传》迎头撞上,一口气读到第十二章,亢龙有悔,停住,被黄蓉给洪七公做的菜吸引:一碗牛肉条,竟采用多种肉按层次混搭,做出五五梅花之数的口味变化,取了个“玉笛谁家听落梅”之名,美味且应景;一味“好逑汤”,有樱桃,有鲜笋,有鹌鹑肉,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色香味俱全,还吃出了文化;还有熏田鸡腿、八宝肥鸭、银丝卷,以及用豆腐球灌火腿蒸出的“二十四桥明月夜”……
我反反复复将这一部分看了三四遍,仿佛跟着洪七公,将这些美食一一尝遍,方知世间还有这种吃法,感觉生命突然间活色生香摇曳生姿起来,仿佛满树花开,繁华盛丽,当真是如处山阴道中,目不暇接,心驰神往。洪七公武功高强,与郭靖、黄蓉相遇时,已经是华山论剑之后,与南帝、东邪、西毒齐名,按理应该是在武功上精益求精,高度自律极为讲究养生的,谁知他偏偏痴迷于吃,还因为吃误事,自剁食指,这才有了“九指神丐”的名号。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门心思只讲吃,一身本领只用来换取人间美味,一种涵养着文化的美味,把嘴巴养刁。先前是在皇宫偷吃御菜,遇到黄蓉,竟可以为了她做的好菜,将“降龙十八掌”的十五掌教与郭靖。相比于每日在江湖争名夺利者,洪七公的松弛感,与他“丐帮帮主”的身份极为相搭。乞丐终日行乞,不就是为了饱腹?而他又将饱腹做到了最高境界,怎不令人羡慕?
“乞丐”在别人眼中,是“贫穷”的代名词,殊不知这也只是相对而言,若放在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生活日日如此,便没有贫穷与富有之分。美食纵有千百万种做法,但母亲做的一顿回锅肉的香味,就足以飘满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天空。那时,每一个月的初一、十五入夜之时,母亲总会蒸好一整块肉,在肉上插一根筷子,点亮两根蜡烛,三根香,烧起纸钱,对着东边跪下,敬拜土地。她对土地的崇拜远胜过对天空,她认为人间一切祸福都是土地主宰的。她匍匐于地,念念有词,有时对土地诉说心事,有时则希望土地满足自己的某个心愿,整整一片田地都因此而肃穆。我跟着跪下,也有虔诚,也有心愿,而隐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却是最令人羞于启齿的。我更希望的,只是那一碗肉快点变成回锅肉,给我满口油香的满足。幸运的是,在看完《射雕英雄传》之后,我不再感到有那么强烈的羞耻感,但吃起肉来,也并没有意想的满足——与其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卫道者,不如相信总有另一种存在,与欲望横流的现实抵抗,是潜移默化中融入了骨髓的。
后来读到《红楼梦》里茄鲞的做法,又驻足惊叹良久。
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大概也只有“白玉为床金作马”的贾府,才有底气研制让刘姥姥叫一声“佛祖”的菜,毕竟美味依赖奢侈,也更能衬托出那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此时的美食,已经不只是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与那个府第里其他的生活细节,包括服装、建筑、器皿、香料等相匹配。这才明白,原来美食并非美食本身,它是生活方式、生活态度与生活品质的传达。
至于梁实秋写老北京的豆汁与酸梅汤,汪曾祺写四时食事,文学家笔下的吃,文艺感与生活气息并具,一反母亲对食物苦大仇深的态度。他们享受食物,赞美上天的赐予,感恩食材间的搭配生出的层出不穷的快乐——所谓享受生活,大概便在这些日常且琐碎的地方。当我在阅读中明白这些时,母亲早已远离人世,永居在家乡清冷的山岗上。那是她心之所向。
某个春天的晌午,微风轻抚,阳光温煦,面向河流的山岗上栽满了西瓜苗,那些瓜苗上开出了小朵黄花。蝴蝶和蜜蜂太少,我们要给西瓜苗人工授粉,弯着腰,撅着屁股,一朵一朵找雌花。授粉累了,母亲缓缓直起腰,用手背将额前的卷发抚到耳后,望着前方的河流,无限向往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人住到这里来,养一群鸡,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那是谶语。最终,她如愿地过上了清简到极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