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小章鱼”
北方的冬天是很枯燥的。
12月,天气寒冷,木叶尽凋,除四季常绿的松柏外,室外所能看见的往往只有光秃秃的树枝。草地也是光秃秃的,底下的落叶被耙净了,孩子们无处可去,常待在温暖的室内,只有很少的时间,被大人们带出去做会儿户外活动。不过,即便是在这样枯乏的环境中,孩子们也总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玩具。萝藦的果实是可能的发现之一,有时在灌木丛中,能够看到它们那独特的果实,缀在干枯的藤上,一头圆鼓鼓的,另一头则很尖锐,这时候已经很干硬了,像一枚鼓鼓的飞镖,拿在手上有些“武器”的感觉,很是可喜。更好玩的还是裂开的果实,像一条小船,里面装满种子。每一粒又轻又扁的种子一端,都长了一小撮细细的绒毛,这时已完全成熟了,毛从果壳里炸开来,拿着用力一吹,就有许许多多种子飘落出来,丝丝络络的绒毛带着种子,在空气里飘远了,像一只只张开触手的小章鱼。
这是北方冬天的自然中难得的游戏,在灌木丛上发现萝藦的果实,即便不认识、不知道它的名字,小孩子们也没有不感到快乐和好奇的,把所有能摘的果实摘下,“呼——呼——”地用力吹着毛茸茸的种子。偶尔,在冬春静定的光线里,空气中也会忽然飘来一朵白色的“章鱼”,追着它抓,因为动作太急带动了周围的空气,反而把种子带远了,追了一小段才抓到手上,欣赏一会儿这小小的种子,也就轻轻扬走,让它继续去寻找生根发芽的地方了。
一颗被灌木枝挡住了的萝藦种子
无意识的昆虫“杀手”
萝藦(Cynanchum rostellatum)是夹竹桃科鹅绒藤属多年生藤本植物。它是北方常见的野草,在开花结果之前,这绿色的藤蔓很少会吸引人的注意,但仔细看,它的叶子还是很好看的,它们两两对生,前宽后窄,是漂亮的卵状心形。中间一条清晰的主脉,次脉从主脉辐射出去,形成好看的纹理。藤蔓四处寻找着,遇到什么可攀爬的,就不管不顾地一圈圈缠绕起来,顺着它尽可能往高处攀去。在北方公园的角落,或是南方的山田路边,常能看到爬到高高的灌木丛顶的萝藦,还在伸展着端头,想要找到更高的去处。
在北方,萝藦花在8月开放。粉紫或乳白的花虽然小,但数量繁多,看起来还是很显眼的。萝藦的花序很像是一把把撑开的小伞,一根粗壮的总花梗是伞柄,上面分散的细花梗撑出一朵朵小花,就像伞面。小花5瓣,向后翻卷过去,上覆短短的茸毛,看上去像一颗颗小海星。
萝藦花有一种浓烈的脂粉般的香气。有一回,我摘了一枝萝藦花放进口袋,想要带回去养,结果却忘记了,第二天从口袋里掏出来,还能闻到那浓郁的香气。不过,花的香气虽然诱人,盛放时节萝藦花上却常常能看到挂着的昆虫尸体,这是萝藦的传粉装置无意中做了昆虫的“杀手”。
萝藦花的5个雄蕊连生在一起,但不完全封闭,有缝隙,雄蕊把雌蕊包裹在其中,形成合蕊冠,雌蕊的柱头从合蕊冠中间伸出。前面说过,萝藦的花粉形态比较特殊,它的花粉以花粉块的形式运输,这样一次就可以搬运很多花粉,给一朵花里的许多胚珠授粉(所以一颗萝藦果里有那么多种子),提高传粉的效率。萝藦的载粉器就像两条细细的腿,腿下挂的“脚”就是它的花粉块。载粉器顶端有一个着粉腺,用以把载粉器粘在合蕊冠的上部。合蕊冠的底部有花蜜,它吸引口器比较长的昆虫从底部开口缝隙中把口器伸进去吸食花蜜。但雄蕊里还有倒刺结构,合适的传粉昆虫把口器伸进去,就不能轻易拔出来,只有沿着缝隙,一路滑到合蕊冠上部的另一开口,才能把口器拔出。这个开口被载粉器挡住,昆虫要用大力把口器拔出,才能脱走,同时也把萝藦的载粉器扯了下来,花粉块粘在昆虫口器上。当昆虫落到下一朵合适的花上时,花粉块粘到萝藦柱头上,就帮助它完成了传粉。但是这个传粉装置对昆虫的要求很高,碰上体形较小、力气较弱的昆虫,口器就很容易被卡住,从而生生死在花朵上。
萝藦的花粉以花粉块形状存在,它们挂在着粉腺下面,形成一个狭窄的“V”字。被花蜜吸引的昆虫前去采蜜,喙或足很容易被它花蕊特殊的缝隙机关给卡住,要用力才能从着粉腺拔出,这样花粉块就趁机粘在昆虫的喙或足上,被带到另一朵花上。有的力气小的昆虫拔不出来,就会被困死在花朵上
“婆婆针钱包”和“老鸹瓢”
萝藦花凋谢后,果实很快结出,长大,刚开始颜色嫩绿,表皮摸起来疙疙瘩瘩的。这时候如果摘下一个果实,它会马上在断口处流出很多白色的“乳汁”来。这是因为萝藦的全株富含“乳汁”,折断茎或叶,都会有“乳汁”流出。捏一捏果实,会发现它软软的,剥开,里面有一层海绵样的组织。把这些都剥开,就可以看到里面许多紧紧叠抱在一起的种子。种子端头的丝毛收束成线,后面的种子压着前面种子的丝毛,一颗颗整齐排列着,聚成一个前胖后细的纺锤形长条。扁平的种子缀在外面,像盖着的鳞片,这时候还是白色的,会让人想起小美人鱼的尾巴。等到种子变成棕色,看起来就更像了。萝藦种子嫩时可以吃,有清淡的甜味,不过这个阶段很短,很快丝毛就不再柔嫩,吃起来就糊嘴了。
到了秋冬,萝藦果实渐渐成熟、干枯,外壳变得坚硬,最终从腹缝线裂开来,变成小船的形状,里面载满种子。这是它最好玩的时候了!每粒种子上的丝毛都在空气中逐渐张开,一有风吹过,就灵巧地随之而走,飞去更远的地方开疆拓土。
因为这毛就像缝衣针用的线,而盛放它们的果实就像是装针线的包,所以萝藦从前有一个很有名的别称,叫作“婆婆针线包”。又因为这果实未裂时看起来很像一只小雀,裂开的果壳又很像古代舀水用的瓢,所以萝藦又有了“麻雀棺”“老鸹瓢”之类的称呼。不过,“老鸹瓢”也有可能是它的另一个名字“癞瓜瓢”的谐音,因为果实表面疙疙瘩瘩的,就像癞瓜一样。此外,它还有一大堆别称,比如羊婆奶、天浆壳、飞来鹤、奶浆藤之类,知道了萝藦的特点,就不难推断出这些名字是怎么来的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第二年初春,张开的萝藦果实飞尽了种子,挂在枝头,是空空的“婆婆针线包”了
《诗经》中的芄兰
我喜欢萝藦,除了它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具,还因为它出现在《诗经》中。在西周时期卫国的歌谣里,有一首叫作《芄兰》的诗: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xī)。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shè)。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是一个女孩子感慨她喜欢的男孩子无法理解自己的心,不能和自己相知的诗。她说那芄兰的枝子蔓延啊,那男孩身上佩了只有大人才会佩的解结的觿。虽然佩上了觿,像个大人的样子,却不理会我,只他走过时那衣服上的垂带和佩玉,随着他的走动轻轻地摇摆。那芄兰的叶子茂密啊,那男孩戴上了只有大人才会戴的射箭时勾弦用的韘。虽则戴上了韘,像个大人的样子,却不和我亲近,只他走过时那衣服上的垂带和佩玉,随着他的走动轻轻地摇摆。“能”是“乃”“而”,“甲”通“狎”,“不我知”“不我甲”就是“不知我”“不狎我”。能发出这样的感慨,一定是过去曾有过相知相狎的经历,所以一旦对方发生了变化,就会感到深深的失落。这男孩将标志着成人能力的觿和韘装点在身上,想表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却不和女孩像过去那样亲近,不明白相知的情感的重要,这种心理上的幼稚,反而在他的举动中显现了出来。女孩的慨叹和失落,说明她其实才是两人中情感和心理更成熟的那一个,使得读者也不由得和她一起轻轻叹息起来了。
在古代,给《诗经》作注释的学者们喜欢给每首诗加上现实的教育意义,《芄兰》这首诗,通常被认为是讽刺卫国的卫惠公的,他以未成年的身份成为国君,骄而无礼,这首诗被认为是用来规劝他要知礼的。不过到了现代,人们更倾向于认为它是一首恋歌,那结尾反复咏叹的“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包含一种明显的恋慕而又惆怅的悠荡在其中。南朝吴均的《赠姚郎》诗中,也曾出现芄兰的意象:
星汉正参差,佳人不在斯。
宿夕暂乖阻,何异远分离。
露染蘼芜叶,日照芄兰枝。
风光已飘薄,云采复逶迤。
劳梦无人觉,默默心自知。
拟妇人的口吻,代言夫妇离别的忧愁孤独。虽是暂别,情感也深婉浓郁。“露染靡芜叶,日照芄兰枝”写别后清晨的景光,用东汉古诗《上山采蘼芜》和《芄兰》的典故,在意象的青翠迷离之外,也反照出《芄兰》的诗旨,在南朝时的理解正与恋情有关。(《上山采蘼芜》也是一首写男女感情的诗)
人们认为《诗经》中的芄兰,便是如今的萝藦。三国时期陆玑的《毛诗草木虫鱼疏》里说:“芄兰一名萝藦,幽州谓之雀瓢。蔓生,叶青绿色而厚,断之有白汁,鬻为茹,滑美。其子长数寸,似瓠子。”后来人们就基本沿袭他的说法,说芄兰便指萝藦,虽然“雀瓢”人们通常认为是如今同属夹竹桃科鹅绒藤属的地梢瓜的别称,但地梢瓜的果实和萝藦的很相像,在古人的认识中,属于可以模糊地等同的种类。
对于萝藦,《本草纲目》里有一段很好看的描写,提到“商人取其绒作坐褥,代绵,云甚轻煖”,商人用萝藦带绒的种子做坐褥的细节尤其有趣,可以看出过去人们与植物相关的生活,使人感觉亲切。
北方另一种和萝藦相似的常见野草鹅绒藤,花冠白色,有裂成丝状的副花冠
鹅绒藤的果实,更细更尖,里面也包裹着有绒毛的种子,成熟后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