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花儿飞着,轻轻洒洒地,从阴灰的云头上飘降,落栽在地上。地上一片银白,闪着刺目的寒光。
一丝儿风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世界静极了,仿佛一切都在睁了眼沉睡,做着缥缈的春梦。在这样的梦里,往常我总能见到闻敏的坟。
那是一座小坟,上面覆着一层薄雪,其他什么都没有。每当它显现,我总在心里静静地呼它,呼它为“雪坟儿”。
在他面前,我一直以为世界是晶莹剔透的,如这翩飞的大雪——这缓缓飘送的精灵,有什么不在它的银梦里融化呢?
一切都该融化。世事无不融化。
融开的土壤里,记忆的种芽萌苏了。它把人从一季带进到下一季。
2
高考三年,我依然落榜,感觉实在没脸皮在家乡丢人,又不肯嫁人,便狠狠心,拿上妈妈的三万块钱,收拾几件衣服,挎一只包,不辞而别,独个儿去广州寻前程,决计发达不了绝不回头。
上午,我在南京车站排了数小时队,才买来硬卧,是18点的始发车。
别看南京离家近,我还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只得在候车室坐着,不敢睡,也想不到找休息、吃饭的去处,上车时不免就困了。放好包,没等车开,我就爬上床,咽下几块饼干,挡住饿,头就昏沉沉了,放自己躺下,世界很快从我的意识里剔开——也许我的意识暂时消亡在世界以外,或者全世界弥漫成了我的“意识”,混沌一片,谁说得清呢?
我不知道自己睡的是闻敏的上铺,我和闻敏会在这趟南去的火车上认识。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我遇到最恰当的人。人生往往就这么蹊跷。
一觉醒来,肚子饿了,我想喝口水,起了身,爬下床,一脚踩下去,毛乎乎扎人,听得下头“咝——呀”一声。我的心一紧,意识到踩在一个人的头上,疾快提脚,低头看过去,是一个清瘦白面的书生,三十多岁,闪出脑袋,龇牙咧嘴,突起的眼球从镜片后斜看上来。我的脸腾地就红了,说对不起。
他的右手还罩在头顶上,看见是我,也说对不起,倒像他把我吓到了,笑在镜片的四周微微波晃,如一潭春水,并不肆无忌惮地扩张,而是含得很深又很静。
我笑了,他目光一闪,示意我再下来。我踩着护架落地。他手上兀自捏了本书。
想他必定正对灯光读书入迷,被我踩着了。
我自己读书不成,对文化人天然敬服,企羡之意仿佛能从眼睛里流出来,心思完全坦白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对他,我萌生了强烈的好感。
莫名其妙!
为掩饰自己,我拿苹果给他,他客气地谦让,不肯接,连声道谢。
我硬塞上去。接着就可以拉拉家常了。
我们谈得很散。知道他家在广州近郊,我喜从天降,打听起物价,房租,就业形势。他俨然是广州通,大半年都在联系工作,行情之熟,要是早一年问,那可无可奉告。
他问了我的简历,上几年级。我赶紧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城的名,说自己刚刚上大二,学物业管理,很烦,不感兴趣,想去广州看看,好的话不念书了。
那多可惜啊!他劝道,即使再不喜欢,也要念出来,文凭有时候还是很管用的。起码是个门槛。而且,上大学不在乎你学了什么,甚至也不在乎你能学什么,它多半是象征和标志,证明一个人的素养。在那么一个环境、气氛里熏陶,无形里获得的东西更多。
这样的谈话我受用不浅。突地感觉自己这辈子大概离不开这个人了,可……我怎么是个骗子啊!
我自卑、不安起来,不仅为着自己的不敢诚实,还为着下三流出身——我什么都不是,妄谈什么大学!
一切会变吗?广州能给我机会吗?机会对于我这样无所准备的人,是一个奢侈品吗?
我甩甩发,把所有的想法扔了出去,打探他的消息,分明对他已很有意思。
这么一颗感伤凋零,苍老如灰的心,往常被考试打晕了,竟然对男人发生了兴趣,眼下我的心管不了我的身。
闻敏的大学是在清华新闻系读的,毕业后留京,没户口,就在报社打工,做过四年记者,满以为能干一番了不得的事业,三两年下来便可名满天下,破格收录,弄一个户口,最终一事无成,从一家跳槽到另一家,整天与一帮抱残守缺、自以为是的老头子、老大妈斤斤计较,受他们指派,把自己都拨拉成矮小动物了。
咬咬牙,他上山读书。研究生考在南京大学,由硕而博,学的是英美文学。这回刚毕业。说人生可以无所顾忌地闯荡的年份实在短,一天天成熟,激情也一天天磨灭。
他爸是七八年前去世的,老母和妹妹都要他照顾,便毅然返乡,同学、老师、熟人介绍,落定在广州一家报社当编辑。
你妻子也在广州?
没有……闻敏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但只是一闪而过。他的脸带了羞涩,笑笑说,现在的女生!哎,对不起,不是说你,我是说自己一直读书,出得多,进得少,老大不小了,你看,谁瞧得上我呢?
我呀……我不由得惊呼,却喊不出来,只自己听见了。
你是说还在找?
真是,我怎会问这么傻傻的问题?可是很奇怪,问过了心也便释然多了,精神抖擞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盼着他回答。
他那里点点头,颇多无奈的样子。
你条件那么好,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的!我说着,拿目光深深地挠了他一下,在他的心上点起火,就不知道那里热不热,烫不烫,能不能烧起来,自己先就莫名其妙地涌出股股酸意,直觉到没有我什么事。
你看什么书呢?
哦,闻敏把书递过来。
真是个嗜书如命的家伙,不懂生活!书上画着一道道线,书页的空白处写了笔记,密密麻麻。用心于此,恐怕就难得去追女生了吧?你不追,我们还能主动送给你亲近?
我有点得意。定睛来看内容,傻了,满目的英文。
什么呀?
最新的小说,刚刚得诺贝尔奖。
哦!我好奇道,你也写小说?
我哪会那个!我研究小说。过去的正业。
这,看小说能当饭吃?问出后我随即后悔,怕自己露馅儿,很快又转变话题,要是我写小说,你研究不研究?
这本是临时应急想起的玩话,闻敏却憨厚地笑了,说:惭愧,我只研究英美两国的近代小说。如果研究当代中国小说,肯定得研究。
我们呵呵都笑了。
他爬下床,弯腰拔起鞋跟。
要是你写,就寄给我吧,我向你约稿。
他似乎在弥补我的失落之情。我兴奋道:好的呀好的呀……
心里可没底,因为我的语文成绩不错,作文不赖,不代表能写小说,可以发表文章。
你过去发表过什么?他看着我,一边拉开折上去的凳子坐下了。吓了我一跳。这正是我担心的。不得不说实话了:没有啊。我倒是记得多,每天写日记,感想丰富,缺少写文章的动力,也不知道寄给谁。现在嘛……有对象了。
妈呀——这是什么话!我不好意思地端起了水杯,喝得山响,瞥见闻敏也在笑,样子怪怪的。
我心头一痒,丢开杯子,伸手就捶他,轻轻喊道:你这人坏!笑什么嘛?
闻敏让了让。我面红耳赤,感觉这个打,很有点蹊跷,就像在撒娇。莫非喜欢上他了?
下雪啦!闻敏轻轻说道,隔玻璃朝外去看。我顺着坐下。
真是一场好雪!
雪朵儿在微风里漫漫下降,那么规整,那么柔曼,那么光洁,又何其飘放!谁也不和谁吵骂,谁也不和谁抢打,带着亮色,带着冰寒透顶的心灵,争争闹闹,热热乎乎,铺满大地。那原野上奔驰而过的坟头,一溜儿展开,不时蹦进我眼帘。久违了伙计!
我神采飞扬,甩飞长发。
你的头发好看!17岁还是18岁?
错!我23了。我赶紧虚报岁数。
是吗?那你好小啊!
你多大?
我?33,比你大多了,老了!
蛮显年轻!你走过那么多地方,难道就没有碰见过自己喜欢的女孩?我含着笑逗他,轻轻问道。
他匆匆瞥了我一下,就转眼移看窗外。
有的。各种原因吧。总之,我相信缘分。他转过头,问,你呢?男朋友在广州?
我还小,哪有什么朋友?你可大了哇。得抓紧,加油。
看看了。再急也不在一时。
我的心一疼,仿佛挨了针刺,折叠藏掖起来的情绪全都崩塌,乱糟糟的。
我怕,害怕追问自己。
我不能诚实,我喜欢梦幻般的感觉,沉浸在梦里。
我们沉默着,静静地赏看外面的雪景。
3
广州无寒冬,晌午的阳光被海水揉搓得软乎乎的,辣不起来,四下里一拨,淋洒在身上,懒洋洋地倒有些暖人。
呵,见到了海,平生第一次!
在火车上,我曾说自己从未见过大海和沙漠,闻敏也很向往沙漠,没去过,大海却是熟悉的,自小就在海边长大,他说给我向导,抽空带我去,半个多月后便约我了。
我们站上一块青黑色的卧石,海的壮阔早把我轰碎。
涛浪在胸头咆哮,随同它的浪声,我的心神一次次抛举天际,去了另一个世界。
自由了,涛浪的抬举让我得到全新的自由!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兴奋过。在生命漫长的河道里,我沉缓流淌,而今才汇为这海洋里的花浪。
我留着这个约会,是不愿一个人来海边享受。
广州是那种活力四溢的大都市,开始我只在一所所大学里转,浏览报上的招聘启事。前者让我亢奋,后者叫人绝望。我没有学历和经历,这些都是起码的门槛,进门都需要。体面的我不够要求,就只能应聘收银员、保姆和苦力了。找过几家,人家不怎么放心,我自己也不能如意。暂时还不缺钱,熟悉环境后,我就在中山大学和外语学院的教室里听课,听得心安理得。
我太爱上学,对大学印象太好了!
过去我常跑图书室,看过大量的书,醉心历史和社会学,对考试不适应,上场就紧张,考前会失眠。现在不为考试听讲,只为学,包袱就甩了,课堂把我过去的零零碎碎渐渐贯通,光阴在接续,变成完整的链条,该有多美!
我把听课的感受说给闻敏听,他指点我再去听作品欣赏、心理学、思想史,说它们对创作大有帮助。
但是,你不想回南京读书了吗?
原本想回去,我狡黠地一笑,现在觉得这边更好,不回去了!
哪儿好啊?
……你不是都没选南京吗?我赖皮地说。
如果我选南京呢?
你选了再说吧。
要是我现在就选南京呢——你跟不跟我走?
跟你干吗?我不会自己回去吗?
我微微一笑,小心下了光滑的圆石,石头上爬着好多黑色的甲虫,虫子都怕人,我绕到前方,朝向阳光躺在沙滩上,一边刨刮身边的细沙,堆埋在身上。沙子细软,手感滑溜。
你也来呀!
闻敏跳下来,冲到我身边,躺下了。他的头枕在掌心里,望望天,大大地伸起懒腰,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也不搭理我。
几张纸被海风从远处一路吹来,滚到我手边,我想拦,没拦住,捞起一把沙子,轻轻飞撒,撒在闻敏脸上,快乐地笑了。
闻敏依旧不动,薄薄地睡过去。
船在海天交接处游弋,只有一个轮廓。直升机盘桓,声音如马达。阳光把脸闪刮成千万个明点,一晃一晃的,一切都碎了,浮起来,晃起来。
突然,一只快艇朝着我们冲来,锋潮鼓动。闻敏一个鲤鱼打挺,把我拔出沙坑,拦腰一抄,抱在怀中,急往后退。退出十多米,他踉跄着摔在沙滩上,手臂扭住我的腰,我摔在他怀里,浑身酥软,格格地笑了。
在他刚刚抱起我时,我挣了挣,生出奇妙的感觉,仿佛触了电,身上一股水气在奔流激荡。
放开……我想喊,但没有喊出来,裹在热气里,莫名其妙地快活,快活得歇斯底里。就想摔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一生一世。
快艇并未冲上海滩,它放过我们,加足马力,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着另一处沙滩冲去,浪花四射,浪头盖过了我的脚踝。
海面上光花朵朵,恰如太阳泪流满面。
4
在我上课时,四周满座青头青脑的男生,课间故意围住我逗闹,有一扯没一扯地招惹我关注,寻找接近、进攻的机会。悄悄打听我是哪个系的,哪年来的,哪儿生的,哪一班的……
我多半趴在课桌上装睡。不得不抬头时,也是个哑巴姑娘,给那些飞眉眼的、假咳嗽的、问寒暖的、送怀抱的以冷脸,叫他们知“难”而退。
其实这并非他们真“难”,而是我不肯放开,当它是自保之策。
同学虽然嫩相,可都是优秀的种子,同龄人里的佼佼者,对我却无一合适。我自知深浅,与其让这些沉浮不定的小男人失望,不如施一点小小烟幕,遮护自己,静心读书和听课。恨不得每天学二十四小时,连晚上的课都一节不落。
大学教授们,排课自由,不少人选择晚饭后“开坛”,不困,不饿,专注,容易吸收,那真是效率高。
浸淫日久,我不觉养出一份娴静的气质,闻敏正是被它引动,一天天移进来的。
他说我身上的变化大得快得叫人吃惊,一天一个样,愈发耐看和好看。
我听进去,心上起伏跌宕,多少次不能自已,面上却一点不敢表露。
我藏着一个古怪,看不清它,本能地感觉它是恐怖的,危险的。
好在精力集中,我托思为文,慢慢捏造了一些故事,写的都能发。有闻敏在背后扶持和疏通。
他发现我编故事很有天分,说我是异于常人的天才。
我多骄傲,就爱听这些。
一边夸,他还要问问我的过去,我的父母兄妹。
想去“家访”吗?
我微微一笑,也不怕天打雷劈,胡说了一通。这大概是最能训练故事家的办法吧?急中生智,信马由缰,甩出多远、飞得再高,都能够拉回来。
最后再告诉他:能有什么过去啊?极其平淡无聊,从学校到学校,你想都想得到!
你的不辞而别,总不会单为老师们讲课不好吧?
我未料到闻敏是一块不动声色的老姜,眼珠便骨碌碌转了几转,他发现后,喊道:可不许编啊,这不是写小说!
我红了脸,声明:我哪里编?总要组织一下语言吧?好多的理由跑在一起,跌跌绊绊,我都来不及扶,自己都晃晕了,你叫我先说谁啊?
闻敏被我问哑巴了。
我怪不好意思,机灵地说:我兄妹多啊,五六个呢,念不起书,想半工半读。原以为这边找事做容易……
好吧。起码能增加你的阅历。不然太平顺了。我帮你问问,或许什么地方缺记者什么的。你吃得了苦吗?
太好了……我只怕做不好,没能力胜任。
你行!上路了就不难。你文笔不错嘛……
我冲动地扑上前,蜻蜓点水般在闻敏的额头上打了个水印,便飞身逃开,回头看时,闻敏脖子都涨红了,愣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书虫子,的确是那种做研究、做学问的料!
5
找住处真烦。我已经换过三四个地方,最后挤进了外语学院的研究生公寓。公寓里一室摆了三张单人床。一个同学结婚,新近搬出去,和丈夫过起二人世界,闻敏帮我办证,租下那个床位,每月只需580块。
有人来唠嗑,打探底细,我就说大学刚毕业,还是喜欢校园环境,上完班还能听听课什么的。
房里的姐们个个单纯好处,彼此更无利害冲突,都很信任我,也佩服我的上进心。
这样,我白天待在中山大学,几乎进过所有的教室,还常去阅览室。晚上就骑车回到外语学院。
我不缺钱,吃饱,穿暖,居安,不与人比,大学里的东西比外头便宜好多倍,生活费一个月下来也就在三五百之间。
要是学得骨头酸软,别人都去体育馆、游泳池,我则出外做杂务,联系过短期的家教,后来闻敏又帮我在报社找到一份苦差,做一二版新闻。
任何报社,这两版的新闻都是新手们来跑,还往往是编外记者,苦累不谈,还无聊,身份就和建筑队的小工差不多。
我不愿放弃,每被它追着赶着,三十天中总有五六天疲于奔命,在外面抢采访。和闻敏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回到报社也只给他去一个电话,或者微信里聊几句,简单问声好。有时连这都顾不上,我累了,身上的零件得不到休整、调理,杜撰着那些无肉无味的文字。
我的计划,多半来不及去逐一落实。又要系统把文学什么的听进去,又要忙自己的作品。
一两年下来,我受到锻造,摸索出一些偷工减料的办法。
像邀请我们列席会议的,主任安排我,我就不必一定要亲临现场了,可以电话里问问情况,要他们的资料和“车马费”,一股脑儿快递,尽量满足其版面要求。再有些讨论会,去了就是相互换一换名片,吃点水果与点心。差不多就走人。
作者队伍在渐渐壮大,需要什么稿子都是在家中拨打电话。
但求无过。新鲜感很快过去,在报纸这行煎成了一根老油条,我拟定了符合实情的目标。
自己的永远最重要,为今后的成材铺路最关键。
我开始优哉游哉。闻敏对于我的风快节奏,特别心疼,电话里时常说:要么咱换个轻松的?
我偷偷一乐,口气坚决:不要的啦,我能学不少,课堂上永远学不到这些。水手要在大海里经风浪才成会家子嘛。
的确,哪所大学能教学生专心投机,为一点车马、劳务费或者新闻广告的利润分成而讨价还价呢?
我全会了。
冬天又到了,我添加了棉毛衫,周末无约会,就在图书馆读书、写作。数百天眨眨眼就过去了,我进款已不少,存折在稳中上升,怎不叫我越来越胆壮,充满信心?
有钱者无罪,有钱的感觉真好!
我把每一笔都恰如其分地派上用场,什么交房租,买书充电,生活花销……
你需要拿一个文凭。有天闻敏躺在他的沙发上这么开导我。
我自然听话,报名参加了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准备一年内拿下大专,三年内攻克本科。我要完成别人不可能办到的,这才见得能耐,也才配得和闻敏做朋友。此前,我没有资本。
女儿当自强!仗着男人过几年好日子,那是特别危险的。
或者说,我本能地不相信他人,尤其是男人,我只信自己——把我铸造成器了,摆在哪里都能立住,谁都打不垮。人都是自己把自己打垮的,别人不会也不能。
有了这套论调,闻敏就说我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小妮子”了,他可以放心与放手。告诉我说,朋友紧锣密鼓,正为他介绍对象,他比较犹豫,想听听我的看法。
我比较平静,不明白他的态度,感觉他一定看中了哪位,不然这么久下来,他没和女人约会?我含糊其辞,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
对他,我终于可以平静了吗?
一个人躺下,我悄悄问着自己的心,它深不可测,问题落进去,总没有回响。
看来你把他超过去了。或许你对他太有把握?
极其矛盾。
接下来的周六,闻敏说要和我好好儿聊聊。我若无其事,见他就像是吃面条,家常便饭。
这一次却和平常不一样,我们不在他的办公室会面,而在凤凰大酒店,隆重又庄严。我坚守原则,只要他只字不提爱情和婚姻,我就装糊涂,不打听。到这里,我只为吃喝。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单等我吃入了境界,为吃而陶醉,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倒说说看,对我组织家庭有什么意见。
哈哈,我能有什么意见,想组就组呗。
我的意思是,你给提提建议。
我能有什么建议?这应该由过来人给你提。我对这没什么想法。
为什么没想法?多多少少总有的吧?
我继续装糊涂虫,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和他真是两代人,我们有着很深的代沟,就连试探与求爱的方式都不同。
起码现在还没有。我说。
那是真话。我才21岁,什么都嫩,什么都不定,有时心平如水,有时站在爱情城的风口之上,受着无可着落的情欲的管配。可我有的是时间。
和闻敏相知很深后,我们之间已没有隔阂,他总摆出积极的姿态,似乎没什么能打倒他,他本身条件过硬,我对他也有信心,极力向他看齐,拉近差距。它让我感到我们两个的心是同步的,无意中感觉他同样是等得起的。
我错了!他快40岁了,再不结婚一晃就错失所有的机会了。
那时候,斯时斯境,我还不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我不懂这些,想不到那么深。只以为他对我不薄,我对他的依赖越来越多。哪天自然可以成为他的太太,需要在我把差距拉近时。
所以,当闻敏在饭桌上直接向我求婚时,我简直蒙掉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我有那么多的计划!我有那么多的安排!两个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聊聊天,说说笑,还嫌不够吗?不过,你真的不能觉得是够了!我太小了!命运安排了我们的错位,这难道也叫缘分?
不,只能有缘无分!
我期期艾艾的,面对他的攻势,第一次哑巴了。总算急中生计,喝了口杯里的如梦。
你容我想想,这种事一天两天理不清楚。
我给他留下希望。
他那边默许了。
为了让他的心情好受一点,我提议坐冲锋舰,去海岛,玩“激流勇进”,而后绕水兜圈子。他连说好,他早想出去兜风了。
海上有风。
冲锋舰迎着半尺高的浪头撞上去,激起数米高的水花,溅湿了我的衣,那水冰凉冰凉的。
闻敏当即脱下外套,给我套上,揽我入怀,胸口热乎乎的。
被男人搂抱的感觉,过去没体验。我忘乎所以地迷恋。
在岛上玩疯了,过木桥,看猴子,喂金鱼。忘记了时间。不觉那风越刮越大,寒气透骨。云层也变厚变黑,急急往我们头上压过来。
我们急切地排起队,站在无遮无拦的风口,浪头就在脚下翻滚撞击,如同千万条巨龙在卷打。看得惊心动魄、头晕目眩。
越来越冷。哆嗦。有点站不住了。他紧紧抓着我。我越来越抖,他比我穿得少,跟着我颤乎。
总算轮上我俩,跳入舱中,裹上救生衣,唇都紫了。驾驶快艇的水手取了直线,飞快地朝着远处的岸驶去。我们在浪上颠簸,好几次都像穿行在海底,刺进了十八层地狱。
我大吐起来,闭上眼睛。闻敏也吐空了肠胃。
我们搀扶着下来,软塌塌靠在巨石上。想休息片刻,但饥寒交迫,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再不出去就要倒了。
不及挨到马路边,天上下起小雨,打在脸上和身上,有如千枚万枚的冰针。我们仿佛走在广寒宫外,四处是慌乱奔跑的人。我们找到一辆黑轿车,试图赶紧回家。车马成河,死沟儿似的,进出口全给打结堵上了,被雨水一淋,一个个好比快要动弹不得的王八,爬出两三千米,在缓缓蠕行。
我冷得说不了话。他不比我强多少。只是男人比女人硬,还不能撒娇、诉苦。他默然承受着一切,双肩下窝,缩成了麻秆。敢情是这么瘦削的书生!
上午出门时太阳当头,我觉得热,特意只穿了一层外衣,加上闻敏的,也还是不够抵挡初冬的寒流,再受海浪、雨水的淋打,现在簌簌直抖,受到报应。
你也冷了?穿上衣服吧。出来时我坚执地要还他上衣,他不肯,说:挺一会就到了。要么咱们打车回去?
打车路上也堵,下班时间,何必花那冤枉钱?你还是把上衣拿过去吧,我比你耐冻。
你先套着,我挺一挺就过去。我骨骼硬。
冻成老骨头了!我哆嗦着,一起笑了,笑容都发黑,冒着惨淡的烟气。
6
快到家了,闻敏一路咳嗽,抖得快走不动,登不上楼梯。我不知哪来的力,几乎是扛着他,把他带回家。
冲进温暖的屋子,闻敏眼瞅着倒了下去,面色青灰,甩着膀子,头直摇。我给他倒了热水,他喝了半杯,从沙发里爬起来,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剥去衣服,套上内衣和内裤,一边让我自己找衣服换,而后一头钻进被子,侧身向内裹紧身子,剧烈地打起摆子。
我笑他弱不禁风,在他衣柜里掏挖了半天,才找出棉毛裤、羊绒衫,赶紧换上。
你也进来吧。闻敏在床上喊。
我饿,但顾不得了,二话不说,钻了进去,搂住他。
他侧转身,面朝我,把我抱住,啊啊啊叫起来,活起来。
你闭住气,一会儿就好。
他真听我的话,盘紧我,慢慢的,被子里有了热温,他不再抖。
我们无力动弹,都很累,昏昏然睡过去。
一觉醒来,他头有点疼,喊我,我朦朦胧胧地应他,一惊,听见肚子在咕噜噜叫。不觉坐起来。
他突地上来吻我,我咬紧了嘴巴,嗯嗯着,扬头躲开他的嘴唇。
他把我拉倒,不再安分,动手撕扯我的衣服,一点点探进去。
闻敏在我身上暴起暴落,我知道他在经受何等样的煎熬,但我没有义务去满足他。
我并不爱他。
7
闻敏真的死了,并非死在我身上,而是死在医院里。
大白天他受了那样的雨淋和风寒,晚上又不要命,他自己却不知情,更不当事,老天爷一件件全给他攒下,一次了结,神仙也帮不了——他真的不要命了!
我通知他的妈妈和妹妹。得知闻敏是从乡下念上来的。本科时父亲就过世,家里穷,他只得毕业谋生。三十多岁还不太明白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的出身如此,我不是也未敢透露自己的身份么?
是不愿叫他失望,还是因为我个性里有着特脆特弱的一面,需要靠梦幻去遮饰?
有时候,对于出身的漠然能够松解绷紧的思想,添一些生的勇气。要是没有梦幻支撑,我早已打垮自己了。
要是他恰如其分地待我、拿走我,我一定是不顾一切,什么都交给他。可他是呆瓜,仍有着农家人的憨直,一心等我回应,等得这样的被动,直到我对他不再仰视,热情一天天消逝。
对于我来说,过去一次次失败,留下的烙印太深,无法抹杀,它在我心灵投下了沉重的阴霾。即使无边的幸福袭来,我也不愿接受。
我已是一个无力消受幸福的女人。
我是个“强人”,但我的根子是败着的。
8
我越来越思念闻敏,一年多来什么都干不了,不知道这算不算痴迷。
去吧,看看他去吧,然后你就忘掉他……
我在心里不住给自己打气,查明路线,我摸了过去。
朔风悲号。马路和树木全给刮成一片苍白。天空灰阴阴的,沉甸甸地封盖大地。
我刚下车,大雪就在飞扬了。真没有这样巧合的。
雪朵儿在无声地装点世界,悠闲,随心,姿势优美。
远远见到闻敏的坟。碑向着我,就像在笑。左首立一棵细矮的青松,青松的针叶儿承住茸茸的白雪,一朵接一朵。
我知道,闻敏是最爱雪花的。现在,雪屑儿就在他的上方飞舞,慢慢都倦了,盖在他身上。
我静静而立。整个白茫茫的大地都在带同我下沉,下沉在亿万点雪朵儿中间,正如我站在飞船之巅,穿越银河,但银河一定没有如此纷乱的寒光,它奇异地变幻闪烁。
我身上扬开来阵阵清风,鼓荡起身周的一切,去捕捉那点点片片的亮色。
一切在下沉、下沉,不断地下沉。
回家吧。你会着凉的。
闻敏走出来,对我遥遥地笑着。
我回他一个木然的笑。
他飘过来,我偎在他身上。
他用手扫去我发际的雪花,说:我看了你大半天,担心你着凉,就来了。走了这远的路,你不累?路上又堵。
我有约会,雪在这里候我。就赶来了。
辛苦你了。
你路上也会塞车吗?我问。
我们都用气行走,各有各的气道,互不相干。
那就很好啊。我马上回去了。
路上别急,你有太多的计划。你太苦自己了,别人不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我知道。
我刚拿上了文凭!
你还想读研!我全知道呢!只是我不明白,过去你对文凭不以为然的呀?
是的啊,只为接近你我才去读,做鬼了我们才配。
那我等你。
等我哪一天过去,你比我又会大出好多,我们不还是无缘吗?
傻丫头,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每天进步,每天长大,我比什么都开心……
我合紧双目,泪水静静地淌下。
我好想休息!
在天地之间,在闻敏的坟前,我仿佛也成了这宇宙里的一点雪,它飞啊,飞啊……
终有一天,我会飞到他身边。到那时,我将安息,和他融成一片。
亲爱的,你听得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