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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工地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剑平  阅读:

  我出生在猫跳河四级电站,又叫窄巷口电站,风景极美。

  我记事从这个电站开始,先是居住环境,后是左邻右舍。印象中,那排油毛毡平房很长,横卧在一个大斜坡上。平房后有条公路,是土路,通前方到河槽。房前的行道和家里的地皮一样,没用水泥硬化。整条行道坑坑洼洼,宽不及一丈,因为走的人比家里多,行道比家里的泥地黑。行道前是个大土坎,很陡。邻居们都用木头在斜坡上悬空搭建厨房,行道显得又细又长。门前有大土坎,打扫卫生方便,垃圾直接从家里扫到坎下,连撮箕也省了。行道左边通托儿所、机关、菜场;右边尽头有这栋房子唯一的公用水龙头,淘米、洗衣、挑水全在此。水笼头的边上是条下坡路,直达猫跳河边。

  因为房子长,记忆中,要全部走完并非易事。小时候我缺钙,学步晚。听母亲说,那阵,他们一早就要上班,留下姐姐和我在家,姐姐只长我一岁。母亲给姐姐买了一只红色小塑料桶。每天早上,姐姐得背着和她差不多“长”的我,拿着小塑料桶,一桶一桶把家里的水缸提满。有阵,工地上定时供水,母亲叫弟弟到水龙头边看有没有水。弟弟跑去,打开水龙头,看了看。然后,一边往回跑一边喊:“匪来喽,匪来喽!”邻居们不明白,站到家门口看个究竟。弟弟掉了两颗牙,嘴巴不关风,他叫的是:水来了。以后,邻居们不看水龙头,只要弟弟一叫——“匪来喽!”大家哄一下,提着桶拎水去。壮劳力拎了水,很轻巧,也学着弟弟喊上一嗓子——“匪来喽!”

  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整个工地都被大雪覆盖了,全工地生产、生活用水供应不上。工地上的消防队有最好的灭火车,但消防车极少用,成了摆设。因为工地上的房子皆以油毛毡盖顶,油毛毡是石油的残渣炼制,是极好的燃烧材料,一旦失火没法扑救,只有眼睁睁看着整栋房子被大火烧光。这年,消防车供生活用水,派了大用场。有辆消防车到河里汲水,因山大路弯,加上坡陡路滑,这辆载满水的消防车从山顶翻滚至山脚。半坡上,翻滚的消防车撞了一块大石头,驾驶员被甩了出来。驾驶员死了,但全身上下见不着明伤,也不见血,大家都奇怪。第二天,东一块西一块,收拾消防车残骸,工人们在一丛草堆里捡到一颗完整的人心,是驾驶员的。太奇怪了。

  那年,我们这排房子唯一的水龙头冻住了,家里没水。我父亲担一对大木桶,到大土坎下的水池里挑水,姐姐也跟着去了。水池建在大斜坡上,为工地上的生活用水。打满水后,姐姐蹲在水池边不走。因为坡大,父亲肩上的一对大木桶没法放到地上,怕姐姐掉到水池里,父亲叫了几声,但姐姐就是不走。没办法,父亲随手捡一块小土饼,朝姐姐蹲着的地方甩过去,原想吓唬一下姐姐,让她跟着回家。不想,父亲丢出去的土饼打在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一下飞了起来,正好击中姐姐的脑门,流了很多血。母亲心痛,骂父亲。父亲也心痛,但忍不住偷笑。父亲说:土饼明明是歪歪丢过去的,哪知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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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及姐姐脑门磕破的事,邻居们都笑。父亲挑水那条小路上,还有一件惊动左邻右舍的事,和我家有关。一个下午,弟弟站在那条小路上,逢过路的农村老妇人。妇人见弟弟一个人站在小路上,虎头虎脑,煞是可爱。她从背篼里拿了半截烧包谷给弟弟。妇人问:好吃不?弟弟说:好吃。她又说:那跟我回家,天天吃烧包谷,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弟弟跟着老妇人走了很远,快到河边时,遇到母亲下班的同事,这个同事就住我家左边。同事奇怪:这不是王师父家小孩吗?怎么跑河边来了?再看,那妇人只管走自己的路,却始终和弟弟保持三四米的距离。弟弟不理会母亲的同事,执意跟着老妇人。那妇人也不言语,一副弟弟赖着她的模样。母亲的同事急了,隔着大半坡吼父亲的名字。左邻右舍听了,倾力朝河边追。结果老妇人一溜烟,过了河上的吊索桥。邻居们追到河边,只见母亲的同事抱着弟弟,气喘吁吁朝坡上爬。弟弟手上拿着半截烧包谷,啃得正欢。

  母亲这个同事虽和我家邻居,又救过弟弟,但我没有多少印象。邻居中,要说记忆深刻,那就是一墙之隔的左右两户人家。

  左边邻居大概姓米。他们家子女挺多,年长的两个,一男一女,比我们大得多。这对大哥大姐可能都在工地上做临时工,唯吃饭时在家。但拌煤、做饭、洗衣……大哥大姐勤快着呢。我听母亲叫大哥米龙、叫大姐米凤。不知道母亲叫的是连名带姓还是只叫名。他们家另外的两个小男孩,一个比姐姐稍大,一个比我小得多。据说他们中间还有姊妹,家里带不过来,送乡下去了。他们的母亲抽烟。他们没有父亲。

  那阵工地上没有粮店,供应粮都在食堂买。供应粮百分之三十大米,百分之七十杂粮。杂粮有面粉、包谷、黄豆。面粉,工地上的人都擀面条吃。这户邻居办法多,他们将面粉加工了,当孩子的零食。加工方法很简单,把面粉直接放在铁锅里,炒至微黄,出锅即成。吃的时候,在炒好的面粉里加入少许白砂糖,或冲水吃,或干吃。我和弟弟闹着也要吃这个东西,母亲给我们做过。味道甚好,兑了水,像饼干;干吃更好玩,一咳嗽,嘴里喷出一股白烟,嘴上一圈白白的。牙嚼,白糖粒脆响,唾沫一润,余香留在舌头上浓厚不散。这是我儿时吃过的最香的零食。有吃、有玩就是好日子。后来姐姐也会做炒面。那阵,炒面成了我们的主打零食,隔三差五就吃一回。邻居家小男孩,因为吃炒面,闯了大祸。

  一天,我们都在家里玩,忽闻隔壁大婶哭泣。大婶哭声瘆人,那音声是在胸腔里憋过,再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很尖厉,尖得几乎可以伤人。追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大婶死死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哭,邻居们都忙着劝慰。米龙、米凤也哭,但他们的小弟弟坐在妈妈怀里若无其事,东张西望,不哭。那个小孩刚吃过炒面,小嘴白乎乎的,胸前围兜上还留有许多面粉末。

  如此伤心,大婶哭什么?原来,小男孩用小板凳垫脚,爬到他们家柜子上,把白砂糖倒入他父亲的骨灰罐里,把骨灰拌着当炒面吃了。

  刘婆婆

  修四级电站时,我家右边住着刘婆婆、刘公公。刘公公不常在家,刘婆婆天天都在。

  刘婆婆家有个女儿,我们叫银娘娘。工地上的女孩子爱美,都有护肤品,有的是大盒、白瓷瓶装的雪花膏;有的很小,是蓝铁盒装的百雀灵。银娘娘的护肤霜与众不同,装在一对白色的小贝壳里,很精致、漂亮。银娘娘能歌善舞,和刘公公一样,银娘娘也不常在家。银娘娘叫我父亲大哥,刘公公叫我父亲兄弟,刘婆婆直呼我父亲的名字。工地上的称呼是个难事,特别是年龄相仿的,辈分都乱了,不讲究的乱喊;讲究的,分不清辈分统称师傅。

  刘婆婆下肢瘫痪,长年坐在床上,从不出门,但能在家里扶着墙壁,或撑着两张小木凳子做家务。工地上的房子都统一样式,人字土墙,圆木架梁,竹席顶子加盖油毛毡,大小皆在五六十平方米左右,开间全部统一,长方形。房子隔墙有两道的,也有三道的。讲究点的人家,土墙用废报纸裱糊过,不讲究的直接住在黄土墙里。刘婆婆家是两开间,墙上糊报纸。她在家里的行动似乎也方便,从不要我们帮忙。

  工地上三班倒,吃饭时间都听广播,每日广播响三次,分别是早中晚三餐。广播一响,大家都按时回家做饭、吃饭,我们那排房子就热闹了。其他时间,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刘婆婆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样,广播响了,刘公公、银娘娘不一定在家,长期如此。尽管刘公公银娘娘不回家,但每到吃饭时间,刘婆婆做好的饭菜仍要暖在小灶台上。过了时间,稍等,刘婆婆会把热饭热菜收回碗柜里。邻居们三班倒,可上班时间门上都统一挂了明锁,不上班的人都不知去哪了,唯刘婆婆家的门从不挂锁,她长期在家,门是虚掩着的。很多时候,我们那栋房子,刘婆婆一个人在家。

  我和弟弟是刘婆婆家的常客,有事无事就往她家串。刘婆婆、刘公公特喜欢我们哥俩。刘婆婆不关门,有时纯粹就是等我们串门。我们哥俩去刘婆婆家,刘婆婆高兴:“哎呀!哈哈……狗伢子来啦!过来,让婆婆香一个。”刘婆婆伸手抓我们哥儿俩,一把,没捞着人,我们都笑。“呼”的一下,抓住一人,被刘婆婆紧紧搂在怀里,喘不过气。刘婆婆亲我们的脸,很重,有时还会狠咬一口,咬实了不放,痛得人直想掉泪花子。我们一哭,刘婆婆张开大嘴直乐。嘴里念叨:“狗伢子,狗伢子!哭,婆婆再咬!咬哪里?咬小屁股!”

  尽管被咬很痛,我们还去刘婆婆家,刘婆婆家小火灶上有好吃的。油炒饭、蛋炒饭,有时还有油炸花生米。凡有吃的,刘婆婆都会撑着小木凳,拿个小碗给我们盛着吃。

  刘公公比刘婆婆温和。刘公公脸尖、头秃,有一对大腮帮子,还留着山羊胡子。我们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刘公公像列宁,像神了。但刘公公不爱政治,他不参加运动,只好酒、好棋。回家吃饭时,刘公公地上一蹲,胯间放张小板凳,凳上一碗花生米,一个辣椒水,一个小酒杯。刘公公端着蛋炒饭,边吃边饮。我们进门,刘公公笑:“狗儿滴(狗日的),过来,陪公公七酒(吃酒)。”刘公公用筷子挑碗里的鸡蛋直接送我们嘴里,用手抓花生米喂我们。动作慢了,我们会伸手抢碗里的花生米。刘公公挑块碗里的鸡蛋,在辣椒水里一裹,送到我嘴里。啊呀——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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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刘公公昂头直笑,“狗儿滴,辣倒了。公公忘了,有辣椒。狗儿滴,那个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哈哈……”

  刘公公捡起我从嘴里吐在地上的鸡蛋,吹一吹,放进自己嘴里——“嗞”一声,抿口小酒,津津有味吃了。“还七(吃)不七(吃)?还七不七,公公还有,没辣椒。”

  一次,去刘婆婆家。刘婆婆想心事,不理人,让我们自己在小灶边上的锅里舀蛋炒饭吃。我和弟弟省了碗柜里拿碗的程序,拿着筷子,站在小木凳上,把锅里的鸡蛋挑吃光了。吃胀了肚子,我们用锅铲一铲一铲,舀灶孔里的煤灰拌在饭里。刘公公回家一看,骂上了:“狗儿滴!老婆子,往老子饭里伴煤灰。狗儿滴!”刘婆婆哈哈大笑:“狗伢子,是隔壁两个狗伢子。”刘公公也笑:“狗儿滴,有孝心,还怕老子七不饱,加这么多的煤灰。”

  长大后,我以为刘婆婆、刘公公是湖北人。问父亲,父亲说不是。那就是湖南人?也不是。父亲说,工地上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哪的都有,说话都南腔北调。我问刘公公做什么工作,父亲忘了,那阵工地上都忙着抓运动,刘公公闲着呢。他从不参加运动,每天都找人下棋。

  刘公公好棋,由来已久。在另一个工地,刘婆婆刘公公刚结婚那阵,刘公公就有外出下棋的习惯。只要不上班,一出门就没了踪影。刘婆婆年轻时长得漂亮,两条大辫子长长的,走路很精神。那个电站条件很艰苦,工人们连土墙房也住不上。当时工地上的房子、工棚是用竹片编墙,再以稀泥抹在竹片上做成的。时间长了,竹片上的泥会掉下来,有的房子透明透亮,四面漏风。热天这种房子凉快,冬天可就惨了。刘婆婆刘公公住的就是这种房子。他们结婚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一个晚上,天虽黑了下来,但暑气未消。刘公公照例没有回家吃晚饭,大概棋逢对手,对方宁可请他吃饭,也不放他回家。刘婆婆等不到刘公公回家,自己准备先睡,明早还上班呢。刘公公回家晚也不是一次两次,灶上留了饭菜,也给刘公公留了门。油毛盖顶的房子有个特点,白天吸热,晚上散热,加上暑气难熬,刘婆婆关灯,脱光身上的衣服,被子一捂睡了。

  工地上有个麻风病人,因为条件不好,无人重视,甚至有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就算知道,也束手无策。反正工地上有病的人不是一两个,只要是个活人,能吃能喝能干活就算个正常人,最多给个轻巧工作,就算解决问题。这个麻风病人不知自己得了何病,用了很多土办法医治,都没效果。后来,他找了个算命的看。算命的说:你这个病很奇怪,药是治不好的。要治这个病,得和女人睡觉。这个人本来长相就猥琐,加上关节变形,走路姿势怪异,哪会有女人和他结婚。这个麻风病人从刘婆婆家漏风的墙缝里,发现了刘婆婆的秘密。那天趁刘婆婆睡得晕乎乎的时候,麻风病人推门而入。进去后,麻风病人直接脱了衣服,上床睡觉……睡完觉,麻风病人起身走人。下半夜刘公公回家睡觉,把刘婆婆弄醒了。刘婆婆问:才回家?刘公公回答:是呀!刘公公这么一说,刘婆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说:刚才怎么有个人上床和我睡觉。刘公公一听,这还了得,马上向保卫科报告。保卫科组织人员在工地住区盘查,很快,在路上抓住了麻风病人。不是上下班时间,深更半夜麻风病人还在路上,形迹可疑。结果,保卫科一问,麻风病人全交代了。

  刘婆婆想不通。穿上衣服就往河边跑。那个电站是混凝土斜墙堆石坝,简单说:就是石料斜斜堆起来的大坝,库体内层浇有混凝土。那个大坝的泄洪道,建在坝体右侧,距坝顶大概三十多米。泄洪道呈半圆形,中间凹,两头翘,长约百余米。泄洪道至坝基的高度约五六十米。那天泄洪道正好放水,水声五里以外能闻。窄窄的泄洪道里,白水飞溅,激流奔腾,像条翻腾着的大白龙。刘婆婆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死!她想,跳到水库里尚有活命的机会,跳到泄洪道里一了百了。刘婆婆没多想,一下就从坝顶跳了下去。从坝顶落到泄洪道,再冲到基坑,近两百米,又被巨大的水花在河床的乱石堆中冲了好几百米,可刘婆婆命硬,没死。

  吴同学

  入学那年,我还不像个小学生。是姐姐带我去学校报的名。

  那阵,我野性尚未收敛,常跑母亲的工地上玩。我家养了一只土狗,我们给它取名“小虎”。小虎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我母亲每天上班它都要送一程,下班也要接一程。母亲三班倒,小虎从不错过时间。我母亲的工地离家五公里,有时碰到拉沙的解放牌翻斗车,师傅愿意,可以搭上一段,此外上下班都走路。去母亲的工地,小虎一路相随。

  母亲是除渣工,她的工地在公路边上。推土机在公路边平整出一大块场地,场地边缘是个斜坡,斜坡中段安有一排漏斗,漏斗下是条施工隧道,隧道里铺的两条铁轨直通大坝拌和楼。翻斗车从采石场拉来各种型号的沙石骨料,分类倒在斜坡上。每种型号的骨料下都接一个漏斗,铁皮斗车在隧道里接了骨料,由工人顺着轨道推至拌和楼,倒在一条铁皮做成的梭槽里,再滑到大坝施工现场的搅拌机里,拌成混凝土。工地上的人,把技术看得很重。混凝土的制作也有技术成分,那阵没有电子秤、水银秤,配沙石骨料靠斗车计量,一车装多少全凭目测。

  翻斗车运来的骨料型号很多,因为用料多少不一,漏斗上的沙石有多有少。漏斗下料后,周围会积下一圈没有顺利漏下的石料,得靠人工送入漏斗口。那天,我母亲这个班组负责往漏斗口送沙石骨料。

  我到工地时,漏斗口不需清理,工人们都坐在地上休息。工地上到处沙石,整个露天工地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有人们和我母亲开玩笑,“你家少爷来了。是修理工还是驾驶员?”我和弟弟被他们取了外号,衣服不太干净的一个叫修理工,稍微干净的一个叫驾驶员。我分不清工人们的姓氏,一律叫叔叔。我和大人们打招呼,小虎和母亲打招呼。此时公路上来了个农村老妇人,背个背篼,提了一篮鸡蛋。

  我母亲把卖鸡蛋的老妇人叫住,她要买鸡蛋让我先拿回家。母亲把鸡蛋一个一个拿在手上,对着太阳光照。没挑选鸡蛋经验,不知哪种是寡蛋,我把母亲选好的和老妇人篮子里的作比较。对着阳光,那些鸡蛋都一样,分辨不出好坏。母亲很严厉地警告我:“不要乱动,打坏了要赔钱的!”话音刚落,啪——我手上的一只鸡蛋掉到地上。掉到地上的鸡蛋裂了一大个口子,透明的蛋清流了出来,在太阳光下亮晶晶的。我母亲非常气愤,捡起地上的鸡蛋,一下砸到我脸上。

  我闯了祸,母亲要赔钱,我想哭,却不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坐在地上,我用手不停地擦脸上的鸡蛋。母亲不说话,只管自己选鸡蛋,我感觉母亲也想哭。我脸上紧绷绷的。这时候,有个工人从漏斗一边的小道爬上来,惊呼道:“从漏斗里漏了一个人下去,完全挤变形了,快看看是谁?”

  工人们立即清点人数,漏下去的人姓吴。

  当时大家都坐路边休息,只有他坐漏斗边上。因为漏斗口堆的石料太多,这个工人闲不住,想把堆高的石料往漏斗中间铲。不想下面正在漏石料,这工人一下就陷了下去,石料瞬间就把他挤没了,连喊叫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漏斗里突然漏下一个人,放料的推车的都吓了一跳。赶紧把斗车推到洞外看。斗车里的人已经挤扁了,根本不知道是谁。

  掉在斗车里的工人我没印象,但他儿子和我是同学,我们同在一年级,不在同一个班上。一年级两个班,开学没几天,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吃忆苦思甜饭。开学学校对学生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全校组织学生吃忆苦饭,发动大家上山挖野菜。挖野菜,工地上的孩子不在话下,但也有笨的。我们班一个同学把兔子吃的奶浆草当野菜了,结果一锅包谷稀饭味苦难咽,谁也不吃。老师不敢倒,正左右为难,一班老师带着这个同学来了。他们班的忆苦饭不够吃,没有了,这个同学哭鼻子。现在有得吃,他高兴呢。再叫一声,一锅苦味稀饭,被哄抢一空。老师批评我们,说二班的同学像地主,吃忆苦饭还挑食,要我们向一班学习,特别是那位哭鼻子的吴同学。

  吴同学的父亲死后,他母亲给他改了姓,随母亲姓联。有个算命的先生说,不能改。吴同学的母亲不理会算命先生的劝告。

  我们学校在山头上,山腰是职工医院,山脚是条大河。吴同学的父亲就埋在学校后面的小山下。吴同学的父亲死前一月,与朋友上山玩,见此三面环山,正前方因几个职工食堂都在此挖黄泥巴拌煤,形成一个很开阔的豁口,能见远方的河流。他父亲开玩笑说:这是块好地,我要死了,就埋这里。豁口距同学父亲的坟两三百米,豁口下是公路,公路坎下是职工医院家属区。这条公路沿工地一周,学校、工地、医院、局机关、家属区都串在这条线上。从我家出发,去局机关看电影,约三公里,到此正好一半。

  那段时间,我不敢走这条路,怕极了。特别是晚上看电影,得趁人多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走。我们住这个片区,唯一的公共澡堂也在这条路上。澡堂一周开一次,洗澡票由父母的连队发。开澡堂那天,还供应开水,去洗澡的人都带一个温水瓶,顺便打开水回家。

  这事没多久,我和弟弟带了温水瓶去洗澡。我们先打好开水,把温水瓶放在澡堂外面。洗完澡回家,我忘了拿温水瓶。晚上,母亲洗脚,找不着温水瓶,把我从梦中叫醒。我一想:坏了,温水瓶忘在澡堂外了,我翻身下床就往澡堂跑。还好,温水瓶尚在。但我该怎么回家?来时一心急着温水瓶,没有多想,现在回家得过那路段。

  我战战兢兢往回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天很黑,四周荒山野岭,没有一点光影,是我见过的最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亦不能形容。路段上虽有职工医院家属区,但离公路很远。公路边,豁口对着那个土坎很高,接着是一个很大的斜坡,斜坡下才是医院家属区的最后一栋平房。这家属区与荒郊野岭无区别,唯几栋孤零零的土墙房子。快到那个豁口,我一下飞跑起来,想尽快穿越那个豁口。因为看不见脚下道路,开始我沿公路中间跑,到豁口处,我靠着路坎边跑,尽量离那个豁口远一些。刚跑到豁口边,嗵——有石头从豁口里射出来。

  确确实实有块石头扔出来,不是我紧张,石头顺着我手腕飞出去,还轻轻擦着了腕上皮肤。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全都立了起来。我跑得更快。我想这样一直跑回家。

  跑过豁口,温水瓶里的水溅到我裤子上。原来,刚才不是有人用石头砸我,因为跑动,温水瓶里的水晃动,把水瓶盖冲了出去。水瓶盖掉了,我不得不倒回去。我没想过不要那个瓶盖,只想着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损坏。回到豁口,把水瓶放在公路上,我贴着堡坎,抓着石头缝下到坎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伸手乱摸一气。谢天谢地,斜坡上是乱草刺丛,水瓶盖没有滚远。摸到水瓶盖,爬上公路,我提起水瓶一路奔跑。

  这以后,我很怕这个吴同学,就是白天见他也远远躲着,不知为何。吴同学家住我母亲工地附近,他家周围堆了很多废弃的施工设备。因为做滑轮车,我们常到这一带找作废的弹子盘。此地还堆了很多氧焊桶,工地上烧氧焊用的是电石灰。电石灰是一种灰白色的石头,遇水后产生反应,生成乙炔,热能极高,电焊工们用此焊接。这种电解设备很简单,一个大铁桶套一个小铁桶,小铁桶顶部预留个小孔。这个小孔套上橡胶管,一头接在焊枪上。只要在铁桶中加入电石,注入水即可用。我们常把电石放在水沟里,溶解后,一点即燃。工地上的孩子都玩过这东西。

  吴同学父亲走后的那个寒假,吴同学在家门口玩耍,他找了许多电石灰放进氧焊桶里,注入水,想看看火焰能冲多高。他划了一根火柴丢到铁桶里,但火焰没有窜上来。他在脚下垫了石头,伸脑袋入桶探个究竟。刚伸过脑袋,只听——轰的一声,套在里面那只小铁桶冲了上来。吴同学的脑袋,跟着小铁桶一下就飞了出去,直到埋他的时候,也没找到。

  老杜

  那时,我记性很好,从不失眠。当时父亲总是很忙,几乎不下厨做饭。但那天父亲在厨房里忙碌,母亲竟穿着有泥巴点子的工作服,瘫软地坐在父亲自制的沙发上。她不言不语,还不停地用颤抖的手擦眼泪,就连我放学回家也没理。母亲的样子,让我心里慌得厉害。

  那天我是个好孩子,不但没弄脏衣服,而且不用任何人监督,自己做完了家庭作业。吃饭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吃点吧,总不能不吃饭吧。他是为我死的,母亲的声音很小。她已经不哭了,但仍然坐着不言不语,发呆。后来组织上来人把父亲叫走了。

  父亲走后,我很主动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我壮着胆子问,妈,谁死了?老杜!母亲软兮兮地说。说话的时候母亲的眼睛很亮,声音有些发抖,母亲的表现,让人惊恐万分。

  老杜我认识,又矮又胖,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是母亲的班长。老杜家在农村,算是单身汉。母亲所在的连队分劳保肉时,得了瘦肉的人,嫌太瘦炼不了油,得了肥肉的人,嫌太肥没法吃。后来是老杜想了拈阄儿的办法,人们不再为此争执。每逢领劳保肉,我必定要到母亲的连队,代母亲拈阄儿。我总希望拈到瘦的,但有时运气不好。这时候我相信老杜会帮助我,要么他用自己的和我换,他也得了肥的,便扯着嗓子喊,谁愿和这小娃换,妈的会亏死你呀。然后他会揪我的鼻子,或者说今天该你倒霉。母亲的同事都说老杜厉害,吼人凶,但我一点也不觉得。

  父亲走后,组织上派人到我们家找母亲了解情况。母亲说,九点多钟的时候,放炮班的放了最后一响,电工班也恢复了照明,轮到我们除渣班的进洞除渣。因为岩层涌水,我们不得不在稀泥里作业,老杜一直叫骂不停。我正要把横在地上的一根电线拾起来,挂到洞壁上去。老杜却在身后猛拉我一把。他冲我发火说,去去去,女同志都到后边去。我很生气,刚转身就听到叭的一声,开始我以为是他们倒渣在抖车里发出的声响。但那声音很怪,闷闷的。是……老杜就在我身后。他躺在地上,脖子硬硬地昂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我。他一直那么看着我。他拾了那根电线。母亲停止了说话,眼圈变得红红的。她用手巾擦着眼泪,突然说,他是替我死的。母亲一脸的恐惧,让我觉得心惊肉跳。

  据说,当时老杜一身都是稀泥浆,触电从架子上掉下来,一根钢筋从他的下巴戳进去,又从嘴巴里穿出来,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幅图景。他们把老杜抬到洞外的太阳光下,想晒干他身上的衣物。老五还擦干净他的嘴巴,给他做人工呼吸。老五对着他的嘴用力吹气,又用拳头擂打他的胸部,母亲说老五就像在发疯。直到老杜的嘴里已经有血流出来,医院的救护车才到。医生一下车就给老杜打了强心针,一个医生还说,怎么给个死人做人工呼吸。

  我们已对这次事故作了技术鉴定,父亲回来的时候对母亲说。电死老杜那根电线的接口很牢,内包黄蜡绸,外包黑胶布,不但没有违反电工操作规程,活还干得相当漂亮。问题是接头泡在水里不可能不漏电,可不至于电死人。老杜的死有两个重要原因,尽管老杜身上全是稀泥,但工人们不该把他抬到强烈的太阳光下暴晒,应该放在阴凉的地方,或者就让他躺在洞里。更要紧的是,被电击的人不该打强心针。因为电击,心脏会剧烈收缩,怎么能再打强心针呢,这些医生真是缺少常识。最后要看事故调查组的综合鉴定。另外,给老杜做人工呼吸的老五已经疯了。

  晚上,好奇的姐姐要我和她去看看老杜。太平间里的人很多。躺在水泥床上的老杜裹了一身白布,但人们却不敢盖他的脸。老杜的鼻子耳朵嘴巴,正有细细的血流出来,揩了又流。地上已经堆了好大一堆血染红的马粪纸。几个大人站在那儿说,老杜之所以死了还要流血,是因为他盼着自己的亲人来看他最后一眼。老杜放不下呢……

  老杜的络腮胡和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一点也不威风。我觉得工伤死亡的人都是英雄,但老杜很让我失望。回家的路上,想起老杜曾揪过我的鼻子,心里很害怕,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紧紧拉着姐姐的手,磕磕碰碰,往家里走。姐姐说,你千万不要回头,大人们说,活人的肩上有两团火,只要你回头,呼吸就会吹灭那两团火,于是所有的鬼魂都会找上你。只要不回头,鬼魂就不能靠近你。

  回到家里,我不再害怕,上床就睡。但姐姐总要把我弄醒,让我陪她说话。刚开始我还坚持与姐姐说,后来我闭着眼睛乱说,再后来,姐姐弄醒我我就发火。

  迷迷糊糊中,我总听见一个大人的说话声:你看这血流得。哎……老杜心里放不下呢……

  老鬼

  老鬼我认识,老婆孩子都在农村。那会儿工地上这种单身汉很多,年龄多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很闲。八小时以外,树下、小山头上、马路边的石墩上,都是这种闲聊的单身汉,但我永远不知道他们聊些什么。大概每月工资寄回家里的缘故,他们都抽旱烟,从不买纸烟。除了长得黑以外,在他们中间老鬼最矮最瘦,看上去也最精明。说是认识老鬼,不算确切,这种单身汉我几乎个个面熟。但多数叫不出名字,就算知道一两个名字有时也对不上号。

  那时候我和弟弟喜欢捉蜻蜓,我们叫它丁丁猫。不知其称谓来历,大家都这么叫。为此,弟弟还闹过笑话。考兵那年,体检的医生拿出色盲表,翻到蜻蜓问弟弟是什么。丁丁猫。医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弟弟急了,做着飞的样子,一个劲比画——丁丁猫,丁丁猫。医生又问,是不是蜻蜓?对对,蜻蜓蜻蜓!弟弟恍然大悟。当时我和弟弟的个头一般高,长得也很像。图省事,大人给我们买的衣服裤子全都一个样,外人往往分不清我和弟弟。在外边惹了祸,上门告状的人常常混淆我们哥儿俩,被父亲冤打的次数也比较多。谁回家若无缘无故的挨了一揍,我们彼此都会想,一定是他闯的祸。后来我惹了祸,估计别人会上门告状,便赶在状告之前回家。等别人告上门,我也不吱声。见我在家里,父亲就会想,哥哥不是在家吗,一定是又告错了。

  那次,就是为了捉一只大个的丁丁猫,我顾上忘下,踩坏了老鬼自种的辣椒。老鬼很凶,从单身寝室里操了棍子追出来。但他跑不过我,只有边追边骂。打死你。打断你的腿。看我怎么告你。我及时溜回家,还好,弟弟不在。我一屁股坐到父亲的写字台前做作业,可心里却七上八下。但直到晚上睡觉,我和弟弟都相安无事。谢天谢地,老鬼总算没告我,也许他忘了吧。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老鬼,只是见了就躲,怕他想起那事会告我的状。

  几天后,食堂卖芹菜炒牛肉。有这种好菜,父亲母亲的连队要发会餐券。拿着会餐券去食堂打菜,是我和弟弟求之不得的。我们每人一票、一个大海碗,弟弟排在我身后。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和弟弟同时把会餐券递给李老头,两只碗整齐地排放在小窗口前。李老头在盆里舀了一大瓢肉,却在两个碗里各倒了一小点。我和弟弟站着不肯走,我愤怒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弟弟却像母亲弄筛子那样簸了一下碗里的肉,很惋惜地说,哎呀,只有这么一点点。李老头却拿着那瓢肉,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哥俩。排在后边的人说,好了好了,李老头,逗这些娃娃干啥。李老头一下子笑出声来,在两只碗里各舀了一大瓢。并说,是老鬼帮你们的忙。回头一看,可不得了,老鬼就是他。吓得我端了碗就走。

  剁得细碎的牛肉,被酱油腌得红红的,相比之下芹菜和细葱特别绿,还有雪白的蒜瓣,又汪了一层亮晶晶的红油。弟弟忍不住说,哥我们尝一尝吧。这次回家尝吧,我说。我担心老鬼想起了那件事,他会问别人,他一定知道了我是谁家的孩子。没准,吃完饭他就会上门告我。这事成了我最大的心病,那些日子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听说老鬼失踪了。对此工人们争论不休,起因是前两天工地上突然停电,洞里上班的工人拼命往外赶,不巧,那条洞子的中段有个溶洞。在打洞的过程中打到溶洞是很常见的,工人们通常要用钢筋扎一道安全栏。但当时是大战,为了赶进度,没时间顾及。有人说老鬼往外赶的时候,掉到溶洞里了。有人说那天根本没看见老鬼上班。还有人说进洞前看到过老鬼。电停得很突然,工人们刚到作业现场,还没开始工作,所以谁也不敢肯定。与老鬼同寝室的人却肯定地说,老鬼有三天没回来了。那天组织上决定派人下溶洞找老鬼,可怕溶洞里有蟒蛇,叫保卫科的人带枪下洞。我们一群放学的孩子看见枪,觉得稀奇,跟着到工地看热闹。被绳子吊下溶洞的人,很快就被吊起来,说已经到了洞底,没人。

  一个星期后,两个工人打赌,一个说老鬼就是掉到溶洞里了,一个说老鬼知道那里有个溶洞不可能掉下去。为了五十块钱赌资,两个工人找来绳子,下到洞里找到了老鬼。我们又去工地上看,路上听几个工人说,那个溶洞有两层,保卫科的只下到第一层,可能害怕,没下第二层。老鬼掉下去的时候根本没死,据两个打赌的工人说,洞里又湿又滑,加上受了伤,老鬼爬不上来,在洞壁上留了许多血手印。洞太深,人在下边喊,上面也听不见,老鬼是活活饿死的。

  到了工地,几个工人正拿着大皮管子,冲老鬼身上的稀泥。躺在地上的老鬼,被他们翻来覆去地冲。十个手指尖果然磨秃了,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看着老鬼软巴巴的样子,心想,幸好他还没告我的状。

  过了一些日子,偶然经过老鬼那一小块辣椒地,发现他种的辣椒已经改种了洋芋。一下子,我又想起了老鬼露出白森森骨头的十个手指,以及他裹着湿漉漉衣物,躺在地上被水冲洗的样子。

  老五

  择址筑坝很讲究,需要谷窄水急落差大。然后挖一条导流洞,截流引水。水干了,河床就暴露出来。再扎上一条围水堰,清理乱石淤泥,打基础,行话称它做清基。为防水漫过建好的大坝,还要在一定的高度打上另一条洞。若库区的水超过坝位警戒线,就得开闸放水,俗称泄洪洞。打洞是门学问,若岩层不好,就得边打边加固,这还不算太难。听说有一条洞边打边掉渣,渣掉得多,但面积太小,没法用柱子撑,技术人员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施工进度和安全就会受到影响。几个工人一捉摸,试着把水泥拌成浓浆,就像刷油漆,边打边刷,居然把问题给解决了。

  那个电站坝区的地形比较复杂,清理基坑的时候,工人们打了一条弧形的洞,直接到基坑里除渣。洞有三百多米长,大小可容两辆施工的汽车交错而过,洞的高度大概六七十米。洞外,相隔百把米的高空是泄洪洞。开闸放水,腾起的水雾足有一百多米,很壮观。

  那时候工地上有个老五,爱钓鱼。那天老五休息,照常拿了鱼竿往河边走。老五钓鱼有个好地方,就是越过那条弧形的洞去基坑钓。洞外山壁上,有条小路,老五沿路进基坑。那里留了扎围堰的水凼,水稳,待得住鱼。该处的鱼不但多,没吃的又跑不出去,很好钓。因为基坑上边作业,怕掉东西伤人,头头们不许下边有人。但老五不怕,他选了凹壁的地方,即使掉东西下来也伤不了人。而且,去了好几次也不见出事。

  那天,大概钓了个把小时,鱼篓里已经有了十来斤鱼。临近中午,上边突然吹响了哨子。正好那天泄洪洞开闸放水,信号工在指挥开闸。哨响的瞬间,水跟着就下来了,山壁上的小路一下子淹没了。老五提起水里的鱼篓和鱼竿,拼着老命往洞里钻。前边是水,后边是绝壁,上边是一百多米高的大坝,下边是很急的河水。老五钓鱼那块巴掌大的地方,眨眼的工夫就快淹没了。唯一的路,就是沿洞返回。为了逃命,老五跑得飞快,疯了一般。水先是在老五的屁股后边舔得紧,接着就过了膝盖,又到了腰上。洞里见不着光了,先前的跑也变成了小步小步的走,甚至走起来是漂的。再走,水漫到了脖子。老五改走为游,游着游着,手里的鱼竿竟触了洞顶。老五吓得六神无主,不得不往回游,再游,鱼竿又触了顶。一试,脚下无底。水把洞的两头彻底封了。好在洞呈弧形,两头虽埋在水底,中间尚有一米左右的空间。游到洞壁边上,洞壁光滑,无处可攀。

  老五在洞壁边上来回的游,企图发现可以歇脚的地方。他小心翼翼沿洞壁摸索,终于,脚下触到一根扎入洞壁的钢筋。单脚刚落在钢筋上,齐胸高的地方又摸到一根。真是天意,脚下踩了一根,手里也吊了一根,水正好与腰齐。歇下来,老五想,这么站着不动,会影响血液循环,泡久了因四肢无力倒下,麻烦可就大了。他不敢让自己彻底停下来,时不时还得在小范围内活动活动。渴了好说,弯腰有水。饿了,还有十来斤死鱼,可以凑合着生吃。

  夜里,同室的人不见老五回来,知道他去钓鱼,赶紧通知单位领导。大家一致认为,老五必死无疑。单位派了车,沿河岸寻找。找不着,大家更相信老五是死了。

  当时,我们家住那栋楼,是办公楼改建的,共三层,三条走廊串了三十多户人家。楼房的对面是马路,一楼在马路以下,二楼比路面稍低,三楼略略高出路面。马路边上长年堆积了建筑用沙,我们一群孩子常在沙料上堆炮楼、挖壕沟,玩得很有劲。但也常常被大人们揪了小耳朵,立着足尖儿走回家。因此,玩的时候也特别小心。那天,我们玩着玩着,听见楼下有哭的声音。过去一看,是一楼的龙老妈子,坐在自家门前很伤心地哭,还拿了把冥币在那里烧。龙老妈子的样子,惹得一楼人的同情。问她家里谁死了。龙老妈子说,自己快活不成了,她看见了已死的老五。她说,买菜回家的路上,看见老五提个鱼篓子,拎根鱼竿,胸前还挂个破草帽。一身精湿,裤管卷齐膝盖,露出的腿肚子白得跟死人一样。老五看着她笑,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说老五是在招她。

  大家不信,跑去一看。嘿,老五根本没死,正在给同室的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听者掰着指头一算,老五竟在两根钢筋上吊了两天三夜,全当坐了水牢。那算的人还说,大难不死,老五你必有后福。

  老五是否有过后福,不得而知,但狗日的,老五活得真精彩。

  群殇

  父亲有个朋友,人高,也很瘦,瘦得一般人无法想象,他的眼镜片厚得有如酒瓶底。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他和他的一帮同学被弄到贵州,参加水电建设。因为瘦,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刘干。后来他回了四川成都,和父亲书信往来频频,才知道学名叫刘时和。刘叔叔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深,尤其对成都地方志颇有研究。不久前,他带了一家大小回贵州,按他的话说,是回来寻梦的。回家见他时,与他同来的另一人好面熟,小时候常见着,但叫不出名字。叔叔介绍说,他姓徐,那时候工地上的人都叫他烟灰。他和叔叔是同学,后来一同回了四川,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很奇特。这种情景,这种从事水电建设的人,回家看父母时常常碰到。但有的人不见了就不见了,对此就连追问的可能也没有,因为不知道姓名,具体工作单位,也说不出突出的长相特征。有个工人,在河槽底除渣,累了,杵着掏耙,想站着休息一会。哪知两百多米的高空,缆车正拉着一笼子工具缓缓驶过,一根钢钎从笼子的缝隙中掉下。八九米长的钢钎,刺穿了这个工人的安全帽,再穿过他的身体,从尾椎戳出,半节深深插在地里,半节还留在他的肚子中。当场死亡的工人,一直保持着休息的姿势,就连杵在手下的掏耙也没挪动过。一起干活的人说,狗日的,他是站着死的。没准,要见了面,这个工人兴许我认识。

  这些修电站的人,就像他们修筑起来的大坝,都叫水电站,但每个电站实际上是不同的。贵州的猫跳河,全长一百八十多公里,有单拱形、双曲立拱形、超薄型、混凝土斜墙堆石、黏土心墙堆石等,七个不同的大坝。那是根据不同的建筑材料、地理结构和工程预算,设计的不同坝体,施工工艺也各有讲究。除此以外,浇筑大坝,有个步骤流程。先得把钢制模板,用螺栓固定成槽,再往这个叫浇筑仓的型槽里灌放配了沙石骨料的混凝土。混凝土因配置的骨料不同,称谓也不同:沙石混凝土叫砼,钢筋混凝土叫金仝,人工混凝土就叫仝。然后,工人们要拿着震动器,站在浇筑仓的泥浆里把混凝土打紧。震动器震紧了混凝土,却把人震得散了架。震动器我见过,一支长形的金属棍,接着一根长长的皮管子,空压机输送的气,就是通过这管子传给震动棒,再带动整个震动器工作。浇筑大坝,是一块一块地浇,这块浇得很高了,卸下模板,又浇矮的一块。工人们把这些块分为一号、二号、三号等若干个块。随块一同筑起的还有两三条渗井,其作用是承接施工的余水,或坝体的渗漏水,也有叫它竖井或余水井的。渗井位于坝体之前,约占整个坝高的四分之三。

  那次,是给一条渗井浇顶部的盖板,两边的块已高过了渗井。工人们在井口上盖了一张七八十平方的钢板。近两百米深的竖井,没法设架子支撑钢板,用的是钢丝绳,固定在两头的高块上。那天在井盖上施工的人,干着干着,听见钢板的固定处有响声。立即通知技术人员。技术员到现场看了看,对工人说,别怕,没事,承受力是经过计算的,要相信科学。完了,技术员往回就走。刚要走下钢板,啪,钢丝绳断了,技术员忽略了钢板上附着物的重量。人、钢板和没浇完的井盖,百余吨东西,全部射入近两百米深的渗井。说来巧,头上六十吨高架门机正吊了一罐子砼,往浇筑块上送。门机的伸杆是要伸够了长度,才打转。但那罐子五吨多重的砼,是边伸边转,在空中,又撞了障碍物。啪,又是一下,障碍物带一灌子砼,满十满载全都砸入渗井。

  在场的人都急,但渗井太深没法下去救人。工人们七手八脚,抬来一个钢筋笼子,潜水工、救护队员一笼子人,由门机吊着放下去救人。先前坠入渗井里的人,有的穿挂在钢筋架子上,像歇脚的鸟,有的已浇在混凝土里,像嵌入的化石。从高架门机掉下的那罐砼,配的是速溶水泥,见水即凝固。因此施救者人拉、绳子扯、门机吊,从渗井中捞上来的,全是解肢后的人胳膊、人腿和人躯干。忙乱中,有人突然发现,七八十米远的对岸悬崖上,还有两个被弹出去的人,其中一个是技术员。过去拉人,发现这边坝壁的半空中还吊着一个。那人一动不动,只是无声地抱住震动器的送气管。这边的人一声喊,那边的人又忙忙慌慌向上拉皮管子。被拉上来的人活着,但躺在地上不动不闹,仍旧死死抱住送气管不放。几条汉子抱腰、掰手、抠手指头。弄了半天,手开了。那人又哭又笑,已经成了疯子。

  被弄上来的人胳膊人腿,全都送到职工医院。太平间摆放不下,停在医院门前的水泥坝子上。医生们要把零散的肢体拼装还原成完整的人,奇怪的是,怎么拼都不对。有人出点子,管他谁是谁,只要是个人形就成。按一头、一躯干、四肢的要求,拼出了四个人,加上两个完整的,一共六人。拼完了,还多出一条人腿。

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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