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山西其他地方相比,大同这座城市似乎更令人亲近。其原因主要是它的融和性。这里所用的融和,融字好解,是吸纳、渗透和交融之意。但为何用“和”而不用“合”,这是因为和乃“求同存异”,合却是“去异求同”,去存一字之差,意思大相径庭。这里可以把这个融和,解为八字:吸纳交融,和而不同。
以吃为例。喜吃肉食是游牧民族的饮食习惯,但在大同每餐所见的肉食品种之多、数量之大都毫不逊色于相邻的内蒙古。仅一顿自助午餐,炒菜不算,光是炖煮烧烤的肉食品种就有,兔头、牛尾、羊拐弯、猪大骨、焖鸡腿儿、烤羊腿、烤羊蛋、羊肉串……且带骨肉都是拳头大的块儿。足见大同人将游牧民族的粗犷和剽悍,学得淋漓尽致。但大同人又绝非只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式的豪吃。也是这顿自助,大同人把中原人巧做杂粮面食的繁多花样、细致精巧也发挥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仅是山西晋中一代司空见惯的刀削面,大同人就演绎出了细长柔韧的柳叶刀削面、筋道厚实的宽条刀削面、粗细长短适中且无棱的家常刀削面。而用软黍子做糕更是大同人的拿手。炸糕,圆的是豆沙红枣馅,长的是土豆韭菜馅。素糕,不用油炸,就是一团蒸好的黍子面团儿,可蘸羊肉汤汁、鸡肉或猪肉做的烩菜汤汁吃。不过吃时要注意虚着咬,咬实了就会越嚼越粘牙,有假牙的一不留心就会把假牙粘下来。馏糕,把炸好的油糕放入一个瓷盆再隔火蒸软,又是一种风味。
大同男人女人大部分长得都顺溜,特别是年轻姑娘,多数肤白肉嫩,腰细腿长,依稀有西域女子相。这大概也是千百年来民族融合、基因变异的结果。大同华严寺大雄宝殿中有一组辽代的菩萨塑像,其中一尊微笑菩萨,被国内外专家誉为“东方的维纳斯”。中国古老习俗对女子的要求是笑不露齿,衣不露体,下不露足的“三不露”。而这尊菩萨恰恰是“三露”。樱唇浅笑微启,皓齿晶莹洁白,臂露足裸,肤若凝脂,衣裙飘逸,体态婀娜。“三露”手法大胆打破了中国传统束缚,巧妙借鉴了西方艺术经验,从而在众多菩萨雕塑中脱颖而出,在艺术上取得了一个飞跃。这尊菩萨的塑造者,相传是大同本地工匠,想必他一定是位视野开阔,思想解放的卓越民间艺术家。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在艺术上兼容并蓄,将东西方绘画雕塑的理念、技艺融会贯通。这不啻是大同性格中的一抹亮色。
大同佛教文化丰富厚重,城内现存的古寺庙群尚有十多处,周边亦有多处。其中云冈石窟、上下华严寺以及应县释迦塔(应县木塔)等都堪称是佛门圣迹、世界级的文化遗产,每一处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文物价值等都无可估量。这些佛教遗迹都是民族、种族、政治、经济、文化等融和的有力例证。有人说,大同是大唐走向兴盛的起点,而云冈则是大唐兴盛交响乐的序曲。这话说得很精当,很有历史纵深感。云冈保存完好的石窟是从第四号窟到第十二号窟,其中的艺术魅力和历史价值毋庸赘言,仅是那没有编号的、高耸的沙石岩壁上一排排经历了千年岁月洗刷,历经风雨沧桑的石窟遗址就给人以巨大的震撼。那是多大的手笔啊,一座巨大的山、一座完全是石头的山,布满蜂巢般的人工石窟。云冈石窟中最大的佛像高达近15米,最小的则不到一个拇指大。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没有天高云阔的眼界、没有剽悍无畏的游牧精神断然不能,而没有丰富厚重的历史积淀、没有精湛细腻的中原文化更是断然不能。能把二者结合起来,就能把这件事做成,而能把这件事做成的这个多血脉交融的族群,就一定能把中国推向强盛繁荣的大唐盛世。这个推论当符合逻辑。值得探究的是,从千百年前到现在,大同的佛脉为何如此之深之旺?
主动吸收、消化和融和是一种能耐,被动接受、无形化解,乃至最终把对手消融殆尽也是一种能耐。相传日本鬼子攻占大同时,几乎没遇什么抵抗,甚至还有当地部分士绅名流手举太阳小旗,嘴里振振有词,喊着“羊头拌粉儿(一种当地小吃),欢迎日本儿”的半是戏谑、半是自嘲的号子,对鬼子做欢迎状。这种近似汉奸或至少是贪生怕死之相,本来是应被唾弃、遗臭万年的,但还有另外一种看法,认为这种千夫所指的丑行深处也有几丝其他的意味,为大同已经失去公开抵抗能力的老百姓免遭又一场屠城之灾,或也起到些许作用,而历史上大同曾有过被异族屠城的惨痛记忆。这使人想起比利时在二战中对德军的态度——一个失去还手之力的民族,用沉默和隐忍与对手相持、将对手的实力消弭于无形,直至最终战胜对手。对大同少数士绅名流的这一笔当作何评价,见仁见智。
大同有一种地方小剧种——耍孩儿,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初听耍孩儿唱腔,歌不像歌,戏不像戏。细听,却是戏中有歌,歌中有戏。沉下心再认真去听、去想,竟能从中听出晋剧温婉平和的音韵,北路梆子高亢激越的声腔,内蒙民歌宽广跌宕的节奏和旋律,以及河曲二人台和山西民歌优美动听、婉转多变、充满烟火味的民间音乐元素。如果潜心研究,相信单从耍孩儿唱腔中,就能找到以上诸种音响的渊源和其相互关系。化石是动植物被千百万年超常的物理和化学作用所造就的,耍孩儿被誉为地方戏曲的活化石,抑或不是各种音乐文化和社会文化长期作用的结果?
雅俗共赏通常是雅俗相加,但于大同人来说,却是深到骨髓里去的混合。大同人有两个词用的频率最高,一句是骂人话,其意思粗俗到极点,曰:“圪泡”“灰圪泡”,意思是骂对方系卵泡中的精子。如何能把精子和形容一个泡状物的“圪泡”,这两个不相干的镜像连在一起?大约是受了鱼摆子和蛙生卵的启发。另一句是大同人对长辈的尊称,往往是一句“你儿”如何如何。这个“你儿”就是普通话的“您”。在诸多地方方言中,像大同把这个尊称用得如此贴切、如此频繁、如此让对方感受到受人尊重而心意暖暖的极少。大同人的市井气颇浓,村妇骂街、闲人乱谝、老妪唠话、街坊聊天,虽多为鸡零狗碎,凡人琐事,但往往语言生动,合辙押韵,以至于大同民间艺术家柴某,用乡言俚语所表演的方言相声获得全国大奖,登上大雅之堂。
在外地人的印象中,大同总是和乌黑的煤炭连在一起的,傻大黑粗,雾霾漫天,到处是煤尘飘洒的棚户区,整个是一个煤的世界。但实际上,大同从来就是一个紧跟时代步伐、甚至称得上时尚的城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同就号称是山西的“小上海”。这几十年来,大同发展更快,既保留了醇厚悠久的历史风貌,亦展现出现代宜居城市、全国旅游名城的魅力。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文,传统与开放,本地人和外来户、甚至外国人,融和得是如此紧密,如此顺畅,如此天衣无缝、水乳交融。
大同、大同人这种融和的性格特征从何而来?缘何至此?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借用地缘政治的概念,不妨提出一个地缘文化概念试做一解。
大同曾是北魏都城,鲜卑、突厥等少数民族与汉族在此地时战时和,征战多年,也相交多年,是少数民族和汉族融合最早、最多的历史名城。附近的杀虎口是山西人走西口的咽喉、也是中原通向西北、通往世界的通衢要道、茶马古道,因此大同又是开放最早、联系最广的开放之城。大同及其周边,历史上皆为军事要地,今天的左云县、右玉县,当年都是守军屯兵处,一为左卫,一为右卫。大同城外几十里,便是著名的古战场金沙滩,边关将卒来自全国各地,落户者甚多,使大同亦成为最早的移民之城。
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宗教认同。宗教最初始的动力,源于人类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和期待。千百年前的大同,地处无边的草原和内地交界,旱灾、风灾、震灾、蝗灾、瘟疫这些非人力能制止的自然灾害,加上频繁的战乱,使惊恐不安的芸芸众生极其渴望得到肉体和灵魂的安宁。恰逢其时,佛教不期而至,这给无论是汉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都找到了一个精神上的契合与灵魂的安放。用信仰坚定信心,用期许回应期待,用融和化解矛盾……大同就这样从历史深处一步步走来。
不妨放开想象的翅膀,让大同的历史影像在脑海中一一掠过:茫茫北疆中屹立着一座雄伟的城市,城门上镌刻着城市的名字——平城(大同)。四通八达的道路上人来车往,身着五颜六色各民族服饰的人群熙熙攘攘,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商贾,他们都要经过的一个关口,叫做杀虎口。规模宏大,金碧辉煌的寺庙群,善男信女顶礼膜拜,香火甚旺,一处必去的圣地是满山石窟佛像的云冈。还有金沙滩远处山巅上的烽火台,狼烟滚滚,朔风送来阵阵战马嘶鸣和各种不同语言厮杀的呐喊……
列举以上种种,是想为大同融和性格特色的形成,寻觅一个颇具说服力的注脚。
地缘优势是上天的赐予,包容、和谐则是在血与火的无数相搏中渐次积累的宝贵经验,敞开视野、敞开思想、敞开胸怀,大同一定还有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