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个服务区出来,开了不到五十公里,雷融又打了一把方向盘,让车驶进下一个服务区。
紧挨着服务区指示标牌的,是一个里程标牌,一溜地名的最下方,便是他们县城,已不到二百公里。
在上一个服务区,他已经方便过,也给保温杯里注满了热水,还把座椅的靠背放倒稍微眯了一小会儿。按说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只是有些懈怠,那种面对一桩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产生的虚弱。
车子刚驶上高速公路时,延慧打来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家。按正常的行驶速度,下午四点钟就应该能到,但他迟疑了一下,说下午五六点吧。
延慧说,那正好,你直接去学校把小樱接回来。
他略微有点不快。虽然他知道肯定误不了接女儿雷樱,但延慧的态度让他生气: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比如堵车什么的耽搁了时间怎么办?而且,延慧那种口气,似乎他雷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外——自结婚以来,雷融一直有一种感觉,延慧把他的一切算得死死的,他的全部行为不过是延慧棋盘上棋子的移动,无论外人看起来是如何的随心所欲,游刃有余,无非还是套路下的移子落子而已。
这个服务区的管理有一点混乱,服务楼前歪三扭四停了一大堆各色车子。扫一眼车牌,好多车子和他是一个地方的,这让他更加厌烦。
他把车停好,确信别人的车子堵不了自己的,这才下车。虽然没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到卫生间一趟,总得找点事做。
绕过一辆别克轿车时,突然有个梳着油亮小背头的男子拦住他:“老板,要茶叶吗?”
小背头南方口音,黑瘦,小骨架,小胯,身材长相全是南方人的特征。雷融怔了一下,摇摇头。再走三两步,就是服务楼前的那两级台阶了。雷融脑海里已经略过那两三步的路程,准备抬脚上台阶了。
小背头快速打开别克轿车的车门,几乎是拖出两提礼品茶盒来。茶盒包装精美,牵住了雷融的目光。
还没等雷融张口,小背头抢先说道:“我们到Z城参加茶叶博览会,还剩下不多的茶叶,在车子里也是占地方,按成本价处理给老板好了。”
雷融问:“什么茶?”
“铁观音。”
雷融摇摇头。他顶不喜欢铁观音了,总觉得那种香气太浮,尽管周围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在喝铁观音。
“还有其他茶吗?”
“有,有。”小背头一边忙不迭地答应着,一边用没提茶盒的那只手按了一下车子的遥控钥匙,后备箱啪的一下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满了五颜六色的茶盒。
“您看,有安吉白茶,有信阳毛尖,有黄山毛峰。”
“有红茶吗?”
“现在谁还喝红茶?只有女人才喝那玩意儿。”
这句话就听着可疑,雷融在心里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他。他突然心头一动,便对小背头说:“拿一盒白茶让我看看。”
小背头把手中那两提铁观音重又放回驾驶室,然后从后备箱那码着的一大摞茶盒里抽出一盒安吉白茶来。其实,在小背头没动手之前,雷融已经从外包装的侧面分辨出哪几盒是白茶了。
这次雷融去Z城参加大学同学毕业十五周年聚会,他给班主任带的礼物就是一盒安吉白茶。那是他从延慧的一个开茶店的同学那里拿的,一提四盒,每盒一两半,给的他打折价,六百元。
而小背头提出的茶盒,外包装和雷融这次送给班主任的一模一样。
雷融扬一下眉毛:“多少钱?”
小背头把茶盒翻转过来,包装盒背面的右下角处有一个打印上去的价格标签:1880元。标签塑封在一层保鲜膜里。
“您看,这是我们的门市统一价。这样,你给六百元好了。”
雷融笑笑,摇摇头,转身就要往楼里走。小背头赶紧用话语拉住他:“您私人要,还是给公家买?”
“有什么区别吗?”
“您私人要的话,咱可以再便宜点,四百元好不好?”
“里面不是空盒子吧?”雷融多了一个心眼。
“老板真会开玩笑,我给您打开瞧。”
雷融赶紧示意他别拆,怕小背头借拆开包装讹诈自己。
小背头不由分说,利落地把塑封膜用指甲划开,把盒子放在后备箱盖上,掀开外包装盒,从镶嵌在四个凹槽内的铁盒中随便取出一只,打开盒盖,取出密封着的内包装,两手一撕,把里面的茶叶呈给他看。叶子倒是碧绿碧绿的,似乎芽头大了一些,不及延慧同学那儿的品相。
看着雷融仍在迟疑,小背头又掏出一张名片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家大型茶庄的经销商,并说雷融如果这次尝着好,以后凭名片上的电话与他联系就给发货,而且算他最低价。
为了证明不是假货,人家都把包装拆开了,雷融心里有点歉疚。但歉疚不能完全消除他的担心:根据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讨便宜通常要吃大亏。但这点理智仍旧不能消除那点歉疚,他想,不如再压压价买点算了:“四百元两盒,怎么样?”
“老板呀,采茶的小姑娘很辛苦的,你说的价钱都不够付工资。”小背头说这话的时候,雷融脑海里幻化出一幅穿白底碎花小衫的村姑在山间采茶的画面。电视灌输给他的画面。
雷融装出又要走的样子,果然又被小背头拦住了:“六百元两盒怎么样,但说好了,不开发票。”
雷融也知道小背头所谓的不开发票只是继续让价的一个说头,他压根也没想着要发票,而小背头也知道他不会要发票。
“就四百元,给就给,不给就算了。”雷融狠了一下心。
看到雷融那样斩钉截铁,小背头摇摇头:“好好好,就算老板帮我们做个宣传。说实话,真不够成本。”小背头赶紧掀开后备箱,把拆封的茶盒送回去,又从里面抽出两盒递给雷融。这个过程中,雷融也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四百元来。
雷融很少有擅自消费的习惯,他买这两盒茶,另有盘算。
这次参加同学聚会,延慧是不大情愿让他去的。不大情愿的原因,是延慧知道他在大学时有一个初恋情人,他的同班同学。当时两个人闹腾得还挺厉害,不过只是善始,未能善终。
女同学叫管晶,雷融和延慧提起过这个名字,但最近多少年却再没提起过了。曾经,这个名字在他们夫妻中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料,无非延慧拿这个名字开雷融的玩笑,雷融也彻彻底底地视延慧的玩笑为真正的玩笑。
但这次似乎有一点不同,因为延慧在一堆抱怨之后,突然迟迟疑疑地问道:“她也去吗?”
“谁?”
“她。”
雷融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不知道该表示自己明白了还是装作不明白,于是迟疑了一阵子。
延慧的眼光终于瞟向别处,说:“你知道我说谁。”
他当然不知道管晶是否要去,自毕业后,他们已没有联系。延慧这样问,却让他突然产生一种不唤自来的那种夫妻间常有的面对对方时的戒备,便如做贼心虚一般。何况此前已经略微有了忐忑,于是更不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回答延慧时便有点支吾:“不知道。”
短短三个字,为什么没能脱口而出?
“你们后来就真的没有联系?”如果这句话的语音是个抛物线,“真的”两个字便是抛物线的顶点。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就变成了延慧对他的审问,以及他面对空穴来风的审问用力过大的抵挡。
雷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延慧的所有的问话都不能够平心静气。由此产生的后果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可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夫妻之间一直横亘了点什么。尽管谁都没再提这个话题,但就是横亘在那儿。
毕业前夕,雷融和管晶分手前,曾经向管晶借过二百元钱。十五年前的二百元钱还算一笔不小的数字。后来雷融想找机会把钱还给管晶,但管晶避而不见,后来两人就永久地分开了。雷融觉得这次如果能见到管晶,他必须把这件事了结一下。
欠一个人点什么没啥大不了的,怕的是永久不能忘怀。
像大多数夫妻一样,雷融婚后把工资如数上交延慧。所以,除了自己的日常花销,雷融手中很少有什么闲钱。在这点上,雷融很羡慕自己的大多数同事。
雷融财经大学毕业,专业是会计。雷融供职的单位,是他们县的人民医院。置身于这种专业性很强的单位,雷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土豆掉进了一堆萝卜里。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雷融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认为雷融进了一家好单位,雷融自己也这样认为。后来他才意识到,在这种单位,像他这种人,如果不能占领后勤岗位中少数的几个重要位置,那他在单位简直无足轻重,甚至远不如一名医技,一名护士。后勤中那少数的几个重要岗位,倒是包括会计。雷融也梦想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单位的会计,但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梦想仍旧没有实现,而且遥遥无期——会计倒是换过几任,但与他毫无关系。于是,雷融只好和一群没文化但有关系进到医院的叽叽喳喳的妇女一样,做了一名收费员,隔着巨大的玻璃墙,看着那些急躁的患者和家属们把一叠叠钱通过小窗口塞到自己手里以换取一张缴费清单。玻璃墙还是这几年安的,早些时候,患者和家属的唾沫星子能喷到他们脸上。
这样,他的工作性质,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灰色收入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在他们单位中只占很小比例。
在工资还是发现金的年代,他会向延慧隐瞒一些她料不到什么名堂的收入,什么考勤了,奖金了,作为自己可怜的小金库。后来社会上普遍实行了银行代发工资业务,一张银行卡包揽了一切,他就变得惨了。每月的零花钱都是延慧交到他手里。有时遇到的事情多了,他能掌控的份额很快一干二净,再和延慧讨要时,延慧会装作很轻松地问他怎么花得这么快呢。为表清白,他得解释一番。也有记性不好对不上账的时候,延慧没表现什么,他自己反倒急赤白脸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所以他更加嫉恨那些如鱼得水的同事,他们的工资收入只是总收入的一个零头,工资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当作一回事。
如果这次见了管晶,他当然不能拿二百元现金还她。十多年来,物价涨了不止十倍。当年的二百元钱,能抵得上现在的两千元。当然这种事情也不能这么认真,但倘若他要送管晶一份礼品以了结当年那份亏欠,千把元总是必要的。
可他连这千把元都没有。
关键是,他没有堂皇的理由向延慧要这千把元钱,在谈到此次出行尤其谈到管晶后延慧的那种态度,更是让他万万不能了。
自接到聚会通知后,他脑海里一直为这个事情犯愁,双重愁:送什么东西,钱从哪来?
直至上Z城前两天,他总算想到一种物品。他们这里有一家丝绸厂,生产的丝绸产品远销海外。到专卖店看了一下,各种丝绸产品琳琅满目。最后,他在两种产品面前犹豫了,丝巾和睡衣,到底选择哪一种好呢。
两种商品都不便宜。像样点的丝巾,那么小小的一块,价格都在千元以上。最便宜的睡衣,也要一千二百元钱。多年的生活习惯,已经让他养成一种实用性思维。相比起来,到底睡衣花费的材质更多些,所以他最终计划选择睡衣。
聚会的时间已经迫近,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合计钱从哪里来了。他先向一位同事借了一千元钱把睡衣买下。当然不敢提回家,就放在单位,锁在办公桌下的柜子里。
临走的时候,延慧多给了他一千元钱。他心里想要,嘴上却在拒绝。延慧说,毕竟是出远门,还是同学聚会,太寒酸了不好。话虽这样说,那熟悉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钱只是备用,能不花尽量别花。
现在,买了这两盒白茶,他可以向延慧报一千元的账,就说五百元一盒。外包装和从延慧同学那里买的白茶毫无二致,价格还便宜了一百元,即使她埋怨自己乱花钱在大理上也还是说得过去的。这样,六百元钱就有着落了。
剩下那四百元缺口,以后再找个借口虚报一次账好了。
尽管他料到延慧会为此不高兴,但借的钱总是能够还上了。
但他仍旧为此忐忑。
对了,回家后要记着把省出的这六百元钱藏起来,可别让延慧发现了。
车又行驶了一段路程,一个想法突然掠过脑海,让他心里一惊:我是不是上当了?踩着油门的脚不自觉就松懈下来。旁边的车嗖嗖而过,震得他的车一次次地打着激灵,他犹豫着是否要把车停在路边再仔细查看一下刚买的这两盒茶叶。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同事陆续考取了驾证并买了车子。车子三六九等不一,穿衣吃饭亮家当。起初的时候,他压根没敢理这茬,直到他成为单位少数几个骑摩托车上班的人,他才感到面子挂不住了。
虽然自己在单位这副穷酸样,可延慧却是掌握了一些资源的。问题是,延慧断然把大家公认的不受白不受的资源拒之门外。于是,他们的家庭经济始终捉襟见肘。
延慧是一名小学老师,一直做班主任。做班主任的最大好处,就是逢年过节总会有一些家长会拿着现金或购物卡什么的去和你联络感情,也没什么大的要求,只不过想让你给孩子安排个好座位或看紧点孩子什么的。可延慧,居然不食人间烟火,从来没收过任何一个家长的这份心意。
总有一类人会出乎大家的意料,延慧就是这样的人。
延慧是他们县城的名人,她的先进事迹和照片一次次出现在他们的县报或市报上,“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等等的荣誉证书厚厚的一大摞。
这些荣誉的取得,不仅仅是刚才所说的清廉,关键是敬业——敬业到雷融忍无可忍。
在关于延慧的先进事迹中,最突出的一条,就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学生进行家访,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家访当然不能在白天,白天她要坐班,何况大多数同学的家长都有工作。于是,只有占用晚上。
晚上的延慧,比白天都忙。
当年找对象时,大家都说,找一个小学老师最好了,工作轻巧不说,一年还有两个假期,还没有早自习晚自习,照顾家庭最好不过了。雷融果然如愿以偿,找了一个小学老师。结婚初期,他倒是享受到这种好处。可有一天,事情突然逆转了,因为延慧“突然发起了神经”。
“突然发起了神经”是好长一段时间雷融向可以诉苦的人倾诉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追溯源头,是从延慧当班主任开始的。
学校有班主任对学生必须进行家访的规定。规定只是规定,大多数老师根本不把这个规定当回事,何况也没有什么严格要求和专项考核。在进行过最初的几次家访后,延慧突然对这项别的老师都认为无关紧要的工作上了瘾。有一天,她带有宣告性质地对雷融说,从今天起,她要每天对班上的学生进行家访。
雷融只当她是开玩笑,也没当回事。孰料,延慧说到做到了。
一个班也就六十名学生,一年却有三百六十五天,延慧轮番进行。
后来,延慧的始终如一的行为终于变成了荣誉的成果,水涨船高,荣誉的成果又加固了她的行为。同时,荣誉的成果要求她必须摒弃一切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所以,与班主任相关的那些物质利益自然与她无干。
延慧说,我总不能挂羊头卖狗肉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吧?
到了最后,雷融都搞不清延慧到底是享受家访本身的乐趣还是荣誉带来的乐趣,反正她每天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跑来跑去,从骑自行车到骑电动车直到买下这辆汽车,完全把家撇给了他。
延慧说,反正你不忙。
他们积攒的钱不多,所以只是买了一辆中低档的车,连买车带上户入保险刚十万出头。
延慧说,白天你开,晚上我开。这样似乎很公平的,雷融说不得嘴。
但雷融想说,我开车是为了接送孩子,你花费油钱却办着对家庭无益的事。
当然雷融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延慧会为他所谓的“有益”“无益”与他纠缠个没完。因为从大道理上讲,延慧的行为怎么会“无益”呢——社会都承认她了,他雷融算什么呢?
而且,延慧下班后到了小区,却很少回家一趟,而是自己持有一把钥匙,直接开走雷融接回孩子后停放在小区里的车。
曾经,雷融忍不住对延慧说,你一放学就去学生家,正巧赶上人家的饭点,你不别扭,人家能不别扭吗?
延慧说,别扭什么,反正我从不在学生家吃饭。
你在,人家都不能畅快地吃饭。
那是你,你不能以你的心思揣度别人。
我觉得你还是先回来吃过晚饭再去家访的好。
哼,你是怕我饿着?你不过想让我回来做饭拴住我罢了。问题是我一回来,等忙完家务,也许时间太晚就出不了门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又没人逼你。小樱不是你女儿吗,你能把你那腔热血用在女儿身上,说不定以后就考上清华北大了。
你是大学生,我不过一个小师范毕业,小樱由你辅导学习就够了。
问题是你是老师,更知道如何辅导孩子学习。
雷融,别找借口好不好?我是在工作,别拉我后腿!
通常的争辩,在延慧提出“工作”二字后宣告结束。“工作”成了延慧永远的制高点,不消几发子弹,便能结束战斗。尽管战败的一方并不心服口服。
从此以后,他们这个小家庭,特别是他们的夫妻关系,因延慧当初的那个决定而逆转。不管那个决定是心血来潮或蓄谋已久,它巨大的能量和惯性拖着雷融到一个不情愿的地方去。就像延慧说的,他工作的确不忙,而且由于他在单位的地位,也很少有应酬,所以家务活就完全摊给了他,做饭、洗碗、接送孩子上下学附带辅导作业。刚结婚时,雷融倒是愿意干一些家务活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现在不同了,活儿没比以前增添多少,却因为心境的改变,家务活便成了苦役。如果再细一点探究与之前的差别,以前是想做就做(尽管通常是想做的),不想做毕竟还有延慧后备。现在是想不想做都得做,你没得选择。所以延慧刚才那个让他顺便接孩子的电话,其实是再次激起了他已压抑得很深的愤怒。
所以他就有了这种其实没有价值的拖延。他也知道,他肯定会在女儿放学前赶回他们县城的。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判断出停车无碍,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踩刹车,让车子停靠在高速路的应急车道上。刚才他把买的那两提茶叶放在了驾驶室的后排座位上。扭身提过一盒,果真感觉分量很轻,于是心中一凛:莫非那家伙给我的是空盒?又拿起另外一盒,仍是一样的轻飘飘。
雷融的心开始往下沉:看来是上当了。
他决定拆开包装检查一下,可拆开包装,整提茶叶也就废了。这么贵的茶叶,他和延慧决计舍不得自己喝的,唯一的用途只能是送礼。可拆开包装的茶叶还怎么能送出去呢?
那也得拆开。总不能有一天送人空盒子吧,被人发觉那可糗大了。
终于拆开,雷融瞬间又后悔了:茶盒里的茶叶装得满满的,像小背头展示给他的那样。
他就恨自己疑神疑鬼,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关键,回去怎么和延慧交代?
雷融站在学校门口,从衣着完全一样熙熙攘攘的孩子间努力辨别哪张是女儿雷樱的脸。正在张望时,瘦豆芽菜般的雷樱突然提溜着书包哭丧着脸站在自己面前。
雷融心里一惊:挨老师批评了?平常活蹦乱跳的,不是这个样子啊。
雷樱一开口,就有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爸,我难受。”
“哪儿难受啊?”
“想吐。”
见雷樱这样说,雷融反倒放了心,想没准是什么东西吃撑了,消化不了,回去吃两片健胃消食片就好了。
他抚摸一下女儿的脑袋,接过她手中的书包,牵着她的手往车上走。
当初雷樱入学时,雷融建议雷樱就到延慧所在的学校上学,这样什么都方便些,最起码接送孩子不是什么问题。但延慧认死理,说她们学校不如实验小学,所以千方百计托了关系把孩子送到了离他们家较远的实验小学。愈到后来,他愈感到当初这个决定的失策。
上了车,发动引擎,雷樱迫不及待地按动按钮打开车窗玻璃,然后把脑袋歪在车座上。过红绿灯的时候,雷融不小心猛踩了一下刹车,雷樱身子前栽的同时干呕了两声。
稍定情绪后,雷樱哭出声来。
雷融赶紧安慰她几句,然后问她中午吃的什么。雷樱说米饭。问什么菜。雷樱说红烧里脊,妈妈叫的外卖。
雷融皱了一下眉头,想延慧果然任性。
雷融上Z城前一天,雷樱突然扁桃体发炎,遵照经验养成的惯例,雷融没带女儿上医院,自作主张让她服上抗生素,这种情况,一般服几天药就好了。
初到Z城那晚,雷融记挂女儿的病情,往家里打了电话,延慧照例家访去了,只留雷樱一个人在家做作业。问晚饭吃的什么,女儿兴冲冲地在电话那头说,妈妈给了她十元钱,她在小区门口买了两只夹肉饼吃,美死了!雷融说,你现在患了感冒,扁桃体发炎,吃肉不利于病愈,告诉妈妈明天可不敢吃这些东西了,多喝点米粥什么的。晚些时候,雷融估摸着延慧回来了,为此又专门打了电话,说感冒了吃肉食、海鲜类的东西不好。延慧在那头不以为然,说明明是扁桃体发炎,又不是感冒。雷融说扁桃体炎就是感冒的一种,所有上呼吸道感染都可称为感冒。延慧在那头不屑,说好像你是个医生似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打着了雷融的软肋,他有一丝恼怒,便反驳道,即使我不是医生,好歹在医院工作,总比你知道的多吧。延慧用他熟知的每逢她想尽快结束争论时的那种惯用口气说,好了,好了,听你的,不吃便是。说完便扣掉了电话,把他还想再叮嘱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但愿延慧能听自己的。于是昨晚,他半忐忑半期望地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依旧兴冲冲的,说在东关那家老店吃的过油肉大米,仍旧用的那个词语,“香死了”。雷樱还说,老爸你以后多出去吧,你出去我就能改善生活。好像他在这个家有多讨厌似的。
雷融忍着没给延慧打电话,想不管怎样自己明天就回去了,没必要在电话里浪费口舌,关键是浪费口舌也无济于事,延慧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经常搞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在家,好歹能从大局上掌控一些事情。特别是女儿,平素就是他照料的,所以日常生活小节,延慧也由着他。
这下听说中午女儿吃的还是肉食,他真的生气了,后悔昨天不该忍住,没和延慧通那个电话。看,果真出问题了吧。他心中甚至涌起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残忍,即以女儿的病痛作代价好给延慧一个教训,以此来验证他的说法是正确的——她不听他的,是咎由自取。
打开门锁,女儿一头扑在沙发上。客厅、卧室像雷融在家时一样杂乱,或者说比他在家时还要杂乱,延慧顾不上也懒得收拾。锅灶冷冰冰的,延慧照例没有回来。
雷融叹口气,决定给女儿熬点稀粥,于是坐锅添水下米。雷樱爱吃凉拌黄瓜,冰箱里还有。雷融正把黄瓜切丝的时候,雷樱在客厅又干呕了一下。
雷融放下刀出去,躺在沙发上的雷樱已把头和半个身子探出沙发,正在努力把干呕后残余的那种感觉咽回去,脸憋得通红。到底没有成功,又一股剧烈的恶心从胸部涌到喉咙,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她抬头叫了一声“爸爸”,余音未落,一大口秽物喷薄而出,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喷得到处都是,恶臭也弥漫了整个客厅。
雷融赶紧拍她的后背,痛苦的感觉已完全把雷樱控制,话不能说,想哭也找不到间隙,只能任眼泪横流。在雷融拍打的协助下,第二口、第三口总算吐了出来,这下好受点了,“哇”的哭声这才从口中传出。
秽物中,残存着许多没有消化的里脊块。
雷融让雷樱漱过口,躺好。他犹豫是否给延慧打个电话,告知女儿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可延慧最厌恶他在自己“工作”期间打电话了,每逢这种时候,延慧总是在那头没好气地说:“拜托,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甚至,他不想收拾满地的秽物,想把这个场景展示给延慧看,作为证据。
但那种酸臭真让人受不了,何况,即使“必要”,真的把这些东西留给延慧,也太过分、太小家子气了。所以雷融还是拿起了笤帚簸箕。期间,雷樱又呕吐了两次,但没吐出多少东西。抹干净茶几,把沙发垫从沙发上扯下来撂进洗衣机,打开窗户透气,全部收拾完毕,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粥熬好了,雷樱一口都不想喝。雷融想空空肚子也好。
雷樱说,爸,还有作业呢。
雷融说你现在能做吗?
雷樱起身,结果又干呕了一下。雷融说,再躺会儿吧,作业再说。
门铃响了,肯定是延慧。雷融开门时,心里已拿捏好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到何种分寸,结果延慧一进门,暂且打住了,因为延慧满脸愠怒——她的愠怒把他的愠怒暂且抑制住了,他只好表现出一种习惯性的冷淡。
真是不识好歹!延慧说。
雷融抬了一下眼皮,算是对延慧的回应。
那个崔晓朋的家长,居然对我说以后不必上他们家了。
雷融在心里冷笑一声,活该!他原本还想说这大概是大多数家长的心声,但到底没说出来。因为说出来肯定是一场吵架。他倒不惧怕吵架,但不想吵这种架,这种架吵得太多了,已经乏味了。何况今天,如果吵,还有更值得的事情。
啥饭?延慧问。
看到延慧根本没在意躺在沙发上的女儿,而且这样心安理得地在家庭中坐享其成,雷融压抑的怒气终于开始发泄:“吃吃吃,你看你都给孩子吃什么了?”
延慧抬起脸,露出诧异的面孔。
“说过孩子感冒了,不要吃肉,不要吃肉,一顿不行,还要接二连三吃。看,刚才全吐了。”
雷樱抬起头说:“妈妈,我吐了,刚才难受死了。”雷融看到,经过刚才的折腾,女儿那本就打理得简单的辫子乱作一团糟。
“吐就吐了吧,吐了就畅快了。”
“说得轻巧,你不知孩子那难受劲儿,我光收拾就收拾了半个小时。”
“孩子想吃肉啊。”
“她懂个屁!”
延慧蹙一下眉头,没理雷融,顾自走进厨房盛饭,因为她的确饿了。
雷融的怒气才发泄了个开端,而延慧的不回应又加剧了他的愤怒。他跟进厨房:“说过不要吃肉,偏偏不听!”
“雷融,你怎么这么烦啊。说一遍还不行吗,一遍一遍说!你录下来重复播放好了。已经吃了,怎么办?”
“不负责任!”
“你负责任啊,怎么撇下我们跑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我每天侍候你们娘俩,就不兴我有点事了?”
“没说你不能有事。但我带孩子,有我的方式,架不住你这么指手画脚的。”
“问题是你把孩子带病了。”
“你走之前孩子就病了好不好?”
“我是说,如果你不给孩子吃肉,说不定病已经好了!”雷融声音渐大,开始有了咆哮的意味。
“狗屁理论,就像你是个医生似的。”
又是这句话!雷融气急败坏地冲延慧吼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延慧也生了气,放下已经端好的碗,一头扎进卧室,蒙住被子不理他了。
雷樱还是挣扎着做完了作业。做完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还在,所以她拒绝吃任何东西,怕咽进什么再吐出来。雷融说了半天好话,终于让雷樱喝了点开水。
雷融继续生气,想两口子吵架,凭什么你就能一头扎在床上睡觉,而我还得继续照料孩子。每次都这样。
可雷融通常横不下心,像延慧那样把女儿撂在一旁不管。也有赌气横下心的时候,但临到末了,雷樱还是唤他干这干那的。这些年女儿已经跟惯了他。
雷樱说今晚想跟他们夫妇一起睡。看到孩子这副样子,雷融本就对她独自睡觉不放心,便同意了。
孩子钻进延慧被窝,雷融躺在孩子这边。延慧横他一眼:“去孩子那屋睡吧!”
“凭你那睡相你能照看了孩子?”雷融驳她一句,依旧在床这边躺下。雷融说的也是实话,延慧睡眠不错,一般声音根本吵不醒她。
半夜,雷樱在睡梦中突然吭吭唧唧起来。雷融一激灵醒了,摸一下女儿的头,似乎有一点烧,但不要紧,便给她掖掖被角。延慧睁一下眼,又阖上,翻个身,继续睡觉。
雷融睡不着,在延慧粗重的呼吸声中,想开了心思。
这次上Z城前,他设想了许多种见管晶的情形。尽管延慧对他旁敲侧击,他也装得无所谓而且让延慧相信了他的无所谓,但他确实有一种急迫的心情,想见到多年未见的管晶,甚至这是他上Z城的主要兴趣。她是他的初恋,这个背景因为当前婚姻的参照,让他更加怀念,甚至想把这种怀念变为一种从此后可续接的美好。他的经验,他的观察和了解,让他认为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夫妻幸福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管晶也过得不幸福。那么,他们就可以同病相怜。有了这个基础,或者说催化剂,再加上他们曾经的交往,那个更加纯粹的基础,他们就会有故事发生。无论是在医院收费的间隙,还是在家中无人打扰的时候,他一次次地回想管晶的身影面容和他们曾经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无疑,假如管晶当年嫁给他,他们的夫妻生活也会发生许多问题,但那些问题肯定不能和他现在遇到的问题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他又想,如果管晶真的不幸福,他反倒要装出幸福的样子,唯有如此,他才能作出一种姿态,给予管晶歉疚与他分手的宽容。如果她有眼泪流出来,他会帮她拭去。如果她依偎到他怀里,他会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自然会感受到他的力量。即使她的脸上出现了岁月和生活摧残而成的斑点,他依旧会认为她还是曾经的她,美丽的她,所有这些,就像他所不知道的她这么多年的经历一样,他会视而不见,一笑置之。
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博大而感动。
但是很不幸,他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管晶是开着一辆宝马来的,他甚至不敢让她见着自己的车。她身形未变,依旧纤巧动人。面部神采奕奕,光洁无瑕,不消说那是长期深度保养的结果。那种举手投足显现出来的物质生活的优裕和自信,让他只有在同学堆中贪婪又自惭形秽地领略,根本不敢上前轻置一词。
他没有勇气独邀管晶畅所欲言,似乎管晶也没有邀他叙旧的迹象。只在将要分别的时候,他还是鼓起勇气把那套真丝睡衣递到她手里。他自然不敢奢望她会因为这个礼品对自己青眼有加,但他想她会像一般人那样礼貌地推脱。但管晶大大方方接受了,只是对他嫣然一笑。
这种大大方方,也让雷融不舒服了良久。
所有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的样子。
他更加感到自己人生的不堪。
雷樱突然在睡梦中大叫起来,连珠炮似的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每一声都满含恐惧。
雷融翻身而起,赶紧晃晃身边的女儿。透过窗外传进来的光,雷融看到雷樱并不睁开眼睛,只是双手胡乱地四下挥舞,似乎在抗拒要把她摇醒的雷融。延慧也醒了,连声叫“小樱,小樱,怎么了?”雷樱又吐出几个含混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坐起来,接着身子越过延慧,好像准备下床,眼看就要双脚踏空,被延慧一把拉住。雷融赶紧按开床头灯的开关,在灯光的照射下,雷樱总算睁开了眼睛,怔了片刻,一头扑进延慧怀里。
“可能是被梦魇住了,”雷融一边用手摸雷樱的头,一边说:“还是不消化引起的。”
延慧听出他的话意有所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还说,就你能!”
雷融的话确实意有所指,无非还是想把雷樱现在的状况归咎于延慧,但见延慧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他的意图,把手从雷樱头上拿下来,转了个话题:“感觉有点烧。”
“那还不量量体温?”
雷融正欲下床取体温计,突然想起上次延慧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量体温,从腋下取出来递给他时,由于两人的手错位没接住,体温计还没看出结果便掉到地板上摔碎了。当时两人刚刚闹过小别扭,延慧还说他是故意的。雷融说随后再买一支,但第二天延慧身体恢复如初,这个事情也就放到一边了。雷融有点懊悔,偏偏这个事情记不住,又给了延慧把柄。
果然,延慧听说体温计还没买回来,就像等着这种事情发生以完成报复似的,立即毫不客气地呛过话来:“这点屁事都办不好,你能干点什么啊?”
“干嘛说我,你就不能去买?”
“雷融你还要不要脸,是你在医院工作还是我在医院工作?”
雷融的脸涨紫了:“体温计就医院有卖的?路边的药店没有啊?”
“真好意思说,有几个医生家的体温计还需要自己去买?”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哦,我忘了,你不是医生。”
这句话比扇他一巴掌还让他难受,他正要发作,躺在延慧怀里的雷樱大喊道:“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两人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等雷樱重新睡着,延慧把她从怀里放下,雷融心里仍旧气哄哄的,但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配合着延慧帮雷樱掖好被子。两人隔着雷樱分头躺下,雷融把灯关掉,屋子里重又陷入宁静,只有雷樱呼哧呼哧的鼻息声。
雷融隐隐进入梦乡之际,雷樱突然又在睡梦中大叫起来,这一次无论声音动作都比上一次更甚。一摸头,似乎比先前更烫了,但手脚却一片冰凉。
因为刚才的经验,雷融迅速打开灯光。雷樱清醒后,雷融问她梦到了什么,雷樱说记不清了,总之很让她害怕。
到后来,雷樱一闭眼,那些让她害怕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
因为扁桃体炎,昨晚睡觉时雷樱仍服了一片抗生素,看来抗生素没起到作用。延慧说,到医院瞧瞧吧。雷融看一下表,凌晨三点二十分,想到半夜到医院的种种麻烦,便说,这么晚,医院只有值班医生,说到底还是个炎症,不行的话熬到明天早晨吧。
延慧生了气:“雷融,小樱还是不是你女儿?就值班医生也比你强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不了解医院的情况,过去无非还是让你服几片药。”然后又补充一句:“烧的也不厉害。”
“噢,你是体温计?”延慧嘲讽道。
雷融皱一下眉头。
“也许输上液就好了,”延慧说。
“不做检查就不可能给你输液。”
“做检查那些部门就没人值班?”
“有是有,等一个个叫起来,也到明天早晨了。”
“你就扯吧。”
延慧刷地从床上跳下来,打开手机,不知给什么人拨电话。
虽然不知道是谁,从延慧这边通话的情况来看,那边那个人似乎也拒绝了她,意思也是看能不能熬到明天早晨。
雷融说:“我说嘛。”
延慧突然哭了起来,边哭便给另一个人拨电话,但显然那边那个人关着机。
延慧的哭声更大了,弄得雷融不知如何是好。
她突然把哭声止住,抹一把眼泪,冷冷地对雷融说:“把车钥匙给我!”
雷融问她去哪儿。
延慧说:“不用你管。”她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抱起女儿。雷融有些惊讶,雷樱虽然瘦弱,毕竟那么大身形了,她那么弱小的身躯怎么有力气抱起女儿。
雷樱看雷融一眼,从延慧身上挣脱下来,说:“妈妈,我自己走吧。”
雷融也赶紧穿好衣服,随她们母女俩下楼。
走到车子前,雷融才想起昨晚上楼时,并没有把路上买的茶叶给提上去。理由事先已经编排好了,他还是感到一股无端的紧张。
幸好,延慧开的是前门,她搂着女儿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发动着车子,雷融往他们医院开。延慧仍旧目视前方:“往市医院开!”
雷融扭头,诧异地看延慧一眼。
“往市医院开!”延慧声音冰冷,但意志坚决。
市里离他们县城不到二十公里,也就二、三十分钟车程。雷融问:“你那里有人?”
“没人就不瞧病了?”
雷融用牙齿咬一下嘴唇,不再争辩,照她说的往市里开。
毕竟是夜晚,即便市医院,也是灯火阑珊,像他们医院夜晚的那副鬼样子。大门紧闭,只有一个侧门开着。空荡荡的大厅一个人影都没有,酒精和消毒液的味道使这里显得鬼气重重。
看到“急诊”的标志,雷融领着延慧和女儿往那边走去。进了那道玻璃门,往右一拐,便是三间大小的一个急诊室。和大厅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灯光通亮不说,人也是嘈嘈杂杂,两个小青年正和值班医生吵架。靠墙的一支医用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人事不省,地上还蹲着一个哭天抹泪的姑娘,耀眼的红发盘踞头上。
雷融稍微观察了一会,已经得出了判断。那个人事不省的年轻人肯定是酒喝多了,急性酒精中毒,他们为收治的问题正和医生争吵,他们说医生不负责任,见死不救。医生说像这种情况必须住院,不是急诊能够处理的,而他和相关人员已经联系,很快就会有人收治,只需等不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不该这样无理取闹,苦苦相逼。
看到这副可怖的景象,延慧犹豫是否退出。而那个值班医生看见他们,似乎看见了救星,急欲逃脱那两个青年的纠缠,便主动迎上来问他们怎么回事。
值班医生年龄不大,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雷融知道,安排在夜晚值班的,通常是实习生或资历较浅的年轻医生。
那两个小青年还是不依不饶,跟着值班医生过到雷融他们这边来。雷樱迷迷糊糊地并不知道害怕,但延慧下意识地把女儿藏在身后。
在小青年骂骂咧咧的声音中,雷融大致把雷樱的病状表述了一遍,延慧不时插话作着补充。
值班医生找来几个棉签,捏作一排,让雷樱张开口吐出舌头发出“啊”的声音。舌头伸出来后,棉签压在了舌头上。雷樱不习惯,咔咔咳嗽起来。重新做,这次顺当了。然后说,扁桃体发炎。
雷融说,好几天了,一直服着药呢。
延慧说,可为什么说胡话呢?可吓人了。
值班医生也很踌躇该如何回答。他说,我把儿科的医生叫来会诊一下吧。
旁边的小青年又嚷开了,就这点本事啊,推来推去的!
雷融望了值班医生一眼,用目光告诉他,他的决定自己可以理解。值班医生也用目光表示了感激。
值班医生开始拨一个电话,但三番两次才拨通。通完话后对雷融他们说,儿科说让你们上去一趟。三楼右边。
雷融和延慧向值班医生道过谢,出门上楼去了。远远地,又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吵闹的声音。
延慧说,什么水平啊?还市医院呢!
雷融没吭声。不过他真想说,你以为呢?
上了三楼,楼道里阒无一人。看到儿科的标志,再寻着值班医生办公室,雷融怯怯地敲了三声门。没有应声。再敲,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看个病,刚才急诊不是和你们联系过了吗?
等一会!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烦。
不知道在里面到底磨蹭什么,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医生,也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即使睡眼惺忪,也难以掩盖面容的漂亮。没有穿白大褂,紧身毛衫紧身裤,胸挺臀翘,长腿细腰,身材一览无余,正好与面容相得益彰。
延慧大概认为女人和女人更好交流,所以这次她主说,雷融补充。把雷樱的症状表述一遍后,女医生说,量过体温没有?
延慧说没有,雷融也摇摇头。
女医生扭转身进去,浑圆的臀部让雷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取一支温度计出来,塞进雷樱腋窝,她便顾自进去了,还不忘虚掩一下门,生怕他们跟进去似的。
雷融心里有点气愤,但也不好说什么,便陪她们娘俩一起在楼道的长凳上坐下。
几分钟后,女医生出来。这次可以看出她已经彻底把残存的睡意给摆脱了,脸上的荣光更焕发了几分。雷融把温度计递到女医生手里,女医生拿起,煞有介事地对着灯光看了一下说,三十八度三,也不是太烧,应该还是炎症。你们看怎么办,或者回去继续服药观察,或者明天过来综合检查一下再做决定。
延慧说,那个样子可吓人了,不会是烧坏大脑了吧?
你们怀疑大脑有问题就去做个脑CT。女医生冷冷地说。
尽管雷融就在医院工作,也见惯了同事们对待患者时的那种不冷不热态度,但这么不负责任的医生还是让他惊异,让他气愤。他克制住自己说,现在不能住院吗?
女医生瞪他一眼,想住的话由你们,我给你们开住院单。
延慧讨好地笑笑,我们现在要回去的话没事吧?
我不敢打包票。不说了吗,你们想住院的话住院。
雷融正欲发作,延慧拉拉他衣角,说,咱先回吧。刚扭转身没几步,值班室的门已经砰地碰住了。
下楼时,雷融愤愤地说,什么东西!
就这还把有些人的眼给看直了,延慧道。
雷融本就在愤怒中,延慧这么说又让他的怒火增添几分。而此时此刻,又不便发怒,所以只好生生地把怒气压抑回去,让它在心中发酵,变成一种很折磨人又很令人沮丧的东西。扪心自问,雷融的确多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可犯得上让延慧这么不失时机地呛白他一句吗?这种毫无价值毫无必要的醋意引发的抱怨,她延慧就不能咽回肚子里吗,少说一句会死人?
两个人没再吭声,雷融发动车子往他们县城返。
再看表,已经快五点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延慧依旧抱着雷樱坐在副驾驶座上。中途的时候,延慧一扭头,看见了后排座位上那两盒茶叶,狐疑地问了他一句:“那是什么?”
雷融还在生气,本来不想理会她,可她偏偏问起了这个事情,还不能不回答。这一个多小时,雷融完全把茶叶的事给忘掉了,包括刚才上车的时候。他知道他迟早得面对这个问题,可延慧此刻问他,他感觉真不是时候,所以,他一方面有条件反射式的紧张,另一方面又突然产生对自己将要出口的谎话的厌恶。或者说对所有让他不愉快的一切的厌恶。如果不是昨晚孩子生病,如果不是生病后他们的争吵,如果能有一个比较平和的环境,雷融肯定能够半真半假半表白半讨好地把这个事情向延慧说清楚,直至让延慧对他的“决定”无话可说。
但他现在有了怨气,所以话便说得潦草。
这种潦草的后果是雷融能够预料的,而延慧的表现果真不出所料。
好的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本就凝重,而延慧劈头盖脸的指责再加上雷融的不辩解让气氛更加凝重。最后,这种凝重暂且阻碍了这个事情向深处发展。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就这么做了!雷融恨恨地想,并把沉默持续到他们小区。
还好延慧没有察看那两提茶叶,如果看到有一提开了封,他该如何解释呢?
还不到那地步,到时再说!
回到家,雷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次真的烧了起来。雷融赶紧用一个脸盆盛半盆凉水,把毛巾浸透往雷樱额头上敷。延慧并不完全苟同他这种做法,却也不好反对,因为自己更是束手无策,何况俩人还呕着气,不想说话。等雷樱的体温隔着厚厚的毛巾升腾到这一面,雷融便取下来再在水里浸湿,拧干,重新敷上。
有一次,雷融没把毛巾拧干,有水珠从雷樱额头上流到了脖子里,延慧忍不住说了雷融一句,没好气,却也轻微。雷融非但没有反驳,心中倒是庆幸延慧终于和他说话了——这样呕着气总不算一回事,尤其在这种非常时刻,只会让让本来压抑的心更加压抑。
天很快大亮。像往常一样,雷融暂且放下雷樱,到厨房鼓捣点吃的当早餐。延慧倒也配合,把雷融准备的早餐给吃了。
熬到七点来钟,没费什么口舌,延慧便听从了雷融的建议,到他所在的医院给雷樱瞧病。
毕竟是亲属,还是孩子。儿科主任很用心,亲自给雷樱诊治。结合各项检查,很快判断出雷樱是扁桃体炎引发的急性脑炎。昨晚的种种表现,就是脑炎的症状,需要住院治疗。
这几天儿科病人不多,主任特殊关照,嘱咐护士长把雷樱安排到一个没有其他病人的病房里。住院手续也很简单,连押金都没交,只需雷融签个字,随后结算。
所有的事情这般顺利,雷融有一种居功至伟的感觉,想在延慧面前不露声色地炫耀一下听从他意见的好处,怕适得其反,忍住了。
很快,护士给配好液体,扎针输液。
液体每分钟六十滴,护士凭经验和感觉大致调好了。延慧不放心,让雷融亲自数一下。两个人又都没戴手表。延慧说,看一下手机,有的手机有秒表的,在“时钟”功能里。雷融掏出手机,果然找出了“秒表”功能。调好,雷融有点尿急,便放下手机到楼道里的卫生间去。
手机叮当一声,屏幕随之亮了起来,一个信封状的图样站立在屏幕上闪烁着。
延慧随手点了一下,却见是管晶的短信:“感谢你的睡衣!合身,柔滑,祝好,多联系!”
她的面部肌肉瞬间有了一丝扭曲。
此事,雷樱已经彻底机灵了,看着延慧拿着手机,就起身去夺:“让我玩一会游戏!”
延慧把胳膊扬一下躲开女儿,继续扶摇着的怒气再加上突然被女儿打断产生的些许不耐烦让她的声音高了几度:“躺好!就不怕滑了针头!”然后起身过到一边。
雷樱撇撇嘴:“不让玩就不玩!”
雷融进到病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延慧阴沉的脸。一见那种表情,他就有点心虚,虽然不知道在这短暂的一刻发生了什么。
延慧咔咔咔走到他面前,把手机上的短信扬到他面前,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虽然还没看清,他心里已是一惊。下意识地去夺手机,谁知延慧握得那么紧,他根本无力从她手中抠出来。
延慧鼻子哼了一下:“果然长本事了!”握手机的力道继续加大,就像保存证据似的:“睡衣怎么回事?”
见说到睡衣,雷融的疑问落了地。
真糟糕,短信迟不来早不来!
一刹那,他的脑袋有一点发懵,随后,恼怒、沮丧、惊惧、紧张几种感情齐聚心头。他知道,他需要解释,哪怕再费力,哪怕用谎言,也得把事情说周全。于是,他赶紧把这些感情压下去,调整脸部表情,现出一种类似讪讪的包含着歉意、讨好、心虚的可笑模样,就像一个小学生犯了错误。
脑神经高速旋转了几秒,他还是决定说实话。于是,他把欠管晶钱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不过欠钱的数字略有夸大,二百元变成了三百元,睡衣的价格有点缩小,一千二百元变成了一千元。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他料想延慧不会去和管晶对证。但睡衣的价格,延慧去专卖店一问便知,因为那里最便宜的睡衣都需要一千二百元。
接下来的唇枪舌剑围绕雷融是否背叛了延慧,他到底对她好过没有展开,睡衣成为始终绕不开的一个证据。
“如果你对我好过,怎么自结婚以来从来没舍得给我买一件真丝睡衣?”
“你送什么东西不行,为什么非送睡衣,那么暧昧的东西,你到底是何居心?”
“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她所以才对我这样?”
等等等等。
静下来的雷融想,如果自己真能和管晶建立点什么联系,那么承受延慧所有的这些指责也算值了。问题是,他心中明白,即使管晶给他发了这么一条短信,那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人家管晶仍是管晶,他雷融仍是雷融。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两个人,干脆就是两个世界。深一步想,当年管晶选择与他分手,看起来是正确的,无比正确——如此不堪的他,怎能担负起管晶的幸福?
幸亏见面短暂,管晶还不知他竟然如此不堪。
延慧的一些话语,也击中了他的心。雷融自然是对延慧有怨气,可这么多年,他体贴过她吗?就像延慧说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动过心思去给延慧买一件如此质地的内衣?为什么他偏偏选择的是内衣,难道自己购物的当初,心思就那么纯净?虽然自己并不像延慧说的心里一直记挂着管晶,但难道自己从来没有在心里把管晶拿来作参照吗,尤其对延慧不满的时候。
本来想着这次聚会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管晶偏偏发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短信。这叫什么,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雷融突然很厌恶,那种被沮丧包裹的厌恶。
唇枪舌剑终于告一段落,两人都在默默体味那种习惯性的吵架后的类似虚脱的感觉。沉默了一阵,延慧突然想起了自己刚才吵架时落掉的一桩不得不问的事情,便用冷冷的声音打破这难得的沉默:“买睡衣的钱从哪里来的?”
声音冷却惊心,雷融猝不及防,脱口而出:“你不是给了我一千元备用吗?用的就是那个钱。”
“那买茶叶的钱从哪里来的?”
雷融的心咯噔一下,坏了!
按照他事先编排好的谎言,延慧给他备用的那一千元钱已经买了茶叶。虽然从市医院回家的路上,两人由于负气话语简单,但延慧已经误认为雷融那一千元钱已经买了茶叶了。而雷融压根没想到延慧会发现睡衣的事,所以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钱买了睡衣。甚至,他把说给延慧的睡衣的价格从一千二百元降到一千元,没准在一定程度上也受了那个一千元数字的影响,为的就是能够把谎话圆周全,谁知事情突如其来,完全超出他的掌控。
他张了半天嘴,说不出话来。
这下延慧更加气愤了,她声色俱厉地朝雷融吼道:“雷融,你说说,你到底藏了多少小金库?”
雷融紧张地看一下病房虚掩的门。刚才两个人吵架时,算是压着声音的,他们都知道这是公共场合,说不准会有医护人员进来,甚至有时连门都不用敲。可延慧的声音突然变得这么大,一旦有人走到门前,甚至不用进来就能听到,而且是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情,那样,家丑就彻底外扬了。
雷融皱一下眉头,带着央求的表情压低声音说:“这是在我们单位,你能不能小声点?”
“不能!”延慧的声音更大了。
雷融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索性实话实说,说是朝他们科里某某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
因为他说的确是实话,所以倒不怕延慧真的去问。可倘若延慧果真任性去核实此事,事情倒是证明了,可他的面子也丢大了。
延慧眉毛倒竖:“你以为我不敢去问?”说完,气呼呼地一头倒到空闲的那支病床上,把屁股扔给他们父女俩,自己生闷气去了。
这闷气一生就是几个小时,像她平素在家生了气那样,对周围的事情完全不理不睬。
还在输液的雷樱,彻底撂给了雷融。
雷融特别厌恶延慧不理会他时的那种感觉。
不仅是厌恶,简直是恐惧。哪怕吵架都好,吵架期间,所有的感觉只是愤怒。但愤怒对雷融而言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还有交集。只要有交集,他就可以表白、发泄、辩解、控诉。不可忍受的是延慧用自己赌气式的沉默把自己箍起来,把他与她生生隔开,让雷融独自体味余怒未消的寂静和孤独,有理说不出,生生的憋在肚子里,发酵,膨胀,弄得他手足无措,坐卧不安。
但雷融,也得像每逢这种时刻一样,一边生着气,一边忙活所有该忙活的事。
雷樱已经见惯了他们的争吵,所以刚才,她自顾玩自己的平板电脑。病房没有网络,玩了一会儿,雷樱烦了。还有,针扎在一只手臂上,那只手臂不能动,一只手玩着也累。见他们消停了,雷樱就说:“爸爸,陪我玩会吧。”
“玩什么?”雷融恹恹地问道。
“咱们打扑克吧。”
想起打扑克的那种烦,雷融皱一下眉头:“不想打。”
“凭什么呀?”雷樱嚷道。
就是,凭什么呀?凭什么生了气你延慧就能去一边蒙头睡觉,而我还得在这里应付孩子的纠缠?
“不凭什么,不想打。”雷融说。
“那我让妈妈陪我。”雷樱就开始叫延慧。
延慧理都不待理她。
雷樱叹口气嘟囔道:“你们一天就知道吵架。”
中午了,雷融得考虑午饭的事。医生嘱咐说,这几天雷樱要尽量吃稀的,清淡的。说这话时,雷融插了一句,敢吃肉吗?医生说,尽量别吃不消化的东西。这话虽有倾向性,但说得模棱两可的。但雷融还是朝延慧看了一眼,算是昨晚关于感冒到底能不能吃肉的争辩的最后的注解。
小医院,没专门食堂。倒是大门口一溜私家小饭店,专门给病人和家属准备的。延慧仍旧躺在床上生闷气,也不知是把自己撂到了那边还是把雷融撂到了这边,反正小小一个病房,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中间雷融上过一趟卫生间,料想自己走后延慧肯定会起身照看雷樱,所以还专门耽搁了几分钟,谁想人家还真沉得住气,推门进来,人家还是面朝窗户背对着雷樱。雷融就有点生气:即使和我怄气也不能冲着孩子啊。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出去后,延慧倒是一直用眼睛关注着这边,还提醒雷樱注意不要乱动防着滑针,只是在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后才把身子重新扭回去的。
雷融对雷樱说,可别动啊,我去给咱打饭吃。雷融故意说的“咱”字,这个咱自然包括延慧。而且,表面是对雷樱说的,实则是说给延慧的。他是提醒延慧自己要出去。
出去后,他依旧有点不放心,生怕延慧继续任性铸成什么错误。可一想,会铸成什么错误呢,不就是输个液吗,孩子都那么大了,有什么情况她自会和妈妈说的。
也没什么可口的饭菜。雷融便打了两份大米盖饭,一份玉米羹蛋汤。饭食全部用一次性餐具盛好用一个塑料袋提了回来。
推门进去,延慧不仅起来了,而且还陪着雷樱打扑克。雷融心中不争气地涌起一丝宽慰和感激,脸上的表情瞬间轻快了。
大米盖饭一份肉的,一份素的,雷融把两份盖饭一起呈在延慧面前,示意她挑。延慧看了一眼,怔了几秒,从他手中取下那份素的。
雷樱说,我吃肉的。
雷融说,没听医生说吗,不能吃肉,你喝蛋汤。
雷融先喂雷樱喝蛋汤,可雷樱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而且坚持要吃米饭。雷融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那份盖饭端过来,把上面的肉菜扒拉在一旁,舀了一勺子沾点菜汤汁的白米饭喂雷樱,他故意把动作的幅度加大,为了让延慧知道,他并没有让雷樱吃肉。
其实延慧在吃饭的同时,也在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雷融。看到雷融喂女儿米饭,她开口了:“小樱,米饭不好消化。”
雷融说:“没让她吃肉,也没什么不好消化的。”
延慧鼻子哼一声:“哦,这个世界上只有肉一种东西难消化?”
雷融听出这句话里带着指责与报复,只好把手中的活计给停下了。
延慧把吃了一半的饭撂下,好说歹说喂了雷樱半碗鸡蛋羹。喂完雷樱后,那半盒剩饭没再端起来,任它撂在那儿,也像是一种报复。
他担心她会再次躺下,但她应女儿的要求接着玩开扑克了。
雷融有点困,便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躺在延慧刚才一直躺着的那支病床上。
第一天药量最大,先后挂了几个不同的瓶子。上午雷融照看时,已经换过两瓶,这一瓶眼看也要空了。
当瓶子里的液体只剩一点将要完全流入塑料管道的时候,雷融会出门到护理台那儿叫当班护士。等护士取来药瓶的时候,管子里的液体也正好流得差不多了。雷融从这边看到,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延慧还没有起身的迹象。他心里有点着急,想提醒延慧一下。可又想赌一口气就不理会她,并想冷眼看她是如何做这个看护的——既然陪孩子输液,你不看液体看什么?
倒是雷樱发现了,她慌忙和延慧说,妈妈,药没了。
延慧抬头,轻轻地啊了一声,起身便去按床头的那个呼叫按钮。
这下雷融忍不住了,霍地一下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愠怒:“怎么这么懒,不能出去叫一下吗?”
延慧眉毛竖起来,刚舒展的面孔又扭曲起来。
“谁知那按钮管不管用?”话没好气,却是对他刚才指责延慧的解释。
其实,虽然他在医院工作,却很少来病房,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种呼叫按钮是什么时候安装上的,是否管用。因为他知道医院很多东西,只是一种摆设,给外人装样子看的,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个按钮未必管用。还有,即使真的管用,他毕竟是这个医院的工作人员,医生护士都是他的同事,熟人,也许出去亲自叫一下更显得礼貌些,所以他才对延慧的那个行为表现的如此强烈。
“不管用安那按钮做什么,让你们上班拿着玩?”延慧声音尖利,毫不相让。
话语刚落,便有护士拿着药瓶进来了。雷融感觉自己被扇了一巴掌,无声无息。他赶紧把这种感觉给压回去,下床并调整表情表示对同事的礼貌。延慧脸上的阴云却未因此散去。护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某种不对头,诧异地看雷融一眼,麻利地换好药,礼貌地回雷融一个微笑,出去了。
雷融正要再次往床上躺,延慧咔咔咔走过来,白他一眼:“起来!”
雷融表情讪讪,乖乖地起来。
延慧一屁股坐在床上并翻身倒了下去,两脚互蹬,两只鞋啪嗒啪嗒掉在地上。雷融本想蹲下去给她把鞋扶正表示歉意,但延慧这副样子还是激怒了他,他忍了几忍,又怔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来到雷樱身边。
雷融有些后悔,干嘛自己要多那么一句嘴,把刚刚恢复半程的关系又弄得不可收拾了。
雷樱一个人在翻弄扑克,所以容得他坐在床边沮丧地发呆。
发了会呆,他拿出手机,帮雷樱调好液体滴数,然后继续发呆。
突然延慧从床下下来,穿好鞋子,拿起自己的坤包就要往外走。
看见她拿着包往外走,雷融忍不住问道:“你去哪儿?”
“我下午有课。”延慧冷冷地说。
“延慧,你女儿病成这样,你还要去上课?”雷融的气又往上升,话语中明显带了不满。
“你不是能吗,你陪你女儿好了,省得我在这里碍你眼!”
“你什么话啊?”
“就这话,你不是处处看着我不顺眼吗?”
“我什么时候看你不顺眼了?”
“你心里清楚!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你不清楚?吹毛求疵,不依不饶!”
“延慧,别无理取闹了好不好?”
延慧表情突然变得很平静,声音也软了起来:“雷融,我真的有课。上完课我就回来好不好?”这种平静的表情、平静的语调雷融既熟悉,又恐惧,她在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她不想吵了,她要躲避。
而她的躲避,总会把他抛入令他更加愤懑的失败境地。
延慧果然推门出去了,冷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深处,便如曾经许多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延慧离家一般,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摔门。而且,看上去她彬彬有礼。她出门后,雷融被愤怒和沮丧裹挟,竟至失魂落魄一般。哦,这就是你对待家庭、对待老公、对待孩子的态度?即使我那一句说多了说过了又如何,谁说话就那么中规中矩,合乎标准?有那么一刻,他也冲动想离开这里,但事情把他箍着。病床上还躺着一个小病人,她的眼睛那么无辜温顺。他又一次体验那种离不开,逃不掉的感觉,便如一头被不见形的网箍起来的无处发泄的困兽。而今天这头困兽还每每要遇到单位的同事,那些他熟悉的人,于是得变换表情装正常,不让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雷樱在床上愈躺愈烦,于是雷融还得应付孩子的各种纠缠,软不得,硬不得。
可真难受。
也真无奈。
下午五点多,液体才全部输完。雷樱的那只手终于解放了,她闹腾着要雷融陪她做一个什么扑克游戏。两三个小时里,雷融的心情调整再调整,总算把愤怒抑制下去了,但仍旧恹恹的对什么都难提起兴趣,所以没好气地拒绝了雷樱,气愤之余呛了一句:“怎么不让你妈妈陪你?”
“妈妈今天陪我打扑克了,你还没有!”
“那让她继续陪你啊!”
“妈妈上班呢。”
“我就不需要上班吗?”
“你不是请假了了吗?”
“为什么我能请假你妈妈就不能请假?”
“妈妈是先进工作者你是落后工作者啊。”说完这句话,雷樱咯咯地笑起来。
雷融的气又不打一处来:“谁说我是落后工作者?你妈妈说的?”
雷樱摇摇头:“可我从没见你得过什么奖状啊。”
“如果我也像你妈妈起早贪黑就是为了得奖状,谁给你做饭,谁送你上学,谁给你辅导作业?”
雷樱点点头,说:“也是。”
雷融本想再多给她讲一番什么道理,突然觉得毫无意思,她才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啊,能懂什么?
但那个“落后工作者”,让他的心隐隐痛了半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最终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学校五点四十放学,但到了下午六点,延慧还没有回来。雷融有一丝焦虑,生怕延慧一直和他把气怄下去,就这样把他晾到医院。曾经有几次,延慧因为和他怄气,住回娘家几天不回来,害得他最后还得主动服软去请她。再想,毕竟孩子病着,她再心硬,也不至于如此吧?何况,今天两人吵得并不激烈,看不出她打算不回来的先兆。对了,临走时她不也说了吗,上完课她就回来。于是,他便翻来覆去地想延慧的这句承诺,如同把一个蒙上尘垢的物件努力擦出光亮。
雷融想,自己真贱!
他不住地看手机,盼着延慧能早点回来。中间有两次有人推门,他甚至准备好了较为适合的表情去迎接。但只是医务人员。
突然,如同什么尖锐物刺激了他一下,他脑门上刷地冒出薄薄一层汗来:她莫不是又到哪个学生家中家访去了吧?
念及此,他突然变得焦虑,想给延慧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情况。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他发现手掌心已经汗湿了。
但他到底犹豫了。倘若果真如此,看这个时点,她或许已经走进了某个学生的家。这种时刻,她最烦他打电话的。何况,如果他主动给她打电话,首先表现为一种服软。
雷融左右为难,握着手机坐在凳子上的身体,也逐渐缩作一团。当他猛然从这种懊恼沮丧的情绪中拔出来观照自身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多少年来,他对待整个世界的意识和行为,便如此刻的身体一般,一直在不自觉地紧缩,退让,妥协,逃避。
但如何才能从泥淖中把自己拔出来呢?左思右想一阵,他自己摇了摇头。
此刻,雷樱还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打游戏机。看着女儿,雷融有一点歉疚。由于延慧的我行我素和偏执,雷融经常陷入心情不佳且无法调整好的状态,每到这种时刻又恰逢女儿纠缠他时,他便没好气地把女儿交给电视或电脑,唯有如此他才能孤独又专注地徜徉在坏情绪中。而无论孤独还是专注,对他长期以来不能自拔的坏情绪都是必要的。对于他的不能自拔,延慧曾经说他是闲得,并正告他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这样了。延慧还给他提出一些让他忙起来的举措,无非是他不想干的家务活罢了,包括一些所谓能够开发孩子智力的做法和游戏。这些建议只会让他更加愤懑,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他也还会认为其中包含一番好意。但延慧这样说,简直有点恶毒,有点得好卖乖的感觉。他也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他的坏情绪拜她所赐。而且,只要她能安守家里,安守女儿,他乐得干她所说的那些事情,他曾经不就那么干过吗?甚至,他说的所谓安守女儿也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女儿有他在就行了,妈妈到底干啥去了好像无所谓,起码目前看起来这样,这点延慧也感觉得出来。有时候雷融倒希望女儿对她妈妈的依赖心更强一点,这样也许真能够“拉”了延慧的“后腿”,但女儿偏偏不。延慧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在与不在,如何会成为他干与不干的必要条件。于是口仗打来打去,打坏的只是他们夫妻的感情。
雷樱突然抬起头说,爸爸,想吃东西。
饿了?
不饿,有点馋。
想吃什么?
雷樱扑闪着眼珠子,带点狡黠的表情说,不能吃点肉吗?
不能!雷融断然拒绝。
但还得让她吃点东西,一晚上呢。这么瘦的女儿,看着让人心疼。雷融想,如果延慧此时在,他不如回家做点饭好了,毕竟那样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出来的味道也可口些。想到这里,雷融更为延慧弃他而去却迟迟不回来而愤愤不平了。
雷融叹口气,你妈妈不在,在的话我回家给你做点吃的得了。
她不在也无所谓啊,你回去做,我安守这里就是。雷樱果然这样说。
那我怎能放心?
那你下去给我买点吃的得了。
只好这样了。下了楼,雷融还有点犹豫,不知饭菜买两份还是三份?看时点,延慧肯定家访去了,回来大概还得一个多小时,如果也给她把饭菜买回来,到时肯定凉透了,而医院又没有加热的地方。不买吧,倘若她提前回来(毕竟女儿病着,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他也期望这种可能),看到他们父女俩自顾自吃而把她排除在外,是否会加深他们夫妻间的误会?起码此刻,雷融还是想带有一点讨好的心态来对待延慧和今天他们的争执的。他想尽快冰释前嫌,他需要维持一个起码的和谐环境,来面对女儿的病,面对他的同事。因为,他这是第一次完整地把自己的家庭呈现在同事面前。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有听从延慧的建议到别的医院。他这才发现,在自己单位,有的时候他更下不了台。
想来想去,他还是买了三份。
吃饭的时候,雷樱也看出他情绪不高,便问他怎么了。
雷融勉强朝女儿笑笑,说没怎么。
是因为和妈妈吵架了吧。
看到女儿这样善解人意,他有些感动。
雷樱说,以后妈妈说啥,你不理会就是了。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你们吵架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才吵成一疙瘩的。只要有一个人不吭声,架就没了。
雷樱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让雷融周身清凉。他没想到看似浑无心机的女儿,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见解。细想真是的。每次吵架,都是以延慧赌气不理他而告终。倘若自己首先闭口呢,那不是更快结束战斗了吗?让战争延宕下去无非还是个生气,提前结束说不定更好一点呢。
结果雷樱又说了一句话,让雷融更加心惊:我们老师说了,男生和女生吵架时,男生要让着女生。雷融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夫妻目前所有的问题,就是他没让着她,或者说,还不够大度,让得不够。
当年管晶和他谈恋爱时,有一次管晶问他,如果有一天他们吵架了怎么办?他那时正沉浸在人生第一次巨大的幸福中,脑海里哪曾出现过吵架这种大煞风景的事,他认为那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说,咱们怎么可能吵架呢?管晶说,我说的是如果。他想了想,说,你吵,我也不吵。管晶咯地一笑,这就对了,我打你,骂你,你都不能还手,还口。那时生活离他们还很远,他没想到夫妻关系居然会如此错综复杂,大费脑筋。因为女儿的一句话,曾经和管晶的这一幕涌上脑海。他能那样回答管晶,那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对待延慧呢,尽管延慧没有问过他这句话,可延慧,毕竟实实在在代替了管晶啊。
雷融浑身轻松起来,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光明。他似乎没那么纠结了,便静静等待延慧的归来。后来,应雷樱的要求,他还比较愉快地陪雷樱打了会儿扑克,当然,心里到底还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只不过不那么强烈了。
九点三十一分,延慧推门进来了。
这个时间很精确,因为雷融看了一下手机。平常延慧不在的时候,不断地看时间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有时,延慧进门时也能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再加上他的表情,那意味着一种确认,一种不满,一种质问,一种声讨,通常也意味着他们吵嘴的开始。今晚雷融本来不打算看的,但还是不自觉地看了一下。他为他这个习惯性的动作略感歉疚。他打算笑一下表达这种歉疚的,并对她的出现表示欢迎,对她的迟归表示谅解,可觉得如果这样,过渡过于明显了。于是站起身说,给你买了饭,不知是否凉了。
延慧也是硬着头皮进入病房的,她等待着雷融那种习惯性的不满和指责。她在去家访之前,也有过一丝犹豫,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否过头了,雷融是雷融,可女儿雷樱毕竟被自己撂在医院里。还有,昨晚那个学生家长表现出的那种明显的排斥,也让她心生顾虑。但她还是去了。她不想半途而废。她不止一次想过半途而废,但她觉得无法面对半途而废后面临的种种问题,比如别人对她的看法,曾经的风言风语以及此后风言风语内容的转变,还有一些归纳不出但必定会出现的问题。
雷融的态度有些意外。她赶紧投桃报李,说,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你也知道我不怕吃凉饭。说着,就端着饭盒吃起来。
雷融说,医生说了,由于我这层关系,晚上是可以回家休息的,只要写个请假条好了。
延慧说,哪敢呀,一旦晚上出现情况怎么办。还是在这里好,医生就在身边,方便。
我也这样想的,所以下午没告你。
告不告吧,你自己决定就好。没事,晚上我和小樱挤一支床,你累了,好好休息。
一句“你累了”,让雷融很感动。他赶紧说,让小樱好好睡吧,咱们也可以挤一支床。
延慧的表情迟滞了一下,但随即说,怎么都行。
后来,他们三个人一起打起扑克来。
中间,护士进来帮雷樱量了一下体温。雷融很为他们目前这种状态并被同事见证而满意。
延慧到底还是和雷樱挤在一支床上,雷融有点悻悻然,他微微纠结了一会,不知延慧作这样的选择,到底真是为了他能睡一个好觉,还是残存的抵触排斥下寻找的借口。他躺在床上,双臂展开量了量宽度,想这样窄的床躺两个大人确实拥挤,于是相信了前者,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要去大学的阶梯教室听一个什么讲座,却迟到了。悄悄地溜进去,已经很少空座。四下打量,却见管晶梳了个扎眼的发式,旁边有一个空位。他口里嘟哝着“借光,借光”,越过许多陌生人的腿磕磕绊绊进去,管晶瞟了他一眼,也没表示出欣喜和欢迎。他想和管晶打个招呼,正欲开口,管晶把手放在嘴唇前摆摆。他明白了,她告诉他不要说话。抬头看讲台,是一名瘦削丑陋的男子,大龅牙,几欲伸出嘴唇之外。盯了半天,却是讲什么书法。他纳闷了,想自己学的经济,为什么安排书法。听了半天,不明所以。突然,这个老师点名叫他回答一个问题,他瞠目结舌,答不上来。然后,龅牙老师像管晶刚才一样,把手放在嘴唇前摆摆,然后用食指指了指自己耳朵。他想,你无非也是劝我不要说话认真听课而已,脸上恭顺,心里却不以为然。下课后,他想和管晶一起去食堂打饭,却找不见。正在人群中穿梭之际,他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拉住他,说那个书法老师要见他。他茫然地跟着班主任进到餐厅的一个小包间,果然龅牙老师落座主位,旁边依次围坐一圈学校的领导。紧挨龅牙老师右方的位置还空着,龅牙老师示意他坐,他惶恐,但校长也示意他坐,他只好坐下了。然后大家一起用餐,一圈人除了敬龅牙老师酒,还敬他。这样敬着敬着,他的惶恐渐渐消失了,甚至慢慢骄傲起来,觉得自己理应受到这样的尊重。饭局结束时,龅牙老师送他一幅字,是已经裱好的卷轴。他想,我是否应该把这个卷轴送给管晶,一是炫耀一下,二是讨好一下,反正我又不懂什么书法。可他又有点担心,怕延慧知道了和她闹。正拿着卷轴踌躇之际,延慧突然笑盈盈地走过来。看到延慧,他下意识地把卷轴藏在身后,但还是被延慧发现了。他只好把卷轴递给延慧,延慧居然知道这位书法大家专门点名要他陪自己吃饭的事,看起来延慧很为他骄傲,于是先前在饭桌上的骄傲又升腾起来,似乎他还说了一些什么大话,而延慧也深以为然。延慧问他什么时间回家,还说车子上是否能够坐下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答应过回家时载管晶的,便支支吾吾地说车子已经坐满了。延慧突然生起气来,大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随即脸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他想糟了糟了,说过不再惹她生气了,怎么又惹了呢?
然后一激灵,醒了。
首先是从延慧生气造成的那种特有恐惧中复苏。好大一阵子后,他才意识到刚才那个梦的梦境是如此连贯,如此清晰,对自己来说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平常他做梦,都是支离破碎的,有时醒来,也意识到刚在在做梦,但梦是什么内容,则完全记不起来。那个书法老师的龅牙、管晶的冷漠、延慧的笑容、卷轴的样子都历历在目,甚至教室和餐厅里的气息都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翻来覆去咀嚼半天,雷融突然意识到这个梦的昭示。梦中的管晶、龅牙老师都把手放在嘴唇前摆了摆,劝他不要说话。还有白天雷樱对他说的那句话“只要你不吭声,架就没了”,所有这些,都给他和延慧关系的未来指了一条明路。
对了,还有龅牙,那样夸张的龅牙,无非也是提醒他把问题归结到“口”上。
延慧和雷樱都沉沉地睡着,她们的鼻息溢满了整个病房。雷融仍沉浸在这个梦的奇异之中,他遗憾没有打开那个卷轴,说不定上面写着什么更令人惊异的东西呢。
上午照例输液,医生说,从今天起,液体的总量会减少一些。
雷融心理上无比轻松,那种类于新生一般的感觉,让他脸上也呈现出一种较为愉快的神色,只是长久蹙眉形成的那种表情习惯一下子还不能稀释许多,即使这样,延慧也注意到他与往常的略微不同,于是心理上也放松许多。很长时间,延慧认为雷融就会挑刺,而且是专挑她的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早晨起床后,延慧闲着没事,花了很长时间给雷樱认真地扎了辫子。雷融也想给雷樱做点什么。想了想,计划给她补补课,怕因病耽搁了到学校跟不上。雷樱贪玩,想逃避学习。延慧说不行等等吧,反正住院得好几天,时间多着呢。搁给往常,雷融肯定会对延慧的话予以反驳,有时甚至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当然这种劈头盖脸不是指强度——对待延慧,他从不敢有什么强度,因为即使他认为自己话语很平缓却照例会激怒延慧——只是指那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反对态度。比如我都不嫌麻烦你们嚷嚷什么,比如时间多什么啊照你们这个态度多少天也不够浪费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但今天延慧这么说,他迅速掐灭了几要脱口而出的话,同意了延慧的建议。转念思量,小学三年级的课程,三下两下就搞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反倒能轻松一些。
关键是他意识到了他的这种突然的改变,再想想昨晚的梦境,觉得简直是神赐一般。
上午十点时,有人敲门。雷融喊一声请进,却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年岁和他们相同,但比延慧时尚新潮,穿着妆容瞬间就能显出那种养尊处优的自得。延慧很热情,一把拉住女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接过女人手中的礼盒鸡蛋,嘴里不住地说来就来了,提什么东西啊。
女人摸摸了雷樱的脑袋,并和雷融客套了几句,然后两个女人坐在那支空闲的床上说话。
从他们的话语中,雷融判断出这是延慧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长。再听,原来雷樱发病的那天晚上,延慧便是给这个女人打的电话,不过被拒绝了。雷融这才知道,女人的老公在市妇幼院做医生。不过,那天她老公正好去外地出差了。
雷融心里哼一声,想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说不定是半夜怕麻烦呢。
女人很惊异他们能独自占用一个病房,并问他们最后托的什么关系。延慧说雷融就在这里工作。延慧说这话的时候,略微有点迟疑,这让雷融有点不快,感觉好像自己在这里工作给延慧丢脸似的。
女人说有这么好的条件还去别处干什么。延慧说这里毕竟是县医院,条件要比市里差一些。女人说一个小感冒,哪里都治得好的。
延慧说你不知道,那晚可吓人了。
女人说在医院到底有自己人方便,并对那晚没能给他们安排再次表示歉意。雷融背朝他们帮雷樱看着液体,听到这话撇了撇嘴。
女人问延慧雷融在医院做什么工作。延慧说就一个一般工作人员吧,哪像你老公,是个大主任,还在市里。说这话时,延慧迟疑的时间更长一些。
雷融心里有点愠怒,一是愠怒女人,哪有对着人家老公问职业的;二是愠怒延慧,什么叫“一般工作人员”,你就不能说在后勤上笼统带过吗,而且,还要和人家老公做比较,什么意思啊?
后来,延慧和女人聊起了女人孩子在学校的学习和表现,大事小事,陈芝麻烂谷子,不厌其烦。女人听得起劲,延慧便热情,只苦了雷融,越听越焦躁,越听越心烦,恨不得女人立刻离开。但人家的屁股就定在了那儿,根本不往外拔。
中间女人还上了趟卫生间,延慧还出门热情地做了指引。进来后,雷融说,这个女人真没意思,坐会就行了吧,还不走了。
延慧说,人家是来看你女儿来了,我总不能撵人家走吧?
雷融想说你不那么热情她无趣不就走了吗,到底没说出来,随即女人又进来了。
然后两个人继续聊,直到十一点过几分,女人才计划起身了。越来越焦躁的雷融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做出欢送的姿态表情。谁想延慧说,你打车不方便,我去送你吧。
雷融皱了一下眉,心里咯噔一下。
延慧果真拿起车钥匙去送女人了。
雷融心中的气噌噌噌往上涨,延慧,你太过分了!
等延慧回来,已经快十二点了。在这近一个小时时间里,雷融不住地劝自己不要生气,不要认真,不要和延慧一般见识,但延慧进门的时候,雷融还是忍不住说,她走就走吧,干吗非送?
送送就怎么了?
你送就得把孩子撂给我!
他是你的女儿,你照管一下有什么意见啊?
就不是你的女儿?
人家是好心看你女儿来了好不好?
这样的看法我宁可她不来,她知道不知道这是给人家添麻烦?
你能说些什么,你倒是在这里工作,也不见你一个同事提东西来看一眼啊?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声音越来越大,话越来越难听。雷融早已把那个梦及梦的启示忘到九霄云外,终于,延慧的暴怒在雷融翻来覆去的刺激中再次发作了,她拎起自己的包摔门而去。
雷融怔在那里半天。
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着,一滴,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