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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朋友圈中,老禹显得很另类。
他是回民,形貌酷似弥勒佛,崇奉的却是儒家的忠恕之道。然而这个另类挚友,却在今年5月13日带着能容的大肚,常笑的慈颜,走了,永远地走了。
噩耗传来,我情难自禁,失声痛哭。
闻友人噩耗而失声,在我还是第一次。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伤在哪里?伤在我们四十余载诉说不尽的情谊。
2
我们相识于1973年。
那时,正是我创作的起步阶段。文学园地一片荒芜,志在写作,却走投无路,连个门径也摸不着。就在这年夏天,长治市竟有了一个内刊,名为《长治文艺》。闻知此讯,我便写了篇三千余字的小说投去。原本是投石问路,没想到还真投对了。不仅说稿子可用,而且还主动约谈,于是见到了形貌酷似弥勒佛的禹晓元。态度谦和,蔼然有师长风度,说话慢声细气,透着一种在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儒雅。整个谈话,没有什么宏议高论,只是一再勉励夸奖,告辞时,紧握着我的手说:“有空再来!”
就是这一紧握,握定了我们终生的友谊。
一个初学写作者,第一次同编者打交道,就受到这样的礼遇,该是怎样的兴奋。正是这肯定,才使我在两年后的1975年秋天,有勇气与钮宇大合写长篇小说。巧的是把稿子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著名编辑家屠岸先生看过后,也说了类似老禹的话:“不管怎么说,从这部不很成熟的作品中看到了作者的文学才华……”
由此可见,禹晓元作为基层的编辑,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屠岸先生,具有同样的眼光。这眼光在一个作者的起步阶段,尤为可贵,“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赏花人”,只能说是马后炮了。
回顾此生的创作,老禹应是我的第一个伯乐。
作为伯乐,他不仅及时给予我奖掖,而且还不失时机地把我荐举到省里。那年冬天省出版社总编辑高鲁先生,曾来长治网罗文学新人,筹划开一个全省性的文学笔会。老禹在长治市首推的就是我,从而有幸参加了“东阳笔会”。这次笔会堪称晋军崛起的奠基石,正是这次笔会,使一批晋军精英,诸如李锐、周宗奇、张石山、孙涛、马骏、周山湖等,风云际会,脱颖而出。而我,能忝列其间,何其荣幸。
他不仅是我的伯乐,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长治这方文学热土上一批人的伯乐。除了在单位接待作者,他的家成了一个文学沙龙。当时有一批萌动于文学的青年男女,佼佼者如苗挺、甘茂华、焦宝红、刘金山、王广元、王立敏、尹钟子、赵鹏城等,对了,还有后来蜚声全国文坛的赵瑜。不管后来如何,如果说他们当初还是新苗,都曾不同程度地得到过老禹的浇灌与培土。
有了这样一批文学新人的拥戴,老禹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省作协。那时西戎老师,正主持作协工作,为充实编辑力量,便将他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
3
老禹的调动,是他的一次人生大转折。
一直有着为文的情志,能到省作协这座“大庙”里借些灵气,以遂心愿,该是何等的欢忭。
我呢,多少有点沮丧。自1973年初识,已有十来个年头,时相过从,情同兄弟。论性格,不无相悖,真正相处,却如水乳交融。明知省城不是多远,感情上总觉得是一种分离。
事实上,省作协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从此每去太原,他的家就成了我食宿的驿舍。
情分所系,从他一调去,我更为关注的,是他能否适应省作协这个新的环境。
人常说头三脚难踩,老禹却踩得稳稳当当。
他在长治就人缘好、人气足、人脉旺。这得益于他的天性善良、为人憨厚,也得益于他走到哪里都奉行的忠恕之道。这样的品格,说是得之于天性,莫若说也是苦难磨练使然。童年父母离异,成人不易;参加工作后,因父亲参军抗日,入了驻守晋城的卫立煌辖下的国军,也就无功可言,有罪可寻。这样的身世,平日小心谨慎,自不待说,一遇到运动,更是现成的靶子。忍辱负重,也就成了苟活的本能。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如此这般,在省作协大院,很快就获得了好名声。西老曾对我说过:“老禹这个晋东南家调对了,编辑部就得有他这号心无旁骛的实在人!”而当年给他办调动手续的曹平安则说:“是个好人哪!与人为善,为人低调。”李锐则在认可好人的同时也看出了老禹的软肋,“他怎么活得那么辛苦,好歹也是个男人,就不能把腰杆挺直些。”李锐说的,是掏心窝子话,并让我转告老禹一声。我转告了,他只凄然一笑,便沉默不语。
细想想,谁人不想挺起腰杆儿活着?可作协是个崇尚丛林法则的地方。老一辈是参天大树,新一茬正争荣逐茂,蹭蹭往高蹿。编辑部也人才济济,能写会编,不乏其人。老禹是从小庙进到大庙里来的,只能做个放低身段的弯腰和尚。是呀,他若真有《水浒传》上牛二的脾性,敢于拔刀使横,不弯腰谁又能把他怎样。
可,那还是奉行忠恕之道的老禹吗?
4
物极必反。
老禹忍辱负重的性格,在作协转了若干年,终于转出麻烦来了。
盖因他也有七情六欲,正常体温也是36.5度,也有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人之常情。刚想换换部门,去行政处试试能耐,立即引来一场轩然大波,成了舆论的焦点,攻讦的标靶。好不容易熬下的“好人”名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平心而论,也有虑事不周之处。在作协,最令他伤心,真正败走麦城的,是职称评定上的屈辱。开始是评作家系列遇阻,也就死心塌地安守着编辑部这个窝儿,想着熬个高级编审职称。但是,后来,风兮云兮,遇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老禹评定职称的事也就搁浅了,而他本人,则也像一只搁了浅的小舢板。
从此,这只搁了浅的小舢板,只能卡在职称评定的航道上,任凭风吹雨淋,只能寸步难移,打掉门牙往肚里吞。可怜老禹,虽有忍辱负重的功夫,这次还是忍不起,负不动了。职称和工资挂钩,工资是衣食住行的凭恃。老禹两口子原来都是小教,工资起点很低,调进作协这等高级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评职称本是个水涨船高的机遇,让一家人可活得滋润些。可触了礁,就自然绝望了。偏偏老禹还是个孝子,赡养相依为命的老母不说,又顾念着孤身一人的娘舅,还曾接到家里来,一时间生活拮据自不待言。
更让他难堪的是论年龄,说工龄,在侪辈中都是当然的老大哥,可说到工资就成了小兄弟。老禹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在长治时,无论社会上的朋友圈,还是回族众兄弟中,他都是有头有脸,受人仰慕的人,可在职称上触了礁,就灰头土脸,难以抬头了。
这件事成了他心底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痕,从划开那一刻起,一直流着血和泪,纵使有弥勒佛的大肚也难容下。也就从那时起,人像霜打了似的,我每来一次,就见他多添一样病,先是失眠,常常彻夜难眠;跟着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也纷至沓来。这病那病,这药那药,原先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没几年便成了个药罐子。
过去每次住在他家,他还有心谈写作,曾想以他的人生为经,以家世传奇为纬,写部长篇作品,来反映一个回族人家在新旧社会的艰难生涯。其间的许多素材,催人泪下。可惜触礁后,也就心如死灰了。有一次,竟然指着茶几上的各种药,自嘲道:“我快把中药、西药吃遍了,可惜最想吃的药却吃不成!”
“什么药?”我一愣。
“后悔药呀!”说时,脸上突然泛起比哭还难看的惨笑,虚胖的肉抖抖的,忽又一下别转了脸。
“是后悔进了东四条吧!”诧异片刻之后,我追问了一句,只见他转回发青的脸膛,眼里已汪起了浑浊的泪水。
这一幕,多少年来,一直刻在我的心头。
5
老禹去世后,我常痴痴地想,假如能有后悔药吃,他绝不至于撒手人寰。以他的忍辱负重,大肚能容;以他家族的长寿遗传基因——父亲、母亲都过了期颐之年才离世,他的同胞姐姐已经耄耄之年还能赶来为他送行,这些都是长寿的佐证。假如他不触礁,肯定还能挺着能容的大肚,晃动着小山似的胖大身躯,再活个十年八年。
坏在他前行的航道上,冒出了礁石,躲不过绕不过,只能触礁搁浅,活该倒霉。幸亏,他有两个好儿郎,有一个通情达理,贤惠善良的夫人,我叫做慧英嫂子,能和他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否则他也许早几年就走了。
6
我没能亲去为这位异族异姓的老哥去送行,让老伴代我去了。
那几天我正头晕目眩,医生劝诫,万万不能到大悲大恸的场合去。是啊,以我的脾性,闻噩耗都难禁失声,真要见到遗容,肯定会大悲大恸。万一有个不测,岂不成了添乱?
老伴回来说,老禹是按回族习俗安葬的。作协没开追悼会,慧英嫂子说,作协好多人都去家里吊唁志哀了。有原以为不会来的人,人虽没来,但奠仪却托人捎来了。我听了,半会儿沉默不语,仿佛是在梦中。末了,终于悟出了此中的缘由。纵然是铁石一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着柔软可亲的地方。这要看对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做过的是什么样的事。老禹啊,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对你最不以为然的人,也认了你品质的纯净,心地的良善。人们常说盖棺论定,这,该是你那无形的棺盖上,最后的一颗钉子吧。
这件事老禹肯定也难以置信。他还没有走远,我得告他一声。
2015年5月30日下午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