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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九题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曹乃谦  阅读:

  1 报到

  一九六五年暑假,在我接到大同一中录取通知书要上高中时,七舅舅也接到了通知。他是跟大同煤校毕业了,分配到晋中地区的一个叫做富家滩煤矿职工子弟学校,去当老师。舅舅走的第二天早饭后,我装着我的通知书,也要到大同一中去报到。

  我妈让表哥跟我到的学校。

  三年前,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时就考到了大同一中。来报到时,是五舅舅骑车送的我。五舅舅后边带着我的行李,前边的大梁上坐着我。

  这次我跟我表哥一人骑一辆自行车。

  慈法师父知道我吃完早饭去学校,一会儿跟里院出来一趟,一会跟里院出来一趟,看我走了没有,可他又不进我们的家。他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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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先把两辆自行车推到大门外,然后把行李卷抬出来,捆在我的后车架上。表哥车后要捆一个方木箱。箱里面是我妈给准备的需要替换的内衣外衣和洗脸刷牙的用具,还有一些书,还有我心爱的口琴。另有一个敞口玻璃瓶,里面装的是红糖姜茶粉。这是慈法师父知道我脾胃不好给我配制的。

  慈法师父又是给扶车子,又是给扳车架,碍手碍脚地帮着我们的忙。还“这里有点松,那里再紧紧”地给我们监督和指导着。

  表哥说师父您就放心哇。师父说,松了容易打偏,紧了没不是。

  师父又揪揪这儿,拉拉那儿,最后说,这下行了。说完跟衣襟里抽出大手绢擦汗。

  我说师父您回哇,报完到我们赶中午就又回来了,回来我就进里院去跟您下棋。

  师父说,灰孩子,上学就上学,不能是思谋着下棋。

  我说噢。

  师父说,学习得乏了,礼拜天跟师父下盘棋缓缓脑子也对。

  我说噢。

  见我们推起车走,师父说,我看两个儿先推着走上一会儿,过了西门外十字路口再骑也不迟。

  我说,没事儿,我们骑车的技术可好着呢。

  师父说,光你好不行,那得开车的司机技术也得好。反正是小心没不是。

  我们两个上了车,师父说,记得每天饭前冲姜茶。我说噢。骑了一截,又听见师父在后面喊:“两个儿靠边儿骑——慢点儿骑——”

  我大声回答,“噢——”

  出了巷口,往西门拐弯时,我捩回头看看,师父还在街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我冲着他扬了一下手,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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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说,师父是真心地看好你。

  我说,听说我考了大同一中,师父高兴地说这得奖励奖励,掏出三十块钱要给我。表哥说,啊!三十块钱。我说我妈不让我要,可师父硬给,说一中是全省有名的高级学府,不奖奖孩子说不过去。

  表哥说,方悦跟我说,三爷就看好招人,就不喜见我。

  方悦是慈法师父的侄孙,叫师父为三爷。他家住在城南的雨村。他在大同三中上学时,常来师父家。他跟我表哥岁数差不多,两人是好朋友。

  我说,师父是嫌他懒,嫌他眼里没活儿,说他还偷着吃。表哥说,不饿谁偷着吃,饿得过。

  我问表哥说,你知道方悦哥这会儿做啥?表哥说,村里能做个啥,种地。又说,也到沙场筛过沙子,筛一立方挣一毛,筛一天挣不了五毛,后来筛不行了,又回村种地。他想跟三爷学针灸。师父给了他本书让他背,可他咋也背不会,师父骂他笨柴头。

  我想起了方悦哥的样子。要是看外表,一点儿也不笨。长得英俊,说话风趣。他自己还夸自己说,咱们聪明伶俐一表人才,配王晓棠也配得过。

  半路有火车道横在路上,表哥问这是通到了哪,我说是到四二八。

  他说,我常听说四二八四二八,不知道四二八是做啥呢。我告诉他四二八是做火车头的。

  他说,哇,火车头。他朝厂子方向看,有大门挡着,但远远地能看见一处一处的大厂房的顶子。

  他说,人家这才是大企业,可我们那烂皮鞋厂,小作坊。

  我说,你比方悦哥强。

  他说,比上咱不如人,比下人不如咱。

  路上尽是骑车的。要不是带着人,要不就是带着行李,一看就知道跟我们是一样的,要去大同一中报到。

  记得三年前就是土路,可现在还是土路。路两旁的树倒是长高了,绿殷殷的。

  路不平,一骑得快了,表哥车后的箱子就颠得咯噔噔响。我们不往快骑。常有人超过我们。

  也有不骑车子的,家长背着行李,孩子背着书包提着兜子,说说笑笑地相跟着,步行往学校赶。

  快到十里店村口,路边有一个背着行李的女学生,远远地跟我们笑着摆手。到了跟前,我们站住了。她的行李不是卷着的,而是用床单包着,可没有捆好,快散开了,里面包着的衣服都快掉出来了。她笑笑地说,想让我们帮她重新打包一下。

  重新捆好后,表哥问她:“你一个儿?家长呢?”她说:“家就在四二八住,路不远,用不着家长。再说行李也不多,没多重。”

  表哥说:“把你的行李放我的箱子上。咱们一块推着走。”

  她笑着说:“快到了,不麻烦了。你们头里走头里走。”

  我们没再坚持,各自上了车。

  她在后面喊着说:“回见,回见!”

  表哥悄悄地学着她的普通话:“回见,回见。”又捩过头跟我说:“侉侉话真好听。”

  报完到,认识了教室,安顿好宿舍,表哥抬起胳膊看了看时间说,还不到十点。我说回家有点早,走吧,我领你转转我们学校,看看比你们大同二中如何。表哥在二中上过初中。

  把车子锁在宿舍对面的阴凉地儿。我领着表哥先转了北园,再转了西园。这两个园子都种着菜。地塄畔是各种花儿,蝴蝶上下飞,蜜蜂嗡嗡嗡。

  转到前院,尽是树。从叶子的形状来看,不下十种。我说肯定有樱花,日本人种的。表哥说,应该有腊梅。我说肯定有,就是认不得。

  东操场周围又都是大片大片的林地,长着高大的树。表哥说,杨树。我说,钻天杨。表哥说,白杨。我说,都有。表哥同意我的说法,都有。

  校园的当中是礼堂和教室,表哥说,外国样。我说,西洋样。表哥说,南洋的,你不看礼堂四个角伸出了大象的长鼻子。我也说不准西洋该不该有象鼻子。说,管他。

  最后又转回到北边,转到了食堂。我跟表哥回忆说,初中那一个星期,顿顿有高粱面大饺子,学生们叫那大红鞋,真难吃。那一个星期,我可让饿坏了。表哥说,咱们这儿的高粱,那就不应该是人吃的东西,是喂牲口的。

  因为这天没正式上课,学校两顿饭。有个老师跟里面出来,端了一个铝饭盒,里面是炖猪肉。

  哇,红油油的,真好看。

  老师走过去了。哇,真香。

  表哥说:“想吃?我给进去买。”

  我说:“咱们不是说回家吃饭?”

  表哥说:“啥也不是死的,是活的。再说,我看见你刚才在咽唾沫。”

  表哥进去了,起初不卖,说这是教工食堂。表哥说我是他家长,来领他报名,早起没吃饭,饿了。最后卖给了。一人一个炖猪肉,两个馒头。统共才要三块钱。

  绿豆汤随便喝,俩人可吃了个香,可吃了个饱。表哥说,咱们再转转,憋的。

  我们转到校外。学校的西边有条河,河里有水,哗哗流。

  我说这叫十里河,水不深。

  我们坐在树荫下,看河里有没有鱼。

  有几个女同学说着话走过来,她们都说着普通话。跟我们面前走过时,一抬头,看见前晌那个大个子女生。她也认出了我们,笑笑地问我分在了哪个班。我说是六十三班,她一听“啊”了一声。我听她“啊”,就问,你也是六十三班的?她笑着点头说:“真巧。”表哥说:“缘分。”

  我问她大名,她说:“曾玉琴。你叫……”我说,“曹乃谦。”我不会说普通话,她没听清,表哥又帮着解释说:“曹是曹操的曹。乃是奶奶的奶去了女字旁儿,谦是谦虚的谦。”她听清了,笑着说:“曹,乃,谦。这个名字好。是有文化的人给取的。”表哥说:“曾玉琴。也不错,也有文化。”

  前头走的另几个女生喊曾玉琴,她跟我们点点头,笑着说:“回见,回见。”转过身,快步走了。

  我们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追上了另几个女生,还看着她追上了另几个女生后,几个人都站住了,她好像是跟她们说了什么,另几个女生都转过身看我们。

  我说:“说不定这都是我们六十三班的。”

  表哥说:“不错。招人,我看你找上去哇。”

  我说:“啥找上去哇?”

  表哥说:“找上当女朋友。”

  我说:“你灰说啥呢,灰说。”

  他说:“书房戏房,恋爱的地方。两个儿在班里先搞着,毕业了就结婚。也生个小侉侉。”

  我说:“呀呀呀,快快快。”我的意思是快别说这了,可他还说,“要人样有人样,要个头有个头。还笑笑的。一看就是个好女孩。”

  我说:“我不喜欢个子高的。”

  他说:“愣你个招大头去哇。”

  我说,走哇走哇,站起身往学校走。

  这儿那儿的,有好多的家长领着孩子转学校的环境,我身边的一个家长夸说,这真是个好学校,真像个大花园。

  我们转回到宿舍,宿舍又多了学生。

  每个班的学生都按中考的成绩排着学号,我是十二号。这意思是我是班里的第十二名学生。排名一号的,是法定的班长。

  我们班的班长是我的应县老乡,又跟我是同一个宿舍。我跟他打招呼说回家呀,明天早晨来。他说回啥呢回,我说我跟我妈说好了中午还回去。班长说,啥中午,你看看几点了。

  表哥抬起胳膊看手表说,三点了,要不你甭回了,省得明天还得早早地来。

  我说,我怕我妈不放心。

  班长说,又不是个女孩子,怕啥家长不放心。

  表哥说,不放心啥呢不放心,我一回去不就都知道了。

  我说,那你走就你走吧,告给我妈就说我赶星期六下午就回去了。

  表哥自己走了。

  下午饭是四点开。我炖肉馒头吃好了,还没消化,不想吃,只喝了一碗稀饭。

  我正在院门口洗碗,有人喊我,一抬头,是方悦哥。

  “方悦哥。你咋来了?”

  “曹大妈让我给你送馒头。”他跟车筐里提出个毛巾做的那种手提袋。

  我认得,那是我们家的。我这才想起,我妈让表哥跟我报完到,中午还回家吃饭。下午说给我蒸馒头。我妈怕我在学校吃不好,挨饿,说要给我每天补一个馒头,第二天来学校的时候带来。可我把这话给忘记了。

  我说,早知道你专门来一趟,那我还不如跟表哥回去。

  方悦哥说,别提你表哥了,让你妈狠狠打了两个耳光。

  表哥平时是在厂子住,但他也常回我们家,我们家是他的根据地,他多会儿想回来就回来,碰到饭吃就行了,不用拿心。我知道我妈也不嫌他吃喝,我妈常骂他是因为说他不跟心,说他有点“四由入摸”。我妈说的“四由入摸”,意思我明白,就是不懂规矩,可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我说,我表哥保险是又跟我妈顶嘴了。

  方悦哥说,曹大妈今天也真的是气坏了。

  他说,我来三爷家,想换本简单些的医书,正碰到曹大妈在发急。

  他说,曹大妈中午把饭做熟,咋等也等不住你们两个回家,问问一点了,问问两点了,老人可是急坏了。

  曹大妈一会儿说,弄不好你们两个是去学校的路上出了事,一会儿说弄不好是学校回来的时候出了事儿。老人饭也吃不在心上,找三爷商量。三爷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后晌快四点了,我三爷也有点急。一看我三爷也有点急,曹大妈更急了,说,不行,得叫五子给到学校瞅瞅是咋了,那年考去是五子给送的,可这次忠灰子说他能给送,我也是思谋着一个十五六了一个十八九了,可这,可这。

  方悦哥说,曹大妈平时是个有主意的人,可这次老人慌得话也说不机敏了,你是没见当时的样子。

  曹大妈说,不行,这得找五子给去瞅瞅。我说,曹大妈我给去。你妈说,你不是个孩子?能靠得住?我说,要不我给到仓门找五舅舅去。曹大妈想想,说,算了算了,还是我一个儿去哇。

  曹大妈这个时候连谁也不信任了。她要自己去仓门找你舅舅。一下街门,忠孝回来了。

  一问啥事没有,再一问他在学校吃了饭,还说是他给买的炖肉,还说炖肉可好吃呢。

  曹大妈一听,照脸给了忠孝一个耳光,指着他说:“还可好吃呢。来,给你记上一功。说得好好儿的是你们两个中午要回家。招人小不懂得,你快二十的人了,也不懂?”忠孝捂着脸说:“那您也不能是动不动就打人。您有啥理打人?”曹大妈说:“敢跟爷爷顶嘴。反了你了。”说着又是一个耳光。后来我们赶快给拉开了。

  我说:“这事也怪我。回去我妈想咋打打吧。”

  方悦哥说:“打啥打。忠孝一赌气走了,曹大妈又想起给你送馒头。唉,你是不知道当妈的心。行了,我走了。”

  望着方悦哥的背影拐了弯,看不见了,我这才捩转过身,“唉——”地长叹了一声,提着装馒头的手巾袋,闷闷不乐地返回到宿舍。

  2 放羊

  放了寒假了。我妈说今年咱们到清水河你爹那儿去过大年,我说我想跟着七舅舅到姥姥家。我妈说哪有孩子不跟爹妈过年的,我说上了一学期学,可把我憋躁坏了,我想去姥姥家散散心呢。我妈说想去的话,等你七舅舅跟富家滩回来再说。

  按七舅舅来信说的日子,再过几天他就跟晋中乘坐火车回大同了。然后他再跟我们家出发,就像以往的那些年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应县老家。

  自从七舅舅上了煤校,我妈就让他骑自行车而不再是坐长途汽车回村里,这是我妈的主意。因为坐长途车每人最多只能带三十斤东西,而我妈每次都给姥姥准备着油呀肉呀粮呀,好多好多的吃的喝的。我七舅舅每次回村,自行车最少也得驮个百十来斤东西。

  我七舅舅跟晋中回来后,我又跟我妈说我也想跟着七舅舅一块儿走,也骑着车到姥姥家。我妈说一百八十里,你能骑动?我说能。

  她说:“忘了那年?跟清水河来大同的九十里路,你把腿骑得拐了半个多月。”我说,“那是初二暑假时。当时我腿短,脚探不住脚蹬,大腿根让座儿给磨得流血了。这会儿我长高了腿长了,不会再有那事儿了。”

  七舅舅也想领我回村,他在旁边帮着我,给我妈做工作,说让孩子试试。我妈说,别看他已经是十七八了,但我咋看他还是嫩着呢,一下子骑一百八十里怕是不行。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我妈坐火车,我跟我七舅舅骑自行车,都先到我爹工作的地方,怀仁清水河。我七舅舅回应县后,我就留在清水河,跟我爹妈一家三口过大年。赶正月初五后,七舅舅再骑车来清水河接我,我就跟着七舅舅骑车去姥姥家。在村里住上十来天后,过了正月十五,我再跟七舅舅骑车来清水河我爹这儿,歇缓一两天后,再跟着七舅舅骑车回大同。

  我妈这样安排,一是说我“还嫩着呢,一趟骑上九十里也就够你日能了”。还有个原因是,她说清水河有她开荒种地打下的黍子和谷子。她要让七舅舅用自行车给驮回姥姥家。我妈说路儿远,年前回的时候只能驮百十来斤。她让七舅舅过了初五来接我时,再往姥姥家驮上百十来斤。

  农村的习惯是,过了初五才出远门。

  初六,我背后斜挎着我的长箫,骑车跟着七舅舅回到姥姥家。

  我妈要求我无论到哪儿,都不能忘记学习。我的前车筐里装着我的书包,后车架上捆着个大包裹。大包裹里面是我们一家人替换下的旧衣裳。我妈说别的怕你带不动,你把这些旧衣裳拿回村,看看谁能穿给谁。

  到了姥姥家的第二日早饭后,我跟包裹里挑出一件我爹替下的旧棉上衣,跟姥姥说:“这件我想给存金。”姥姥说:“给存金就给去哇。俺娃不嫌他是个放羊娃,一回了村就寻他耍。”

  我说我好听存金唱要饭调,存金也好听我背书。前年暑假我回来,存金还跟我背会一首《敕勒川》。姨妹玉玉说:“那天存金见了我爹还问说招人回没回?还说招人一回来,就好跟我放羊呢。我也可好听他背书呢。我爹说人家招人上高中呢,顾不得回。存金问说,上高中是做啥呢。”

  妙妙表妹说:“连个上高中也不懂得是做啥,还好听人背个书。笑死个中国人了。”我问妙妙:“记得你比我小六岁,也该上初中了吧。”妙妙说:“今年放起暑假就该了。我想跟我爹到他那儿去上初中。”

  我跟七舅舅说:“真的。这是个好主意。”

  七舅舅说:“我也想叫她去。可户口不在那儿,不知道行不行。”

  我说:“我们班里就有十多个家是农村的。”

  七舅舅说:“那不一样。人家那是考试考上的。”

  姥姥说:“啥不啥,你给孩子忙忙。”

  七舅舅说:“我也可想叫她去,这次开学我就给忙。忙成了,秋天放起暑假正好就跟我走。”

  姥姥说玉玉:“你姨哥来了,咱们包饺子,你说给你爹晌午过来哇。”

  妗妗说:“叫二姐夫来吃个饭。可是也难。”

  姥姥说玉玉:“说上个啥也让他来。你这就回去说给他。一会儿你返回帮妗妗包饺子。”

  玉玉出去了。

  我把我爹的旧棉衣披在身上,跟姥姥说我寻存金去呀,就拄着箫出了门。妙妙在身后说,表哥拄着他的箫,就像是拄着根拐棍。

  姥姥喊说记着吃晌饭,我大声答应着走了。

  天不冷。太阳暖和和的。

  村里放羊的,除了下雨下雪天只让羊在圈里吃些干草外,其余的日子都要赶着羊去放。存金放羊的地方就是南山坡。

  南山坡有好几里长。

  出了村,我一眼就瞭见存金跟羊们在通往西南山坡的路上移动。瞭是能瞭见,可要到跟前,最少也得五里地。

  我看见,存金的那只黄狗跑前跑后地帮着他轰赶羊群。存金的这只狗,在周围的三乡五里是出了名的灵。存金一发口令,它自己就能把羊赶到南山坡。再一发口令,它自己就能把羊跟南山坡给赶回村。

  他们移动得慢,我走得快。当距离缩短了一半时,我放慢速度,掌起箫,就走就吹起来,同时拿眼睛瞭着他们。

  我观察到,是黄狗先发现了我,并且认出了我。它先是一怔,后捩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看了一眼后,就撒开腿,汪汪叫着朝着我跑过来。它跑得过快,又是下坡,我看见它一下子给跄到了。我担心它摔坏,可是没事。它向前打了两个滚儿,又很快地站起来,冲我跑过来,在我的身旁活蹦乱跳着。我一伸胳膊,它把我的袄袖抱住了。

  存金歪戴着一顶单军帽,帽子压住了一边的耳朵。帽檐朝天撅着,远看去就像个鸡冠冠。我想起,他是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可他从来没把自己的帽子戴正过。

  我把旧棉衣脱下来给他,他看看说:“呀。这么多的兜儿。正好装东西。”

  我爹的这件上衣是那种有着四个明兜的干部装。存金当下就把他的破羊皮褂脱掉,把棉衣换在身上,还把帽子扶扶正。然后,干咳两声,冲着坡梁放声吼叫。

  他的吼叫有板有眼,高一声低一声,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起初我不知道他这是在做啥,后来听出有“风吹草”还有“牛羊”。

  明白了明白了,他是在朗诵《敕勒川》,可又把词句背得走了样。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可他不管我笑不笑,仍然是自顾自地放声朗诵。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欢迎着我的到来。但他那样子,直把我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背完,他看我。等着我夸他。可我没夸他,也没给他纠正他背的那些错误。

  我大声说:“再唱。唱二妹妹。”

  听了我的,存金又放声吼唱起来:对坝坝的圪梁上那是个谁?那是个要命鬼二妹妹……

  他唱得真好。歌声在背后的山梁上回荡着,回荡着,后来又荡向了梁下的荒野。

  他唱第二遍的时候,我吹起箫给他伴奏。

  我们一段又一段地演唱着这个歌。

  唱着唱着,我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加了进来。我寻找寻找,才知道,这是存金的黄狗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黄狗的嗓子里发出一种细细的很连贯的呜呜声,我注意到,那声调还在变化着高低,好像是在跟着我们和唱。

  我推推存金,然后指着狗,悄悄地对存金说:“存金你听。你的狗在跟着我们唱呢。”

  存金说:“我知道。”

  我说:“你知道?知道它会唱?”

  他说:“我也是去年才知道的。”

  后来我单独吹箫时,存金的狗也会跟着我的箫声发出那种细细的很连贯的呜呜声。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它的脑袋还在跟着自己的声音摇晃着。我这才认定它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识地在跟着我们和唱。

  我这才知道,原来跟人一样,狗里头也有喜好音乐的,有音乐天赋的。存金的这只狗就是这样的一只有着音乐天赋的狗。

  很可能在几年以前我们歌唱时,它就跟着我们和唱过,只不过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

  中午回了家,我跟七舅舅他们说起这事,他们也觉得奇怪。

  姥姥说:“它一准是随了主人。存金子就可会唱呢。”

  姨夫说:“正月村里红火时,人们就叫存金给唱呢。”

  从这一天起,我叫存金的这只狗叫二妹妹。又让我奇怪的是,我只是教了它两次,它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更改成二妹妹了。我只要是一叫二妹妹,它就立马跑过来了,盯着看我,好像是问:“你叫我有什么事?”

  妙妙十一岁了,但个头长得足有一米六,快跟我一般儿高了。妙妙还有个妹妹,叫平平,八岁了。个头也不低。我掏出钱一人给了她们两块,说是压岁钱。妗妗说:“俺娃还没挣钱呢。再说,一个平辈儿,给她们咋。”姥姥说:“想给给个毛毛数数就行了,咋给她们那么多?”

  我说我有我有。从小到大,我身上总有钱,大钱没有,但小钱总是不断。

  七舅舅说妙妙和平平:“你们不能要表哥的。”

  妙妙说:“给我就要。”说着把钱攥手里了。

  平平也学着姐姐说:“给我就要。”也把钱攥手里了。

  一家人都笑。

  姥姥说,“大小人一样,见个钱就高兴。”

  我又掏出二十块给玉玉,玉玉不要。我说:“这是我妈专门托我让给你的。”姨夫说:“不要不要。你告给姨姨,她这会儿在乡农中念书。学杂费都免了。”姥姥说玉玉:“姨姨给你你就接住。买个布布子,换个节令令子。”玉玉这才接住了。

  姥姥好说重叠的词,如“串个门门子”,“吃个饭饭子”。

  一吃完饭,我又去寻找存金。他不在南山坡了,他是在坡东面的峪口,才做午饭。石头灶垒起了,干柴也点着了,灶上架着个小铁锅,里面是化着的雪水。雪水里泡着沤苦菜。主食是烤油糕。他说大年时人们给的油糕一直还没吃了。我说别吃你的了,我跟衣兜掏出个笼布包,里面是姥姥给他拿的饺子。

  吃完饭,他把铁锅和碗筷,都装进一个油光光的布袋里,放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我看他,他说,没人会偷的。

  他说我听姨夫说你上高中了?上高中还是学习认字吧。我说噢。他说,你说那字总共有多少。我一下子答不出来。他说我看那没个总的数儿。我想了想说,数儿是应该有个总数儿,但究竟有多少,我可真的不知道。他说那你念了十来年书了,究竟认了多少字,这应该有个数哇。我又让他问住了,我又想了想,也只好说是不知道。

  他说,你看看你。

  我问他你的羊有数吗?他说,那准有。我看看那些散在四处的羊群说:“我看有一百多只。”他说:“群羊是七十七只,引羊是十九只。总共是九十六只。”

  他说的群羊是指大队集体的羊,引羊是指社员个人的羊。那些背上用红的蓝的颜色一片片地涂抹着记号的羊,就是引羊。

  他说年前的引羊数儿是四十一只,过年时人们杀得就丢下十九只小羊了。他说这里头还有你姨夫的一只。

  有只羊跑得远了,他喊了声二妹妹。二妹妹起初顾着啃我给它拿的骨头,没注意到那只羊,主人一喊,它才意识到失职了,赶快去追赶。

  存金说,我放羊全靠人家二妹妹。别村的放羊的都有个小羊倌,我没有。我说,那你是不是给大队省了一个羊倌的工钱。他说,省了一半,另一半贴补给我了,每天多给我半斤粮,多记半个工。我想想说,这对你来说挺好的。他说,好是好,可一个人孤单。

  我明白了,他为啥经常是放声地吼唱,那一准是跟孤单有关系。

  我说:“来,我再教你背一首新诗。”

  “招人。我看你这次教我认个字哇。”他说。

  “认字?”我说,“好哇。”

  他说:“招人,你教我认上几个字,叫人说起来,我也不是睁眼瞎。”

  我说:“那好那好。”

  头一次我教他“一二三人大天”六个字。我告诉他一人是大二人是天,还给他说了个谜语“人有我大,天没我大”。他非常感兴趣,一面理解着,一面惊奇地“咿,咿”地大叫。第二天上午我教他“山水田牛马羊”六个字,顺便还教了个“二妹妹”。下午他又让我教别的。

  真没想到这个存金这么地喜欢写字,而且还学得快。尤其让我惊奇的是,他从来没写过字,可他写出的字,样子真好看,比我们班的有些同学还写得好。

  他一满是不管羊了,把羊交给二妹妹,自己蒙着头学写字。

  写字,用的是一种叫青白白的石头当笔,在黑色的石头上写。

  峪沟里有得是青白白,坡梁上有得是黑石头。

  后来,在我领妙妙和平平到南泉公社供销社买好吃的时候,我给存金买了本儿和铅笔橡皮。

  正月十五晚上,村里的当街有红火,我在旺火跟前找见了存金,把妙妙学过的语文课本给了他。我后悔这些日子没给他讲讲拼音。

  我说你好好儿地学,好好儿地写。今年暑假我回来再教你咋念。他说我一准要好好儿学,你走了以后,我要把这几本书上的字都学会咋写。

  第二天我跟舅舅骑车到了怀仁清水河,歇缓了一夜后,返回了大同。正月十七舅舅又坐火车到了晋中富家滩。

  舅舅走了,我也在第二天该着到学校了。

  晚上,我妈问我:“你爹的那个棉袄给谁们了?”

  我没想到我妈会想起问这件事,但我又不能撒谎。我说:“那个,给了那个,存金了。”我妈说:“给存金了?谁给的存金?”我说:“是我给的。”她问:“是谁让你给的?姥姥?”

  我心想坏了,我妈非要为这个事发火儿不可。我妈一天骂我说:“不好好儿学习回村跟存金放羊去哇。”她动不动就这样骂我。

  我从来没跟我妈撒过谎,这也仍然不能撒谎,啥就是啥,挨骂也就挨吧,谁让我自作主张地给了呢。

  我说:“是我想起给的。”

  “你想起给的?”我妈用眼盯着我,问。我点头说:“嗯。”

  “好娃娃。”我妈笑了一声说,“你咋就想起个给他?”

  我说:“我,我老跟人家学唱歌。”

  “好娃娃。”我妈说,“我那娃娃跟人交往从来不嫌贫爱富。这一宗儿,妈说你好。”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夸我呢,还是挖苦我呢。

  我看她。

  她说:“存金是个好好。心可灵呢。可惜的是爹妈死得早。”又说:“他爹那会儿就可会唱呢。”

  听我妈夸存金是个“好好”,而不是骂他“灰灰”,我才把心跌到肚里了。

  3 醉

  大同一中对校规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开学后同学们只能是早来,不许迟到。无故迟到一天记过,三天就开除你。正月十八开学,同学们在十七就都到了。几个外县的学生,怕路途中遇到什么事给耽搁来得迟了,在十六就到了学校。

  我是在十七下午四点多来的,学校快开饭了。

  我在宿舍正整理床铺,听得邢顺在我身后说,哎呀乃谦怎么才来,就等你了。

  我说,等我?他说,走走走。他把我拉出宿舍,到了西小院车马店。

  大同一中当时没有汽车,只有三辆马车。草棚马厩都在西小院,赶车倌和饲养员都是跟十里店村雇的农民。三个车倌每天都回家。饲养员龙大爷是个光棍,就在西小院吃住。

  同学们叫西小院叫车马店。

  上一个学期,学生们都吃不饱,附近住的学生一到星期日就回家了,曹俊、光辉、科举三个是外县考来的,星期天就到地里拾秋。拾回山药蛋玉茭棒黄萝卜啥的,就来到车马店,求饲养员给往熟煮煮。龙大爷是个热心肠,看这三个孩子可怜,答应了他们。后来他们相处得越来越亲切,像是老少朋友了。

  我问邢顺到车马店干啥,邢顺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一进西小院儿,邢顺大声喊着说:“乃谦来了——”

  金印第一个跟龙大爷屋跑出来,“呀乃谦呀乃谦”地跟我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曹俊、光辉、科举、金印、老周都跟龙大爷屋里出来了。

  老周说,曹俊他们四个昨天就跟县里来了,商量说,等你等我等邢顺咱们三个再一到,七个人就来个小小的大会餐。

  我说,好,这个主意好。可这时我看看院里的草料棚,又看看牲口圈,但还没等我说出疑问“为啥非要到这里会餐”时,光辉就说:“主要是大家都想喝口。”

  我说:“喝口,喝啥?”

  金印说:“喝啥?当然不是喝尿。”

  大家都笑。

  这我明白了,为啥要躲到这里聚会,因为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喝酒的。

  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小就听妈妈的话,听老师的话。但这时候我心里虽然是有点小犹豫,可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在班里我们七个合得来,是好朋友。

  我说:“好,喝。我正好带来六个大包子。我给回宿舍取去,顺便到小卖部给买酒。”

  老周说不能到小卖部买酒,学生到小卖部买酒,容易引起怀疑。我正要说,那怎么办,老周接着说酒已经准备好了,“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是光辉跟哥哥家拿的,他嫂子还给带了十颗煮茶蛋,他这两天一颗也没舍得吃,就等大家来。”

  老周说话总是这么的详尽和周全。

  大家都端着饭盒儿先到学生食堂去打饭。

  金印和邢顺去食堂后,又返到小卖部买了两个水果罐头。

  我回宿舍取包子时,又专门到教工食堂买了两个炖猪肉。

  自从上个学期报到时我跟我表哥吃过教工食堂的炖肉,我就忘不了那个炖肉的香。我后来也去买过几次,我知道那里老有这个菜。

  曹俊放下他的饭盒后,又跟裤兜里变戏法似的拔出瓶浑源恒山老白干。他说自己不敢到小卖部,就到家属院求白老师给去买。白老师是他的老乡,经常找曹俊修锁子配钥匙,还常让修自行车。白老师说买啥呢买,我这儿有,你拿去哇。

  科举说,人心隔肚皮,小心他告了你。曹俊说,我说我腰疼,想拿酒搓搓背,他告我啥。

  大家“行行行”地佩服着曹俊的智慧。

  我说两瓶酒,喝坏呀,我可是从来没喝过酒。

  曹俊说,我想的是咱们是八个人,一瓶酒怕喝不足兴。现在是斤半酒,正好。

  科举说,咋是斤半?

  曹俊说,我这不是一斤。他提起瓶。大家这才看清是半瓶。

  龙大爷提醒说,大冬天不能喝凉酒,喝了肚疼。金印说,喝凉酒写字手抖。

  我说我爹热酒是先倒一盅儿,然后把盅里的酒点着,再提着酒壶在点着的蓝火苗上烧。光辉说那方法很古老,咱们来个现代的,他就把汾酒瓶放在龙大爷的铝壶里。铝壶在火炉上坐着,里面是多半壶水。壶口小,只能是先放一瓶。曹俊说等汾酒喝得差不多了,再热这半瓶恒山老白干。

  人们让龙大爷上炕坐正面,老汉不上,指着饭盒说,你们打的菜一会儿就凉了,我在地下给大家替换着热。

  人们让老周坐正面,老周不坐。老周说叫乃谦坐,乃谦跟和尚学过打坐,最会盘腿。

  正说着,人们听到“嘭”的一声。

  邢顺和金印同时喊,一个说“糟了糟了”,一个说“坏了坏了”。

  光辉赶快拔起壶里的酒瓶,酒瓶看上去是完整的,但瓶底没有了。

  再一看铝壶,里面沉着个圆圆的光溜溜的瓶底。

  不用问,一瓶汾酒全都在壶水里。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傻了眼。

  那怎么办?

  只好是喝这水酒了。

  光辉往饭盒盖上倒出一股儿,尝尝,摇头。金印也要过饭盒盖,尝尝,也摇头。

  光辉指着老周,叫你坐正面你不坐,这下好了,爆了。

  老周苦笑着,连声地“这,这,这”,边说边看众人。

  看着老周委屈的样子,人们都笑。

  邢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问题要一分为二,这说不定是好事。

  曹俊说,就是,酒一点也没浪费,这稀释了的水酒,还不辣咱们嗓子。

  龙大爷说,还能一直坐在火炉上热着,凉不了,喝了还暖胃。

  “有了有了。”我大声地喊着,“等着,等着。”我跑出去了。

  龙大爷说了个“暖胃”,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红糖姜茶。慈法师父说我脾胃不好,给我配制了红糖姜茶,让我用开水冲着喝,既健脾又暖胃。他说,你是小孩不喝酒,要用酒冲着喝,效果会更好。

  我跑回宿舍取来敞口玻璃瓶,也没跟大家说我要干啥,把瓶里的红糖姜茶粉一下子全都倒进了铝壶里。

  上个学期他们就见过我冲着喝姜茶。金印问,咋把你的治胃病的药倒里头了。

  我用筷子搅搅壶里,姜茶的好味道一下子冲起,这味道还有我爹点着酒后那蓝火苗散出的酒香在里面。搅完,我把筷子头放嘴里嗍嗍,真好真好。

  我提起壶往饭盒盖里倒出一股,让人们尝,大家尝过都说真好真好。

  科举连声地说了个什么词儿,听了半天才听出他说的是“玉液琼浆”。

  科举好说个优美词,写作文也是,“星移月转,日月如梭,光阴忽速,时间过得飞快呀”,什么什么的一大串。

  在金印的建议下,先给地下的龙大爷倒了一大碗后,我们七个人上炕正式开席。我们也倒了一大碗,大家轮着个儿喝,大家连饭盒里的菜也顾不得就,转了一圈儿一大碗没了,又转了一圈又一大碗没了。

  光辉说,不能就这么地吸溜,咱们轮到谁谁给出个节目,唱歌也行朗诵也行讲笑话也行,但必须得有意思,让大家笑了。大家说好。

  光辉带头说:“槐树开花碎粉粉。”他还没说后面的,金印说不行不行,“槐树开花碎粉粉,当兵要当八路军。班里联欢时你唱过这个,要来新鲜的来大家没听过的。”

  光辉说,下句我还没说呢。金印说,那你说下句。

  光辉又重说:“槐树开花碎粉粉,站在树下等兰英。”

  大家一听,高兴地喊好。“哇,兰英。哇,兰英。”

  光辉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兰英是我们班女生的名字,人们都知道光辉喜欢这个女生。

  金印问光辉,这次来见了没?光辉说见了。金印问,说话了没。光辉摇摇头,人家没理我,我也没敢问人家个话。金印说,胆小鬼。

  大家提醒金印,轮你了轮你了。

  金印想了想,说:“杨树开花满世世飘,人里头就数小妹妹好。”

  大家又都喊好,金印要端酒碗,光辉又给拦住了,“不行,得说清楚小妹妹是谁。”

  金印说,你说了个槐树,我就说了个杨树,我那是瞎编,我又没有。

  金印说没有,大家都不让他了。大家早就看出金印偷偷地喜欢跟他一个学校分配来的晶晶,可金印老也不承认。

  光辉说,不行,今天你非得认账才算。

  金印说,没的事咋认账。

  曹俊提起恒山老白干说,不认账喝这个,说着就给饭盒盖倒了一大股。金印赶快说承认承认。他光说承认大家不行,非叫他实际说出来,要不就灌他老白干。

  金印只好是重说:“杨树开花满世世飘,人里头就数,那个……那个……”

  光辉端起饭盒盖,“我看这得灌,大家来,按倒他。”

  金印赶快接住说:“晶晶,晶晶”。

  光辉说:“光晶晶不行,得整个重说。”

  金印只好是再重说:

  “杨树开花满世世飘,人里头就数晶晶好。”

  大家高兴地哇哇叫。

  光辉这才把饭盒盖放下,给金印端起了姜茶酒。

  该科举了,他说大家都知道我没有,那我给说个我们忻县的家乡俗语吧。

  大家都知道科举真的是没有。我说,那你说个别的,但要失笑。

  科举想想说:“我这是家乡的两句俗语,不知道你们觉得有意思没有。”我说:“那你说。”科举说:“又背斗子又捉奸,一人赚了两份儿钱。”

  我不理解他这样的话,看看大家,只有曹俊在笑。我说不行,得大家都笑了才算。

  科举又说了个别的,可他说完还没人笑。主要是没听出他这忻县口音说的是啥。人们让他用普通话说,他好像是有点奇怪和不理解地说:“刚才我就是用普通话说的呀!”

  邢顺说:“哇。你那是普通话呀,可我们怎么听不懂。”

  人们建议说,要不你说得慢点。

  这次他慢慢地说:“狗窝寄油糕。”说完看了看大家,说:“寄就是那个寄放的寄。”

  我说,你往下说吧,我们懂得是哪个寄。

  他又从头说:

  “狗窝寄油糕,猪窝寄白菜,八十岁的老汉走口外,十八岁的姑娘寻着睡。”

  说完他又解释说,这叫做“四大不放心”。

  大家都没笑,反正我是觉得这没什么可值得笑的。

  邢顺说:“这有个什么意思。不能喝。”

  科举看老周。老周好像是我们几个的宋江,有什么疑问,最后由老周拍板。

  老周说,也有点点意思,叫他喝哇。科举说,就是。说完大口大口“咕咕咕”地把半碗姜茶酒喝了个底儿朝天。

  邢顺出去尿,回来说差点儿让骡子蹬一蹄子。龙大爷说,出院尿就行了你是到哪尿去了。邢顺说,我心想着,怎么能是一出院就尿呢,厕所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就进了马圈里。光辉说,那你保险是尿人家马屁股上了,人家才踢你。

  大家转了一圈儿喝了一圈儿,当中光辉把饭盒盖上的罚酒也喝了。

  在又轮到科举说的时候,他说,这次给你们说个“四大将就”,听完你们要是不笑,那才有鬼了。邢顺提醒说,这次可得有意思,让我们大家都笑了才算,才能喝。

  为了让大家能听得懂,他努力地用他认为的普通话,慢慢地说着:

  “没亲娘,后妈也将就。没姑姑,姨姨也将就。没粉条,豆腐也将就。没板鸡,屁股也将就。”

  “哈——”

  全体人都笑,地下的龙大爷在火炉上给热饭盒里的菜,热了一个再换一个。他让这“四大将就”逗得差点儿把一个饭盒里的菜给扣在地下。

  科举高兴得端起碗就要喝,让金印给制止住了,他按着他的手说:“不行不行。”科举说,“你们都笑成那样子了,还不能喝啊?”

  金印说,不仅是不能喝,还得罚你。

  曹俊给饭盒盖里大大地倒了一股,科举看老周,老周也说,“得罚。”

  大家都说这是六毛话,罚。

  学校里,学生们说“流氓”的时候,都说成是“六毛”。

  科举接过饭盒盖,喝一口“哈啊”一声说,这才顶瘾,喝一口“哈啊”一声说,这才顶瘾。

  我看得出,科举并不想喝姜茶酒,他就是想喝恒山老白干,故意地把荤段子一段一段地往出抖,为了让大家罚他。

  半瓶老白干都快让他罚完了,可他的荤段子还是没完没了,还都是“四大”系列的。说得大家都“嗷嗷”大叫。邢顺还“嗵嗵”地直拍炕。

  可是,当科举又抖出“四大不怕磨”后,光辉“啪”地一下,照脸给了科举一个耳光。打完,什么话也没说,跳下地走了。

  当时我正在院里尿尿,没看见这场景。我尿完往家里返的时候,见光辉出了院,我以为他也是出来尿,还告诉他厕所在西南角。

  我进了屋里,龙大爷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邢顺说:“男人的圪蛋,女人的一绽。太过分了。”

  龙大爷说:“不是别的,是都醉了,我看是都醉了。”

  老周说:“没别的,都醉了。”

  4慈法之死

  “大革文化命”的运动开始了。

  那些天,在我的身边就一连发生了好几件事。

  一是我骑自行车回家时,在西门外让一伙红卫兵拦住,把我自行车前面的商标让给撬下来了,说那个商标像国民党的党徽。那伙红卫兵撬下来还让我看,说这不是吗?跟国民党的党徽一样。我不知道国民党的党徽是什么样子,他们人多,我不敢说什么,再说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不敢跟人吵架。我赶快走开了。

  第二件事是,我妈到五一菜场买菜,女服务员说:“为人民服务。你要买啥?”可我妈光说是想买啥菜,没说毛主席语录。人家不卖给我妈,非让我妈说句毛主席语录不可。旁边有个好心的人教给说“愚公移山”,可我妈没学对,女服务员让我妈重说,我妈说:“那女儿,你好好儿站这儿卖你的哇。爷爷不买还不行?”说完转过身走了。

  我妈空手回来了,进后院喊师父。

  师父出来,我妈说,招人说中午回来吃饭,可我买菜没买上。

  听了我妈的学说,师父说,我这儿有你先拿着,甭误了给招人做饭。

  我妈说,您看看这成了啥事了,这叫做啥呢,小孩子耍过家家也不是这样的耍法,按说我平时跟她也可熟悉呢,可这一下子就不认人了。

  师父说,曹大妈你甭生气,一会我给你去买。

  那些日,都是师父替我妈去上街买东西。

  我听了这事,有点想笑。我想教我妈几句语录,可我妈说“记不住”,不学。

  第三件事是,有天我跟学校回来,我正要进院,一伙红卫兵跟院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老东西”怎么了。我看看他们的袖章,是大同三中的红卫兵。我心想着这事一准是跟慈法师父有关,我赶快进院。

  我家门没锁,可我妈没在家。我跑进里院,我妈在院里正在劝师父。

  原来是大同三中的红卫兵来通知师父,让他换衣裳,说和尚的服装是唐朝时的样式,是牛鬼蛇神,要叫他换掉,穿成工农兵的。师父说了句“我没工农兵的衣裳”,红卫兵一下子恼怒了,有个领头的说,三天之内不换,砸烂你狗头。

  我妈说:“您不看这阵势,您不看这来派。我看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您换换哇。”

  我妈回家把我爹的四个兜的干部装给找出来,让师父穿。师父穿上看看说,曹大妈你看这像个啥。

  看着师父穿着我爹上衣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笑。

  我妈劝说,看惯了就好了。

  师父说,要不我跟村里捎话,让方悦给往上拿个中式对门的。

  我妈说,那您先把招人爹的这件穿上,等方悦拿来中式对门儿褂子再换。

  三天过去了,没什么事儿。又三天过去了,还没什么事儿。

  我妈说想到我爹那里看看,这乱哄哄的,你爹那儿甭有什么事。临走前,我妈又进里院,把师父喊出来,劝说,“师父,我总觉得这是要出事儿。师父我看您还是到雨村躲一躲哇。”

  师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曹大妈你放心走你的哇。”

  我妈走后的一个星期,出事了。

  三中的那伙红卫兵那天没做的,一下子想起了圆通寺的这个老和尚。走,看看去!

  《慈法之死》这篇文章我原来不想写了,可是这是我高中时期的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我的《高中九题》里不应该没有这篇文章。

  可是,不写,应该写,一写,我就伤心就流泪。于是我跟我的中篇小说《佛的孤独》里把这一段节选下来,放在这里,让我再次用痛苦中的号啕大哭,来追忆我最最崇敬最最亲爱的慈法师父。

  文章里泥洹寺就是我真实的生活中的圆通寺,而善缘就是慈法师父。

  善缘师父的炕头摞着好些古代的诗呀词呀这类的厚本子。我看不懂,有时候他就给我讲。我记住的好些别人没听过的诗句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比如,“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人们都不知道它们的出处。一定是受了善缘师父的影响,进入初中后我也好翻看古诗古词这类的书,常跟校图书馆借着看。我发现古代文人雅士们大都有个字什么号什么的叫法。我也就模仿古文人,来了个“姓曹名乃谦字楚函号曲一日居士”这样一长串称呼。还用毛笔蘸上我妈刷锅台的白浆,把这一长串字写在了这一进月亮门洞那儿的“流芳百世”石碑上。

  善缘正好过来了,站在碑前看。我也正是为了叫他看,才写在那儿的。我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他笑笑的,我很得意。

  他看完先夸我的毛笔字大有长进,后问我这是谁给你取的。我说是我自个儿瞎取着玩儿。我这是在假装谦虚。

  “楚函。嗯,有文采。曲一日。嗯,折得好,但有点不妥。”

  “哪个?不妥。”我正飘飘然着,他说不妥。我就很不服气地问。

  “这文人大凡称居士的,都以地名叫起。李白幼时居往青莲乡,后来就自称‘青莲居士’,白居易曾在香山筑石楼,就自称‘香山居士’,苏轼谪居在苏州东坡,自称‘东坡居士’。”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善缘用厚嘴唇笑了笑说:“招人你想称号的话,我看叫‘泥洹居士’就很好。

  我问说:“咱们的泥洹寺这‘泥洹’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泥洹寺建于清朝康熙二年。泥洹嘛,就是苦海彼岸的极乐净土。那儿可是个无忧无虑无烦无恼的好地方。”说这话的时候,他把头抬起,瞭着遥远的西方。神情专注,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令人向往的泥洹之乡。

  这件事之后没过多少日子,史无前例的造反有理运动开始了。

  四海翻腾,五洲震荡。中国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灾难开始了。

  因我妈不放心调到外地工作的我爹爹,探望他去了。家里没人。那天下午,我和红卫兵战友们到口泉镇造完四旧的反,又返到学校,疲乏地躺在床上。

  突然,我觉得心慌,一阵一阵的,就像有次多喝了咳嗽药那样。

  怎么了?

  冷静下来我猛地意识到,该不是善缘师父出了事儿?

  我跳下床,蹬着自行车就向城里猛骑。一路上遇见好几批队伍,不知在游斗什么人。进了西门,前面又是一拨儿,挡住了我的去路。

  十几个红袖章簇拥着一个戴锥形白纸帽的人。那纸帽有三尺多高,像个喊话的喇叭。上面标语似的写着黑字。白纸帽人一手提锣一手拿锤,脸上被涂抹着锅底黑。身上穿着花衣服。脖子上拴着绳子,由一个红袖章牵着。那绳子绷得紧紧的,像在生拉硬扯着一头走不动的绵羊。白纸帽人喊一声敲一下锣。

  “我是黑帮——”“堂……”

  “我是地富反坏右——”“堂……”

  “我是苏修特务——”“堂……”

  “我是牛鬼蛇神——”“堂……”

  “我是蒋匪特务——”“堂……”

  那人的嗓子沙哑,都快喊不出声了。

  这个戴白纸帽的人正是善缘师父。可我当时却没认出也没听出是他。

  我绕开人群,拐进我们巷。

  糟了!

  我的心“嘎噔噔噔……”猛烈地跳。我远远瞭见那两只狮子都滚躺在地下。

  我冲向里院“师父!师父!”大声呼叫,回答我的只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雀儿们。

  后院里所有的匾,都摔在了地下,都被砸成几块。南大殿佛像的头都被打下来了。有的摔裂了,有的眼睛珠不在了,光剩下两个坑儿。佛堂里的神圣们都被推下佛台。木鱼被砸扁了铜磬被砸破了。帷幔和堂幡被撕成一条条的。卧室里的围棋子象棋砣儿,还有念珠撒得满地都是。大肚弥勒佛挂幅被揪在地下,撕成两片,大肚佛虽然仍是大张着嘴,但那样子已不再是笑,而是在冲天呼喊嚎哭。

  听得前院有骚动声,我就向外跑。红袖章们拉拉拽拽把善缘师父从大门外拖进院,“嗵”地扔倒在地下。

  这时候我才认出了他。

  他身上的花衣服破了,鞋也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因有铁丝连着,白纸帽还拖在脖子上。光头顶有处伤口渗着血,血和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把脸上的锅底黑刮得一道一道的。

  师父他闭着眼,脸贴在砖地上急急地喘着粗气。

  我的心一阵紧缩。

  我的血在往上涌。

  我的头发都竖起了。

  我的上牙咬着下嘴唇。

  我的眼在冒火。

  我想冲上前。我想冲向前扶起他老人家。我想冲向前扶起他老人家对他说:“师父,别怕!有招人在,谁欺负你,我宰了他!”

  然而,我最终没那样去做。没有扶他,没有杀人,却是急转身退出人群,返回自己家,扑在炕上拉下被子蒙住头哭了,哭着,哭着。

  天不知在啥时候黑下来了。外面也没有了喊喝声和嘈杂声。死一般的寂静。

  师父呢?

  院里没有。

  跑进他家,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模模糊糊看见他趴在堂屋的地上。

  死了?

  我的心“突突突突”快速地跳。喊了声师父就一下扑倒在他身上,放开嗓子嚎哭起来。哭着哭着,觉出师父的手放在我的头上。

  “师父您还活着?”我就哭就说。

  “没见到,你,师父怎能,忍心离去。”

  听了他这句带着哭腔的话,我哭得更厉害了。

  “好孩子,别哭,去给师父,拉灯。”

  我这才放低哭声,一下一下抽泣着把灯给拉着。给他解开还连在脖子上的破纸帽。把他扶在炕上。把破花衣帮他脱下来,给他洗干净脸和手。我从家寻出半管青霉素眼药膏给他抹在头顶和脸上的伤口处。我问他疼不,他说好呢。咋会不疼呢?他越说好呢,我越伤心。

  我说:“师父您饿不,我给做拌疙瘩汤。”他说:“不饿。噢。做哇。”

  当用小勺喂他拌汤前,我望着他的眼睛恳求说:“师父,您先吃这个。”我伸展平手,是两颗西药,去痛片。

  “吃。我吃。我吃。”他断断续续说着,一句比一句更响亮。他把两颗去痛片一下放进嘴里,狠劲地咯嘣咯嘣嚼。同时,眼里滚出两行大颗的泪珠珠。

  “师父,您别哭。您一哭,我又想哭。”我说。其实,咸涩的泪水早已滚进我的嘴。怕影响他吃饭,竭力克制住没哭出声来。

  吃完饭,我央求他到我家去睡。他坚决不去。他说怕叫那伙红卫兵知道了,知道了对他也不好对我也不好。他看了眼我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想想。要知道了能轻饶了我?不仅不能到你那儿,你明天一大早就赶快离开这个院。想看师父,天黑,再,回来。”他的眼里又流下了泪。

  我也流着泪,顺从地点着头。我说:“明儿早上和中午,您都要吃去痛片,晚上我就回来看您。”

  分手前,我给他铺好被褥,给他把夜壶提进来,又把多半瓶去痛片留给他,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返到前院。

  半夜里,迷迷糊糊的觉出有人摇我。后来又听到了声音。

  “招人。招人你醒醒,招人。”

  我睁开眼,是师父。他不知在啥时候进了我家,并把灯也给拉着了。他两手捧着一掬东西。

  “招人,这是半串念珠。红漆匣让他们给没收走了。这是师父平素用的那串。让他们给揪断了,珠珠都撒没了。刚才我捡了些串起来。你喜爱它。你收下哇。”

  我爬起看看,末梢的那颗黄珠珠在。我接过就放进被窝里。师父笑笑,拉灭灯走了。我想起这是那晚他露出的头一次笑容。

  不一会儿,他又进来给拉着了灯说,红卫兵把南大殿你的书箱给翻烂了,我一个人搬不动,咱们两个抬去,还抬回你家哇。我说别了,就那儿吧。翻烂翻烂去。我还说我瞌睡得可厉害呢。他说那你睡哇睡哇,就走了。

  不知道又隔了多长时间,善缘师父又把我给摇醒了。白天我们造反造得很疲劳,又加上睡得迟,我实在是瞌睡得连眼皮也不想睁。师父这又来做啥?我迷瞪着眼看他。

  他面色严峻,神情庄重,说:“招人,你也是红卫兵,你说说师父我是不是牛鬼蛇神。”我摇头说:“不是。”

  “不是?”

  “不是。师父是大好人。”

  “你说我是大好人?”

  “大大的好人。”

  “你睡哇。”

  他一低头,用烫热的厚嘴唇碰了下我的额头,拉灭灯走了。

  第二日我醒来,天早亮了。但估计还不是红卫兵造反的时候,进了后院也不会连累了他。我想给师父做碗拌疙瘩汤再返校。可他家窗帘紧闭,推推门也推不开。

  他太累了。让他睡吧。等黑夜回来再说。我就骑车返到学校。

  吃午饭时,鼻涕棒儿急急向我走来,惊惊乍乍地问我:“你知道不?你们院儿和尚畏罪自杀了。”

  “啊?!”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

  “刚才我来学校路过你们巷,见巷里好多的人。原来是三中的红卫兵去揪斗善缘和尚叫不应门,用脚踹开一看,和尚吊在佛堂里。兜里还装着个去痛片空药瓶。”

  我呆愣在那里……

  5 勒令

  五妗妗怀了孩子,那天我妈说快生呀,去看看伺候月子的人定了没,不行我给伺候,用不着我的话,那我还得到怀仁去侍弄地。

  我快睡的时候,我妈回来了,领着丽丽。我看见丽丽,一下子高兴了,问是不是妗妗生小孩呀,把丽丽给咱们了。我妈笑,说,妗妗的奶妈来伺候月子,家里住不下,把丽丽领来了,明天就领着丽丽到怀仁呀。

  我一听很是失望。

  第二天,她们走了。

  就是在我妈走后的那些日子,慈法师父出事儿了。

  那以后,我对于红卫兵的事情一下子没了以往的那种盲目的热情了,我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起来,看书,看《石头记》。

  饿了,我就下地做拌疙瘩汤,先给师父供养,我最后再吃。就这样,几天过去了。

  一个上午,有同学来敲门,说让我跟他们到哪儿去抄班里谁的家,说他是资本家,抄家总能抄出东西来。

  这几个同学是班里的积极分子,他们的家庭都不是红五类,他们是班里的中间人物,都不是红卫兵。他们也想戴红袖章,就积极地表现,想着法子地害那些比他们出身不好的“黑五类”同学。他们也想着做出成绩来,也能被吸收进红卫兵组织里。

  我说校革委资料组派我到外地呀,一会儿我就走,你们抄你们的去吧。有人问我去哪?我说这是我们红卫兵组织的事。我的下话是,你就别打听,打听也不告诉你。

  他们走了,那以后没再来打扰我。我也知道,他们才不敢到校革委去打听是不是真的派曹乃谦到外地。

  我妈领着丽丽走了二十多天,那晚,她们回来了。

  一进门我妈说:“出啥事了?院里灰沓沓的。”

  我一下子哭了,就像是那天夜里,趴在师父身上哭师父那样,放声地痛哭着。

  我妈“唉,唉”地叹着气,说:“一个多月前我就跟老汉说过,您不看这乱哄哄的,躲躲哇,三十六计,走为上招儿。躲躲好。可老汉却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看,出事了哇。恶狗当道卧,你就得手拿块半头砖。你说你没做亏心事,可你得防着有人要做专门事。”

  我说:“师父要是听了您的,躲回雨村就好了。他能到方悦哥家。方悦哥那几年在城里念书,一天价来他三爷家吃呀喝呀的。”

  我妈说:“老汉当时如果听了我的,也就没这事了。红卫兵也不至于到雨村找他,那些小屁孩他们也不懂得啥,想起一阵子闹就把你闹了,不在眼跟前也就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也就躲过去了。”

  可就在我跟我妈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们家也给出事儿了,是天大的事儿。

  我们三个人刚吃了早饭,我妈正洗锅,门被哗地拉开,五妗妗脸色死白,一下子跌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喘了一口气说:“出事了姐姐。出事了姐姐。”

  我妈没催着问她出了什么事,问她吃了没。妗妗摇头。我妈说我给你做。

  妗妗说:“姐姐。撞上天鬼了。”

  妗妗没哭,但妗妗嘴干得连话也说不完整了。我妈给她倒了半碗水,她喝了一口,放下碗。我妈说,别急,慢慢说。妗妗又抿了口水,才往下说。

  舅舅早起上班走了。

  忠义早该进二中上初中了,可因为赶上了“文革”,没学可上。上午九点多他出街玩时,看见有人围站在自家的房背后,仰起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过去了,是自家的后墙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纸,上面写着黑色的毛笔字:

  勒令坏分子张文彬在三天之内滚回老家去!否则,小心狗头落地。

  落款是:革命群众。

  忠义是个小孩,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赶快跑回家。

  妗妗出来了,可一是心慌,二是近视,看了半天看不清上面写得是啥,问周围人说这是写得啥。周围人赶快走开,没人敢回答妗妗的话。正好是狄大大的美兰也过来看,妗妗问她,这才知道是大祸临头了。

  我妈问孩子们呢。妗妗说,我奶妈抱着月圪蛋文文领着孩子们都到她家了。姐姐快看看这咋办,说着,这才有泪给流下来。

  我妈劝妗妗说,不哭不哭,甭慌甭慌。

  我妈上牙咬住下嘴唇,想了想后跟我说,“招人,一个是,你骑车到舅舅家给看看,看看究竟是写的啥。然后你到舅舅单位,叫他中午过咱家吃饭。他要再问的话,你就说妗妗已经到了咱们家。”

  我说:“舅舅要是再问呢,我咋说?”我妈说:“不会再问了。”

  我按照我妈吩咐的,先去了仓门十号院,站在舅舅家后墙下,仰着头,盯着那张写着“勒令”二字的黄纸,又把“勒令”二字下面的那两行字也再看看清楚。

  我又看到了“革命群众”四个字。

  我突然地有一种冲动,想把那张黄纸撕下去,我想把它撕下去,看看哪个革命群众会站出来,我想看看这个革命群众是个谁。可我攥了攥拳头,没敢那样做。

  我妈没让我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我妈如果让我这样做的话,那我一定要这样做的。我听我妈的。

  我听我妈的,赶快到了舅舅单位。

  舅舅一定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那里啪啪地打着算盘,计算着什么。正如我妈说的那样,当我说中午让他到我们家吃饭,并告诉妗妗也已经到了我家时,他并没有再问什么事,只是吩咐我说:“路上慢点骑。”然后又低头忙着他的工作。

  我妈一开始还好像是想望着后墙上的黄纸写的是别的跟咱们家没相干的字,可一听我说,她就说,你们在家,让妗妗给做饭,我出去一会儿。

  后来听我妈说,她是出去找派出所的那个小黄去了。他已经是所长了,表哥跟应县往大同办户口的事,我妈就是找的他,是他教给我妈一步一步地咋办理咋办理。

  我妈说,你看看你给我兄弟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这下出事了。黄所长说大姐,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我妈说我也不是找你来算账,我是问问你,像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人来下户口的。小黄说,本人是不会来的,要下户也都是那些革命群众拿着户口簿来给下了的。我妈说,行了,知道了。就回来了。

  舅舅中午过来了。他跟我的想法一样,要分析“革命群众”是谁,是单位的还是街道的,还是老家村里头的。我妈说快别分析这,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得先躲到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去想,返回头再考虑是怎么回事。

  妗妗说,姐姐您说,我们听您的。

  我妈说,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是钗锂村。五子,你下午就跟单位说说这个事,就说要回村去。让他们知道你是没等第三天就走了。

  她跟我妗妗说,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回仓门,把该拿的都带走,就说回村去呀。

  我妈说,咱们在明处,革命群众在暗处,咱们不知道这伙人是谁,但他们肯定是在暗处观看着咱们,咱们这个时候只能是服软,让他们看见,咱们怕了,听了他们的,走了。

  我妈说,现在,走是最好的法子了。躲得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不怕跟上鬼,就怕鬼跟上。别叫他们再看见咱们,别再想起咱们,别再搁记着咱们。

  妗妗说:“姐姐,反正是他爹要回村他自己回去吧,我可不跟他回。”我妈说,“你先甭回着呢,但五子必须得回。因为我们现在拿不准这革命群众是不是村里的。”妗妗说:“如果是他让下了户当了农民,姐姐我可把话说在前面,那我就要跟他离婚。我不是真离的意思,我是为了孩子。离了婚,他自己回村去哇,我跟孩子可不回去。”

  我妈说,先看看情况,不行该走也得走这一步。眼下的事儿是,在两天之内,离开仓门。要不的话,小心像慈法师父,来抄你的家,来砸你的东西,来把你剃个光头,戴个纸帽子,上面写着坏分子张文彬,拉着你游你的街。

  妗妗说,可是做不得做不得。

  我妈说,要到了那一步,可就惨了。总的来说是,不能跟他们拗。师父不就是拗出了事。红卫兵不叫他穿和尚的衣裳,那就不穿。穿也行,你躲躲。老汉是又没躲,也没换衣裳,把命赔进去了。

  舅舅妗妗都点头,都说听姐姐的。

  我妈说家里有啥值钱的,事先都想好,粮本户口粮票布证儿,除这,还有啥,都想好。

  妗妗说,不瞒姐姐,为给忠孝娶媳妇,我们也攒了几个。我妈说钱你们拿着,看往哪放。把户口粮本儿给我留这儿。

  妗妗说,给忠孝攒的钱,也留您家。

  我妈说,放哪也丢不了。再一个是还得把行李都拉走,要叫人看着是个不再回来的样子。

  这时我说出了我的一个想法。我的意思是搬家的时候,最好别跟红卫兵碰见。要是碰着的话,我知道我们红卫兵的那种不讲理。你跟他们笑,他们说是装的,你跟他们不笑,他们说你是对他们有意见,不满意他们,就要找你的茬儿。问你这是干什么,无论你怎么回答,他们都不满意。最好是别碰着。

  妗妗问那咋就能不跟他们碰着。

  我说我知道,即使是红卫兵有什么活动,也是在上午的九点十点才开始。

  在我的建议下,在第二天的六点多钟搬家。

  先是我跟我妈,陪着妗妗回了家。我把“大同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袖章戴上,跟他们进了仓门十号院。不一会儿,妗妗的哥哥还有奶哥哥他们家的孩子们,拉着辆小平车,一齐过去把家搬空了。

  狄大大跟家出来,跟我妈说了句“她张姑”,就再说不下去了。我看出,狄大大是真心地为我们难过。

  我妈说,这不是让他们回村呀,我跟收拾收拾。

  狄大大说,这世道乱的。

  我妈说,狄大大,他们都回村了,有啥您去告诉我一声。我在圆通寺一号院住。

  狄大大说,知道,我让美兰到皮鞋厂去找忠孝。

  我妈说对对。

  出街门,又碰上武婶婶,武婶婶说,张婶婶。

  妗妗说,武婶婶,我回村去呀,话语不清。

  武婶婶唉了一声说,别说了,张婶婶。

  我们走出了拐角的纸铺,妗妗又回头瞭了瞭,我也回头瞭了瞭,瞭见了那张黄色的“勒令”。

  把忠义留在他舅舅家,把小忠儿留在他奶舅舅家。舅舅自己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儿,回到了农村,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妗妗领着秀秀丽丽和艳艳,抱着文文,走“上访求生”的道路,去了首都北京。

  6 拾茬子

  中央文革组织红卫兵大串联,我去了韶山。

  串联回了家,我妈也刚好是从姥姥家回来没两天。她是瞧五舅舅去了,看他在村里怎么样,在干什么。我说已经是冬天了,村里的庄稼早都收割了,没啥庄稼营生了。我妈说这些日舅舅在村里打旱井,还说忠义这两天也到了村里,我问忠义咋去的村里,我妈说是她领回去的。

  我说五舅舅一下子让撵回了村,姥姥保险是可麻烦呢。我妈说,可不是啥,姥姥的闲气圪蛋又犯了。

  我姥姥的胃一直不太好,当肚有个硬东西在嗵嗵地跳。五舅舅说这是胃痉挛。可人们都叫这闲气圪蛋。我妈说五舅舅给开了个方子,药我也抓好了,可这会儿乱哄哄的不知道往回寄保险不保险。我想想说我给送去,正好也去看看舅舅和姥姥。我妈说你送也好,坐长途汽车回哇。我说我不想坐汽车,我想骑车回。

  我妈还是不放心我一趟就骑一百八十里,最后决定还像上次我跟七舅舅回村那样,让我先骑到清水河,歇缓一天后再回姥姥家。

  我妈说:“我也正好去看看你爹。这乱哄哄的,你爹在清水河别受了啥制。”

  我说:“您放心哇,中央文革说军队和农村不搞文化大革命。”

  我妈说:“害人的心不能有,防人的心不可无。多会儿也是防备着点好。你舅舅这事哇不是,紧防着就给出了事。”

  我妈又想让我给姥姥多带东西,但又怕我骑不动。

  我们头天黑夜把该安顿的都安顿好,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就把我妈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她正好赶住了到应县的头一班车。这趟车在怀仁的清水河有一站,我妈每回都是坐这趟车。

  我妈在车上喊着吩咐我说,认不得路了就问人,鼻子底下莫非没个嘴?

  我也大声地回答说,您放心吧。

  赶我中午到了清水河时,我妈已经把午饭也准备好了。这是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顿饭。我一进家,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味。我说这是啥饭,真香。我爹说,快给俺娃先盛一碗。

  是有个社员给我爹送的做糖的那种甜菜根,我妈把它切成小片儿,熬在了小米稀饭里。那根片煮得有点半透明了。

  哇!稀饭真甜,哇!根片真香。我问我妈:“还有甜菜根吗?我给姥姥也带几个。”

  我妈说,到底也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多会儿也忘不了姥姥。

  我爹说,不在于是哪儿长大的,还是我娃娃懂得感恩,我娃娃以后一准不是那长大了就剜它妈眼睛的猫杏鹘。

  正月时,我跟七舅舅从我爹这儿回姥姥村,用了五个钟头,这次我少用了一个小时。不到中午我就到了。

  进了院,姥姥正坐在木梯的最下面的横档上,给平女裹手指头。

  平女让门给把手指头挤破了,姥姥跟袖口里掏出新布条,给平女缠裹。

  姥姥的袖口老也是高高地绾起着,高高地绾起着的袖口里,老也有好多东西。有棉线有顶针有布条,有时候还有大豆、黑枣,还有炒蹄子。

  炒蹄子是妗妗用黄米面做的,大豆那么大小,但形状像是个小驴蹄,人们叫它炒蹄子。小时候我在姥姥家,妗妗常给我们做炒蹄子。做好也给姥姥分一些,姥姥不舍得吃,就装在她的袖口兜里。

  我跟玉玉妙妙就常常是跟姥姥的袖口兜里往出找吃的。

  姥姥见我来了,高兴地说:“呀,快,快看你表哥来了。”说着,站起来,“招子招子你咋就给姥姥来了?”我赶快迎过去。平女还认得我,就擦泪眼就跟我笑。

  我说姥姥给您个戒指,姥姥说给我个啥?我说银戒指,说着跟兜里掏出来。姥姥一看说:“噢,是忍内儿。”姥姥叫戒指叫“忍内儿”,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不是这样写。

  姥姥老常是用白线在左手中指的指根上缠几圈儿,像个戒指。可时间一长了,那白线圈儿就脏了黑了,很不好看。我说姥姥,等我给你买个真的戴。这次我串联时在北京天桥的旧货市场,花了一块钱,给姥姥买了个真的银戒指。姥姥说我缠白线圈是为了能避肚里的闲气圪蛋,又不是为了俏。

  姥姥有好多这样的治病的土办法,有的也挺灵验。

  我哄说姥姥您戴上这个戒指,肚里的闲气圪蛋一准就好了。我用剪子把姥姥的白线圈儿铰下来,换成了我的银戒指。姥姥抬起手看着说:“看这好的,这不敢定是多贵呢。”

  我说不贵才一块钱,姥姥说俺娃哄姥姥呢,我说管它多贵,您戴着哇。

  街门响了,是忠义表弟回来了。

  忠义背后背着一个大揽筐,怀前还抱着一柄刨茬用的铁头爪子。他侧着身子慢慢地跟门洞挤了进来。

  忠义弯着腰背着大揽筐的样子,很是吃力。我赶快跑向前,帮他。揽筐里是满满的一筐庄稼的根茬。

  天很冷,忠义头上的汗在冒着白气。

  我帮忠义把茬子倒在西墙下。墙下已经是有半人高的一大堆茬子了。

  我提着试了试空揽筐,说,这个揽筐太沉。忠义说我为放得多。

  忠义说他每天上午刨这么一揽筐,中午刨一筐,下午再刨这么一筐。这三筐茬子供着一天做饭用,最后也剩不了多少。他说你是不知道,西房冷得要命,我想在睡觉前把炕烧得热热的。我说明天表哥跟你去刨,咱们攒得多多的。正说着,七妗妗扛着铁锹回来了。

  农业学大寨,村里冬天也让青壮劳力们出地。五舅舅是在生产大队的打井队,七妗妗是参加小队的劳动,到野外平整土地。

  妗妗跟堂屋的暖阁里够出白羊毛毡,给我铺在上房的炕脚底,让我坐。白羊毛毡铺开有股地椒椒味儿,真好闻。

  这块白羊毛毡有一个褥子大,是妗妗结婚时带来的陪嫁。只有像我爹这种贵客来姥姥家,妗妗才跟柜里够出来。妗妗这是把我也当做贵客了。

  妗妗说,炕拔凉,妗妗怕把俺娃溻着,俺娃快坐上缓缓,妗妗给俺娃做饭。我说我好喝豆稀粥,再煮几个黍子片子和山药蛋。妗妗说,俺娃就好吃咱们家乡的土饭。我说我正好还拿来了糖菜根。妗妗问啥是糖菜根,我说是做糖的那种大圆根,熬稀粥可好喝了。妗妗说,黑夜的哇,妗妗中午给你吃黍子糕炒鸡蛋,这也是俺娃好吃的。

  打井队让白明黑夜地连轴转,两班倒,五舅舅是白天的班儿,中午不让回家。饭熟了,我跟忠义先给舅舅送饭。

  妗妗把糕放进黑瓷饭罐里,罐口坐个小碗,小碗里面是炒鸡蛋,小碗上面再扣个大碗。饭罐系绳的双耳,各插一只筷子。忠义早已经准备好了棉兜子,站在那里。棉兜子是妗妗专门为了给舅舅送饭做的,为了保暖。

  忠义说不用表哥去了,我一个人去。我说我回来就是为了眊舅舅。

  到了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三脚架,十多个人正用力地拉拽着从架顶拖下的一根绳。忠义说,第三个人就是他爹,可我看了看,认不出来。

  到了井架跟前,我喊舅舅,舅舅跟队伍里出来了,我才认出是他。

  烂皮帽烂皮袄,笨棉裤。谁也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个灰眉土脸的人,两个月前还是坐在厂办公室的大会计。

  舅舅看见是我,笑着叫了一声招人,说“俺娃回了”,就再没说什么。我看出,他的眼睛有点湿润。

  我说我专门是回来看舅舅了,说完,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

  忠义把饭罐给了舅舅,舅舅接过说:“俺娃们保险还没吃呢。俺娃们快回去哇。”

  我和忠义转身走了。听到舅舅在后面喊着问,给姥姥抓回药吗?我大声回答说,抓回了。

  妙妙也跟学校回来了,她在南泉学校上小学六年级。她问我,表哥我听说你们大同学校里的“文化革命”可忙呢,你咋有空回来。我说“文革”一开始,我是学校革委资料组的,我的任务是在外边搞“文革”资料,不回班里参加活动。可大串联后我到外地走了一个多月,革委资料组以为我是回班了,没给我安排具体的什么任务,而班里面又以为我还是学校资料组的,也不过问我的事。所以,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谁也不管我。

  实际上,自从慈法师父被三中的红卫兵批斗得上吊自杀后,我就对“文革”有点不感兴趣了,后来又加上舅舅被撵回了村,我就对这个“文革”彻底地厌倦了,再也不想到学校参加什么“文革活动”。妙妙小,这些个想法我没有告诉她。

  吃完饭,我就跟忠义出地刨茬子。他说光是奶奶和婶婶他们,西耳房本来是不用烧的。可我跟我爹一回来,这就费烧的了。

  我说咱们不用大揽筐,咱们一人提根绳子就行。忠义说,我也见有人是只拿根绳子背茬子,可我不会。我说我教你。忠义说表哥你咋就会?我告诉他说,你忘了表哥在上小学前一直是在村里住。一到秋天就跟你大哥出地拾茬子。

  忠义说,人家命好,这会儿在城里当工人,用不着再在村里受苦了,可我们却是,唉,反而都让撵回了村。

  忠义比我小三岁,这一年是十三了。以前我没注意,可这次我发现忠义好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一满是个大人了。

  路上,忠义说,你今儿来了,给吃好的,平时我们就是玉茭面糊糊玉茭面窝头,涩得咽也咽不进去。又说,你看,你一进门,婶婶就赶快跟堂屋够出白毡子给你铺在炕上,可我们回来就不是。

  我正想着说个什么劝劝忠义,他却说,这我知道,我们回来是要长期住,可是表哥你是客人。再一个是,婶婶成天说妙妙她们,说姑姑在怀仁清水河种地打下的粮食,都转站到这里了,困难时期别的人家的人都快要饿死了,咱们家却没人饿肚子,孩子们你们多会也得记住姑姑对咱们家的好。

  忠义说,反正我知道,姑姑供叔叔到大同念书,太宁小学,大同三中,大同煤校,一直供到现在成了晋中的老师。

  我说我妈是家里的姐姐,老大,拉扯弟妹们是应该的。

  在附近的地里,那些火烟大的高粱茬和玉茭茬早叫人们刨走了,而黍茬和谷茬不经烧不说,火烟还小。我说咱们出地找高粱茬。忠义说他早侦察过了,就是有点远。

  他把我领到了村东南,在快到山底下,有一块高粱地。

  这块地离村太远,真想要弄烧的,既然是到了这里,那还不如一了上山砍山柴。可上山砍柴危险,姥姥是不让我们上山砍山柴的。

  我说远就远点,可这是正经的烧火茬子。

  在路上我就告给忠义说,要尽量地把刨起的根茬的土磕干净,这样一个是轻省了,背起来不死沉了。再一个是只有没了土的根茬,它的根须才好相互地缠绕在一起,捆起来好捆,不至于在半路散了架。三是没了土,背回去烧起来也火旺。

  我们一个人用铁爪子往起刨根茬,一个人往干净磕土。在天快黑的时候,刨了好大的一堆。

  我们先把干树枝打底,再把根茬垛在树枝上,垛得紧紧的,垛成两个茬垛,在天黑下来的时候,背回了姥姥院。

  做饭的时候,玉玉也跟南泉回来了,她在公社农中上学,中午不回家,晚上回来,也是回姥姥家。她也问我“文化大革命”的事儿,还说,他们学校的学生都鼓动着老师领着出去大串联。

  晚饭,妗妗给我们熬莲豆稀粥,我告诉妗妗把糖菜根切成片,放锅一块儿熬。

  我拿来三个糖菜根,每个快有羊头那么大。妗妗说这么大,咱们放半个就足够了。

  妗妗跟我说,我没吃过糖菜,招人你妈切多大的片儿。我说我给切。我就照着我妈切的样子,把半个糖菜根切成二十多片儿。平均一人分到三片,但那稀饭已经是很香甜了,一家老小,不住地夸赞说真香真甜。

  吃完饭,玉玉帮着妗妗洗锅。姥姥过了西房去烧炕火。

  平平让妙妙教她在墙上用煤油灯打灯影儿。她说,我打出的兔子老也不像,像是只耗子。忠义逗她说,能像个耗子也不错,那你不会跟人说我这是打了一只耗子。平平说,可我想打一只兔子嘛。

  妙妙说,一天就谋着耍。她捩转过头问我说:“表哥你说我爹咋还不回?这‘文化大革命’多会才能革完?”

  我说:“这可是说不准的事。”

  她说:“我想着我爹回来,跟他到他们子弟学校上初中。以后毕业了,也能在城里头上班。”

  忠义说:“你还想进城市,你不看看这形势,快别再做你的美梦了。”

  妙妙说:“我做啥美梦了?”

  忠义说:“这乱哄哄的。本来我还应该是大同二中的学生呢。你还做梦想进城。”

  妙妙说:“我问你,我做啥美梦了。我想进城上学就是做美梦了?”

  忠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看见妙妙生气了。

  妙妙说:“说我做美梦。你不做美梦你咋不在城市待着,回我们农村做啥?你不在大同好好儿住着,回村住我们家做啥?”

  忠义说:“我是回我奶奶家。”

  妙妙说:“那你现在是在哪儿坐着,不是在我家炕上坐着?”

  忠义还想说什么,被五舅舅照他后脑打了一巴掌。

  妗妗从没打过孩子们,她骂“妙灰子你这是灰啥呢”,妙妙才不作声了。

  忠义跳下地到了耳房。

  黑夜里,姥姥舅舅忠义在耳房睡。妗妗、妙妙、平平、我在上房睡。玉玉回了房后头他们家。

  妗妗把白毡子给我拉过来铺在后炕,又把好盖窝给我够出来,这条盖窝也只能是给像我爹爹这样的贵客盖的。平女见新盖窝好,也钻进了我盖窝里。半夜妗妗又把她给抱走了,说是怕给尿在新盖窝上。

  第二天去刨茬子的路上,忠义跟我说妙妙:“我知道,她是嫌我住她们家了,吃了饭了,费了烧的了……可我紧着给做营生,刨茬子把手都刨得,表哥你看……”忠义把手伸给我,他的手掌满是血泡和干痂。可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他哭了。

  我说:“忠义你别多心,妙妙不是那个意思。妙妙是个一心思想读书上学求进步的孩子。你说她‘做梦去哇’那种话,对她真的是一个打击。这话你真的是不该说。你应该主动跟她承认个错。”

  忠义听了我的,在中午,就跟妙妙说:“妙妙,昨晚是哥错了。”

  妙妙没看忠义,但却是笑着说:“我才错了。”

  妗妗也一定是在背后给妙妙做了工作。

  姥姥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问说:“你俩这是说啥呢?错了错了的。”

  听了姥姥这话,人们都笑。

  我跟忠义刨了半个月,一天两趟,差不多把那块地的茬子刨完了,西墙下垛得满满的。

  我在姥姥家住了二十来天,一直到我走,姥姥的闲气圪蛋也没有再犯,我带回的中药也没有吃。姥姥说招人给我买了银忍内儿顶事,她说:“你们当是啥,银忍内儿也是避邪的。”

  我走的头天黑夜,存金敲门,他给背来一大梱干树枝。他说是听我姨夫说我回来了,知道每天都是出地给姥姥刨茬子。

  他还装来上次我给他买的那些本儿,他照着我留给他的妙妙的那些书,在本子上写满了字。他认不得那些字,可他却一笔一画地照着,把所有的本子都写得满满的。

  7 行礼

  表哥在皮鞋厂上班,厂子里有单身宿舍,他就在厂子里吃住。

  那天,我在屋里听得院门外有很重很响亮的“嘎、嘎,嘎、嘎”的脚步声向我们家走来,一会儿门被拉开了,是表哥。

  我专门看了看,他脚上穿着一双新的翻毛皮鞋。他把手里提着的帆布工具兜往炕上一倒,对我说:“给你。”

  他跟兜子里又倒出一双跟他脚上穿着的一模一样的新翻毛皮鞋。

  他跟我妈说,厂子里照顾职工,半价处理皮鞋,他一下买了两双。我妈问他多少钱,他说一个月的工资。当时他挣的是徒工钱,一个月开十八块。我妈骂他瞎花,说他讨吃子拾着个钱,忘了那二年。

  这是我穿过的头一双皮鞋。我挺高兴。我跟我表哥两个人走在街上,“嘎嘎嘎嘎”的,我们故意踏出那种声响,就像是外国电影里面的希特勒部队的巡逻兵走过来了。

  那次表哥给我买了电影票,我们跟电影院“嘎嘎嘎嘎”地回了家,高兴地谈着电影里的情节,我妈突然说:“人心上麻烦的,我也不知道你们高兴啥。”我们一下子不敢做声了。

  我妈说:“忠娃子,你爹被撵回了村,你一点也没有个麻烦的样子。”

  表哥说:“我麻烦哇能有个啥用。”

  我可不敢跟我妈这么的说话,我觉得表哥快挨打呀。正想着说个什么话,解解围时,我妈指着表哥厉声说:“回村瞅瞅你爹去。你爹遇了难了,也不懂得主动说瞅瞅。还得等我提醒。没你爹拉拽,你能上来?”

  表哥说:“他拉拽我啥了?不是您跟他硬争,他才不想把我弄上来呢。他拉拽我?哼,他还等人拉拽呢。”

  “反了你了,”我妈照脸给了表哥一个耳光,“敢跟你爷爷顶嘴。”

  表哥往后躲躲,再不敢说啥了。

  我妈说:“明天就回去!”

  表哥抬起头,看着我妈说:“再有半个月就过大年呀,我一了儿过年的时候去。那时候也好请假。”

  我妈说:“不行。明儿就骑洋车回,叫招人跟你一块回。”

  表哥说:“您当那请假好请呢。”

  我妈说:“不用你请。一会儿我就给你去请假。”

  我妈真的就给表哥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也不知道她是咋给请的,也没问她。反正是我妈要做的事,没有她做不成的。

  我妈给了表哥一百多块钱说:“上班的人了,不能说空手耷拉的。回去给上奶奶五十。给上婶婶三十。给你爹,也给上三十。给,再给你十块。”她又掏出十块,给了表哥。

  我妈又给了我二十块,说是路上碰猛有个啥,好燃嚼。

  我跟表哥骑车回了村。一进门姥姥说,你们两个真是穿上了赶嘴鞋,有个事宴呢。我问是啥事宴,姥姥说,是席家堡你表姐聘女子呢,你舅舅不敢跟村里请假,你们正好给去行礼。

  席家堡表姐是我姥爷头一个老婆的孙女儿。他们好像是常年在内蒙住,跟我们不多来往。

  表姐小时候是在我姥姥村长大的。这个村尽是她本家的人,我妈和玉玉妈是她的姑姑,我五舅舅和七舅舅是她的叔叔,东院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是她的叔伯大爷。这几方面的人,她都请了。

  姥姥和舅舅他们商量后决定,都让孩子们去。

  我代表我妈,忠孝代表五舅舅,妙妙代表七舅舅,玉玉该代表我姨夫,面换该代表我三舅舅,可他俩都不在村。

  玉玉和面换都在公社农中上学,农中有几个领导,带领着学生们到外地去串联。他们不敢到别处,只是说到太原去找省教育局的革委,要求给他们公社农中按城市的非农业人口看待。他们也不敢乘坐火车,他们是一人做了一个红卫兵袖章,打着一面红旗,各人背着各人的行李,步行往太原走。姨夫说他们已经走了二十多天了。

  姨夫问我说,你说他们在路上吃啥,在路上喝啥,黑夜在哪儿睡觉。我说您放心吧。这会儿各地都有接待站。

  面换不在,那就让他弟弟二换代表,东院大舅舅让二宝代表。

  我和表哥,加上妙妙二换二宝,共五个,都和表姐是平辈儿。

  妗妗说,你们这五个别看是年龄不大,但都是当舅舅姨姨的,是长辈,还属于人主儿。五舅舅说,是属于娘家的人,也就是说,是妈妈家方面的亲戚。去了那里是要受到最高的礼遇的。

  舅舅问我们身上带钱没,我说我带了二十块。表哥这才想起身上的钱。他跟兜里掏出来,跟我姥姥说:“奶奶,我姑姑让给您五十。给我爹三十,给婶婶三十。”

  我听着他的这个话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妈的意思是说,他上了班了挣了钱了,给奶奶五十给爹三十给婶婶三十。可他这说成是我妈让给的,这究竟是个啥意思。

  可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帮他再往清楚说了。

  倒是妗妗说了个话,让我有了解释的机会了。

  妗妗说:“婶婶不要。俺娃攒上娶媳妇哇。”

  我趁机解释说:“我们来的时候我妈说我表哥,你挣了工资了,这回回村把你那工资给上奶奶五十给上你爹和婶婶一人三十。”

  没想到表哥接住说:“我的工资除了吃了喝了,没攒这么多。这是姑姑给我的钱,让给你们。”

  这下大人们都知道是啥意思了。我再说也没意思了。

  五舅舅给转话题,说:“这次去行礼,招人和忠孝,你俩在城里住。一人上十块钱礼。妙妙跟二换二宝,是在村里住,一人挖上三升黍子。”

  姨夫说:“玉玉不在村。我也给上上三升黍子。叫二换给背着。”

  妙妙说:“让我沉哇哇地背黍子,我不背。我也拿钱。”

  妗妗说:“这不是了。姑姑又给了钱。不想背,给上你十块。”妗妗给了妙妙十块。

  妙妙高兴了,说:“就是嘛。黍子哇不是钱?”

  妗妗说:“黍子也是你姑姑给咱们的……哎,就你爹挣上那几个钱,他自己在学校燃嚼完,没几个了。我在村里挣上几个工分,一年到头也分不了几斤颗子。反正是咱们一家都在吃你姑姑喝你姑姑。你们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姑姑。”

  妙妙说:“我长大挣上钱给姑姑花。”

  平平说:“我长大挣上钱也给姑姑花。”

  五舅舅说:“有这个孝心就是好孩子。”

  回了村的第三天上午,我和表哥领着二换二宝妙妙,五个人步行到了席家堡。

  路上,我说我没见过这个表姐。表哥说,你这个表姐可像你妈了,跟你妈一样样的。眼睛大大的,凶凶的。她一看你,你就不敢看她。

  “真的?那咋的呢?”

  “养女儿达像姑嘛。她叫你妈姑姑。亲姑姑。”

  我想起了,丽丽也像我妈。丽丽也叫我妈姑姑,亲姑姑。

  到了席家堡见了面后,我觉得表姐长得比我表哥说得还像我妈。那简直是一样样的。就连年龄也接近,就像是我的妈。

  她们不一样的是,表姐嗓门大大的,还好说话。我妈不好跟人多说话,更不好大声地嚷嚷。

  表姐没见过我,把我上下打量了一气说:“呀哎呀,看这个表弟,看这长得伟大的,看这长得光明的。”

  说我长得伟大的光明的,我真失笑。

  后来又说:“看看,看看,笑也是笑得那无量幸福的。”

  我笑得更厉害了。

  我跟表哥穿着他给买的新翻毛皮鞋,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在嘎嘎嘎嘎地响,表姐说:“看我这俩兄弟走得那雄壮的快乐的。你们这一来呀,姐姐的心情呀,就像是那沸腾的大海。”

  二换说:“姐姐你见过大海没?”

  表姐说:“见过。我在内蒙住的时候,到处都是大海。”

  二宝说:“姐姐你很有文化呀。”

  表姐说:“那是作准的。我私塾上了三冬天。我们那就顶是秀才,调如这会儿这高中生。你们不信问问他们,”她指着跟前的村人们说,“他们跟城里头拾回那‘文化大革命’传单,就叫我给念。他们都是瞎白丁,半个字也认不得。”

  她看见了花花,说:“花花,你说妈说的是真的哇。”

  花花说:“妈,人们都忙呢。您完了再说哇。”

  这个叫花花的是表姐的大女儿,这次就是她结婚。

  花花长得很漂亮。人也活泼。她叫我表舅舅。但她的年龄好像是跟我一样。其实也还是个小孩。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但还没起来,她进了我睡觉的屋里,说真冷真冷,说着就把手伸进我的被窝儿,胳肢我胳肢窝儿,还说:“看看表舅舅怕不怕。”我让她胳肢得又凉又痒痒。

  表姐看见说:“看看。晌午就嫁过去了,可还是个孩子。跟表舅舅耍逗。”

  我们来的那天是安鼓,也就是该有鼓匠班来吹吹打打,但因为是“文化大革命”当中,不能叫鼓匠,但人们还把这天叫做安鼓。这一天,远地的客人也都是该到了。从这一天开始,就要坐席,吃好的。

  第二天是娶亲。

  花花女婿就是本村的,中午来娶亲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都跟过去看红火。男方家的院里正房前挂着大国旗,国旗上别着毛主席像。典礼时,司仪喊着说,首先让我们祝福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又祝福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看到这里,有人在后面拉我,是花花的妹妹叫我们回去吃饭。

  我说不着急,看看红火。她说,家里开饭呀。

  我说叫他们先吃吧。她说,那不能,您们是主儿家,您们不动筷子别人不敢先吃。我们一伙小孩子,只好是相跟着回了表姐家。

  看红火时,老听见有人夸我们:“看看,这五个人,一般般儿的高,一般般儿的那好看。”

  看红火时,我发现有个穿绿袄的女孩一直在跟着我们,我们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跟表哥说,表哥你看那个女的,老是跟着咱们。表哥说,甭看她。我们就假装没看见她。后来我们回了表姐家,吃饭时,表姐把那个穿绿袄的女孩领进来了,表姐给介绍说,这个女娃想找个在外前做工的,你们看看谁愿意。我们没人作声,都看表哥。表哥笑着不言语。

  背后表姐跟表哥说:“忠孝,人家是看上你了。非让我说,我就当面说说,要不人家以为我没有给说,其实我知道你也不找村里的农民。”表哥说:“我才挣的十八块,娶个农民咋养活人家。”

  表哥悄悄问我你们班那个姓曾的侉女女现在干啥呢,我说“文革”开始后我们谁也不见谁。表哥说那可是个好女女,人样有人样,个头有个头。

  第三天是回门,第四天是送客。我们在表姐家一共红火了四天。

  我们走的时候,表姐给我们每个人装了一个很大的喜气馍馍,上面点着红点。她还非要按照村里的讲究,把这个馍馍让我们装在怀里。说这叫怀揣喜气。

  回了大同,我跟我妈说,那个表姐那才跟您长得像呢。

  我妈说,家女达像姑嘛,就像丽丽,那不是也长得跟我像。

  我说,丽丽不是说要给我当亲妹妹,也要姓曹,可多会才正式给呢?

  我妈说,这乱哄哄的,等以后再说哇。

  8 二胡

  我跟表哥从姥姥村里回来没几天,就有人给表哥介绍了个对象,叫五板。就在我家见的面。五板挺愿意,成天往我们家跑,随着我表哥叫我妈叫姑姑,叫我直接就是叫招人,还给我掏出东西吃,招人给俺孩吃哇。其实她只比我大两岁,可她称呼我“俺孩”。那时候我大概是长得有点面嫩。

  人们都说五板走路有点拐,我说我咋看不出来。人们说她来你们家时,故意地拿捏着走路,让你看不出来。我说我给去她们附近侦察侦察,跟邻居们打问打问,叫五板的一个女孩是不是有点腿拐。

  五板的家在西门大巷住。是在一进西门路北的第二个巷子里面。我们家在圆通寺住,是在一进西门路南的第一个巷子里面,离她们家不远。说完我就给去了。

  侦察嘛,那一定得是悄悄的。谁能想到,我跟西门大巷往她家的那个巷子一拐弯,扑面就给碰到了五板。你看这巧的。两人距离着一米多远,想溜也来不及。

  五板说:“呀,是招人,俺孩来啦,是不是寻我了。走,入家入家。”

  我不知道该说个啥好,跟着人家到了家里。

  五板给我浓浓地沏了一碗红糖水。我喝着挺香挺甜,我心里说,你要是再给放点姜粉再加点汾酒就更好了。

  五板想等我说话,看我找她有啥话要告诉她。可我原来就没打算有啥话要告诉她。她等不住了,直接问我:“俺孩来是……”我说:“我听得有人拉二胡。”当时我是真的听着有人拉二胡。

  她说,那是隔壁院的一个瞎子。我说我想去听听。她说,走,我引你去。还说:“这个瞎子可灵呢,还会看盲文呢。”

  我说:“咋看?没眼眼咋看?”

  她说:“拿手摸。”

  这我来了兴趣,说:“我还没见过盲文是啥样子。”

  到了盲人家,五板说:“安孩哥哥,有人想看看你盲文。”我心想,这个五板咋叫谁也是“俺孩”,叫人家哥哥还又叫人家俺孩。后来才听出是叫“安孩”,不是叫“俺孩”。

  安孩说,你们坐炕上哇。说着他把二胡放炕上,后来又往当炕推推。然后又后退着退到炕脚底,托着被垛站起来。被垛上方的顶棚下有个木头架子,上面是书。安孩先跟架子的一头开始摸,就摸就数,后来很准确地抽出一本书,然后又托着被垛坐下来,打开书。

  是本硬袼褙书,袼褙上有突起来的点点。安孩用手指就摸就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回了家,我妈问我打听到了吗?我说我打听了,人家五板就连半点也不腿拐。

  五板跟我表哥最终也没搞成。

  那以后,我又到过安孩家好几次,听他拉二胡。他说给你拉个《听松》,给你拉个《光明行》,给你拉个《二泉映月》。有一次我又去时,他们家的门上着锁。邻居告诉我说他们家让红卫兵给抄家了。他们让勒令到农村去了。还说他们爷爷在解放前是地主。

  我跟我妈说想买个二胡。

  我妈说你看你,你看看你多少耍活呢,你一满是要饭呀。

  她说,又是笛子又是口琴又是洋琴。她叫大正琴叫洋琴。

  我说,没了钻家没做的,我又不想去学校。

  她一下子放高声音,生硬地说,学校不去!“文革”的事不参加!

  我说,那您给我买个二胡。

  我妈说,招娃,妈主要是搁记着你七舅舅,你说他暑假没回,这寒假别又不回。

  我说,您不知道?这会儿文化大革着命呢,根本就不放什么寒假暑假。我又说,我七舅舅不是来了信了,说是能回来过大年吗?您就放心吧。

  我妈说,信上是那么说的,可那要是又让“文革”的啥事给圪绊住呢?

  我妈看看我说,招娃,妈是让这“文革”给吓着了,我心里总觉得你七舅舅在那里是不是也遇到了啥事。

  我说七舅舅能有啥事,舅舅在大同三中上学那会就是共青团员,到了大同煤校的第二年就入了党。

  我妈说,招娃,你是不懂得,我觉得这会儿好像是不说啥团呀党呀的了。

  最后我妈提出个要求,让我到富家滩去瞧瞧我七舅舅,说返回来,就给我买二胡。

  一是我想买把二胡,再一个是,我也想七舅舅。他真的别是有了什么事,过大年也回不了家。

  我到学校革委的资料组开了个空白介绍信,戴着大同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袖章,就上了火车。有介绍信,上火车不要票。没买票就没有座儿,上了车,钻在座儿底下睡了一大觉,就到了太原。下午就到了富家滩煤矿。

  七舅舅没出什么事。

  他是给看学校。学校的革委领导领着老师和学生都到北京见毛主席去了,舅舅给看学校。校革委领导说,等他们回来后,就让舅舅回家,说可以回三个月。

  我给七舅舅写过信,跟他说过五舅舅让压缩回了村里。七舅舅明白压缩是怎么回事。我跟七舅舅说五舅舅在村里打井,穿着个烂皮褂,我都认不得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跟哪儿找的那个烂皮褂。七舅舅说,他那不定是穿谁的。

  七舅舅又问五妗妗的情况,我说五妗妗领着秀秀丽丽艳艳抱着文文,到北京上访去了。七舅舅说,那还不是躲着去过大年去了。你小孩子不懂的,嫁出去的女人只能是在自己家过年,可她却没了自己的家。

  我又跟他说了慈法师父被三中的红卫兵斗得活不出去了,上了吊。说起师父的死,我又快哭呀。

  天快黑了,舅舅说,走吧吃饭去吧。舅舅是把我领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个饭店。

  舅舅说这是矿上唯一的饭店,可里面一个吃饭的人也没有。舅舅给买了一斤水饺,一个炒豆腐。

  小饭店里灯光挺亮堂的,可就是冷得不行。厨房里面白气腾腾,看不见人。火炉看里面,好像是有火炭,也有红光,但外面冰凉,拿手摸上去也不烫。

  半天,炒豆腐和饺子才端上来了,舅舅又要了三两白酒,想用酒暖暖身子。

  我在学校跟同学们喝过姜茶酒,也觉得挺好喝的。可我喝了一口舅舅这酒,太冰凉。舅舅想让里面的师傅给把酒热热,我说别了,等酒热上来了菜跟饺子又凉了。我让舅舅跟师傅要了一碗饺子汤,加在了酒碗里。七舅舅尝了一口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我跟舅舅一口替一口地端起酒碗喝,喝了热汤酒后,身子才觉得有点暖和气。

  舅舅说,你咋是灰眉土脸的?衣裳也脏的。我说我没座位,是趴在火车座底下睡的觉。

  舅舅说,走吧,洗个澡去。

  舅舅是老师,属于矿干部,在矿干部澡堂里有他的更衣箱。澡堂很漂亮。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

  回了屋就想睡觉。

  富家滩矿生产的是无烟煤,无烟煤其实是有烟的,只不过是眼睛看不着罢了。他的宿舍挺暖和,但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舅舅说是一氧化碳。怕我煤烟中了毒,他把窗子牙开道缝儿。

  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舅舅叫我吃饭。

  早饭他是在宿舍里给我做的。我问他平时在哪吃,他说大部分时间是到矿工食堂,有时候也自己做。

  案板上有只拔光了毛的鸡,他说是跟矿工家属买的,还让人家给杀了并处理好了。他说咱们中午炖了它。我说您会炖?他说炖好炖不好不敢说,但肯定一点的是能炖熟它。

  七舅舅虽然是长辈,但跟我说话没有长辈的架子。

  中午舅舅又跟火车站饭店打回三两酒,舅舅要给坐在水壶上热,我提议还是用昨晚的那个办法,把开水兑进去。我说这种喝法又不辣又感觉是喝了很多。

  我们仍然是一口替一口地喝。

  我问说,舅舅你喝醉过没有,舅舅说,这辈子就喝醉过一回,是在刚进大同三中时,我们几个学徒偷偷地到街道报了名,要到朝鲜去抗美。走的头一天晚上,街道给会餐。我喝醉了。第二天下午才睡醒。赶快到草帽巷你们家,跟你妈去告别。你妈问我几点的火车,我说晚上九点。你妈给我做上饭,我不想吃。你妈说那你再睡会儿,我说我怕误了火车,你妈说,没事儿,到时候我叫你。我就又躺下睡了。赶睡起,天黑了。我赶快下地,可是一拉门,你妈把门从外面给拿锁子锁住了。我大声喊,姐姐姐姐,要误呀误呀。你妈拄着一根担杖,站在门外说,你今儿敢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是好的。

  我说,我初中时学校动员学生到农村去插队,我妈就也把我锁在家里过。

  舅舅说,她为了保护她要保护的人,有时候就要做些不理智的事情。我说就是,我没上学时,她打过一个老常欺负我的大小孩,我上小学时,她打过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我上初中时,她还打过我们班的一个男生。

  舅舅说,你妈可厉害呢,一般的人是打不过她的。我说就是,有回在粮店买粮,有个比她可高可大的女人说我妈插行,吵开了,那个女人先动手拿面袋抽打我妈,我一看有人打我妈,我就给吓哭了,我妈一听我哭了,一下子发了怒,扑上去揪住头发把那个女人可打了个灰。完了众人给拉开了。我还想起我妈在我小时候还打过一个警察。她也是一听我哭了,一下子就厉害起来。

  舅舅说,苏联的屠格涅夫写过一篇散文叫《麻雀》你看过没?我说没。

  舅舅说,在你妈跟前我们永远就是那小麻雀,她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我们。

  我想象着我们是张开大黄嘴的小雀儿。

  舅舅说,那次你妈把我锁在家里,第二天才放我出来。可别人都走了,我没走成。

  我说那要是走了,去当了抗美援朝志愿军,那现在说不定是个军官了。

  舅舅说,去的那几个学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我张大嘴说,啊?都牺牲了?

  舅舅又说,这次姐姐是救了我一条命,我老常跟妙妙他们说,没你姑姑当时把我锁在家的话,今天也不会有你们了。

  我不敢说什么了,我觉得在那样的形势下,我妈这样做好像是不对着呢。不,不是好像,是肯定不对。

  在回了家以后,我为这个事悄悄地问过我妈,我说:“妈,您当时不怕街道的领导告了您。说您破坏抗美援朝?”没想到我妈却大声地说:“哼!他想告我?我不告他也是给了他面子。我弟弟十六岁,他们街道为了立功受奖,凭啥弄虚作假,让不够当兵年龄的学生去朝鲜。”

  我一听,我妈这是还有了理啦。

  七舅舅宿舍有把二胡,比安孩的那把好,还是铜轴的。安孩说他的那把木轴的是三十块,也不知道这铜轴的得多少钱。

  我问七舅舅,你这把二胡是多少钱买的。七舅舅说,这是学校的,也不知道多少钱。

  我说我妈说我回去后,也要给我买个二胡,可我也不懂得咋挑。

  七舅舅说,你喜欢就把这把拿去吧。

  我说那能?这是公家的。七舅舅说乱哄哄的,啥公家的私家的。你拿走拉去吧。

  我说我拿走您拉啥?

  他说,学校还有。说着打开卷柜,里面不仅有二胡还有别的乐器。舅舅说煤矿的学校又不缺钱,学校组织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舅舅是乐队的负责人。

  我看有把铜号,我说舅舅我想起了,你在大同三中上学的时候就会吹。

  舅舅说,那是学生的小军号,可这是正儿八经的铜管乐器小号。说着掌起给吹。吹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舅舅吹得真好,可我拿起试了试,吹不响。

  卷柜里还有手风琴。我抱起拉拉,只会用右手指按个简单的曲子。我让舅舅拉。舅舅给拉起来,拉得真好,我不由得跟着他唱起来: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毛主席

  您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

  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毛主席

  我在舅舅学校原打算是待两天就回大同,舅舅说无论如何也得等别人回来他才能走。可让人高兴的是,那天晚上舅舅正要送我上火车,他们学校的领导们回来了,他们是天南海北的玩够了,回来过年了。

  这下舅舅就能走了。

  腊月三十,我跟舅舅一块儿跟富家滩回来了,回到大同,回到圆通寺一号院。

  我跟舅舅说,您在外面等等,我先进。

  我一进门,说,妈您猜猜院门外还有个谁?

  我妈说,院外头,有谁?莫非是,你七舅舅?

  本想让我妈来个惊喜,可她一下子给猜中了。

  真没劲。

  我又把二胡盒拿给我妈看,我说您猜猜这里面装的是啥?我心想我妈没见过二胡,一定猜不准?

  谁想到她说,啥?莫非是二胡?

  想跟她开个玩笑也开不成。

  真没劲。

  我爹笑着说,我那娃娃成了人了,可也还是个娃娃。

  我就让她再猜猜这是哪来的二胡,可她又一下子说:“舅舅给你的?”

  我妈真不是个红火人。我妈真是个不懂情趣的人。

  但,她猜错了,她说盒里是二胡,她猜错了。就连我也没想到她给猜错了。

  我打开二胡盒,一看。盒里什么也没有。空的。

  哪去了?二胡呢?

  我跟舅舅一块回想,才想起,白天我拉二胡了,可我拉完后,当时没有把二胡放进盒里,放在了窗台上。吃完晚饭走的时候有点急,没想起这回事,就提着空盒儿回来了。

  舅舅说这个盒子是学校让木工给做的,有点笨重。所以,拿了个空盒也没觉出来。

  我说,妈,您不是说给我买二胡呢,这下买吧。

  9 逍遥

  七舅舅要给我钱,让去买二胡,我爹说不要你的不要你的,你那一大家子还等着你呢。七舅舅说,靠我这几个钱养活不了那一大家,全仗姐夫你们。

  我爹要掏钱给我,我说您先别给我着呢,我得先打问打问是多少钱一把。

  我妈说银柱跟太原回来了,前天还来找你,他不是懂得二胡?

  银柱在太原公安技校上学,他早就会拉二胡了,是跟他大哥学的。银柱就帮我在四牌楼文具店挑选了一把,不到四十块钱,但是把四胡。他说四胡去上两根弦儿就是二胡,我为你是这个的蟒皮好,听我的没错儿。我就听了他的,买上了。

  这个四胡不带盒儿。我说我正好有个可好可好的二胡盒儿,可拿回来一比,不行,四胡高着好几寸,放不进去。七舅舅回富家滩的时候,我又让他把那个空盒拿走了。

  我每天让银柱教我,赶他过了正月要到太原时,我已经会拉个“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悲伤”了。

  过了二月二,五妗妗领着几个孩子跟北京回来了。

  那天我坐在炕上正照着谱子拉二胡,听见是有人拉开门进来了,我以为是我妈,没抬头,照拉我的。那影子走到炕跟前站住了,叫“表哥”,我一捩头,是丽丽。

  我说呀是丽丽,她说表哥。我们两个都高兴地笑。一会儿,秀秀跟小忠儿又进来了,一会儿五妗妗又进来了,怀里抱着文文,一会五舅舅和忠义也进来了。

  他们的脸面虽然还算是干净,但那衣裳一个一个像是逃荒的,没有半点过年的样子。但我也能看得出,在火车站,妗妗一定是给他们用刷子蘸着清水把衣裳都认真地刷过。

  妗妗没让他们一块儿进院,而是等前一个进了我们家,下一个这才进院。

  妗妗说,我们像是一伙要饭的,一块儿进来太惹眼。

  我妈问:“五子和忠义咋也跟着你们?他俩不是在村里吗?”妗妗说:“年前我给他写了个信,告诉他我们在哪住,他就领着忠义找我们来了。”

  舅舅说:“怕你拦住不叫我跟忠义去,就让在大同过年,我没跟你打招呼,悄悄地走了。”

  我妈说:“那,那也不该拦你们,过年呢,应该是团团圆圆,可,可你们到哪去团圆了?有家不能回,这光景过成个啥日月了,一家人就像是过去那兵反了,逃荒呢。”

  看我妈快哭呀,妗妗给打断了话茬。

  妗妗说,姐姐,我们在北京也交了几个朋友,她们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我们相互鼓劲,坚决不回村里。姐姐,我还有个想法,过些时,我还想回仓门,开开锁,进去住。谁有错是谁的错,我是工人阶级我怕啥。不能说一个人犯法,一家人都跟着坐法院哇,天下就没有这个理。

  我妈说,这会儿的世道啥叫个理,哪有个理,有个一去二三里。不行,不能回。再等等,再看看,想回的话,等天暖和再说哇。

  丽丽当时是九岁。她让我看她的毛主席像章。她的像章在衣襟里面别着。她说有的是拾的,有的是人给的。她让我跟里面挑一个好看的给我,“来,表哥你挑。”

  我看了看,她的像章没一个是高质量的,有的都蹭得露出了金属的底子。但我不想辜负了她的好心,假装看对了一个说,哇,这个真好。她说表哥你真会挑,我也看是这个最好。我说你看这个最好你就留着吧,表哥再挑个别的。她说,不要不要再挑,就这个。

  我说:“怕你不舍得。”她说:“舍得舍得。”说着,把那个像章取下来,放在我手上,说:“表哥喜欢就给你吧。你就把这个拿走吧。”

  我学着她的口气说:“你喜欢主席像章,表哥也给你几个吧。”

  我的像章都在一块大白绸子上别着,有五十多个。我把白绸子展开,铺在箱顶。

  她大睁着眼,惊喜地看着。

  “哇,真好。哇,真好。”她说,“你的都比我的好。”

  我说:“你喜欢,那就都给你吧。”

  她说:“别别,别都给我,我拿一个就行。”

  我说:“都给你。”

  她说:“不。我只要一个。”

  我就跟里面挑了一个我认为最好的给了她。

  她跟我说,她有一次给走丢了,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找见她。她说,如果找不见的话,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还跟我说他们到过天安门,可她妈不给钱让他们照相,说,照啥呢照,穿得讨吃烂鬼的照啥照。

  妗妗夸我说,俺孩好像是长高了,成了个大孩子了。

  我妈说,小时候,我把孩子吓唬得没了胆子了,这会儿长大了,也放开让他出去闯荡闯荡,那次他大串联走了一个多月跟北京回来,我看出这个孩子能行了,还让他骑车回村瞧了两趟五舅舅,还到富家滩一趟,把七舅舅给领回来了。

  我妈这是把七舅舅的回来,归功给我了。

  五妗妗说,招人,您就放心哇,从小看大七岁到老,在我家那三年我就看出这个孩子能行。仓门十号一院人都夸他,就数是狄大大夸他夸得好。

  我妈说,小时候我不放心他,看来是该闯荡也得让闯荡。

  妗妗说,毛主席就让红卫兵在大风浪里锻炼,让在大风浪里成长。

  吃完饭,妗妗领着孩子们到大众浴池去洗澡,洗回来,妗妗说运气好,又碰到了小毕姨姨的爹,没跟要钱。

  妗妗问我记不记得小毕姨姨,我说记得,就是骂我小屁孩那个火烧财门旺姨姨。

  妗妗他们替换下来的衣服,妗妗说要洗,我妈说别洗了,不要了,扔了它,就顶是把那晦气给扔了。妗妗说,对着呢姐姐,那我到奶哥哥家给孩子们把那过大年的衣裳都取回来,换上它。正月没穿,咱们二月穿。

  银柱跟太原又回来了。我俩成天又是拉又是吹,银柱说没个弹拨乐,我说大正琴不是?他说,大正琴小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我表哥说,我们厂宿舍有人弹秦琴,哥给你买上它一把。第二天,他就抱回来了,说是他们厂的那个工人给帮着挑的。

  表哥给我买回了秦琴,这要在以往,我妈非骂他,说他瞎花钱。这次没骂,也没问是多少钱买的。还说了表哥一句,你也跟着他们学。表哥说,我不会,我一弄这,笨得就跟那牛上树,不行。

  我妈说,你当是啥,跟木头说话,难呢。

  我每天除了拉二胡弹秦琴,就是到牛角巷儿找老王玩。

  初中时候,我们几个孩子跟老王到城南水泉湾耍水,银柱差点给淹死。昝贵妈把这个事告诉了我妈。我妈立马就去找老王,把老王好一顿数算。从那以后,除了过大年拜年外,平时老王再不到我家。我想跟老王耍,就得到人家家。

  老王在印刷厂上班,是单位的铸字工,化铅,有毒。除了工资,单位还给他发油茶面,一发就是好几斤。他就给我们烧开水泼油茶。我是头一次吃油茶。里面有芝麻花生核桃碎粒儿,还有葡萄干儿,青红丝。真好喝。有时候不待要烧开水,我们就干舔。干舔也好吃,更甜。

  怕影响老王爷爷休息,我们把活动的地点挪在了二虎家的小西房。

  二虎妈我们叫高大娘。高大娘一家人住着一处院。

  高大妈的小西房那本来是个放杂东西的小屋,我们把杂杂乱乱的东西都放在院南墙下,在屋子搭了一个木床。又把小屋的顶子和三堵墙,都钉上了厚厚的白纸。进屋里整个一个雪泊。我们就叫这个小西房叫雪泊。

  我们几个成天钻在雪泊里,大声说话大声唱歌儿。

  有回老王告诉我们一个消息,说造纸厂库房拉进一大批书,说这批书要粉碎后泡成纸浆,造手纸。

  他说,太可惜了。咱们偷去。

  小斌说,怎么叫偷?是抢救!

  对,抢救!

  我们抢救了好几回,抢救回《黑格尔》《小逻辑》《费尔巴哈》《孟德斯鸠》等等的几十种书,还有好多的被江青批判成是大毒草的世界文学名著。

  我想起没眼眼安孩家的那个在墙上顶着的书架,在我的建议和设计下,二虎给雪泊的三堵墙做了三排书架。

  当把几十本大厚书码在书架上时,老王高兴得两胳膊张开,大声唱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

  哇,从来没听过老王唱歌,还唱的是《三套车》,我们不由得惊叫起来。可我们一惊叫,老王不唱了,唱到了“有人”后,就再不唱了,再咋做工作也不唱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听过老王唱歌,就听过那么两句。

  我也回过几次学校。

  学校已经没有了班这个集体了,也没有年级这个区分了,红卫兵都组合成了各个战斗队。各个战斗队里甚至连年级都打乱了,有高中的有初中的,凡是观点一致的能凑在一起的,就组成个战斗队。

  有回碰到学校正在一进校门那儿塑毛主席像,是挥着手的那种站像,已经塑好了,很高大,足有两层楼高。但还没有正式的完工,搭的架子还是用席子围着。我看见金印他们正在用砂砖磨塑像的底座。他们就浇水就磨。我也给过去磨了一阵。挺费事,磨半天,看不出有啥变化。

  学校是越不想去越不去,越不去越不想去。

  我也碰着过老周。我悄悄地跟老周说过我的活思想,一是慈法师父的死,二是舅舅让勒令回了农村,因此我厌烦这个运动,不想参与这个运动。老周是我在大同一中的最最忠实的朋友,我跟他说啥都没关系。老周笑着说,管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我也笑着说,就是,管他。老周笑。

  我跟他说,如果有啥特别的情况,你就到家告诉我。

  一九六七年年底,老周到家告诉我,中央革委指示,让红卫兵与工人阶级相结合,到工厂参加劳动。

  这个好,我对这个感兴趣。我跟老周说这个我参加,我说到我表哥的皮鞋厂,老周说,已经联系好了,是大东街的毛纺厂。

  在毛纺厂待了几个月,天暖和了,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中央革委又让红卫兵复课闹革命。

  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到学校,各回各班。

  我妈跟五妗妗说,看样子这是灰完了,能回家了。

  我妈跟妗妗先是小试着进了仓门十号院,开开家门,清扫清扫。隔壁狄大大主动地过来,还给端过一脸盆水,帮着清扫。过了几天,妗妗一个人回家,又开开门,烧了烧炕火。

  在一九六八年的五月一日劳动节这天,妗妗一家人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们班有几个同学说没到过北京,想去,我说走,咱们去。他们说咋去,早就不让大串联了,坐火车要钱呢,咋去?我说骑车。我们几个同学又骑着自行车,在第四天的晚上,到了灯光明亮的天安门广场。

  跟北京玩了二十多天,回来时我带了四瓶香油。是跟王府井街北头路东的那一家铺子买的。我说往大同带,售货员叔叔给把口封了。是把瓶口朝下,在一种红色的液体里蘸了一下又很快给拉起来,没几秒钟,红色的液体凝固了,把瓶口的铁盖儿封得死死的。我觉得真先进真科学。这到底是大城市。

  回了大同,我妈说,把香油给妗妗送上一瓶。我说我原来也给妗妗买着呢。

  我去了仓门,丽丽举起左手跟我说,表哥你看。她的手掌缠绕着白纱布。我睁大眼问,咋啦?她笑着说,没事儿。说:“我妈说我该上中学呀,到了学校不好看,同学们会给取外号。就领着我到三医院把小六指儿给动手术取了。你看。”说着,要往开解纱布,让我看。我说别,别,小心着风。她说没事,一个多月了。

  她一下子想起什么,高兴地说:“表哥,我跟你说哇。我妈一天给我吃一颗鸡蛋,我吃了三十颗鸡蛋呢。”

  不知道是从小我就背着她的过,还是我背着她时她常常把我衣服给尿湿的过,还是大人们说过她要给我当妹妹的过,我看见她总是很亲切很喜欢。

  我不由得搂着她的肩膀,亲了一口她脑门儿。她抬起头笑着看我。

  我说,没有奶毛味儿了。

  她说,表哥你说啥?

  我说,没有奶毛味儿了。

  她说,表哥你真是个愣鬼。

高中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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