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暗道都通向北方。
家乡人牢记着亲人的嘱托。今天的太阳迟迟不露头,以至于你怀疑这个城市的气数已趋于微弱。槐花飘香的时刻,闲坐的老人操着上世纪的口吻,他们反复告诉你一些朴素的安身术,作为一生失败的借口。
拉车的瘦马诅咒着遥远的路途,连接的标牌指向民国初年,票号衰落,晋中下着冰冷的雨。一些不可移动的地理名词,比如平遥、祁县、太谷,难以波涌如初。亦无清健。
鼓楼的鼓传不出经久的和声,钟的鸣叫还原为一次神经质的尖叫。票号掌柜在鼓楼街打转,也试图去钟楼街与幽灵做一笔过时的买卖。
家训仍置于堂中,儿女由命,来不及呼应村头巷尾的杂草。
刘三多
刘三多有三多:事多、话多、麻烦多。
他千辛万苦盖起的小窝棚偏遭雷击,通常情况是众人安慰刘三多。他还是话多,消灭了众口一词,他为这一间小窝棚赋予新意义——他认为雷击是劫,也是吉,毕竟窝棚倒了,而他活了下来。
他娶不上媳妇,被认为是所有一事无成的源头。刘三多像占卜者一般准确,他割断刘家的血脉单传,躲过了更多的麻烦 。
上马街
他是行走在上马街的一个混混。
你不必查看他的关二爷刺青,不必指认他的吸毒女友或帮派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他与你想象的生活不同,太阳下山的时候,正是他揉眼睛起床的时候。
他穿行在人群中,输送被禁止的快乐。在大观园澡堂的二楼,他有一个固定床位,一个晋北人给他修脚,并随意和他开玩笑,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狐朋狗友散落在城市的边缘,有时快速集中在一起,互相托付任务。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大可沉住气,别轻易溜走。如果你愿意坐下来,他将陪你喝一瓶大东关酒厂的高粱白酒。没有谁真正注意过他,没有谁真正停下来打量过他、打量过这个小混混。
他绝对有资格耍一次预谋的酒疯。
2456
你邀请我入场,我说等到2456年吧,那时的太原显得不像话,不像是太原。只有在文献中,你才能发现被镇压后的血亲方言。
我有时光机——替我保密,亲爱的,我就要登临海报的中心。吻我吧,让叙述如此简单,庄严。
与敲击的石块交朋友的,为饥饿戴上冠冕的,替冷漠复制一张塑胶面具的。诞生是一种纪念,我就要逃离海报的舞台。周游于怀疑和赞美,当坐实一桩铁案后,我并无文学的供词奉还。
跟我来吧,请收回你的训诫。
我告诉自己我可以退步
我告诉自己我可以退步。
我可以退到墙角,直到抵住一面高墙。我可以退到人群中,与张三和王五长得一模一样,我可以和他们唱同一首歌,我可以退到大合唱中。
我可以退到城池外,有时退到城门里,如果在民国,旁边正好赶来一辆进城的马车,赶车人你好,请进城,而我不进。我可以退到不进入任何一座城池,让你们进。
我可以退到山坡上的树林中,退到一株野花根部的土壤里,退到青草丛,当青草枯黄的时候,我也安然退到里面。我可以退到破败的庙里,退到年久失修的老屋里,退到小贩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我想退到一个古老的陶罐里,如果不被允许,我也毫无怨言。
我可以退到一个数学公式里,退到几何图形里,退到元素周期表里,退到计量单位表里,我可以退到晋北民歌的任何一个音符里。我可以退到一个少数民族里,鲜花与姑娘,还有我前世养过的一条大黄狗,我可以退到这个民族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退到他们还没有发明语言的那个时期,或者更久远一些。
我可以退到一艘在海上行驶的大船里,退到在沿小河南下的小舟里,退到一个水手的记忆里,我可以退到一个码头工人的手掌里。我可以单纯地退到劳动里。
我可以退到戏院的帷幕后面,退到布景中,退到戏服箱里,退到山西梆子的梆子声中,退到隆隆的鼓点中,我可以退到一只蚂蚁的吼叫中。我可以退到收音机里,退到正播放的评书《三侠五义》里,退到一件社会新闻中,我可以退到一张促销海报里,退到只是一句广告词里。我可以退到小小的豆荚里,退到牵牛花里,退到篱笆下,退到鸡窝里或退到一匹年老的牛儿所栖身的棚子里,我可以退到这些善良的畜牲中。
我可以退到一只香蕉里,退到一个苹果核里,退到核桃仁里,退到松子里,退到书桌上端然摆放的佛手里。我可以退到蒸汽机里,退到齿轮里,退到电脑硬盘里,退到自行车的链盒里,退到一枚螺丝钉里,退到一个针眼里。我可以退到一颗炸弹的引线里。我可以退到强光里,退到舞台中央的追光里,退到新年的第一道阳光里,我也可以退到无边的阴影里。我可以退到一个小丑的体内,如果我是他体内的一个笑话,我就退到这个笑话里,小丑大声说出我,请你们在茶余饭后笑话我。
我告诉自己我可以退步,但现在不能退,我必须进一步对你说,我是说我必须向你说出昨夜我梦到你时你站在河岸上对我说出的那些让我落泪的话。
姚月
你有二十四节气,我有二十四番花信风,花开的时节一到,肉心就磨出茧来,等候梅花开放的妆容。你支起身子,说江山的闲话,发脾气那就滔滔水浪,肠断处,是辜负的一朝一夕一华年。
所以不顾许多,偏煮野鹤,放入苦辣酸甜。你的手碰翻茶水,连同笔墨,浸湿额下的汉语短章。凶年不语,你的放肆、蛮腰、破阵与大话,我听得仔细。我说你该让一汪春水覆盖,夜深时,知己打开竹制的门扉。三三两两的先行人,你的蛾眉紧,端出开运的铜镜。香可以熏到天上去,泪不沾衣,你认得节气的分量,称一称几斤几两,几回月满长安,几个薄命新颜,几人愁煞?你有架子,贵气十足,讨前朝的花酒,笑出天地。原来如此,我在白骨成灰的隘口,听得你在谷雨时节,放手拔苗斗草玩。你着绮罗与绸缎,江南的布匹竟能通篇红色,你懒懒的镶金边,不理朝圣的凤凰。
你的心迹,不在人情长短,化为梦里喧腾。我不穿宽袖的华服,披散头发,将长剑举至头顶,猛虎下山,蚂蚁上树。钟声适时散去,你静悄悄端坐在马扎上,给自己加餐饭,喂得饱饱的。你的手指是玉做的,舌头生津,四肢张开,歪头歪脑地出鬼点子。你把这里裁掉,将那里搭建凉棚,妥善安置稻草人,小麦田里含着包裹不住的绮丽。一转脸,你就变得没志气,赖在床榻中央,你的小心思我知道——可是天色,要看一看老天爷的脸色。
人在世间忙,挑夫的重,还有骑马的轻。你习惯眯起眼睛晒太阳瞪着眼珠找遗失的谷粒,说与谁听的空当,你在狭路弄诗,卖掉良田千顷买闲宅,为的是腿脚方便。你的祖母还在叮咛,难得看到陌生的喜气,你扭过小脸,就是笑。新嫁的小女,在里屋,穿棉香袜,那双新鞋规规矩矩立着,怕人问起当下的时辰。世间能给你的不过是鱼肉布衣,你是飞在一边,尽管落在生硬的境地,却不寒,自给一窝暖气。我呼你喝粥,热热的,冰雪消融。唤你也不回,鸡鸣五声,狗吠了九遍,你还是做朱楼的少公主,痴心花事,莫愁莫愁花开早。
不可放任,我狠下心打造铁条钢筋混凝土,拿来围挡!我想你会老实点,比如学人家六宫粉黛,慢悠悠需旁人搀扶,软语轻声。你却使硬的,撒起野,小性子一发不可收拾,哪管眼中的方圆。我是怕了你,怕你一掬人间的冷暖,竟变了寒暑季节。我是怕了你,怕你深挖红瓤的西瓜,甜甜地招我过来,白露与寒蝉未到,我就丢下扇子,甘愿为奴。你是开阔去的,长江长过三里八乡,你还要远一些,抵达飞萤往来的小站。你是静的,说停下就停下,拨弄发丝。我望见你的衣衫与手札,炉里灰灭,护住汉语的法身。
无聊的是午后,扮家家的伙伴作鸟兽散,没有人惹你,你却委屈。你够着胭脂红,那时的货郎为美少年,你偷眼望。也不在乎读书郎、举人子弟还是绿林好汉,你尽管周游,听民间的语文发酵,想象塞北大漠的样子与一口深井。长大后,你有白鹭鸶的长腿,跨过去,无非踏响一支等你的芦苇,你的怜惜已不经意。我不与你绝世,人间常是烟火散;不与你卜卦,生就是一副好相貌。你不能有切肤的冷,不必见寒潮,你不担心这些细碎,说自有胆气,饮足够的酒,开出春风浩荡,浩浩荡荡。
我坐下烤红薯,你采摘棉花,东城的月光为什么倾斜?而我生在北方,那是李渊造反的家乡,细想读书写字,顶着反骨描摹花草。你劝我马蹄声嘚儿嘚,还不是啸西风的下场?不如夜半的狐狸精,那里才是通透人织的网。你向我撒了小谎,说天道玄黄无非儿戏,生死大义比不得月色上屋顶很安静。我的阳谋逃不过你的双眼,但你有菩萨心肠,不烧红叶,围拢打寒战的小兽,赠热袄,温酒,与离乡人一起住进石头。
你呵气的小样子、你提花锄的劲力、你的后方谷仓、你收起的弓箭,你的了了。我竟然忘记身在何处,是否吃过你烹煮的如意菜,那个粉蒸糯米团的清香在口。我竟然忘记身在何处,是否痛饮过桂花冬酿酒,与你平分过天下,只手遮天。尺牍两相尽书,穿墙而过的凤毛麟角,你的良辰属于你,我的美景属于自己。你的字一颗又一粒,汉语的馨香传至耳畔。你的欢喜是满的,说出一块铁板,说好诗歌不是谋出来的。
清人宋湘有二句诗:相思但看湖心月,有汝清光有我秋。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