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仆妇、婢女一层一层跪满,连长安依然端坐绣房,重新支起一架新的绣架做针线。她做得依然细致而缓慢,她急什么呢?现在终于轮到别人着急了。
一个穿着淡淡鹅黄衫子的十六七岁少女自前院气鼓鼓而至,满地的人见了她,忙不迭地膝行几步,让出一条道来。她眼睛望着天,径直走到绣房门外,不拜也不跪,只朗声叫道:“大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言辞虽妥当,可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恭敬之意。
连长安自然认得她是连怀箴的心腹丫鬟何流苏,是府里实打实的副小姐,最出挑不过的人物。入能端茶倒水,出能骑马射箭,跟着连怀箴,在白莲军中也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领,有的是手段。连长安不怕她的手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以不变应万变。
何流苏见里头无声无息,微微皱了眉。幸亏是她,比等闲下人泼辣十倍,只待片刻,也不唤第二声,便抬手狠狠地砸在门板上,口中高喊道:“连长安,你在里头装死是没有用的,滚出来!”
两旁跪着的人都被唬得跳起,忙不迭地去拉,何流苏回头狠瞪,将她们瞪得身子一缩。
“噤声……姑娘,噤声!大小姐是贵人,万万……不敢的……”有人小声劝道。
何流苏冷笑道:“贵人,什么贵人?你当那瞎了眼的皇帝真的看上她了?皇帝怕我们连家,又不敢不讨好我们连家,他配不上小姐,更没胆子娶小姐,才拣了这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野种来凑数!”
何流苏快人快语,早就连珠炮般将一串话吐了出来,众人见她越发没遮拦,已不只是惊讶,个个脸上变了色,连劝都忘了。人群中忽然有谁咳嗽一声,某位始终跪着巍峨不动的妇人开了口,声音不高,却不怒而威,“流苏,这些话,哪是我们下人说的?”
小丫头犹不服气,哼了一声,“难道就由得她小人得志,在这里大摆皇后娘娘的谱?难不成叫宗主和夫人亲自来求她,她才肯出这个门?连家现下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她还……”
“住嘴!”妇人眼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道,径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虽是老爷故旧遗孤,身份不同,驸马、公主多疼你些,可下人就是下人,‘我们连家’这四个字,你怎么配说出口?”
小丫头知道她的身份要紧,面色白了白,毕竟不敢发作,只是辩驳道:“郑嫂子,我虽不姓连,但宗主夫人自小养我育我,我这条命是打定主意给了连家,我为什么说不得?”
妇人无意和她斗嘴,早已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若有白莲印,或是公主做主将你送给驸马爷做侧室,那时候我们称一声‘何姨娘’,自然不敢拦你的话。”
何流苏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虽想分辩自己绝无攀附之心,可侧室姨娘之类的浑话,小姑娘家毕竟说不出口。她只有呆立当地呼呼喘气。
此时,绣房的门缓缓开启,连长安静立在一片黄昏朦胧之中。她看也不看兀自气不过的何流苏,只对郑氏见了半礼,口中道:“掌库娘子,长安原不知是您来了。”
郑氏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浮尘,并无特别表情,只道:“大小姐,驸马、公主请您到前院叙话。”
连长安摇摇头道:“我哭着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年一年都不肯见我,今日却要见我,已没意思了。”
郑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小姐,您虽然根骨差些练不得武,可打小就聪明,心里很能拿主意。我素来如何,想来您也略知一二。”
连长安颔首,肃然答道:“郑嫂子向来待我不薄,长安一辈子都不敢忘。”
郑氏续道:“那便请小姐看在一点儿旧日情分上,跟我去吧。去见了驸马、公主,再回来也不妨的……”
连长安断然摇头道:“我说了,大人若坚持不肯让我娘的牌位进连家宗祠,我与他们便没有什么可谈的。”
“大小姐,这又何必?先前那位已故去多年,人死如灯灭,况且她又是……又是……”
掌库娘子郑氏是昭阳长公主的陪嫁宫女,也是公主的心腹,这驸马府中的事务,她倒能做一半的主。按理说这样的精明人物十有八九都是欺主的刁奴,可偏偏这位郑氏却是万中无一的善心人,对府中这位身份暧昧大抵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庶小姐,始终尽其所能地关照。连长安本是真心诚意念她的好,若不是听见她的声音,连长安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开门的。
可现下,她口口声声驸马、公主,一字一字都戳着连长安心头的隐伤。连长安虽知这是掌库娘子长久以来的积习,绝非刻意针对自己,依然觉得刺耳之极。待听到她谈及母亲的出身,再也按捺不住,“又是什么?又是宫籍出身?宫籍又如何?在宫里洗过衣裳罢了,就不算人吗?何况他当年分明知道我娘是宫籍,自己依然心甘情愿明媒正娶……是了,谁叫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游击,想不到有一天会高攀金枝玉叶!”
主人讲话按理说做奴婢的万万不该插嘴,可这位大小姐也实在是口无遮拦。无论如何为尊者讳,怎可这般出言讽刺自己的生身之父?掌库娘子知道连长安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得放低声音劝道:“是老妇人的错,请小姐息怒。但……驸马、公主断不会答应您的,难道您就打算把自己关在这里,穿着这套衣裳登凤辇?”
连长安一挑眉,冷笑着反问:“有何不可?”
郑氏静静地望了她半晌,长叹一口气,眼睛余光扫到一旁立着的何流苏,便道:“大小姐,可否叫我进去,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连长安一迟疑,随即点点头,身子向一旁侧了侧,做个了“请”的手势。
郑氏却不急着进门,转身向何流苏吩咐道:“你且去回驸马、公主,就说大小姐终是不肯,没奈何。请管家娘子安排下去,把这绣房撤空,大小姐的吃穿用度一应物事,还有置办的嫁妆,通通抬了来。再连夜叫匠人将整个偏院该改的改、该拆的拆,沥粉描金,门窗通通换新的——大小姐要从这里出嫁,便由她。”
她说完,回过头,望着全然愣住的连长安,欷歔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底线,各人也有各人的办法。大小姐,我说句逾越的话,您纵然心思剔透,可毕竟……毕竟不像二小姐打小在外头出入,您还嫩得很。”
天已彻底暗下来,连长安踱到里间,从放着绣花线的木架顶层取下一包蜡烛,挑了根长些的插在烛台上。郑氏连忙跟过去帮忙,却被连长安笑着摆手,拦下了,“不必,我自己动手,早就习惯了。”
火石咔咔作响,好不容易点着了蜡,烛光却忽明忽暗,晃得人眼睛生疼。郑氏管着府库,自然明白这是烛心做坏了,又瞥见那整包都是点过的残烛,心中登时雪亮:定是分派时遇见了势利的管事,把各房退回来的残次都送到了这里充数。
无论如何是位小姐,整日被些狗眼看人低的糟践,实在也怨不得她这样倔犟。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郑氏说道,“可无论心里有多苦,打断了骨头还带着筋,终归脱不掉一个‘连’字。”
连长安望着那跳跃的烛火静默良久,忽然低下头,红了眼圈,再也没有之前冷若冰霜的样子,“我娘死时是多么凄凉,郑姨,你不是不知道的。我这个当女儿的,竟连这个也……我怎么对得起……她?”话到最后她竟要哭将出来,用双手死死掩住朱唇。
郑氏见她如此,心里越发酸楚,不住地安慰,“你觉得难过便痛快地哭吧,哭出来就好,我已将门外那些人尽数打发走了。我知道你平日里……连个对着哭的人都没有。”
连长安却摇头,片刻便止了抽泣,掏出帕子狠命擦去脸上的泪水。郑氏颔首赞叹,“能忍,这样好……等到了那里,举目无亲,要忍的事情多着呢。”
连长安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出口。
“你我心里都明白,咱们大齐最重这‘嫡庶’二字。若驸马爷果真迎回了……迎回了先夫人的灵位,你的身份变化自不必说,二小姐虽也是嫡的,却要退一步了……”
连长安猛地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我就是要她退一步!凭什么总是该我退让?我就是要那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活着当连家的主妇,每年祭祖都要给我娘叩头,等她死了到了地下,更是要按妾礼埋到角落里去!”
郑氏听她言之凿凿,不由觉得好笑,“真真是孩子话!公主……就是公主,君是君,臣是臣,活的时候如此,死了……也一样。”
连长安紧紧捏住手中帕子,咬牙道:“我明白,所以我才要当皇后!”
郑氏叹息一声,当真不知该如何去劝才是。只有她这样从深宫内院出来的人才明白,什么“皇后”,什么“公主”,那背后满满都是血,满满都是泪。可她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面前这个执拗的少女,这个虽然够聪明却太单纯的少女,什么话都敢对自己说的少女——即使自己讲出来,现在的她也是没有办法明白的啊……
掌库娘子暗暗摇头,终于还是旁敲侧击道:“对了,我替你打听过了,陛下做王爷时曾有个王妃,可惜命薄,没能活到戴凤冠的那一天。他登基后又一直未娶,几个嫔都是宫女升上去的,出身不值一提,为了这个朝臣们整日闹呢!如今可好了,你是从紫极门抬进去的,定然四平八稳,若是有福气生下儿子,又是长又是嫡,磐石一样……你可别臊,我说的都是实诚话,那里面不比家中,可真不是好对付的呢……”
贫贱见人心,之前合家上下都欺她辱她,不拿她当人看,唯有郑氏娘子正直,待她的确好。此时连长安见她为了自己大费精神,实在感动。一瞬间,几乎都想将秘密和盘托出了。
幸好忍住了,连长安攥紧手指,努力微笑。她会告诉郑氏的,总有一天一定报答她,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够。
仓促之间,郑氏打听来的消息并不算多,不一会儿便讲完了。末了,她犹豫良久,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那……大小姐,您的印……可有变化?”
连长安的神经立时紧绷,狠狠咬了咬嘴唇,干脆答道:“没有!”
郑娘子长叹一声,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悯,缓缓伸出手,慈爱地摩挲着她的头发。连长安虽僵着脖子,却没有躲,任她抚上来,眼底又是盈盈水花。
北齐连氏,南晋华氏,可谓分庭抗礼。他们虽不是皇族,却比皇族更加古老尊贵。无论山河怎样更替,皇帝怎样一个接一个坐上龙庭又一个接一个摔下来死掉,这两大家族始终站在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掌握着天下命脉屹立不倒。
他们累世能人辈出——比如连长安的妹妹连怀箴,在武学上实乃天纵奇才。四岁习武,七岁排阵,十二岁便与军中教头斗枪不分胜负,到现下芳龄尚不足十八,却早在南边的战场上杀进杀出,盛莲将军之名声震华夏。
更奇异的是,这两家的孩子一生下来,身上自然就带有莲花胎记,连家是白莲,华家是红莲,无一例外。胎记若是繁复清晰,这孩子往往身怀绝大天赋——例如连怀箴,她的胎记就生在右腕内侧,从花瓣到花蕊丝丝可辨,仿佛妙手画就一般。
唯有连长安,周身上下肌肤如玉,莫说标志身份的白莲印了,连颗痣都没长。
她出生之时,正是连家百年来最为势微的一段。几房数代生下的都是血统薄弱的孩子,再不见什么出挑人物。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动摇根本,可毕竟大不如鼎盛当年。血缘较远的一两房人家,白莲印更是极模糊,就像一团白色云雾。
连铉就来自于这样的没落分家,双亲皆与普通人无异。他自己的莲印算是生得不差,形状完整,一眼可辨。更难得的是,年轻时候的连铉有着那些颓废软弱的连氏嫡脉子弟所没有的雄心壮志,并未选择领一份爵禄坐吃山空,而是隐姓埋名投身军旅。十年之后,年过三十的他终于回到玉京,正遇上先皇为了犒赏前线军士,将后宫女子放出配合成婚,这才终于娶妻成家。
如果没有某年某月某日上元灯会,那戴着面纱的天之骄女的惊鸿一瞥,连铉的人生也许就会这样有条不紊地走下去。那时他已恢复了姓氏,凭借着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业顺利进入了家族的精锐——白莲军。而他的妻子美丽温柔,刚出生的女儿虽令人失望,可的确有些连家子弟出生时不带白莲印,在两三岁时才渐渐长出来。何况他还会有别的儿女,这不过是个小问题……
那时候谁也料不到后来的风起云涌:昭阳公主逼婚,竟认准了这个相貌英武颇有城府的大好男儿。既然皇家的人咬定当初以宫籍之女下赐,是为妾,而不是为妻,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除了自请下堂又能有什么办法?也许不管是什么样的志气,在足够大的诱惑之前,终会土崩瓦解。再后来,昭阳公主生下了连怀箴,这个四代以来最美的一朵白莲。
连铉因为妻子的身份和女儿的莲花,再加上自身的确有些真材实干,恰逢连氏嫡系病弱无能,到底顺利承了宗,从此飞黄腾达——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被人们彻底遗忘的长女。她并没有像父母曾经希冀的那样,随着年龄渐长,慢慢生出莲印来,一直到十八岁,依然平凡无奇,依然没有排齿序,入族谱,连个带辈分字——“怀”的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还是她故去的母亲给起的,带着最朴素、最真挚的希望,唯一留给她的希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