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连续在乡下生活了十七年。这是我连续生活最久的地方。只有回头想,才觉得震惊。近四十年前下乡插队,说是要扎根,其实两年就回来了。那两年之漫长,让我在结束那段生活后深感庆幸,在确知再也不会回到那种生活去的状况下,我才让艰苦,孤独,发灰变黄,成为日后几十年的纪念甚至怀念。
谁知,几十年后,我又住到乡下,并且已经十几年,这回大概要扎根了,很可能终老于此。
以为永远不会再度发生的事,会以预料不到的另一种方式发生,没有一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但年轮看去没啥不同。
不兜个圈子,就不知道起点。我没有选择过,或是稀里糊涂地选了。
这次居住的乡下,比插队时的那个村还寂寥,乡邻们不相往来,既无亲戚情话,亦无农人,原先还见到些田畴绿意,近年也荡然消失。乡间行走的人,哪个与你都无关,与幻影无异。我尝欲与人搭讪,但人皆漠然,防范在先,纵使摩肩接踵,也永不相识。十几年来,本乡本土的原住民,已被淘换净尽,悉数进城高就,这方土地便为更远的八方来客所踞。彻底“腾笼换鸟”,新鸟之间不知根底,只按需求,架构着关系。不过来客五色杂陈,各具底色,有白山黑水的,有天山南北的,聚在这不大的“块堆儿”(唯这个词是此地土话),呈现各自风习特色。
与插队更不同的是,已进入互联网时代。不需要什么自我修炼,技术就能让你心游万仞,精骛八极,没这一条,我断然不会在这偏远处待这么久。但究竟虚拟还得加上现实,才能为用。政府不是提倡“互联网+”?
我们这个乡,两年前才有快递服务,但线下服务还不行,在O2O服务范围以外,目前还找不到能服务的APP客户端。只要涉及线下,跑腿到这么远的地方,谁也不上算。城里的朋友打视频电话,连话费都不花。在这种看不出成本的远程交谈中,他得意地告我,手机一划拉,送菜的就来了,还是细菜,韭菜是摘净,洗好,切好的。我上网查了一下,能到我家送餐的店,也还在10公里以外。
可我家门口竟然饭店云集。仍然留在“店小二”阶段,很古典地派“采购”买材料,到饭口时,一溜“小二”站在路边,疯狂地拦车抢客。
路边店铺老板除了老张,都是外地人。我奇怪,既然“北漂”,为何要漂到这么边远的地方?都快到河北了。不过想想我自己的流落,便觉得世上糊涂人纵然稀少,聚在一处也是成群的。
我常去的有两处,一是新疆人开的饭馆;一是黑龙江人开的洗车店。
新疆人的饭馆“有饭无馆”,简直像个大饭场子。从开春到入冬前,饭桌都放在马路上,公然占道经营。这是乡下的好处。
我行走不便,出外就餐少,又不爱进屋,嫌空气不通,更怕地滑,恰好愿意在街边。乡下不怎么见到官家身影,要么是比较隐蔽,要么是无为而治。所以新疆馆子很自由,不止占道,随着摊场的扩大,还在树上装了探照灯,覆盖了占据的地盘,点了大炉在路边烧烤,不知从哪儿定制了大盘电扇,将滚滚浓烟驱散到老远。以致夏天的晚上,方圆几里全是孜然味儿。
服务员一律是豪气干云的西部汉子,极其马虎。小马打开汉子拿来的菜单,油腻腻的真皮封面,很厚,翻来翻去,点这个,他说,没有。毫无歉意,再点一个,照样说,没有。
到最后,倒是他看着麻烦,干脆说,那上面的,全没有。如此直率,你连问都不想问:那干吗还拿这么个簿子让我们点?
于是要了炒面片,或者馕。过不了一阵,他就会把我们压根儿没要的菜端来。在双方疑惑着对眼儿时,旁边定会有一桌说,那是我们要的!汉子们从来瞎胡送,但最后总能调整对。不送菜饭时,汉子们就追打嬉闹,一点也不管是不是影响顾客。此时路边客往往都在吼叫,或骂领导,或诉衷情,本该用悄悄话表述的事,到这儿全是吼,嬉戏的新疆汉子穿插期间恰好掩护,而且相映成趣,吼的,听的,玩的,谁都难以分辨自己在哪个声部。恰好是和声的佳境。
我很少能够久坐,据说,如果坐到11点以后,结账时,掌柜就搞不清了,既搞不清,就不多要,只含糊说个约数,一百二十吧?客人知道,光啤酒就远不止这个数。再久坐,过了零点,他索性就不结账了,你站起来走人最好,还省了他迷迷瞪瞪说,你们已经结过了嘛!
如此胡乱经营,也能挣到钱?那日忽见服务员中一位少年,油哧麻花,摇晃着钥匙,从路边开走了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不知到哪儿绕了一圈儿,满不在乎地回来。把车随便一杵,像从拖拉机上下来,之后从座位上拖下些葱蒜,见此光景,遂不再有是赔是赚之问。
这家完全像做游戏的店,可能是附近业绩最好的,旁边许多“堂而皇之”的不断在换老板,唯这家谈不上有门脸,也谈不上有服务,饭菜也不可口,价钱还不便宜的店,几年屹立不倒。
总有一种理论能解释这一现象。我在许多财经论坛听过高论,确有类似“游于艺”的管理手段。
我看到的是,这儿有一群快乐的新疆人,好像什么也不图,而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法子,把这一小块地方改变成了他们的老家。“此间乐,不思蜀”,边疆人跑到北京远郊寻开心,感染着这块儿谁的老家都不是的地方。
这家店的老板娘像伊朗女人,全身蒙着黑裙,头裹白纱,只露五官,越显漂亮。据说租住在老张开的“新世界大卖场”里。老张是唯一的本地掌柜,只他一人忧心忡忡,愁容满面,原先开着一家小门脸,加盟物美,因为老给我家送水,成了熟人。我对他的坚定不移,非常佩服。每次来送水,我都表示担心,认定此地无人气,无钱可赚,不如关张。老张答非所问,说,如果不加盟,倒不用交加盟费了,可谁管“上货”呀!这才知道,他只会站柜台、送水,其他都不会。但他是一根筋,中了开铺子的邪。天天骂房租贵,骂没有乡政府的关系,结果还是咬牙租了座三层小楼,跑来跟我说,豁出去了!改新世界大卖场了!上了档次,不好请他送水了,但听说他占不满三层,而且“大卖场”里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一家三口就这么苦苦坚持。
新疆女老板就租住在老张空闲的三楼。而且与同层租户不和,老张老婆还得调解,不和的原因,好像就为扫地轮值不公,被老张老婆一说,好像和民族纠纷似的。
我只在车上远远看见那位漂亮的女老板精灵古怪地蹲着,和几个孩子玩儿小石子。那样子,和她的员工一样,既无远虑,也无近忧。
所有这些人对这地方是不是能发展?未来会怎样?乐意了就聊聊,不乐意就不聊。活得很是轻松。
黑龙江人的洗车店稍远,离我家约一公里。让我判断,地方也不适合经营。但也有十多年了,他们一直在那儿洗车。最早我们去时,随去随洗,水蜡也喷得很多,满车泡沫。后来再去,就得排队,洗得也快了,所谓水蜡,也就溅那么几股。
唯这店里一对夫妇,像是铁打的兵,换几茬人,他们也不走。男的闷头干活儿,负责冲水喷蜡,不爱说话,女的负责细擦,是个大嗓门儿,不知为什么,对我分外热情。最早是在她擦车时,我为下不了车而客气地解释,她大喊:“不碍事!你坐着吧!” 之后,她坐在驾驶座上擦时,我也顺便抄一块布擦这边,这就悟言一室之内了,有了说悄悄话的交情。现在,简直熟络到全不商量地亲自搬起我的腿,擦我踩着的地方。擦完了出去,她会高声告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会唠磕!可聪明啦!生怕别人把我当傻瓜。
这对夫妇就住在洗车房里一扇小门里,车开进洗车房就可以看到,窄小的一扇门,出门满地水。冬天一地冰。我们眼看着这对洗车夫妻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还在我们乡的一家产业园找到工作。每有好消息,洗车大嫂会赶紧告我们,儿子毕业了!我问,学的什么专业,她手扶住车的档把,说,就是学这玩意儿的。找到工作了,一个月税前4800,还有奖金。我们由衷祝贺,她也高兴,“嗯哪!挺好!”哈哈大笑,接着赶紧又洗别的车去。又过一阵去,她说买房了,就是远点儿,靠香河了,前几天去看房,两室一厅,能找媳妇了……我问过几次:过年也没回老家?她总乐哈哈地说,没回!回去啥也没了,这不一家人都在这儿吗?
这对黑龙江夫妇和新疆人模样不同,前者像契丹、突厥到蒙元女真那样高高大大,后者则有某种斯拉夫人的浪漫悠游,行走在两者间,好像在跨越版图。他们都是偶然来到此地,坚定简单而又快乐地对付着各种苦难。每次和他们交道,都有定心安神之效。
这块边远的地方,因为靠近都市,引来各种各样的人,又由于远离中心,得以呈现自己的模样。这与我老家大不同,我老家在黄河流域,是汉文化的发祥地,一直是这个国家的腹地。似乎是根之所在。根之深,之强大,之主流,之自尊,具有某种拒斥力。压倒性的惯性,总在变局中顽强张扬自己的存在感。
这地方不是,各色人等来了,本地人自己却走了。以致没有强势语言,没有压倒优势的文化风习。网上查一下才知道,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有个惊天动地的名字:渔阳。没错,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的那个渔阳。生出过曾动摇过大唐的蛮力。
此地从西汉末一直是汉民族的边关,直到明朝在北京建都,才被收回。一直是政权摩擦地带。晚到一九三五年,还宣布过独立,组建自治政府,发行自己的货币,建立自己的“海关”。当然,因为不得人心,维持两年就垮了。
这么个既边远,又中心的地方,今天还是看不出它的地域文化样态,我做了这么久的乡民,对此地根脉还是说不下长短。本地出过赫赫有名的作家刘绍棠先生,浩然先生。研究他们的作品,当会有收获。可惜时代只让他们写人民公社。
究竟是什么因缘,让我从大槐树漂到了大运河,也是奇哉怪也!也难怪路人只如幻影。这样的乡村,是稀里糊涂,没心没肺之人的聚集地,孟德斯鸠说过:人在苦难中才更像一个人。套用这个句式,人在没有原乡人的地方,才像个原乡人。
单身老魏
老魏是个画家。正像中国许多有过名的画家一样,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他了。我也不记得他有什么作品。包括他是怎么个画风,擅长画什么?画过什么?但不能否认,他是长辈,是最早的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他画画的时候,我还没到这世上来呢!老魏固然没有画出过杰作,可他确实是闷头画了一辈子。
正如大师言,艺术家就是艺术的牺牲。是奉献在神坛上的祭品。
少数牺牲留了名,多数献祭如蜡,烛泪成灰者如老魏,早被人忘了。现在,比老魏晚几代的画家,也已经被风水轮流转的运道,掼出人们的记忆。搞艺术真是非常之严酷,任你怎样的努力,时乖运蹇,该埋没就埋没。
当然,我不能肯定,会不会有一天,由于某种原因,老魏的价值被重新发现,不过可能性非常小,不会比我想起他的偶然性更大。
我是聊天时,偶然说到幸福,说幸福就是舒服。突然冒出一句河北磁县口音的话:“舒服,四大舒服”。
口音和著名的许三多相近,只是还加了叹息“这四大舒服!唉!”
循着这一声叹息,一个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足有几分钟,不仅想起遥远的老魏,从他叹息的神情,还想到他的一些事情。
四大发明、四大名著、四大名山、四大名刹,还有许多四大,唯四大舒服,从没听别人说过,也许是老魏的发明。记起了老魏的这话,也仍然想不全四大舒服是哪四大,只想起“吃法国大餐,娶日本老婆”两项来。
无非是吃喝玩乐吧。
但老魏跟我说“四大舒服”的时候,还是在忌谈享乐的时代,而且老魏长我一辈,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于是他的口吻庶几像教唆 。但总在酒过几巡后,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管你喝,我,不行啦!头上已经三个圈儿啦!之后就叹气,“唉!四大舒服,唉!”
其时,我也晕晕乎乎,眼中的老魏,就像张乐平漫画中吃人掌掴的三毛,头上绕着呼啦啦转悠的圈儿。用头上圈儿,来衡量晕乎的程度,也只有老魏如此。
说他是形象思维吧?那个圈儿又是抽象出来的。可以肯定的是,老魏对于状物,很有独特性,而且很坚定,不管你懂不懂。再喝一会儿,他会准确地说,他已经六个圈儿了,我说:那我呢?他瞪着眼看我半天,还伸着指头数一下,说,你,才两圈儿半!
虽然我记不得老魏的画,但对老魏的生活能力印象深刻。他跟谁都嘻嘻哈哈,没大没小,脾气好得任谁都敢摸他的脑袋,没人跟他动火。他的谦恭,使他赢得了独住一屋的待遇。
当时是一帮人被临时抽调在一处搞展览。都住办公楼宿舍,独老魏不知说动了谁,获准一人独住在展览大厅一间小屋里。兼当大厅看守。
大厅是俄式建筑,屋顶很高,至少从里边看,有拜占庭风格,他占据的小屋,大概原本是个杂物间,高到不合比例的双扇门,显得细而长,开合起来很是隆重。房里也是细细的一条,有尖顶的玻璃窗,这一派普世的庄严,被他一概染成华北乡土特色了。他在地下铺了个床板,下垫两块砖,铺着河北被褥,散发着实足的河北味儿。优哉游哉地躺着,看高大的屋顶。
由于长期独居,老魏有许多做菜的绝活,其中最绝的,今天的人再怎么觉得不合常理,甚至与烧菜之道全然相违,但当时还是技惊四座:他能把买回来的新鲜鱼,做成罐头鱼的味道!
“像不像?”老魏揭了锅,夹起做好的鱼片让人尝,真是美味得脱离了现实。除了罐头,具体的人哪儿能做出这么专业的味道?老魏就有这秘技。至今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反正辛苦整这么一回,从来不为独享,必以分人,邀朋友共餐,喝上五六个圈儿,就算高了兴。一高兴就想起“四大舒服”。
“文革”前他就是美协的,我在文联大院长大,所以从小就认识,称他叔叔。
当时他就是单身,也住在一间有僧帽般尖顶的屋里。里边黑乎乎的。也许他的运道中,注定总有洋房可住。即使是洋仓库。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又从僧帽房搬到一座堆满杂物的二层洋楼上了。那是在他把儿子接来后的事。但同样的运道是:他又是公共食堂的终生受益者。
当时的单身,不是指未婚,而是夫妻分居两地;当时的分居,与意愿无关,与住房也无关,是与至今还很刚性的户口政策有关。老魏是老资格的画家,当上画家,比画出好画来还解决问题的是,他成了“队伍”里的人。遗憾的是,老魏还是个老资格的丈夫,早早娶下的媳妇,便落在乡下的小窝,再也出不来了。
这就害得老魏一辈子总幻想着四大舒服。
既然“享乐”不成,就只有“想乐”。想乐的人完全不是享乐的人,正好相反,享乐在他生活中最为稀缺,才“倒逼”出来想乐这种应急或升华心理。那时候机关老下基层,是老魏最巴不得的事。反正他在机关和住旅店差不多,别人下班有家可回,他只能独自到洋库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倒不如下乡,再苦再累,大家都一样。
“文化大革命”住了一年“中办”学习班,到底是中央级别,回来后像变了个人,原来精瘦的老魏,一举成为一个挺胸叠肚的胖子。大家都觉得,除了那张脸和口音还是老魏,其他都不是原来那个老魏了。
靠猜,也不难想出老魏在历次运动中有多为难,让老魏这样的人选边站队,只能用稀里糊涂来应付。使劲往边缘走,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哪边都不把他当自家人;二是双方都把他当自家人。但都认定他不坚定,靠不住,而且糊涂。
这还办什么老婆户口?一晃十几年过去,老婆都等得老了,搁在乡下也罢,可还有儿子呀!责任这等重大,如果出卖灵魂能解决这一难题,那就卖吧。无奈不是每人的灵魂都卖得出价钱。何况运动不断,掌权的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老魏尽管力求玲珑八面,灵魂照样无人购买。他既无猪头,亦无庙拜,只能幻想。岂有他哉!
老魏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一向在河北老家,老魏当然希望儿子能成为城里孩子,一有机会就把儿子接来。大院的小孩都很喜欢老魏的儿子。因为和他父亲一样,这孩子时刻喜气洋洋,一双笑眯着的细眼,会传染给人一种快活。有趣的是,这个土头土脑的孩子竟有个洋名:面包 。
在天天吃粗粮的年代,名叫面包,有如今天叫麦当劳!或更洋,pizza!乡下人当时根本不知道面包是啥。可见老魏对孩子有着怎样的期望!
老魏一旦画画,只能看到天外有天,并为外边之天吸引。他对民间艺术在心理上有拒斥:自家的泥腿子还有待拔呢!所以他跟放过洋的人学打网球。打完了偶然还喝点红酒,努力往洋派上走。
面包一度来城里上学,和他爸爸住一起。面包比我们懂草虫树木,所以格外能捉得着好蛐蛐,也会调理,放在一个玻璃罐里,还贴了张白纸,上书他写的四个大字“黑头大王”。
一个孩子来叫阵,非要“黑头大王”出来和他的蛐蛐斗。结果“黑头大王”把对方打败了,那孩子脾气不好,当下一脚把“黑头大王”踩死了。面包拣起“黑头大王”的尸体放回罐里,细眯眼里流着哗哗的泪,嘴上还赔着笑。
直到“文革”,也没解决户口问题,待到老魏发福变胖,更是大势已去,连老魏自己都得下放,面包也就返乡继续当农民去了。
到我和老魏一起喝酒的年代,我见过一次面包,他来看老魏,临走时,老魏到我窗外喊,要我下楼,挥着手说:面包!面包!
我一看,可不是面包吗?当时我们还不到二十岁,他已经显得老了,风吹日晒的样子。我激动地下了楼,光天化日之下,拉住面包的手,不住地说:面包!面包!
旁边的人都以为我们饿晕了。
见我感慨,面包就憨憨地笑。问我结婚了没?我很诧异,老魏说,面包,儿子都有两个啦!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到了可以做父亲的年岁。
到了晚上仍然往老魏那儿跑。喝到十来个圈儿在头上绕。听老魏叹息:人生四大舒服。老魏很谨慎,每次喝到最多六个圈就停,顶到头的醉话不过是“四大舒服”。以他的郁闷,我觉得稍稍放纵,还不得喝个十来圈?当时像他这样的单身也有不少,有些免不了大醉发狂,老魏从来不过嘤嘤嗡嗡。
“文革”结束后,老魏又将他的小儿子接了来上学,大概也是想造成既成事实吧?用以敦促领导给他解决团聚问题。但各方面似乎不大理会。却都在议论,这孩子既然是面包的弟弟,是不是叫菜包呢?后来有人根据长相特色,说这孩子叫豆包。老魏一概不解释,别人问起,他也用别人的话说,豆包要在这儿上高中,上大学。不会再像面包一样回乡种地了。
多年后,老魏的邻居说,老魏去世了,去世前,老婆的户口办来了。孩子工作也安排了。
邻居还说了些悄悄话。我最怕听悄悄话。也许老魏不大会办事,或者他压根儿没积极推进这事。只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最后是渠都塌了,水才过来。可见,这类道理并不总对。
当然,不排除老魏已经适应了单身。事实是他一生没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只能在喝上几两后,在脑子里享受“四大舒服”。他喜欢夜晚,喜欢在空旷的大厅幻想,我估计他虽然没画出好画,但肯定想象出来过好画,和那些“不立文字”的禅意一样,这种了无痕迹的“画”,并非没有价值。也许比许多画出来的大画,还值得玩味。但要人用心才能“看”到。它带给老魏的,也许是种痛苦的舒服。或者是舒服的痛苦。我从他经常的叹息中猜到。也或许就是因为他这种感受,使他无法画出一幅有笔有墨的画。
永远猜不到的是老魏的家小。面包兄弟和他们的母亲,他们都不是画家,不知道老魏在画坛的地位,但这个家庭已经习惯了某种重要的遥远存在。在这个家里,丈夫和父亲是半具体的,像一幅残缺的画。
老魏似乎没表现过乡愁,这种情感属于彻底的离乡者。我和他在一起,偶听他说起家乡,他告我,他老家不仅喝酒时要“划拳”,没酒喝也划,论输赢的法子就是“划拳”,他轻蔑地说:老家竟然不叫划拳,而叫“骰枚”。
写这篇短文前我查了一下,互联网上有老魏的说明,并附有一张标价为无价的画,是一幅门神。是不是他的家小发上网的呢?是找不到老魏的其他代表作?还是认为他一生对家的作用,有如这幅门神?无价是什么意思呢?
我从来没和这位望年交说过多少正经话,以前也没用严肃的态度想过老魏。现在想,如果老魏活转来,你跟他说“以人为本”,他八成会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敢开玩笑!政策上的事,人要能为了本,岂不成“五大舒服”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