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娘娘?”金碧辉煌粉饰一新的中宫两仪宫凤临殿里,一位添妆的国公夫人疑惑地问。连长安连忙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位夫人一怔,侧耳倾听半晌,笑了,“想是有的,不过臣妾耳朵不大好,倒听不真切。”
另一位夫人则趁机凑趣道:“娘娘敢情是心里念着家呢,今儿个送亲的人唱的歌的确好听。不过他们此刻都在宫墙外头,就是唱什么,咱们这里怕也是听不到的。”
“是啊,我已到了这里,”连长安一笑,心中自嘲,“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的确是极好听、极好听的歌,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她向陛下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宣佑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扯出凤辇。珠钏摇摆,环佩叮当,头上坠着金玉流苏的锦绣盖巾随风飘荡。
“朕来接你了。”他说。
连长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跳那样快,一时之间几乎热泪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将门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一样?所以朕骑马来迎你,你还满意吗?”
这一次,不待连长安答话,他已俯下身去,双臂用力将她抱上马背。送嫁的礼官们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拥上前阻住万岁去路。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典仪官死死拽住马缰,叫道。
宣佑帝一扬马鞭,格开他的手,昂然道:“朕并非太平天子,定要在马背上逐鹿中原。朕的皇后,骑马入宫有何不可?头顶浩瀚明月尚阴晴圆缺、时时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些死物?”
礼官圆睁双眼,直被这番胡搅蛮缠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辩道:“可是……可是按规矩,只有乘凤辇过了紫极门,皇后才能成为皇后,否则这……这……”
宣佑帝不再和他啰唆,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怀中的连长安,柔声问道:“你说呢?你是想乘凤辇还是想陪朕骑马?”
连长安此刻依然眼不见物,身上臃肿,头顶饰物又极重,一不小心摔下来,怕就要跌断颈子。可她却半点儿也没在意这些危险,她只觉得一颗心暖洋洋、轻飘飘的,仿佛飞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怀里呢,凤辇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努力控制嗓音里的颤抖,飞快地答道:“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儿,臣妾也不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越发笑得开心快意,“怎么样?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过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连怀箴道:“有劳御妹送嫁至此,请回吧。明日朕携皇后祭祖告庙之后,将于沉香殿上摆个家宴,有请保国公及御妹,不知可肯赏光?”
连怀箴微一犹豫,随即跪倒再次谢恩,口称,“连家上下非赴汤蹈火,无以为报!”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着你们的赴汤蹈火……那朕可要将你姐姐带走了,你还想与身后的一干家奴,随朕去太极宫喝酒吗?”
连怀箴连忙叩首道:“末将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搂定连长安,于马上大笑转身。送嫁的官员、诰命、女官、内侍无奈分列两旁,让出道来,再一层层跪拜下去。马迈步疾走,乐工奏响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奔出数十丈,身后那三百男儿忽又高唱起来。这一次,调子分明苍凉雄劲,百转千回,一声声仿佛无形的箭,直刺进人心里去。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马蹄声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问连长安。不知是否因为分心驭马的缘故,方才的笑意、豪情、挥洒自如全都荡然无存了。
连长安心中莫名一凛,迟疑着摇了摇头。
宣佑帝又笑起来,这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着厚重的纱,背后满是隐隐绰绰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里是在唱,谁得了你们莲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国兴邦、夺取天下。相反,谁若是离了莲花血,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豪杰,都只有身败名裂,现在懂了吧?”
“娘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今日……今日实在不该选择骑马入宫门的。”好不容易无数折腾到了头,添妆压福的国公夫人、郡君夫人们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还没有来。连长安已换好了装束和发饰,依然顶着盖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叶忽然开了口。
她平日话很少,但此时不知为什么,不待连长安反应已急急说下去:“不知您明白不明白,那紫极门是皇宫正门,例来只有皇帝即位、皇后入内以及御驾亲征得胜还朝时才会开启,您不乘凤辇进入,便是不合祖宗规矩。若……若说个不好听的,假使有一天陛下要废您,只为一个不是从紫极门抬进来的就足够了!”
连长安愣住,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小叶见她面色煞白,也后悔自己说重了,连忙补救道:“奴婢也不笃定,您也……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陛下对连家那样恭敬,对您又那样爱重,奴婢或许只是……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何况……”她的声音忽而压低,“何况要打仗了,陛下他讨好连家还来不及呢!”
连长安却没认真听她劝,兀自皱眉苦思,只觉得胸里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忽然,心口似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脱口道:“乘不乘凤辇都只是小事吧?陛下他是不想……不想给怀箴带白莲军进宫门的理由,对吗?”
小叶的眼中满是赞许,缓缓颔首,“娘娘敏锐。”
连长安不由得讪笑一声。敏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权臣,一边是天子。恐怕她无论多么敏锐,最终总是要做个选择的,幸好这选择并不难。
登辇之前,连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犹在耳边,“不要忘了,你姓连。”
可是父亲,忘记的人是你。我并不姓连,我只是个没有白莲印的身世不明的野种。除了……他,我早就一无所有,从来都一无所有。
上天对我所有的恩赐,只是让我遇见了陛下,让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足够,已然足够。
月色醺然,在宗室子弟的簇拥之下,宣佑帝终于换了喜服,逶迤来到两仪宫。一路抄手游廊九转千回,两侧悬挂的朱红宫灯映出如血的光。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上,忽亮忽暗斑驳的影子飞掠而过,路的尽头是洞房花烛,无限旖旎风光。
万岁驾临,宫门殿外久候的女官们一拥而上,满口吉祥话。宣佑帝却无心理会她们,径直入内,径直来到龙凤喜床前,一伸手,揭去了连长安头上的喜帕。一众命妇、女侍哎呀呀地叫:“我的万岁爷,这可不合规矩。”慕容澈自顾自俯下身,在长安满是红晕的脸上吻下一记,口中道:“皇后这样好看,朕等不及。”
满宫都是哧哧笑声,不知是谁放肆,直说:“陛下吃醉了。”宣佑帝一挑眉,“怎么?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娶到这样的美娇娘,醉又何妨?”
众人见他不恼,越发没了规矩礼法,顿时哄笑起来。
连长安却笑不出。她的半边肩膀被宣佑帝死死钳住,疼得险些掉下眼泪。他纵然说醉,纵然说喜欢,可她却分明觉得,他浑身上下满是愤怒、仅有愤怒——她鼓足勇气凝望他的眼,他却忽然别过脸,不肯与她四目相对。
“怎么?你们还要留到几时?”他微微眯起眼,悠然问。
女官们顿时面色绯红,几个胆大的命妇更是捂着帕子笑弯了腰。
人群终于喧喧闹闹地退去,零落满地笑声。他终于松开手,血迅速涌上肩膀,一片酸胀,连长安不禁微微皱眉。他也皱眉,皱着眉看她,然后忽然伸出手,去解她胸前那一排珍珠纽结。
“等……等等!”连长安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手忙脚乱地去捉他的手。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不该是这样!她还有许多话没跟他说,许多许多无法写在纸上告诉他的心思,她已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可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澈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手上加劲,大粒的珍珠从衣襟上崩落,弹跳着落到地上,滴溜溜滚入黑暗中。他将她半边袖子整个扯下,露出一段雪白香肩,细腻肌肤上大片清晰的指痕,触目惊心。
他用手轻轻地抚着那片青肿,哑声问:“弄疼你了?”连长安浑身战栗,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宣佑帝叹息一声,深吻下去,一寸寸吻着她的肌肤,啮噬她的锁骨,滚烫的舌尖在她的肩颈点燃一条炽烈的火线。
“哭什么?”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低低问,“不喜欢朕吗?”
连长安死命摇头,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怔了半晌,忽然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抱紧,低声笑谑,“朕还以为连家的女人,是不会哭的。”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胡乱将领口扯起,狠狠地瞪着他。
慕容澈像是被吓了一跳,满脸茫然,再一次皱起了眉。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冲动,连长安忽然无法按捺自己,对着心爱的男人,眼中噙满泪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我不是连家的女人,我……我没有白莲印。我……我……”
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归根到底,她能说些什么呢?她根本就不该对他讲这些的,但……但她是多么多么希望,他娶她,不是因为她是连铉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连长安,是那个与他一样忍耐,一样坚持到此时此刻的连长安!
难道那些一夜一夜写在纸上掏心挖肺的话,他全都忘记了吗?
一瞬间,宣佑帝似乎动了怒。连长安只觉得欢喜雀跃的心一路跌进谷底,就那么硬邦邦地冻硬了,再也不会活过来。她茫然目送他跳下床,气冲冲地转到龙凤喜帐后头去了。接着便是一阵屏风翻倒、花架落地的巨大噪声,直将殿外值夜的宫女、内监们全都引了进来。
两个宫装嬷嬷匍匐于地,连滚带爬地从帐后出来,其中一个还不住地叫道:“万岁息怒!听帐的老规矩如此,老奴不是有意冒犯的啊!”
宣佑帝怒极,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口中骂道:“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否则朕亲自提剑砍了你们!”
连长安望着眼前这一幕,瘫坐在凤床上,彻底呆若木鸡。
混乱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回过头来,向她凄然一笑。他依旧是半年前相见时玉树临风英姿轩昂的样貌。但……从之前到之后,连长安从未见过如此肝肠寸断的笑容。
“怎么样,你嫁进了这样的皇宫,嫁给了这样的朕,还觉得欢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