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在恩施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傅 菲  阅读:

  旅馆是容易衰老的。它是异乡里冷却了的一个火盆。我们的手抚摸过去,满是灰烬,凉凉的但曾经的温度似乎还在。折叠的路途蛇一样蜷曲在火盆里。我们静静坐在东隅,晨光斜斜从桑林照过来,吹拂我们苍莽的脸孔,埋在灰烬里的木炭会慢慢燃烧,赤赭的炭火渐渐晃动,跳跃,我们的眼睛开始迷糊——山梁沉没在地平线,峡谷的河流在奔泻,黄昏的视野收缩在一块发亮的圆饼上……

  我坐在马者二六山庄的院子里,漫天星宿隐隐,若语若哑。我揣想,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山上,这样的山间旅馆适合作为谁的客舍呢?旅馆建在一片茶地里,四层楼房,俯瞰整个东岩山。旅馆的客人只有我一个。清早,我坐在去深山的小中巴上,看见了这个旅馆,门前有几棵树,一片油绿的茶地,我就决定晚上住这里了。我想,这是一个让人无梦的旅馆,默默坐默默看天幕的旅馆,一个暂时离开人间的旅馆。

  这是乙未羊年初夏,幽凉的晚风吹得枣树簌簌瑟瑟。第一次住旅馆是在一九八九年七月,我刚刚学校毕业,在家待分配。我对我邻居,也是同学余书仁说,我们去南昌吧,去做两个月的临时工。我带着五十块钱,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班车,坐上火车,去了南昌。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上饶,第一次去了省城。下了南昌火车站,我们却并没地方可去。在公交车站,我们站了一个多小时,看站牌,哪一路车有哪些站。在密密麻麻的地名里,我发现了三个熟悉的地名,百花洲、青云谱、冶金厅。百花洲也是一家杂志的名称,在学校期间,我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下午,和徐勇、傅金发跑到上饶县图书馆阅览室看杂志。阅览室在二楼,由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负责登记管理。看了几次,和图书管理员相熟了,称她曾老师。她瘦瘦的,烫波浪卷的披肩发,喜欢穿一身蓝格子连衣裙。她每次允许我们各带三本期刊回学校看。《百花洲》是我们常常带回去看的杂志之一。青云谱梅仙祠是八大山人入道之地,撕袍,装疯,种花,绘画。冶金厅内有一家小报馆,我曾在这家小报发过几次整版小说。我对书仁说,我们去冶金厅,没几站路,我们走路去。到了冶金厅内报馆,已下班了。书仁在走廊找到一个水龙头,哗哗哗,洗脸,把嘴巴套在水龙头里,喝水。我们坐在花坛上,傻傻地发呆。书仁说,晚上住哪儿呢?要不要找一个建筑工地,买一块塑料皮,睡塑料皮上。我说,我们已经是老师了,怎么能睡塑料皮呢,警察会不会把我们当小偷?我想起,省里有一家专科医院,有一个诗人给我写过几次信,我去找找他,求住一宿。我们走了好几条街到,问了很多人,找到诗人家里。诗人不在家。出去玩了,骑单车出去的,诗人妈妈说。诗人妈妈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摇一把蒲扇,小圆脸,给我们喝冰绿豆汤。一碗绿豆汤,我一口喝干——我这时才发觉,我们晚饭还没吃,全身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我喝了三碗,不好意思再喝了。我们一直等到十点钟,诗人还没回来。我留了一个纸条,以表遗憾和谢意。我们又回到冶金厅——我刚进小报馆时,留心了,里面有一家内部招待所,价格便宜。我找到服务员登记,服务员不肯,说,这是内部招待所,不对外的。我估计,将近深夜十二点,两个浑身发汗臭的男人,背着帆布包,在服务员眼里,我们来路不明,我们没任何身份证明或单位介绍信之类的凭证。我说我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来报社拜访赵老师的。我把发表我小说的报纸,拿出来给服务员看,说,这个就是我写的,你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我没等服务员说话,我开始背自己的小说。服务员笑了起来,说,你们住吧,看样子,你们是乡下来的吧。我说多少钱,两个人,住最便宜的通铺间。服务员说,门房边上有一间空房,你们去住吧,不收钱。——我第一次住进了旅馆,在一个人都不相熟的省城,住上了免费的房间。房间里有六张空床,床上各有两个枕头一条小毛毯,两个飞碟牌吊扇哗啦哗啦打转,白炽灯照在白墙上,看起来像个病房。我们洗澡洗衣服,说了一夜的话。

  客栈野店邮亭驿馆。这是古人投宿的地方。进京赶考的举子,贩夫走卒,茶商盐商布商,驮货马夫,运货船夫,一地住一夜,都是按时间和路途的节点来选定的。在码头,在换马喂马地,在货物集散地,在人流交汇地。投宿地就是旅途的憩所。而旅馆,是我们另一个随时搬动的躯壳。它始终像一个山洞,把我们容纳进去,气味交织但彼此陌生,给我们私性的,相对隐蔽的领地。旅馆,我们住得再久,也不可能成为家,是因为旅馆始终不具备温度感,没有肌肤感。我住的最长时间的旅馆是容奇镇的一家小客栈。客栈在莲花湖宾馆马路对面,处于两块岩石中间凹进去的农舍里。客栈名称不叫酒店,不叫旅社,也不叫公寓,叫××寺。外人看起来,是个寺庙,一楼修建了寺庙的装饰门牌。在1998年,我曾断断续续住过近三个月。在1990年代,我热衷于一个人在南方漫无目的地漫游,背一个卡蓝色的牛仔包,留遮耳的长发。在××寺住三天,外出中山或东莞或深圳或珠海,玩几天,又回到××寺。住一晚三十五块钱,包饭一天十二元,我和管理员一起吃。有一次,我从广州坐大巴去容奇,在广州汽车站,遇见一个女孩子,一直站在车门上低低啜泣。我问,为什么事呢?她说她是四川人,找男朋友,男朋友躲着她,她找了几个城市了,都没找着,想回四川,路费又不够,现在去中山,怕又找不到,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是一个轻易相信陌生人的人。但我还是相信了她。我买了十听八宝粥,提给她,说,给你充饥两天,再找不到男朋友,你可以去派出所或当地媒体求助。到了容奇莲花湖宾馆门口,我下了车,我对她说,我住对面,会有几天,你求助无效,我会给你买一张回家的车票。第二天,我去了深圳龙华,朋友催促很急。在龙华待了五天,回到××寺,到了旅馆路口,看见很多人围在门口,停着警车和救护车,说旅社死了人。我以为是吸毒致死的。那几年,顺德一带,很多年轻人吸毒,躲在小旅社里,三五个人,关着门,边吸毒边玩纸牌。小旅社一般偏僻,鲜有人来往,通常住几个熟客。××寺就是这样的旅社,房子被两块岩石挡住,门前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泡桐,繁叶婆娑,屋子后面是五层的居民房。××寺是村小组的公屋,一楼供奉香火,有一个餐厅和厨房,二楼三楼是旅馆房间,四楼是村小组不常用的办公室。管理旅馆的是一个老太太,和善慈悲的面容,皱纹油蜡蜡的小金黄。死者是个女的,从二楼抬下来,割腕自杀,裹在她身上的床单紫红紫红的,血迹斑斑。她躺在担架上,脸色惨白,长长的辫子搭在脖子上——正是我给八宝粥那个女的。在××寺,我又住了一个多星期,再也没去过了。我每次住进去,都会想起这个割腕的女人。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死,死的形式和地点也不一样,死的过程也不一样。在陌生之地的旅社,死于割腕,或许是最悲凉的死了。我无法入睡。

  谁能离开旅馆呢?只要这个人出门,坐上车,会想:今夜住哪个旅馆呢?这是我们在短暂路途上的一个设问。把自己的肉身在家之外的地方,做一个临时的安置,事实上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情。旅馆的档次,价位,服务,便捷,环境,都是投宿人的关心要素。当然,食与宿,是我们最基本的肉身安置需求。旅馆还有更多的外延,麻将,桑拿,游泳,足浴,按摩,唱歌,展览,购物,游园。朋友饶祖明对旅馆要求高,常说,住要好,吃可以随便解决。我给自己设限,在一线城市住宿费一间不超过多少,二线城市不超过多少。为住一宿,花去高额的费用,我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对旅馆的选择,我更偏爱于乡村旅馆。在小镇,在村野,晚饭后,在街道小弄堂走走,在田间河边走走,是非常惬意的事。我外出漫游,也更多选择老镇,古村落,住一天两天,再转另一个地方。我会有一种复苏的感觉,内心充盈。乡镇的旅馆,一般在小街里,隔壁会有当地的饮食店,手工艺店。在饮食店吃当地人的传统菜,到手工艺店坐上一会儿,喝茶,聊天,我都十分热衷。我住过一次古书院,很是难忘。书院在一个深山里,不通车,到主公路有十几里路,翻山越岭。书院是宋代建筑,有游园,有廊台庭院,有后花园。书院管理部门在南边围墙下的旧房子里,清理修整了几个房间,供远处来书院拜访的人临时居住。书院里,有古老的桂花树和青冈栎树,在后院的天井里,还有几株芭蕉。时值初秋,花圃里的菊花黄灿灿,像微缩的太阳缀连在一起。我那时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四处游玩。到书院时,已是傍晚。书院里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在一个大偏房里开诗会。我谁也不认识,也坐进去,听会,和他们一起吃饭。饭后,又在一起开讨论会。讨论会开了头,停电了,书院远离村庄,没蜡烛,大家散在院子里,继续开。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脸,只能模模糊糊辨析人的轮廓。我也混杂期间。整个夜间都没来电,我们睡在临时客房里,一个房间七八个人,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秋风也烈,把瓦楞吹得咯咯作响。到了半夜,睡不着,我去游园听秋声。月亮上来了,映在水池里,莲叶枯涩,撑在莲秆上,像几个雪夜垂钓的老人。月色冰凉,苍白,铺在地上,像霜迹,厚厚的霜迹。书院寂寂,没虫鸣也没鸟叫,但耳畔仍有咻咻咻咻之声。这是寂静之声。

  当然,我理想中的旅馆是修建在山顶上,在山顶湖泊边。山顶,是我们伸手触摸星辰的地方。山顶,是我们浮在云雾之上的地方。湖泊是苍穹的降落伞,把整个天幕降落下来,披在我们身上。2003年夏,在灵山南峰塘住过一夜。南峰塘处于灵山南部,是古代道教炼丹之地,仅凭两条人工开凿的古栈道登临,四周绝壁如削,高万仞,山峰延绵。峰下是村舍四散的石人盆地。小旅馆由原来道观偏房改建,在一堆巨石缝里突兀而出。我和同伴几人,坐在巨石上,山下火把一样的屋舍,一粒一粒地散布。山崖上,月亮如磐石,清辉漫溢,从崖壁倾泻而下。旅馆是木质结构的房子,房间和过道,都十分逼仄。旅馆走廊和我坐的巨石,有一块厚木板衔接,像一截断桥。我第一次看见,月亮是红色的,橘红色,浅浅的,有厚厚的光晕,由外而内,渐渐变玉色。月色给黧黑的山峦,带来神秘。迄今我都愿意相信,夜宿南峰塘,所见的不是月亮,而是降临的神。

  在恩施,我再一次选择高山上的旅馆,马者二六山庄。它在绵长峭壁的山崖下,周围也只有三五户人烟,树木葱茏。在山庄的两棵枣树下,我一直坐到深夜。我听到山野里磅礴,悠远,沉稳的回声。回声是从石壁里,从收割的麦地里,从焚烧的油菜秆里,从轻轻响起的鼾声里,随夜露一起冒出来的。在这里过夜的人,是有庇佑的人。投宿这样的旅馆,我常常把它视作对自然教堂的投奔。

  水桶里的夜晚

  灰褐色。赤褐色。黑褐色。这是我看到的岩崖,在黄昏降临时,像一块巨大的画板,悬挂在我眼前。几个凝重的色块,板结在画板上,有强烈的凹凸感。没有形成色块的地方,是悬出来的岩柱,覆盖着灌木,葱葱茏茏。岩崖从亘古的时光延绵而来,马群在奔驰,沿着清江,千里迢迢,到了屯堡,马群再也不走了,围成一堵海拔千余米的高墙,把一块高山盆地围得水泄不通。我坐在马者村一个农家小院里,四望而去,密匝匝的岩崖在大地上,耸立起了巨大的庙堂:青灰色的崖顶,斜斜的,像是屋顶,瓦垄连着瓦垄,一望无际,因岁月的苍老,屋顶有了厚厚的苔藓(茂密的树林,从千米高空俯视而下,和苔藓没差别),瓦垄里,雨水披散,细流涓涓,纵身飞泻;峻峭的山岩堆叠起来的峰峦是墙壁,铜钟在早晨在傍晚敲响(太阳是一口巨大的悬钟),钟声回荡,从墙壁反射回来,有了长久的回声,重金属清脆的声音。

  从武汉特意跑到恩施看望我的朋友,在午间休息后,问我,回恩施市区去住吗?我说,不了,就住在马者。朋友说,有什么好玩的呢?就几户人家,山前山后全是岩石,没什么可看的。我说,看法不一样,全中国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子的,有不一样的城市吗,城市有不一样的从前,有完全一样的现在,但从前都死了,到僻壤的乡村会不一样。到恩施,坐了几次的士,师傅都推介我到女儿国玩玩。我说女儿国是古寨子吗?有土家族传统工艺和传统文化吗?师傅呵呵笑笑,说,是人工造的,有文艺演出。我说我不看人工造的,想看原始的村寨。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原始土家族哪儿保存着。我买了班车票,去大峡谷。从大峡谷又折回来十几里路,到马者。我被马者周围的岩石山所吸引。朋友从恩施开车过来,看见全是岩石的峰峦,说,你想看什么呢?我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看山峰上的夜晚是怎么样的。——我知道,高山上的夜晚和城市的夜晚是不一样的。在江西的怀玉山,在新疆的喀纳斯,在贵州沿河的乌江边,所看到的夜晚都不一样。2014年寒冬,我住在沿河乌江宾馆,躺在沙发上,撩开窗帘,看着窗外的乌江。乌江像砚台里的浓稠墨汁,黑得发亮。月亮一漾一漾地在乌江里,像一叶掌灯的乌篷船,慢慢逆水而上。那种情境,会化入心灵深处,月亮会成为记忆中的一枚琥珀。怀玉山的满天星斗,伸手可触摸,星辉沁人心脾。喀纳斯夜晚的雨云,封冻起来像一层淤泥,给人压迫感和重量感。

  我期盼马者的夜晚快些到来。

  在山庄的客房里,我一直忙着写记事。房东大姐叫:“吃饭了,六点钟了。”我转头看看窗外,太阳还是高高地挂在一棵银杏树上。银杏树挺拔,树叶青蓝色,呼呼地慢卷,太阳橘红色,光线柔和,一点也没针芒灼眼。我说,大姐,你们先吃吧。“你们”是指房东夫妇。房东夫妇分工明确,男的烧饭,女的打扫卫生。我到厨房,房东夫妇已经吃完了。菜是土家族家常菜,但我并没感觉到有什么特色。土家族人爱吃腊肉烟熏肉,爱吃酱,吃合渣,我也没看出有特别一样的风情。若有特色的话,是又辣又咸。在恩施吃了几个餐馆的饭菜,味道都如出一辙,粗糙,不精细,但粗糙中有大山人的狂野,有大山人对食材的珍爱,是其他地方人所难以具备的。食材地道,原生态,和山里人一样,有本真,不忸怩作态。我吃好了饭,已经七点了,太阳还在银杏树上,只是影子斜斜地拉长,山间的公路像一根绳子,拉着影子走,树的影子便有了奔跑的形态。

  我对房东说,山上有时差了,晚了一个小时。房东说,没时差没时差,是太阳不愿下山,下山了它有什么意思呢?太阳是最笨的东西,一辈子都用一样的步调走,看起来游手好闲,又看起来忙活得打盹都没时间,人一辈子跟太阳一样活着,肯定是一具僵尸。我说,太阳是最仁慈的,下山了,我们睡觉,也是最残忍的,上山了,我们去地里干活,周而复始。我想起了西西弗斯,把石头推向山顶,石头滚下来,又推向山顶,又滚下来,周而复始。人的悲壮性,牺牲性,无意义性,不屈性,实际上,从太阳下山可以看出来。将沉的夕阳落得特别快,像一辆马车,看起来似乎跑得很疲惫,鞭子怎么抽,拉车的马都是踢踢马蹄,甩甩尾巴,扬扬鬃毛,再也不想走了,可是一眨眼,绝尘而去。夕阳西下,是谁都无法挽留的。“请求夕阳慢一些,再慢一些。”我们常读到这样的诗句,那是一种对消逝事物的彻底绝望。

  马者的夕阳确是落下会慢一些,它不是滚下去的,像一个略重于水的扁圆物体,在水面上,慢慢摇慢慢沉,边摇边沉,沉下去了,引不起些微的波纹。夕光也消失得慢,笼罩在山峦,晕黄的,雏鹅色,山间洋溢着煦暖的色调,更远一些,流光溢彩。凉爽的风,在夕光不见的刹那,从树梢上跑下来,裹着脸颊,手臂,人一下子泡到了水里一般。风成了我们的皮肤,最薄的皮肤,和露珠薄薄的水片没两样。天空澄明,水蓝色出来,鸟叫声尤为孤单,像找不到家门的散失小孩。公路上,有了水濛濛的车灯光,在转来转去的山道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夜晚来了,四周峭立的山岩肃穆,面目狰狞起来,黑魆魆,一碗茶的时间,模糊一片。清江是一条冷血动物,此时,它醒来了,饥饿了,在狭长的山谷里,窸窸窣窣,穿来穿去,长长的尾巴摇晃,甩打树木、岩石,甩打已经到来的暗夜。树木在它扭动爬行的身躯惊扰下,开始哗哗哗响起惊悚的颤抖声,卷起一阵阵风。风掠过斜坡地,四处涌动。玉米地,茶地,蔬菜地,像有很多小型脊椎动物在跑,跑得快,乱,又无处突围。院子的果树,像是来了很多乌鸦,受了惊吓的乌鸦,扑棱棱地抖动翅膀,树枝摇晃。清江给整个山谷,带来了躁动和不安。它在吞噬周遭的一切,饕餮,埋于它巨大的腹中。——这是一个坐在院子里,独自喝茶的异乡人,在繁星没到来之前的错觉。事实上,山谷已经退去了白日躁动的波浪,大海(山谷是一个倾斜的大海)进入梦乡,鸟蜷缩在巢穴,土家人回到灯下,溽热的暑气溶进了露水里。鸣虫聒噪,咕唧唧咕唧唧,嘀唧唧嘀唧唧,小小的昆虫,有必要这样肆无忌惮吗?有点小情小调,有必要这样高调吗?或许它们是这样想的:活一夜,就好好叫上一夜,好好轻吟低唱,尽情地欢畅,比什么都来的重要。它们是不想明天是否活着的一群,是及时来乐的一群。一群现代主义者。一群烂醉如泥的摇滚乐手。

  到了九点多钟,星星铺满了凝固的江河。纵横交错的江河,它们相互交叉,相互重叠,相互渗透,相互漫溢,成了一条河。星星挂在一棵巨大的树上,像一串串葡萄。葡萄里,是酸酸甜甜的汁液,把玛瑙一样的皮撕开,汁液飚射出来,透明又黏稠。我问房东,月亮什么时间出来。房东说,要到明天凌晨出来,月底了,月亮不轻易见人。我说,是不是要送彩礼,月亮才出来呀。房东呵呵笑了起来。山峦明亮了起来,星光像泡沫一样浮在岩石四周。看起来,山峦也是摇摇晃晃的,泡沫里的船一样。山峦密密匝匝,呈圆形,像一个夸张的水桶。我就坐在水桶里,被凉爽的水浸透全身。

  站起来,把手伸长一些,如果不够,可以站在板凳上,我的手可以掬到天空里瓦蓝的水。掬一手心水,喝进嘴里,沁凉,微甜,有薄荷味。但不解渴,越喝越渴,又掬水。水里有宝蓝色的光,有倒影——浓缩的天空贴在唇上。

  夜很深了。但我一直无法入睡,山鹰在啊啊啊啊啊嚎叫,星光也在啊啊啊啊啊嚎叫。岩石壁立的山峦却有了庙宇异样的安静,仿佛回荡着另一个银河。

  沙子坝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沙子坝是恩施屯堡镇下面的自然村,在一个叫鸦雀水的高山上。

  我坐的车子是一个小中巴,从恩施市出发,有七八个高中毕业生,戴着太阳帽,玩着手机,穿板鞋和运动衫。也有几个乡民,提着蛇纹袋,背起竹编背篓。我是去沐抚镇的,车走了四十多分钟,上了一个海拔一千余米的弯道山坡,见山野满绿,人烟疏淡,我嚷嚷着下车。师傅说,沐抚还没到呢,还有十余里地。我说,我不去了,这个地方好,我想住上一夜。师傅四十来岁,笑了起来,露出满嘴烟黄的牙齿。

  已经正午了。太阳像一朵金菊。我站在马路边一个岔道口,四周打量了一圈。山峦不再起伏,灰褐色的岩崖显得木讷、凝滞、沉稳。我找了一家餐馆,点了炖腊排骨、煎豆腐、油麦菜、韭菜炒鸡蛋。外带的,我要了一碟酸茭头一碟山胡椒酱。我来恩施之前,并不知道有山胡椒酱。南方人,一般吃豆瓣酱、辣酱。从北京转道恩施的火车上,同车厢的恩施人对我说,离市区二十公里有一个土家族村落,叫枫香坡,有地道的土家菜吃。我住下宾馆,打车去了。枫香坡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妇人坐在院子里聊天,仰靠在竹椅子上,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太阳早已下山,天空还有水一样的懵懵懂懂光色。我转了一圈,很是失望,房子全是水泥结构三层楼房,土家风情或建筑荡然无存。我找了一家餐馆吃饭,老板上灶,老板娘清扫院子。我说我坐在葡萄架下吃,有田园味。老板娘给我上了一碟酱。我吃了一点,我吃出蒜泥、姜汁、辣椒、陈皮、豆豉等味道,但还有一种食材吃不出是什么,辛辣,木香,爽脆。我问老板娘,这是什么,黑黑的,颗粒果状的东西。老板娘说,是山胡椒,酱叫山胡椒酱。吃完了饭,菜没吃一点,把一碟酱全吃了。我对老板娘说,我要买一罐山胡椒酱,带回家吃。老板娘说,酱不多了,舍不得卖。我说我跑了二十多公里,吃土家菜,都没正宗的,土家风情也没看到,能让我满意的,也只是这碟山胡椒酱了。老板娘说,制酱很辛苦,山胡椒要上山采摘。我说好东西需要分享,不能自己藏着。老板娘矮矮胖胖,说话有些娇嗔。她老公坐在我边上抽烟。我对老板说,多少钱一斤,你说说,哪有你这样当老板的,客人的合理需要你们也拒绝。老板看看他妇人,不说话。老板娘说,别人的山胡椒酱一斤要四十块,我的要八十块。我说,要半斤,按一百块算,免得你骂你老公面软。老板哧哧笑起来。鸦雀水路边餐馆的山胡椒酱,我吃不出枫香坡山那种香、辣、绵的味道,干涩、粗糙、滞舌。山胡椒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也叫牛荆条、油金楠、假死柴、臭枳柴、勾樟、假干柴、鸡米风、牛筋条、诈死枫、白叶枫、老来红。赣东北和闽北,常用山胡椒叶子,晒干,去腥,烧鱼、烧野猪肉、烧狗肉,放一把干叶子下去,腥味全无。

  在鸦雀水的公路上,我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天气有些炎热,但不燥。山呈扇形,峰峦是熔岩,壁立峻峭,草木不生,峰顶是茂密的小灌木林。峰峦之下,是斜面的坡地,平缓而下,一直延伸至谷底的清江。斜坡地远远看去,像一张挂起来的牛皮。人烟散落在稀稀疏疏的树林里,和弯弯曲曲的公路边。坡地被村人垦出一垄垄的山耕地。麦子收割了,留下一片黄色的麦茬,鸟雀啾啾啾啾,飞来跳去,翅膀憋起来又张开。油菜地烧荒了,黑黑的,和石头砌起来的黄地埂,形成一块块色感强烈的图案。没烧的油菜秆堆在毛竹架上,开始霉变发黑,在阳光的暴晒下,啪啪作响。灰雀站在油菜秆上,啄食油菜壳,汽车开过它身边,它呼呼地飞走,汽车远去了,它在树梢上绕一个圈,又回来。在一棵苦楝树下,一个妇人拖一个小女孩,在等车。妇人三十来岁,扎马尾,戴太阳镜,穿牛仔裙,脸白,腿长。小孩嚼小米酥,六七岁,穿豌豆花的连衣裙,一边嚼一边玩跳房子游戏。车来了,是一辆小面包车,妇人招手,车子继续在弯道拐弯。车又来了,是一辆帕萨特,车子停下来,倒回去,倒到妇人身边。妇人抱着小孩上了车,呜呜,车子拐过另一棵苦楝树,消失了。整条公路没人,各屋舍也没人在屋子外面瞎站聊天,或干活。午后了,村里进入了短暂的酣睡。

  离公路两块茶地远,有一家小旅社,四层。我看见旅社前,有几棵树,其中一棵遮天蔽日,树冠如瀑,我看不出是什么树,另有两棵是枣树。我去小旅社,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厨房里清扫。我说,我看见这几棵树,我上你旅社了。妇人笑起来,脸像向日葵。她脸大,圆,有麻斑。我又说,这两棵枣树,一棵树龄在四十年以上,另一棵在三十五年以上。妇人又笑,说,一棵四十三年,一棵三十七年。妇人又说,饭还是热的,要吃饭吗,还是去看看房间呢?妇人声音粗哑,语速缓慢,低沉。我说,先看看树。走到大树下,我说,这是什么树呢?我没见过。妇人说,是楠木。我说,不是,楠木这么粗,起码两百年树龄,像是青冈栎树,叶肥厚,荚果壳状,树皮灰黑,有苔藓。妇人说,老爹种的,四十来年了。妇人又说,这棵矮小的树,是什么呢?我说,是厚朴。妇人说,我们叫笔帽树,开花时,花朵和笔帽一样。我说,树皮厚,褐色,不开裂,小枝粗壮,淡黄色或灰黄色,小枝有绢毛,顶芽大,狭卵状圆锥形,无毛,是厚朴的特征,厚朴是玉兰科落叶乔木,开花初始如笔帽,花盛如玉盏。妇人说,你干什么的,怎么认识这些树呢?我说我种树的,四十岁后,以种树为乐趣。

  站在旅社四楼阳台,往坡下远眺,玉米地已经完全油绿,玉米秧苗有一米来高,叶子耷拉,风吹,摇曳生姿。茶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妇人在采摘茶叶,戴着竹编的斗笠,别一个扁篓。一垄垄的茶叶地,修剪平整,和妇人胸口一般高。在斜坡地的便道上,高高大大的是苦楝树。山梁包围着,扁圆形,在清江的出口奔泻之处,有一个豁口,像乌鸦的嘴巴。有几块山地,草烟稀稀淡淡,软绵绵,往山谷下面压去。烟绕着树林,绕着山坳,绕着一层层的菜地,给人恍惚感。这是有人在烧荒,把垦下来的草,芭茅,干枝,堆在一起烧。太阳给山地鎏金,汪洋肆意。清江在山谷里,咆哮。但我听不到,也看不到。我看到的只是岩崖和斜坡地。清江,古称夷水,是长江一级支流,因“水色清明十丈,人见其清澄”,故名清江。清江发源于恩施州齐岳山,在宜都陆城汇入长江,全长四百余公里,清江是土家、汉、苗三族混居地。屯堡是清江咽喉之地,是土家族主要居住地之一。清江卧在谷底,像一条蟒蛇,谁也发现不了。

  在阳台晒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了茶叶地里歌声:

  直尕思得咯,要得。

  直尕思得咯咦哟,直尕思得咯咦哟。

  直尕思得咯咦哟,直尕思得咯咦哟。

  直尕直尕思得咯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直尕直尕思得咯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直尕思得直尕思得要得要得。

  土家人的情歌,啥那么多呀。

  今儿个不唱,明儿个就不快活。

  唱的那个巴山,滋儿滋儿的,痒。

  唱的,那个清江,也弯儿弯儿,乐。

  ……

  我喉咙有些发痒。有一种草叶一样的东西,伸进了我喉咙,窸窸窣窣地刷着。歌声像一只缝叶莺,在茶地里盘旋着飞。采茶的妇人慢条斯理地摘茶叶,低着头,斗笠斜斜地下垂,遮住了她的脸。簇拥的茶叶,在地里,像一片静默的湖泊。

  西南的高山,夜色来得晚。夕阳斜坠,仍有透亮的天光浇灌在山间。白白的,渗透着瓦蓝,仿佛刚刚泡开的绿茶。山峦明丽,灰褐色变成了浅灰,纵目而去的幽绿也浮起一层稀稀的流岚。一个老人赶着十几只羊下山。羊从山道上下来,推搡着,跌跌撞撞,却又悠闲自得,咩咩咩,在边沟里低低地轻唤。返城的车子在公路上嘟嘟嘟,驮着最后一缕夕光,晃眼间拐过了村舍。我坐在一个凉亭里,看着灰蓝的夜色一笔一笔地轻描淡写在斜坡地上。笔越来越遒劲,色彩越来越浓,逐渐凝固,直至几粒豆亮的星光挂在了枣树上。在1980年,诗人西川在去青海湖途径小镇哈尔盖时,写下《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我揣想,他当时看到的星空,和我看到的垂下眼睑的黄昏,有许多相似之处。天空像个敞开的屋顶,也像个漏斗,豆亮的星光也像峭壁上的灯盏。

  凉亭里的一钵海棠花,开得无声无息。古老的时光也无声无息。村舍散落,窗户的光亮被渐浓的夜色包围。虫鸣嘀嘀嘀,叫了。露水苏醒。

  老板娘在枣树下,借着暗光,在剥大蒜和葱兜。老板在给几钵盆景浇水,用碗从水桶里舀水,一钵浇四碗。栀子花在傍晚开了三朵,凋谢了两朵,还有两朵打起了花苞,留给明天开。我问老板,这个村叫什么呢?老板答:沙子坝。

恩施

爱情文章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