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宛如一条柔软的绿绸丝带,系在我所居住的小城的腰间。碧水和堤岸映带的风物的形态,呈示着理想的结构,具有一种内在的秩序感。漾动的水纹五线谱似的悠悠扩散,像浪漫的艺术家飘飞的思绪,起伏不定。重叠的树影装饰着涟漪,沉静而澄莹。河水中浮映的光色充盈着新鲜的绿意,丰富了淮河的表情。我常常漫步沉思于伸向水滨尽头的幽径,在浅绿的晨光或淡红的暮霭里,轻轻呼吸淮河的气息。这里是灵魂歇泊的一角。
河水酿造了视觉的盛宴。水面凝脂似的,闪熠陶瓷般的辉芒,宛若艳泽柔软的肌肤。天际的霞光仿佛浸情过浓的诗歌,落到水面上,铺了一层彩锦似的,拖缓了流速,竟至失去涌动的气势。凝望涌动不息的河水,义无反顾地奔赴前方,丝丝缕缕的生命中的困惑奔袭而来:关于生命易逝,关于岁月无痕,关于宇宙的苍茫无极的思绪在潜滋暗长。
绿漪的流线泛着莹润的亮色,摇曳清艳的水上之花。盛夏,河畔的荷花盛开了。粉红粉白的荷花馥馥郁郁。在水和风的伴奏下,荷叶如同碧羽扇一波一波荡漾开去,呈现于眼前的荷花汇集起来,可以出个二十四荷品。吴昌硕的《凉荷》古意迷离;潘天寿的《指墨荷花》深幽狐峭;八大山人的《墨荷》《荷花翠鸟图》《野荷清趣》等,当属上品,笔法写意,清气氤氲,有余音袅袅之感。满目摇摇曳曳之荷,仍然保存着《汉乐府》的温润和清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样的诗句,宛如荷叶上的茎脉,每一根茎脉的走向都很清楚,是简笔,但却达到了极致。
芦苇染绿的滩岸,闪过灰白的翅影。青翠茂盛的芦苇丛里发出细响,白鹤在轻柔低唱,宛如琴弦上滑动的颤音,曼妙无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三千年过去了,那美丽动人的幻影,仍在水一方,向我们打着飘渺生动的手势,向我们微笑着。顺流而下,追寻那美丽的幻影,在生命和万物的流逝里,追寻着那个被赋予美丽情愫的“永恒幻象”的高贵的心灵。
河水与绿树相得益彰。河水荡漾的涟漪,是树书写的一缕缕湿润的诗行。树的根系和水流在泥土之下交流和相逢。柳条如纯情少女抖落肩上的长发。和风袭来,柳美人曼妙飘洒,作出种种身段,把柔枝一散,如伶人把水袖甩开。无数条柔细的柳浪在风里翻覆飞扬。无数棵高高低低、紧紧密密、稀稀疏疏的树木舒展美丽的臂膀,在空中飞翔。满树的绿叶翻动,如成千上万只小巴掌,在为祥和的世界鼓掌。画家用画笔“说”不尽的“绿”,都在这绿叶上。醉醺醺的浓酽的碧绿,涉世未深的嫩绿,天真明媚的浅绿,成熟端庄的深绿,在光与影中颤抖着,张扬着。层层叠叠的绿色,举起了丰富峥嵘的生命,举起了蓬勃的季节。绿叶们喁喁私语,沙沙沙,轻轻的,柔柔的,如琴弦上的颤音。恍惚间,鸟儿轻细的呢喃啁啾,和着绿叶的舞姿,一起组合成了交响诗。每一株树都是知己,它们用绿叶与我交换眼神。我以树的眼睛,观察周围的树,树亦用眼睛看我。这一刻,时光逆转,历史复活了。被幻想支配的我,漫溯奔流的生命之河,与唐朝诗人宋朝词人,在文学的路上相遇。唐诗宋词里弥漫着松香味儿。
淮河畔的风景已成为我精神领地里的一片寓所。河水之音,草木之翠,鸟语虫鸣之灵,都成为解读心灵、体悟人生的精神话语。每时每刻,清远的画境从澄净而空灵的山水中浮上来,心中流过清澈的河水,梦境染上缤纷的色彩,心灵的花朵次第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