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废弃的厂院。
那厂院原是我们的分厂,分厂撤了,总厂就把政工科搬了过来。政工科只有三个人,玉瓶,我,还有看收发的老任太太。我是从会计科裁减到政工科的。
院子里走的人少了,一个夏天就长满了荒草。第二个夏天荒草就有一人多高了。红砖墙下长满了天天秧,天天果黑紫黑紫,酸甜酸甜的,颇像微型的葡萄,我和玉瓶逛一圈就能摘下一大碗来,用凉水洗了,三个女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院子里静极了。分厂的牌子已经摘了,绝不会有外人来访。办公室其实就是以前的收发室。我和玉瓶的工作也都清闲,我除了看书就是和老任太太一起做饭。老任太太看收发室,中午要在这里吃饭。我那时是单身,也在这里吃饭。柴火有得是,开过木工厂的地方,掘地三尺都是碎木头。
分厂的机器没撤,加工木材的带锯静静地躺在棚子里,像喑哑了的歌者。它曾经是怎样的欢快啊,唱歌一般叫着。一根根原木就在它的歌声中劈成木板,木板再运到总厂听候使用。可现在总厂把它停了,这个唱了好几十年的电锯,到了我们这一代,哑了。这个长满荒草的厂院,就像一个废弃的园子。而我就在这个废园里工作,做着自己不喜欢的职业,加之个人生活的不幸,我的心也和这废园一样颓废着,荒芜着。
然而有一天,我竟被一朵橘红色的小花感动了。那是一截折断的高粱菊花枝,老任太太种的。不知道谁把它折断了,也不知道它在地上躺了多久。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了奇迹:花枝的躯干竟横出几个须子来,须子们歪歪斜斜地插入地下,为这朵小花摄取着养分。我被震动了。这么一朵平常的小花都知道求生,想方设法延续自己的生命,我有什么理由颓废呢?
然而生活状态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首先我的婚姻问题就无法立刻解决,用现在的话说我那时是恐婚。那么就让它顺其自然吧,我先解决其他的问题。我对工作不满意么?先解决工作问题。我没有别的渠道,只有通过自学来改变现状。我爱好文学,那就从写文章入手,即使改变不了工作,也能改变一下我的心态。??
生活的调子定下来之后,心也就沉静下来。这个园子好像也不怎么荒凉了,倒是觉得有一种神秘幽静的美,好像外国小说里描写的花园。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园子里,似乎应该发生点什么。对我这个单身女人来说,最希望发生的当然是爱情。是的,一定有爱情在这里发生,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但是,园子里共有三个女人,能在谁身上发生呢??
玉瓶和我同岁,已经结婚了,女儿都好几个月了,自然没有她的事。老任太太虽然几年前没了丈夫,但已经49岁了,浪漫的时期早已经过去。只有我,32岁,还是一个有梦的季节。恐婚,不等于恐爱呀。要是有一天,这神秘的荒草丛,突然冒出一个白马王子,深情脉脉地看着我,该是多美的事情啊。
可是现实生活哪有那么多美事,荒草要黄了也没有爱情发生,一切都是老样子。
有一段时间我给一个同事做伴,中午不在这里吃饭了。下午上班一进屋,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拿着一张报纸在看。见我诧异,老任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这是别人给我介绍的老伴。老头抬起脸来对我笑了笑,仍旧低头看他的报纸。这是一个70来岁的瘦高个子老人,一双细长的眼睛躲在眼镜后面,很是有神。
废园里的男主人公出现了,可惜不是我的。怪不得老任太太这段时间有点怪呢,老是一个人偷偷地抿着嘴乐,原来是找了老伴了。老任太太原是个农村人,没念几天书。小个子,圆脸,常年梳着那种过去叫“运动头”的短发。一说话就笑,连她的丈夫去世都没见她有愁容。她干净却有些土气,穿衣服总带一点农村味儿,40多岁我们就叫她老任太太了。时髦的人像她这个岁数还和年轻人差不多呢。
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不懂得爱情也不需要爱情呢。每天洗洗衣服做做饭,把孩子拉扯大就等着变老。现在看来不是这个样子。我每次上班都能碰见这个老头,看样子他天天中午都到这里来,我们来了他就走,偶尔也和我们说说话。??
闲着无聊的时候,我和玉瓶就开始追问老任太太的恋爱史,老任太太说什么也不讲,只是说中午他过来,下班她过去,天天都在一起。这老太太,留下那么多空白让人去想。
幽静的废园里,中午一定充满了甜蜜的气息。这两个老人中午都做些什么呢?到园子里摘天天果吗?秋天的天天秧虽然有些蔫了,黑黑的天天果依然酸甜酸甜,很是可口呢。
有一天中午我来早了,屋子里空无一人。我转身走出屋子,向四周环顾一圈,仍不见人影。我好奇地走进荒草丛,来到红砖墙下的天天秧前,还是没人。我又原路折回来,这时候听见荒草丛里似有说话的声音。我悄悄凑近去,慢慢拨开一绺荒草,露出几棵高粱菊来。十几步外,那个老头手里提着一个白铁水壶,正弯腰浇花呢。我转过脸朝老头对过看去,老任太太坐在一个白茬木凳上,右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正看着他。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她的头顶。我看见老任太太的头上,戴着一朵橘红色的高粱菊。我心里隐隐的有些发热,又带点酸酸的味道。我没惊动他们,一个人悄悄退了回来。
到了深秋,废园里的荒草彻底黄了,园子里更显得冷僻神秘。那些不知名的荒草都已经收获了果实,我们的老任太太也收获了爱情,玉瓶的女儿都会说话了,只有我一无所获。直到废园被总厂卖掉,我们又搬回了总厂,我也还是老样子。?
我的爱人三年之后才出现。可是废园没有了,我们没能在花园里漫步。甚至连总厂都被卖掉了,我们都下岗回了家。?废园和总厂的位置上,矗立起好几座高楼。那一园的荒草,早被人割了去,做了烧火的柴禾。
拾荒者
1
小区里住着三个拾荒者,一个大个子中年女人,一个小个子老太太,一个驼背老头。
大个子中年女人是他们当中最能干的,地位也似乎最高。每天吃过早饭,就骑着那辆脚蹬三轮车,晃晃荡荡地出来了。她从第一个垃圾房捡起,把捡来的东西往车上一扔,又骑上车子拐到第二个垃圾房。搜寻完第三个垃圾房,就径直骑出了小区。出了小区大门,就没人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
她把捡回来的东西分出类别,依次堆在9号楼的东房山下。东房山堆满了,就堆在9号楼后面的便道旁,一行行地摆一长溜,好像召开垃圾博览会似的。一种类别的垃圾攒够一定的数量,她便用三轮车送走。再捡到这种类别的垃圾,便又堆到这里了。所以这条便道上,总在开垃圾博览会。我常常想,她到处捡人家扔掉的垃圾,可她摆在这里的垃圾,却没有人捡呢。看来捡垃圾的人,也是有规矩的。
我没见过大个子女人的丈夫,听邻居说是个工人。我见过她的女儿,长得比她好看,白白净净的圆脸,黑乎乎的大眼睛。其实大个子女人也不丑,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就是脸有点黑。一头披肩长发,用一个发夹胡乱绑在脑后,乱蓬蓬的,好像总也梳不明白。她对自己的工作似乎很满意,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一长溜垃圾,颇有一种成就感。
我每天都要路过这个垃圾博览会。时间长了,便对垃圾产生了兴趣。我一边走路,一边看着垃圾们,头脑里还一边分析垃圾的用途。从垃圾的用途又联想到垃圾的主人,想象主人的样子。每个垃圾身上,都带着主人的信息。从这些垃圾身上,能猜出主人的年龄,性别,职业,家庭状况,甚至能看出主人的性格。我在谍战片里就看过这样的情节,主人公根据生活垃圾,判断垃圾主人的状况。大个子女人在给垃圾分类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想象垃圾的主人。也许想,也许不想。想与不想,她都被动接收了垃圾主人的信息,连同幸福的密码,连同不幸的泪水,连同平庸的无奈,连同疾病的细菌,一同接收了,无论她懂与不懂。与垃圾一同接收的,还有垃圾主人对她的无视、轻视或者蔑视。
小区里打扑克和闲聊的人群里,总也不见她的身影。同学和老乡的聚会,不知道她是否参加。我很好奇,她那双触碰过无数脏东西的手,在酒桌上拿起筷子的时候,同桌人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她那样子,也没心思参加什么聚会。因为远方还有不尽的垃圾在等着她。人的欲望是无休无止的。大有大的欲望,小有小的欲望。她的欲望,便是捡到更多的垃圾。
她经常和小个子老太太交流经验。有时候她问:你昨天卖多少啊?她的口气,不是真想知道小个子老太太卖多少钱,而是带着轻微的蔑视。言外之意是说:嘁,你能卖多少。
有一回她说:你都翻干净了?我再看看。说着停下车子,走进小个子老太太刚刚翻过的垃圾房,弯腰翻看起来。
2
小个子老太太只有一米四左右。她不骑三轮车,自行车大概也不会骑。她每天都拎着一条塑料编织袋,边走边捡。她的效率自然没有大个子女人的效率高。她打扮得却比大个子女人利索,头上挽着一个利利索索的发髻,身上经常穿一件干干净净的蓝上衣。也许因为她过于瘦小,我总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住的楼房离我家较远,不清楚她家的人员状况。她通常都是嘴里叼着烟,腋下夹着个袋子,一步一步往小区外走。看不出来沮丧,也看不出来高兴。我因为心存同情,遇见她和大个子女人的时候,总是刻意关注她们的表情。看到她们脸上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愁苦,心也便宽慰起来。但是那次我看见小个子老太太吃力地背了一大捆东西,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她背的是一大捆白色的塑料泡沫。泡沫虽然不重,但是体积又宽又高,与她身体的比例极不协调。她矮小的身子,在巨大的泡沫中间夹着,显得更加矮小,似乎要被那捆白色的东西吞没了。她前倾着身子,晃晃悠悠地走,白色的泡沫也跟着晃晃悠悠地颤动。我的目光,好像被那捆泡沫粘住了,也跟着晃晃悠悠地走,一直晃悠到小区门外。
小区里的房子有大有小,有很多回迁户。大房子里住的基本都是有钱人家,小房子里住的基本都是比较穷的人家。这两个女人住的都是回迁楼,房子好像也不大。
我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大个子女人住的平房还没拆迁,就在9号楼这个位置上。我见过她在家门口摆垃圾,一堆一堆的,占了很长一溜过道。我们律师所需要一个收拾厕所的人,我问她肯不肯做。她当时正蹲在门口摆垃圾,听见我说话,便抬起头来坚决地说:不做。她坚决的眼神告诉我,我蔑视她了。
小个子老太太,我是新认识的。我之所以从形形色色的业主中,很快就分辨出她是拾荒者,大概和认识大个子女人有关系。我在小区里遇见大个子女人的时候,总和她打一声招呼,偶尔也问一下情况。我得承认,我心里隐藏着好奇。路过垃圾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瞄上一眼,想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发现纸壳的时候,我便想,她咋没来呢,一会该让别人捡走了。有时候恨不得捡起来给她送过去,或者想过去告诉她一声。但我终究没有去做,我怕伤到她的自尊。
其实谁捡不一样呢,垃圾不会瞎掉的。只要稍加留意,总能看见男男女女的拾荒者,急匆匆走进小区。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三轮车,也有人像小个子老太太似的,背着一条编织袋。无论是骑车子的还是步行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眼睛什么都不看,直奔垃圾房。
3
大个子女人对小个子老太太有点蔑视,对驼背老头更有理由蔑视了。她常常骑在三轮车上,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驼背老头和他捡来的垃圾。
驼背老头个子不高,大约有七十八九岁,耳朵有点聋。他和他老伴住在我们单元楼的地下室里,是新搬来的住户。楼上住着他们的儿孙。他们的儿孙挺富裕,根本用不着老头捡垃圾。但是老头待不住,非要去捡。儿孙们拦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老头捡的东西很杂,能卖钱的捡,不能卖钱的也捡。他把捡回来的东西都摆在楼下。能卖的摆一摊,不能卖的摆一摊。他把废纸壳用绳子捆起来,堆在地下室扁扁的窗前。把塑料花,玻璃花瓶,或者竹编的花篮,女士小坤包,各式各样的家庭小摆设,都清洗干净了,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摆在阳台底下。有个兜子坏了,他还用针线一针一针给缝上。他们其实哪里都不去,生活用品都是儿孙们给买。那个兜子对他们来说,几乎毫无用处。
他老伴似乎很欣赏这些摆设,经常拄着拐杖,坐在这些摆设旁边的木椅上歇息。他们把单元门口这块地方,当作他们自己家的院子了。
驼背老头因为耳朵聋,显得有些木讷,甚至有一些老年痴呆的迹象。他可能害怕自己走丢了,从来也不出小区,只在小区里的几个垃圾房之间转悠。有一天,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他的老脸流进眼睛,流进嘴里,流进黑色的衣领里。他的身子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还弯着他的驼背,在垃圾房门口转悠。他终于像一个落汤鸡似的往家走的时候,他老伴已经站在单元门口的雨搭下面,拄着拐杖等他半天了。
他老伴的肤色很白,眼睛漆黑,安安静静的,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她幽深的眼睛里,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驼背老头眼神呆滞,里面什么也没有。要不是我在搬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他露出奇怪的眼神,还以为他不认识我呢。他看见我们往出搬东西,呆滞的眼睛突然出现了罕见的光芒。
我和他老伴正式道了别。我从没听见驼背老头说过话。他老伴说他会说话,就是耳朵聋了以后,不爱说话了。
4
我的新居还在这个小区,还能看见驼背老头和他的老伴,还有他摆在单元门口的垃圾和花瓶。大个子女人的垃圾博览会,我还是常常路过。偶尔也能看见小个子老太太,嘴里叼着烟,夹着塑料编织袋在小区里晃晃悠悠地走。
外来的拾荒者,总是低着头,直奔垃圾房。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对拾荒兄弟。我那时还在另一个小区居住。有一天我发现,拾荒人中突然多出一对小兄弟来。哥哥大约有十四五岁,弟弟只有十一二岁。小哥俩的衣服脏兮兮的,脸也不太干净。他们很爱说话,童声童气的,一路都不闲着。他们一拐进小区,我就知道他们来了。
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放假的学生。后来看到学生开学了,他们还照常出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辍学了。我看不见他们脸上有愁容,总是乐呵呵的。弟弟还经常撒娇地向哥哥要雪糕吃。一到这时候,哥哥就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弟弟。弟弟眉开眼笑地接过钱,飞快地跑进商店。有时候买两块雪糕,有时候只买一块。弟弟通常坐在车子上吃。脏兮兮的小手拿着雪糕,心满意足地往嘴里送。哥哥则一边骑三轮车一边吃,或者只看着弟弟吃。
兄弟俩总是一边说话,一边在垃圾房翻捡东西,大概是在交流什么东西该捡,什么东西不该捡。哥哥把有用的东西捡起来,扔进车里,把没用的随手扔掉。弟弟也把有用的东西扔进车里,把没用的甩掉。但是弟弟总爱把易碎的东西使劲往地上摔。遇见破罐子,破瓶子,破碗之类的东西,他就高高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劲摔下去。摔完了,便哈哈大笑。
每次听到这些破瓶子破罐子摔碎的声音,我的心都会刺痛。孩子的笑声很复杂,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后来那哥俩突然间就不来了。
我便暗暗琢磨,他们是上学去了呢,还是转移阵地了呢。是随着父母搬走了呢,还是已经没有父母了呢。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问一问了。
生活中,常常会遇到这种遗憾。
我外出旅行回来,发现驼背老头不见了。他老伴也不在门口坐着了。花瓶和花篮也不见了踪影。那个单元门口空荡荡的,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原来驼背老头的老伴去世了。驼背老头被外地的女儿接走了。
地下室扁扁的窗前,仍旧堆放着一小捆纸壳。落满灰尘的纸壳上,隐隐约约露出几个“请勿倒置”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