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我在清醒地沉沦,也在清醒地自救。”
——《江南十二笺·伍伊湄》
第一章 一个他们都求之不得的伊人
“那老货竟然起来了?”
“可不是,昨夜那么大的雨,还以为她终于闭眼了,没想到今天倒还换了身新衣裳出来晒太阳。”
两个妇人晾着衣服,说话的声音却直直地传进那边坐着的岑碧贞的耳朵里。
岑碧贞喑哑的声音响起:“晾好了就回屋去,当完了洗衣妇,还要回去给自家男人当洗碗妇,你们这辈子都忙得很呢。”
“有些老货,年轻时再阔又怎样,老了还不是沦落到跟我们挤小弄堂的地步,吊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盼啥,还不肯死。”那两个妇人抱着木桶骂骂咧咧。
八月初的太阳照在岑碧贞的身上,身上泛灰的旗袍也被照得有了光彩,只有那不满青筋的手臂,才让人明白这个老人已经老得不行了。
我和纪景闻第一次见到岑碧贞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光景,有点颓,又有点傲。
“请问您是岑四小姐吗?”纪景闻犹豫着问了出来。
“岑四?好些年了,好些年没听别人这样喊我了。”岑碧贞眯着眼睛,像在回味。
“我们是《江南》杂志社的人,前些日子台湾有位先生给我们杂志社寄信,说是想让我们帮忙寻一位叫岑四小姐的人,他的父亲给您捐赠了一笔大额遗产……”
“吓死人了!”纪景闻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妇人抱着的木桶哐当一下滚到了地下,“了不得了,还能摊上这样的好事……”
“走,我们进屋说去。”岑碧贞强撑着站起身,我这才注意到,她后颈的元宝髻上还别了朵凤仙花,稀薄的日光停在上边,灰发红花相间,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美。
“真好看。”我感叹道。
“你是说花儿好看吧?”岑碧贞抬手抚了抚发。
“花好看,您也好看。”我没奉承,岑四小姐即使年老,骨子里仍有一种民国世家的风范。
“我算什么好看,我有个故人,她才是真的风华绝代。从前好多男子都为她疯狂。”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那么温柔。
“她姓伍,名伊湄,那些爱慕她的男子都唤她‘媚儿’,或是‘伍伊人’,一个他们都求之不得的伊人。”
第二章 嫁还是不嫁啊?
“伍伊人来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在走廊间奔走。
他走了一路,后面便跟了一路的男子,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要探向远处去瞅瞅那辆驶过来的汽车。那时上海的汽车不多,是稀罕玩意儿,但伍伊湄的长兄喜欢捣鼓这些,光是她家里,就有三辆。
“岑四,我不喜学校里那些男儿,日日追着我哥这车子瞧,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如专心念几年书,当个教授自己买一辆来开。”伍伊湄坐在车里,说的时候眉峰轻轻皱起,下面一双清亮、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是闪着光的薄星子。
岑碧贞望着面前这美人,笑道:“他们哪是为这些笨汽车,分明是为了这车上的伍伊人。”
管家转过身来提醒:“二位小姐坐稳了,要开车了。”
岑碧贞把身子探出窗外,冲身后那些男子笑道:“媚儿今日心情好,说是哪位好儿郎追得上她家的车,她就嫁给谁。”
话音一落,身后的男子纷纷起哄。
伍伊湄两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直戳着岑碧贞的手肘:“好你个岑碧贞,你今日专拿我开涮是不是?”
“都说了叫我岑四,不许叫碧贞!”岑碧贞自诩新女性,偏偏被家里人取了个封建的名字,这是她最恨的事情。外人怕惹她不快,都按她在家的排行,唤她一声“岑四小姐”。
岑碧贞见伍伊湄不理她,又连连赔罪:“这不是打趣吗,又不会真有人追上来,傻子才会追着车子跑呢。”
她话还没说完,管家却忽然一个急刹车,把二人吓了一跳。
好巧不巧,还真有个傻子追着车子跑,还真追上了,就拦在车子前。
“小姐,这里人多,我怕出事,就开得慢了些……”管家的额上沁了几滴汗出来。
岑碧贞刚准备指责管家,车后面却跟上来几个坐黄包车看热闹的男学生:“伍伊人,你说话还算不算数?嫁还是不嫁啊?”
气氛瞬间凝固,伍伊湄和岑碧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声。
“什么嫁不嫁?不是说这里卖卤鸭架吗?”那拦在车前的男子却突然出声。
“鸭架?”看热闹的男学生忽然发出大笑,“原来风华绝代的伍伊人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堆鸭架。”
“我听说追上这车就有鸭架……”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这些钱都给你拿去买鸭架吃。”伍伊湄羞得连连开口,拿出一个小皮包,扔给那背光站着的傻大个。
男学生们发出哄笑声,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光景啊,大名鼎鼎的伍伊人在一个傻小子这里出了洋相!
岑碧贞连忙嘱咐管家快开车离开,在一片慌乱里,伍伊湄看见傻大个俯身捡起了她的钱包,他把钱夹抱到怀里:“好香啊。”
第三章 麻烦很快就来了
那之后,伍伊湄接连好几天都梦魇,梦里学校的男学生们堵在她的车前,指着远处一头大黑熊齐声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其实,那日伍伊湄并未看清傻大个的长相,只隐约记得他又高又壮,说话的声音也洪亮得很,与学校那些男学生完全不一样,大概,大概就像一头熊吧……
“你这么魂不守舍,也不是个办法,瞧你,人都要瘦垮了。”伍伊湄这几日都没去学校,岑碧贞特地来伍家探望她。
伍伊湄一听,脸更是垮了下来:“我有什么法子,每晚一闭眼,都是那天的丢人场景……”
岑碧贞岔开话题:“不如我们出去荡马路?置办新衣总能让你快活些吧。”
“才不要,那些百货公司就摆些丑衣,我见了更是心烦。”伍伊湄小声嘟囔,“我要是会制衣,准能做出比它好看百倍的衣服来。”
岑碧贞灵光一闪:“媚儿,我们可以自己做衣服啊。你我虽不会制衣,待我去向我爹讨一个裁缝来不就得了。”岑碧贞家祖上三代都是做布料生意的,裁缝自是不缺的。
说干就干,钱和人脉,两个大小姐都有。她们趁着课业少,风风火火,还当真在南京路开了家小小的成衣店。她们胆子也大,竟让伍伊湄的长兄去同百乐门谈生意,说是要送百乐门的舞小姐们每人一件靓旗袍。
免费的衣裳谁不要?那段日子,百乐门的舞女们都穿着伍伊湄和岑四设计的旗袍招摇过市,有胆子大的女大学生和姨太太们也学着她们那样穿,成衣店竟逐渐变得小有名气。
“媚儿,近日没有再做噩梦了吧?”岑碧贞一边对账,一边问话。
“再没了,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思去乱想了。”伍伊湄狡黠地眨眨眼。
那段日子,伍伊湄和岑碧贞出尽了风头,人人都夸她们人小本事大,也没谁还记着那日伍伊湄出的丑了,就连伍伊湄自己也快要忘掉那个捡走她钱包的傻大个了。
月盈则亏,伍伊湄和岑碧贞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那日,店里忽地来了一群中年女人,个个都满脸愠色。
伍伊湄心知是被人找麻烦了,她硬着头皮上前:“几位可是来挑衣裳的?”
“挑什么衣裳?我们是来砸店的。”说着,那个女人上下打量着伍伊湄,“亏你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好的不学,偏做些给舞女穿的烂玩意儿,家里那些姨太太跟风乱穿不说,还引得好人家的学生也跟着穿。”
对方人多势众,伍伊湄一个大小姐,店里也只有两名女员工,根本拦不住这群太太。一群人在店里到处嚷嚷,伍伊湄还被推到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洪亮的男声闯了进来。
伍伊湄抬头望去,不正是那天的傻大个吗?
傻大个走了过来,扶起伍伊湄:“自己的男人、女儿管不住,就跑来欺负小姑娘,还讲不讲理了?”
他的劲儿可真大啊,像拎小鸡一样,一只胳膊就把她给捞起来了。
那些妇人还要嚷嚷,傻大个直接伸出两只长手,把她们齐齐往外推,然后啪的一声关上店里的玻璃门,连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对方。
“谢谢你啊。”伍伊湄这才得以认真地看他。他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穿西装、梳油头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又高又壮,浓眉大眼。古人说“山水开阔”,面前这个傻大个就给她一种开阔的感觉。
“我一大男人,能有啥事。”他笑起来有点憨憨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段锐。”
伍伊湄在心底默默把这两个字念了又念,渐渐笑开:“好听。”
“爹妈没文化乱取的,哪值得你夸好听。”段锐傻笑着挠挠头。
伍伊湄笑着说:“不如我请你吃饭吧,你今天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
没等段锐回答,伍伊湄又补了句:“吃卤鸭架也可以。”
段锐一下子就羞红了脸:“那天对不住,冒犯你了。”他又补了一句,“我其实不是为了卤鸭架去的,我是怕你为难,才故意装傻胡扯鸭架的……他们乱说,你比得上卤鸭架的、比得上……”
他越说,伍伊湄的脸越红。两个人都红着脸往外走,店里的女员工们捂嘴偷笑:“像是一对初初约会、羞得不行的小情侣。”
伍伊湄当真和他一去吃卤味,店是段锐挑的,小小的,开在弄堂里。这也是伍伊湄第一次来这种小店。
“阿锐今日带了个好乖的小囡。”阿婆给他们端上一碗银耳羹,红色的小粒枸杞浮在上面,段锐细心地替她把汤匙用开水烫了又烫。
那一天,段锐吃了三大碗饭和一整盘卤鸭架,伍伊湄则全程笑着看他吃,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一看到他傻笑,她也想跟着傻笑。
“你是做什么的呀?”伍伊湄托腮问他。
段锐不好意思地笑笑:“拉黄包车的。”
“怪不得你跑得那么快。”伍伊湄想了想,又说,“我看你力气大,跑得也快,不如来我们店里做保镖如何?”
“我可以吗?”段锐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伍伊湄连连点头:“薪水保证比拉黄包车高,还可以天天管吃鸭架。”
段锐连连摆手:“鸭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黄昏的光铺下来,万物都泛着柔和的金光,段锐对着娇俏的伍伊湄,吞吞吐吐,憋红了脸,也还是没说出一句话。
他不说,伍伊湄也懂,但她也不说。
真好,伍伊湄莫名觉得,阿婆的银耳羹比她家西厨做的巧克力还要甜上三分。
第四章 这个男人,有点可爱
第二日,伍伊湄的店里果真来了一名身材高大的西装保镖,还戴了副墨镜,来往的客人纷纷侧目。
伍伊湄被段锐的这身打扮逗乐了:“你上哪儿弄的西装?”
“我看那些时髦的男子都穿西装、打领带,我就想着不能丢了你的脸,就向楼下王裁缝租了套西服……”
“那这墨镜呢?”
“是向楼上拉二胡的李瞎子借的,虽说不是墨镜,但镜片都是黑色的……”段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自己都红了脸。
伍伊湄却是听得扑哧一笑,无可奈何道:“罢了,你还是跟我来吧。”
伍伊湄带他去了隔壁的男装店,跟店主耳语了几句,店主便心领神会地把段锐带进了试衣间。
等段锐再被领出来的时候,伍伊湄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傻大个……
“很别扭吗?”段锐有些不自在地弄着西装马甲的扣子。
“不、不、不,你自己看。”伍伊湄把段锐领到镜子前,他个高肩宽,一身灰色西装,里面套着灰色马甲,伍伊湄忍不住夸道,“比那些当红的男影星还要俊上三分呢。”
伍伊湄索性转身对店主说:“同款不同色的再包三套。”
段锐连忙开口:“可不能再买了,这钱我拉半年的黄包车都赚不回来了……”
“不用你付,权当我送你的工作服。”伍伊湄用手绢捂着嘴笑,“何况,若是店门前站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哥,只怕我的生意会更好呢。”
段锐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等两人要出门的时候,段锐忽地叫住伍伊湄:“等等,我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王裁缝的西服,还有李瞎子的眼镜……”
伍伊湄听了,脚下一个踉跄,向来优雅的她差点摔到地上,她干笑两声:“呵呵,那,那我们回去拿吧。”
初晨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边,薄薄的日光被叶片筛下来,在段锐的灰色西装上落下片片细影,那一刻,伍伊湄居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爱?
过了些时日,等得空来店里的时候,岑碧贞才发现门口多了名俊俏的西装男子。
岑碧贞定睛细看,这不是那日拦在她们车前的傻大个吗。旁边的女店员悄声对她说:“这位是伍小姐安排进来的。”
伍伊湄?
女店员话里的意味颇为深长,听得岑碧贞一颗心七上八下。她赶紧去伍家,找到书房里的伍伊湄。
“媚儿,你怎么把那傻大个领到店里来了,不怕又梦魇啊?”
“什么傻大个,人家有名有姓的,叫段锐,好听吧?”伍伊湄看向她,一双眼水光盈盈,似含无限春光。
“‘傻大个’不就是你先叫的吗?”说完,她才觉得不对劲,“不对啊,媚儿,你告诉我,你和那小子背着我做了什么?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快?又是帮他置办西服,还夸他名字好听……”
“能发生什么啊……”伍伊湄眼神躲闪,默默地收着桌上的东西。
岑碧贞一把抢过她手里卷着的画纸,打开来看,差点没被气死,上面画的可不是那个傻大个吗。黑白的素描,细细勾勒眉眼,每一笔都窥得出作画之人的情愫。
“岑四,你要作甚?”伍伊湄红着脸把画抢回来。
“我才该问你要作甚呢!”岑碧贞盯着她,“媚儿,有些乱子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家敢出的。平日里那些荒唐事,家里睁只眼闭只眼便也任我们去了,但与男子互生情愫这种事情……”
“我知道。”伍伊湄打断岑碧贞。
“你知道还胡来?”岑碧贞气得想把那画儿给撕碎了,“你别忘了,你以后要嫁的可是谢家大少爷谢衡,而不是那么个不知哪冒出来的穷车夫。”
“他不是穷车夫,他以前也念过书,还考取过交大,只是家里太过贫困才没继续念下去。他的学识修养,一点也不比我们学校那些绣花枕头般的贵族子弟差。”伍伊湄梗着脖子同岑碧贞争辩。
“好,我说不过你,也管不得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如何应对你那同样荒唐的未婚夫吧!”岑碧贞摔门而出。
第五章 段锐,带我走吧
岑碧贞说得没错,伍伊湄是有婚约的。说来也可笑,伍、谢两家都把子女送去最好的学校接受西式教育,反而在他们最重要的婚姻大事上选择了最封建的方式。
算是联姻吧,世家之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只有抱团取暖才能走得长久。
如果说伍伊湄算是招摇的小姐,那谢衡便是荒唐的少爷。谢大少爷甚至做出过让两个舞女抬他回府的荒唐事,把谢老爷气得罚了他三个月禁闭。
“来,樱儿,今日爷给你挑两身衣裳。”
这日不忙,伍伊湄正在店里同段锐一起看书,还没翻上几页,就听到门外轻佻的男声远远传了进来。
伍伊湄抬头望去,冷笑一声:“难得啊,谢公子禁闭结束了?”
“不多不少,三个月,爷今日出关。”谢衡笑得一脸贱相,说着他把樱儿揽至身侧,“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樱儿,我的新女友。”
伍伊湄扯扯嘴角,勉强露出微笑。
“这位是我的旧……”谢衡顿了顿,“旧未婚妻。”
伍伊湄看到那边段锐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连忙还嘴道:“什么未婚妻,不过是大人之间的玩笑话,换帖、纳吉一样礼都没有,你莫乱说。”
谢衡把目光跟着移到了段锐的身上,伍伊湄也不甘示弱,走过去挽住段锐的胳膊:“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男友。”她能感受到段锐的身子瞬间僵住。
“我的樱儿是百乐门的舞女,你的那位是什么来头?”谢衡说得得意扬扬,仿佛故意领个舞女来羞辱她很得意似的。
伍伊湄气得回他:“干你何事!”
“我听说是个穷车夫啊。”谢衡哈哈大笑,“伍伊湄,你挺行啊,我找舞女你就找个车夫,不如我们一起合作,把这档破婚约给废掉。”
伍伊湄的脸色越难看,谢伯衡便越放肆,指着店里的衣裳说:“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给我包起来,送到百乐门去。”说完,他看向段锐,“怎么样,穷车夫,这些衣裳爷都买得起,你买得起吗?”
伍伊湄彻底怒了:“你给我滚出去,我今日不做你这生意。”
段锐立刻反应过来,像那日对待那群泼妇一样,一把将谢衡和樱儿推出门外,然后插上门闩,他们再用背死死地抵住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两人的视线对上,如同干了坏事的两个幼童一样,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赢了那个二世祖。”伍伊湄开口说。
“不怕,以后他再欺负你,我都帮你推出去。”段锐笑得憨直。
伍伊湄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段锐,我不想嫁给他。”
“我真的不想,他一点都不好,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二世祖,小时候还经常打我……”
段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却哭得更凶了:“我有想嫁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伊湄……”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她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隔了好久好久,她抬起头望向他:“段锐,带我走吧。”
第六章 跟着我
哪怕很多年过去,伍伊湄还能想起自己说那话时的心境——害怕,却又不怕,像是把一生的赌注押了上去,以至于后来她自己都要忘却,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段锐,还是说,只是爱着那时敢于反抗的自己。
伍伊湄那晚回去就开始了筹谋,趁着父亲出差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离开了伍家。
她先去岑碧贞家辞行,岑碧贞气得甩了她一巴掌:“早知道那日就该让司机从他身上开过去。”
伍伊湄没还手,只默默地揩眼泪。岑碧贞眼圈也红红的:“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吗?”
“记得。”
“可你如今要跟那个男人跑了。”岑碧贞说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不,岑四,我不是逃跑,我只是想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个世道,到处都在打仗,打仗的旗号都说是为了民主、自由,可为什么到最后,我们做女儿家的,却连自己的爱情也不能自由地选择。我伍伊湄不要那样!岑四,你或许认为我疯了,可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我在清醒地沉沦,也在清醒地自救。”
他们打算去宣州,伍伊湄的外祖在那里。她想带段锐去见外祖,外祖是个有趣的老头儿,从小就疼她。她想,如果外祖见到段锐,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们一路乘船前行。白日里,他们靠在船舷边一起看书或者讲幼时的故事;夜里就躺着数满天的星光。船靠岸的时候,有水鸟飞过,他们离得近,水鸟的翅膀扑棱,溅起的水还湿了衣角……
进城的前一晚,伍伊湄靠着段锐的肩,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四个字吗?”
段锐摇头。她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着。他掌心有茧,她写得心颤:“光风霁月。”
“遇见你之前,我是伍家大小姐,锦衣玉食,招摇过市,成日里与名媛们互相攀比衣裳、鞋子。但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这天大地大,有的是比衣裳、鞋子更重要的东西。”
段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吗?”
“你是一样。”她低头,笑得光风霁月,“还有一样,是自由。”
河风吹来,长发飘扬的她,在月下美得惊人。他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夜里船泊在岸边,两人都睡得浅,远处的细碎响声轻易便将他们惊醒。段锐敲开伍伊湄的房门,躲在门后。从里往外看,只见之前的船夫从岸上领了一群人过来,有的手里还拿了火把,看样子来者不善……
段锐有些急,问伍伊湄:“你会水吗?”
“会。”
“跟着我。”
两个人心一狠,就往水里跳。上面的人听到声响,也跟着跳下来。他们嘴里嚷嚷:“男的杀了,女的带回去领赏。”
段锐和伍伊湄往前面游过去,后面的人一直穷追不舍。深秋的水凉得刺骨,伍伊湄很快就没力气了。身后的人抓紧时机游了上来,他们手里有刀,见到段锐就欲往他的身上砍。
伍伊湄死死地拖住段锐身边那人,将他的头往水里按,那人只呛了口水,身上的刀就挥向了伍伊湄的脸……
一道浪潮打来,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她的伍伊湄,终于自由了
讲到这关键的时候,岑碧贞却停了下来。
我听得心里紧张得不行,连忙问:“然后呢?伍小姐她逃走了吗?”
岑碧贞并未回答,她只问我:“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我点点头。
“最爱她的哪篇作品?”
“《茉莉香片》吧。”
“好巧,我也最爱那一篇。”岑碧贞笑得苍凉,“后来啊,伊湄就像张爱玲写的那样,成了被牢牢绣在屏风上的白鸟,直到那绣线霉了、蛀了,她死也还得死在谢家的屏风上。”
岑碧贞说这话的时候,髻上那朵凤仙花没有插牢,吧嗒掉到地上,染了灰,屋外的光线射进来,照在上面,发光的模样,像初开,又像要凋谢了。
伍伊湄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目便是她熟悉的床幔,白色蕾丝——是伍老爷从法国买回来的,长长的床幔坠下来,罩着她,罩了二十年。
现在像什么呢?她觉得像蕾丝编的笼子。
“媚儿,他们没找到段锐,那晚浪太大了,恰逢涨潮,说是没了……”岑碧贞坐在伍伊湄的床前,不住地搓着她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岑四,你看。”伍伊湄抽出手,指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你看那镜中的人,是谁啊?”
岑碧贞不忍再看,握住她的手。
“媚儿死了,伍伊人死了,跟着段锐一起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个没有魂的丑八怪而已。”伍伊湄摸着自己裹着厚纱布的左脸,医生说,伤口太深了,又被水泡得太久……
岑碧贞安慰她:“媚儿不怕,我陪你慢慢去治。”
伍伊湄不看她:“你走吧,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你。”
伍伊湄说话算话,连伍伊湄出嫁当日,伍家的大门都未对岑碧贞打开。
婚期在三月,春暖花开的日子。那一天好热闹,谢衡带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百乐门舞女来婚礼上捧场,气得谢老爷当场昏了过去。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闹?”谢衡掀开伍伊湄的白纱,他是知道这位大小姐的,从前敢跟个车夫私奔,让他被其他少爷笑了好久。他以为婚礼上她肯定还会大闹一场的。
伍伊湄不说话,只看着他。那双眼幽幽的,从前那么好看的眸子,如今蔫了,像死潭。
谢衡被她看得一个哆嗦,出了新房,嘴里念着:“就这死木头样,还不如樱儿的一根手指风流,还什么‘伍伊人’呢……”
他们结婚后,谢衡说是要和伍伊湄过二人世界,便搬离了谢府。实际上,出了谢府,他就去找樱儿了。起初他还忌惮伍伊湄,后来发现她就像块将死的木头,索性家也不回了。
后来,伍伊湄的长兄来探望幼妹,才发现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偌大的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伍伊湄已经饿了三天了。她还扯着嘴角虚弱地笑:“不是你们要我嫁的吗?”
伍家人找上谢家,谢老爷抽起鞭子就打谢衡。谢衡晚上就来伍伊湄的房里打她,他说:“谢老头有家法的鞭子,我也给我们家买了根鞭子。以后你让爷挨一次鞭子,爷就让你挨十次。”
那些疼痛施加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没有叫一声,以至于谢衡都怀疑他是不是力气下轻了,这样想着,他又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后来,谢衡打得累了,伍伊湄躺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谢衡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谢衡咒骂了声“丑八怪”,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镜片碎在她的身侧,她看到无数个自己,她左脸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下颌,有些骇人。
伍伊湄闭上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叫喊:“痛。”
伍家找到岑碧贞的时候,伍伊湄已经不能进食了。有医生说谢夫人熬不过这个冬,伍伊湄还硬撑着说:“不许叫我谢夫人,叫我伍小姐。”
伍老爷看得心痛,便把伍伊湄的手帕交——岑碧贞请了过来,想让她开心些。
伍伊湄却用手帕盖住整张脸:“岑四,我说了以后再不见你,就真的不会见了。”
岑碧贞不顾她的冷脸,东拉西扯:“媚儿,你快些好起来,你不在,那成衣店都开不下去了……”
“我不要了,租期到了就关了吧。”伍伊湄心如死灰,隔了一阵,她又忽然开口,“岑四,你还记得我们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吗?”
“记得。”岑碧贞想起那日伍伊湄要和段锐私奔时,她也是这样问伍伊湄的。
“小时候我们发的誓言果真应验了,我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岑四,我会等着你的誓言灵验的。”
这是伍伊湄留给岑碧贞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名满全城的伍伊湄,死于一个沉静的冬天。谢家和伍家统一口径,她只是染病去世。
那一夜,大雪铺了满城。岑碧贞看到,月光之下,谢家的屏风上飞出一只白鸟。她的伍伊湄,终于自由了。
第八章 岑四小姐
“想知道我们以前发的什么誓吗?”岑碧贞问纪景闻。
“想。”
她笑得极美,竟学着年轻时的样子,朝着大门外的青天跪了下来。
“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伍伊湄愿和岑碧贞当一辈子的好姐妹。绝不背叛,绝不离弃。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我岑碧贞也是,不得好死。”
“不,我才不要你不得好死呢。我要你……一直活着,想死,也死不了!”
岑碧贞往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她一脸颓丧地说:“到底还是应了誓。她要离开我和那个男人私奔,最后当真是不得好死。而我,我出卖了她……我今年九十八岁了,想死都死不了,天天就这么和时间熬着。”
“那年啊,船夫那群人不是为别的,是伍家找人找到了我的头上,我爹妈逼问我,我没能扛住,便把他们供了出来。伍家和谢家找翻了天,到处发告示,男的杀了,女的可以带回伍家领赏……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纪景闻连忙把她扶起来,我赶紧扯开话题:“岑四小姐,您还是早点去处理一下段锐先生给您捐赠的遗产吧。”
“我都不要了。”岑碧贞揩干眼泪,“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原来是被人救了,刚醒就被捉去打仗了,一打就跟着去了台湾。后来两岸可以通信了,他回来过一趟。那时候,风风雨雨,我家早就垮了,伍家和谢家也逃去别处避难了。他回来只找到我一个故人,我跟他说,伊湄过得很好,和丈夫去了国外,两个人有钱又恩爱,一点也没受这时代的苦……”
“他是带着笑离开的,我也满足了。还能怎么办呢,这个时代下,我们都过得那么痛苦,骗骗他,让这傻大个安宁地活上些年岁,一辈子也不要知道伊湄遭的那些罪,也挺好的。”
我和纪景闻离开的时候,岑碧贞没送我,远远对我朗诵了一段话,是张岱的,她用上海话慢慢地念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轻的时候,在大上海,有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她嫌名字封建俗气,不许别人唤她岑碧贞,人人称她一声“岑四小姐”。如今,她老了,时代慢慢走过去了,连“岑碧贞”都没人叫了。
“那老货真要发财啦?”先前的洗衣妇人八卦似的来问我们。我回头看向岑碧贞,她坐在门口,光影好似割裂了时间和空间,她寂然不动。
灰丝里的凤仙花闪闪发光,像初开,又像要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