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巷口的莲奶奶死了,那是1974 年。
故事就是从这个地主遗孀的死开始的。活着时她天天坐在街门口数着过来过往的人,眼白血红,珠如灰豆,努力外凸着,跟着过往的人慢慢转过来,慢慢转过去,好像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就要发生。老地主与他的独生儿子据说早被三胶泥领的几个积极分子磨死在灰渣坡上。磨的时候还无耻地喊疼,还装死,就死了。儿媳妇是自己投井死的,丢下三个孤儿。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这下剩下的一个也死了,街坊邻居也没情绪悲痛,只没来由地说,她家的三个光棍孙子能说媳妇了。说媳妇的事情他们不知道,我知道。那晚是他们家事宴的最后一天,办事人和家人大都已经离开,作为白事宴上掌管坟茔风水一应流程的银狐老汉给留了下来。银狐老汉的两根细腿在炕上盘成一个卧倒的“8”字,白府绸衫和白胡子非常符合关于他的一切传言。他通阴阳两界,知晓人的生死未来却不肯说。口中念念有词,就可以让两只枕头在炕上疯狂地厮打起来。可以让糕桌扭动,瓷碗旋转,筷子跳舞。可以用麻纸剪一叠小纸人往地上一抛,小纸人全都活了,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一样在地上活蹦乱跳。只要银狐老汉念叨一句,小纸人就排起一溜长队,又念叨一句,小纸人就叠起一摞罗汉,一个叠着一个,纷纷爬到锅台上,柜顶上,身子扭来扭去,甚至可以听到他们低微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说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其他人在家包饺子喝烧酒团圆熬年的时候,银狐老汉一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里,到南梁的乱坟岗上,找众鬼“持法”。他的所有本事都是持法得来的。想想他白胡白衣的模样,我觉得他就是聊斋里的一只老狐转生到我们村的。他的名字是不是就是“银狐”这两个字,从我认他做师傅以至现在,我都确信不疑。光棍兄弟三个把银狐老汉留下来,是有要紧话说的。在街居世人眼里,三弟兄长得蔫头耷脑,不多言不多语,又没有女人,光景看着有点恓惶。三弟兄沉默了一会,光棍老大开了口,说:“奶奶活着的时候,好人好家的闺女——其实是不管哪家的闺女——也不会嫁过来,道理不用说,谁也不会眼睁睁往泥坑坑里跳。老人打发了,我们弟兄也利爽了,顶多是个中农嘛!话是这样说,可咱这一家的晦气太重了,都二十多年了,靠我们兄弟一时半会也除不了。可是心急啊!银狐爷!我不用说,三十老几了,可我老二老三好歹得娶个媳妇不是?这就得麻烦您老,给施施法,扫扫家里的晦气,这个人家坟头上今后冒不冒烟,就全托您老了……”说完便眼巴巴地看着银狐老汉,眼窝里好像噙着些泪水。
“我没那本事,”银狐老汉说,“我家老三还打着光棍呢。”“他们没经见过,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银狐爷给人施法呢。”老大越发赔了小心说道。“不是这个话。施法就能给你施回个媳妇?你信?哦?你们信?”银狐老汉把弟兄三个来回扫视了一遍。老大说:“信的,银狐爷,还能不信!”老二老三也跟着赶紧说:“ 信的!信的!”
老大说:“好歹能娶个媳妇,是银狐爷送给我们弟兄的福分。真要是有个什么,也不怪银狐爷什么,实在是因为我们……”银狐老汉说:“好!别说我和你家祖上还有些交情,单看你们兄弟打光棍可怜,人家不让搞封建迷信,我也给你迷信一回。这个法顶事不顶事,我也给你们施了。”银狐老汉吩咐给锅里添水,灶坑撮碳,要了麻纸,还要了白酒——是一只锡壶,银狐老汉就着锡壶外撇的口沿抿一口,腮帮一鼓,一鼓,猛地噗一声,酒浆化作酒雾,在窑洞里飘飘洒洒。他那双细白的手瘦嶙嶙的,青筋扯挂着一层白皮,却是利爽灵巧,把一张麻纸对折,又对折,折成一个小方块,填在手心,像个孩子似的左摇一摇,右摇一摇,笑盈盈地说声开!果然,一群白纸人人,一拃来高,从那双又白又瘦的手上跳下来,挺挺腰板,急不可耐地从炕头跳到地下,蹦过来,又蹦过去,扭作一团,像是玩耍,像是打架。
银狐老汉说:“弟兄两个一般高,生火上碳比不了。”其中的两个纸人儿赶紧从人堆里挣出来,猫了腰,照着灶口一吹,呼一声,橘红的火舌从灶口舔出来,两个小纸人吓得跳着倒退了好几步,定了定心,又抢了火铲,往火底上添碳。
银狐老汉说:“三个闺女哪个俏,谁拉风箱谁帮灶。”剩下的三个小纸人许是被刚才的火舌给吓到了,正在一旁痴着,听了令,一个用两只可怜的小手把了风箱拉杆,剩下两个一个搂着前一个的腰,使着吃奶的劲往后一拉,火苗呼——就是一声;往前一推,火苗呼——又一声。火苗的呼呼声,风箱有力的嘎哒声,锅里的水将开未开的咝咝声,五个纸人忙前跑后的乱张劲,让窑洞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喜气起来。三个光棍的脸上漾着悦目的红光。银狐老汉神态安详、自得,像是在欣赏着一群天真可爱的孙子外甥在地上玩耍一样。
水开了,水汽弥漫。“做罢好事莫贪玩,好事还有一大串。”银狐老汉在空中优美的一抓,在地下忙乱的五个小纸人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塌塌地卧了下去,一动不动。他说,“把他们捡起来烧了。”老大看看纸人,想了想,不敢。“没给鬼神烧过纸?”老大这才放心,很小心地把五个纸人一个一个捡起来,按银狐老汉的吩咐,放在案板上烧了,又把纸灰放进开水锅里煮。渐渐,一股浓浓的异香,从锅里溢出来。三个光棍满脸都是惊讶、惊奇和惊喜的表情。
银狐老汉后来才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这件事情前前后后唯一的偷窥者。他认为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这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三个月以后,我跟银狐老汉说,我想跟他学持法。他说你不怕,我说我怕。怕鬼是不是?我说是。怕他们做甚?我说怕鬼跟上,“可是,我跟上你就不怕了,师傅!”
我很亲切地叫了一声师傅!
师傅带我去的那个晚上,并不是大年三十。我记得那晚还有一轮黄澄澄的月亮。大年三十晚上才能持法,师傅从来都没说过,是别人给胡诌的。“为甚非得等到过年呢?”师傅不像是要我回答的意思,我没吭声。南梁并不远,出村过了小河,一会儿工夫就到。这个地方一到夏秋,是我们每天沿着地埂、沟壑拔猪草的绝佳场所。一开始可能是因为熟悉,或者是因为跟着师傅,我稍有点紧张,却不是太怕。当爬到梁上,看见那些黑黝黝的坟岗,听着坟岗上的茅草和圪针枝条发出的冷飕飕的声音,我的头皮突然紧紧地抓了一下又一下。我就要见到那些……了吗?我连那个字都不敢想,生怕那个字带出一大串狰狞恐怖的面孔。师傅握了握我的手,我才知道我的手上全是滑腻腻的汗。在一块较大的平地上,师傅停住了。身前就是黑黝黝的坟丘。师傅拉着我坐下,我能看见村子里晚睡人家的灯光。月亮在白的灰的和黑灰的云朵里穿行。师傅不紧不慢抽了袋旱烟,一炷香插在身边的坟头。香的味道一会儿给小风送过来,一会儿又送到其他地方。那些地方很远很远,我看不见。有沙沙的声音。不是风吹茅草的那种窸窸窣窣的沙沙声,是很细微的有什么东西路过的那种沙沙声。毕竟是来了!我往紧靠了靠师傅,眼不由自主地给闭上了。
“喂!吓你一跳哇?”
“我是紫薯!”
“我是山头!”“核桃!”“雨点!”“风!我风啊!”……叽叽喳喳,全是一水的欢快的童声。我睁眼,眼前如旧,除了坟头,茅草,对面山梁的轮廓,眼前什么也没有。可是师傅很高兴地说:
“你个风!哪儿刮去来,风?”“夜晚上我还去村里来。”“我们都去村里来!”“有个人站在台子上,对着一根小杆杆说话。”“嗨,和我一样,他也叫紫薯。”师傅说,他叫支书,不是紫薯。“大豪姓石,大豪姓石吗?”“村里谁姓石呀?”师傅略作思考,说是那叫大好形势。“姐姐的人很不好吗?”“是啊!姐姐的人很不好吗?”师傅给逗乐了。师傅说,哪来姐姐的人,是阶、级、敌、人。“姐、姐、的、人是叫美平吗?”师傅说不是,可师傅不知道美平是谁。我说给师傅,美平是大队很漂亮的播音员。“哎呀!听不懂听不懂,你们人一站在台台上讲话就听不懂了。”“他们说的不是心里想的话吗?”“那个紫薯说话时,心里老念叨美平。”“还念叨赵书记。”“说的和想的不一样。”“说的听不懂,想的能听懂。”“人话连篇……”说话的工夫,内心的恐惧已轻了很多。只是我无论眼睁得多大,依然只听得见说话,看不见人。“你想看见我们不?”“你已经想了。我们知道你想了。”“我们不是鬼。”“我们是魂。”“世上本就没有鬼,你师傅知道的。”“你再想想,哦,你不怕了。”“看见了……”“看见了……”真的看见了!犹如拉开一道帷幕,舞台上慢慢亮,慢慢亮,光线柔媚,主角一个一个从暗处现身。月光从遥远的天际泄下来,映着他们的身子。他们的身子看起来是接近透明的,像是用雾或是玻璃做成,圆圆脑壳,眼睛又汪又亮,多少能看见些淡白颜色的衣衫。他们孩子一样淘气认真地看着我,观察着这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的人。“他说我们年龄和他差不多!”“他没说,他是想的。”“他可真会想!”因为长的穿的都一模一样,我分不清他们谁是紫薯,谁是核桃,山头,雨点和风。而且远远不止他们几个。在这块宽阔的平地上,簇拥着几十位一模一样的魂。我所有的心思他们都猜得明明白白,我就不敢想,又不能不想。
“我们玩点儿什么呀?”“骑狐!骑狐!”“对!骑狐!”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师傅却很明白。师傅说,先对对口。他们也说先对对口。师傅站起来,师傅的白府绸衫像那些魂的洁白的衣衫一样,小风吹着,衣襟飘起来,胡子也飘起来,若道若仙。师傅说:
三十亩地一头牛。众魂齐对:老婆娃娃热炕头。师傅说:故人俱鸡黍。众魂对:邀我至田家。然后陆续应对着: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场面轩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世上本没有鬼,说的人多了,人就成了鬼。……
天一句地一句,师傅与众魂应答着,边说边舞。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漾起淡淡的白雾。月下的云没有了,月色漫漫无际。紫薯,山头,核桃,雨点,风,其实我根本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一会儿在地面上游走,一会儿又在雾气里飘浮,一张张洋溢着朝气的脸,看起来姣美,梦幻,若隐若现。到后来,他们排成了一行长队,最前一个是骑在师傅身上的。那条长队摇摆着,缥缥缈缈,幽灵般飞向有月的夜空。
我清楚地看见,师傅已经幻化成一只白色的优美的狐……
随师傅回家的路上,我的心还是呯呯的跳腾不已。我说师傅我知道你的小纸人为什么会动了。我告诉师傅,那个叫风的魂,邀请我以后和他们一起玩去,他们有好多好玩的事情。我问师傅,魂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吧?“你觉得他们像?”师傅像是问我,却自言自语道:“世上哪儿有鬼……鬼都是人变的……”后来的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奇妙,也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有几个夜晚,他们,紫薯山头核桃雨点风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小如一粒黄豆,轻如一把空气,乘着麻麻夜色,我们一起骑在了一群蝙蝠身上,随着蝙蝠一个俯冲一个俯冲捉昆虫。那些我可爱的在地上玩耍的小伙伴们,此刻纷纷脱下鞋来,向蝙蝠不住地扔上来。这种游戏我也多次玩过,说是蝙蝠看见黑洞洞的鞋,就会往里钻。现在众魂,我,蝙蝠,地上的小伙伴,都成了无比疯狂的一伙,想想那曾是多么开心的日子。
那时候我还在学校念书,下学了,我们照例提上箩筐去柏叶沟、桃花沟和南梁上拔猪草。在南梁的乱坟岗上,所有的众魂的影子,我师傅的影子,全都活生生地展现在脑海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也许是不再新奇,也许是天气越来越冷,南梁的夜晚我去的越来越少。但我信守着我对师傅的承诺,把欢乐的秘密,把师傅在光棍弟兄家施法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
事情坏就坏在那一晚。两个要好的小伙伴说是晚上下了学看斗人去。那晚看到的现场,气氛怪异,一个空空的大房间,吊着一盏贼亮的灯泡,没生火炉,阴冷逼人。五六个大人,我认的有三胶泥的儿子灰胶泥和黑胶泥,还有光棍老大,都黑沉着脸。有一个人把腰弯得很低,他就是风和紫薯他们说的“姐姐的人。”斗人的人互相不说话,更不许那个被斗的人抬头看人。灰胶泥显然是个头,他向光棍老大使了个眼色,光棍老大问:
“你为什么破坏学大寨?说!”
那人没吭声。
“顽固到底!偷没偷过集体的东西?”
“没……”“你敢说一点儿也没偷过?你敢说你连一个萝卜也没偷过?你敢说你连一根茭圪榄也没拿过?说!老实交代!你敢说,一个萝卜,也没?一根茭圪榄,也没?”“偷过……”
光棍老大勃然大怒:“偷过还说是没偷,啊!偷过还说是没偷,啊!我日你祖宗个坏分子!”飞踹一脚,“我日你祖宗个坏分子!”又踹一脚,“继续交代,为甚说加拿大的莜面筋得擀不开,啊?为甚说支部书记不如块烂屎布,啊?为甚说三胶泥……胶牛叔是全村的恶霸,啊?我日死你祖宗个坏分子!”飞踹数脚。那人不躲也不动,光棍老大倒是把自己踹得趔趄起来。灰胶泥一把拨过光棍老大,提着豆索绳,从那人后脖颈三绕两绕绕了胳膊,把绳子慢慢吃紧,两手各拽一根绳头,单膝顶了那人的背,嗨一声,两只胳膊被外翻上提直抵后脑,长长的身躯弯成一只虾米。灰胶泥提过一条长凳,稍加示意,那人乖乖站上去,脖颈被人卡着,身子往下弯,往下弯……不大会儿工夫,那人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滴。然后……那人扑腾一身,跌下长凳。然后,他被提起来,放松,缓气,再捆,提上长凳,弯腰,再弯腰,面色变红,变紫,掉汗,扑腾……然后……循环……
这个过程,我居然发现,我没有产生一丝对阶级敌人的恨,相反,是挡也挡不住的怜悯,同情。挡也挡不住。我的思想一定出了问题。这太可怕了。我惶恐不安。他们看出来没有?太明显了!真的是太明显了!第二天没人揭发。第三第四天也没有。意外的是,有一天,我竟然被选作学生代表,在批判大会上,对那人作批判发言。台下的人密密麻麻。公社的赵书记在主席台上坐镇,目光威严。我挥着拳头,我声音尖细高亢,我无比激动。“你这个坏分子,就是一根腊月的葱,根枯叶烂不死心!”我说,“不过,你也就是一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说。我感到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了不起。我发现我师傅就在台下。我走下去,想靠近师傅,师傅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副不想看到我的意思。我走在大街上,兀自觉得人们的眼光充满疑惧。我盲无目的地在街上在任何一个僻静的地方走过来走过去。我想排泄什么却无法排泄,想确定什么也无法确定。风曾对我说,你是清澈的,我们就是真实的。可爱的紫薯、山头、核桃、雨点、风!我多想你们啊!那晚,我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赶到南梁。任我在那里孤独地等待了好久,南梁上也只剩了黑黝黝的坟头。茅草和圪针枝条在风中瑟缩着,声音比寒风还要凛冽。紫薯和风们就像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晚上是这样,几十天以后还是这样。我知道我失去了魂。我去找师傅,光棍老大恰巧也在,提着一瓶酒,一盒点心。光棍老大满脸喜悦,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光棍老大走了以后,我说师傅你的办法真灵,你看人家现在是大队的红人,而且还真的就娶下一个老婆。师傅脸色灰灰的,耷拉着眼皮,说他就此洗手,不再施什么鬼法,也不再带什么徒弟了。于是,我知道,我也失去了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