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元起初专心做木匠,后来学会了耍钱。教会他耍钱的人说耍钱来钱快。有时候确实是这样。对于赵三元,主要是因为耍钱见骨头。耍钱没鬼,不如白给。人只以为耍滑头。实际上是耍骨头。除了男人才能顶下来的大输大赢的刺激,还得有汉子才能顶上去的大仁大义的钢骨。输了能不能有些些不忍?不能。公家打撒能不能攀别人?不能。汉子。这才有人和你耍。男人一句话,跌倒不翻身。耍钱的时候,每次四肢百骸要经历多少回冷一阵热一阵血的潜流暗涌,不能言喻。男人成长中的体验总有一些是当作秘密对待的,不好分享。要多大的克制才能表现出应该的沉稳来。要识破多少圈套。要使出多少诡诈。耍钱的时候,赵三元就不得不成为好谋而成的将军,调动全部的精神预备一切变数。在赵三元看来,这是种高尚的素质。只能在耍钱中培养。
赵三元尝试思考更多。木活因此更加出色。他割桌子,把明榫改成暗榫,又加装上枨子,以致漂亮得让东家不敢用。跟各路好汉不动神色的切磋令他认为自己增长了许多向来所欠缺的手段,从此更加自信。很多做父亲的,没有把闺女的下半生托付给一个耍钱鬼的胆量。人对鬼有本能的敬畏而远。七十二行,庄户人为王。庄户人还是更信仰肚子。婚事蹉跎,赵三元却自信不减。做过将军的赵三元不免豪气干云。一次开赴耍钱之前,正赶我们村唱戏(唱戏时节耍钱,或者幽会,都是古风),赵三元站在我们村口对着人千万众说:“这村谁家闺女最袭人?给我号住!”算作奔赴赌场前的誓师。这慷慨是有目的的,目的就是拉弟。假如这次赵三元赢了很多钱,一定会给比他小十一岁的拉弟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可惜他输了个精光。输光了也要娶。拉弟在家是三闺女,父母本来看着多余。谁娶也是个娶。赵三元还有手艺。赵三元借了辆自行车,车把上绾了红头巾把拉弟推回自己家,盖头一掀就做了媳妇。有人觉得拉弟问给赵三元正好,也有人觉得圈了半天号了半天这么草率地把拉弟娶走,赵三元做得有点欠厚道。谁也没注意到的是,他俩早就好过了。和一个人好,是迟早的事。拉弟遇上了赵三元,是劫。就第一眼,赵三元看拉弟是能淹死人的一条河,拉弟看赵三元是能烧死人的一团火。这团火闭一只眼弹墨线的样子老进到拉弟的梦里头,只差嘴角一笑就能把拉弟烧化。这团火会说话。眉毛和挂着的刨渣说,耳朵和夹着的铅笔说,手和用着的斧头锯子说,浑身滚的腱子肉也在挤眉弄眼地说。说的都是撩骚的话。你敢吗。敢吗。拉弟被烧醒了。醒了还是烧。爱是一件和死相当的大事。拉弟觉得赵三元懂她,需要她,于是就决定要爱了。恋爱中的人总有天借给的胆子。趁春起水还没涨起来,赵三元领上拉弟滚芦苇荡。拉弟躺着看天,白云飘呀飘。雁群飞过,嘎,嘎。芦花白得不真实。赵三元饿坏了。使出揉豆腐搋糕的力气来。拉弟说袄湿了呀,赵三元说,不怕。拉弟说,我也不怕。拉弟在船上摇一阵,到天上飞一阵。后来回到地上,余下的晕也够够的。苦日子是熬过来的。有念想的日子也是熬过来的。赵三元熬胶老火了。拉弟熬饭干锅了。心里头却甜。拉弟的心叫老虎唅走了,翻山越岭老虎那个颠簸;拉弟的魂叫狗熊背走了,膀阔腰圆狗熊那个结实;唅走的心,背走的魂,都给了赵三元了。拉弟的好,赵三元吃不腻。
娶过拉弟,赵三元不怎么耍钱了。耍了几年也该毕业了。女人是耍钱的分水岭。耍钱耍到职业,不要家。赵三元放不下斧子,放不下拉弟。拉弟嫁过来,有时候幸福得想哭,总忍着。过日子图个甚?知凉温,共晨昏。过日子不容易。过得急齁齁,或者穷飕飕,人就会带上狗相。追腥逐臭,捕风捉影,把日子过的变了质。日子馊了,人也僵了。日子的那酥麻再不能让人颤着心迷乱。拉弟的日子还新鲜着。赵三元吃的饱,受的欢。使不完的劲。
男人们都看着拉弟好。赵三元又看着桃花好。要说桃花,也就好看。眉眼袭人不说,从肩膀头到脚后跟,身上该圆处没有一处不圆得正好。拉弟的好,是鲜葱嫩韭的好,让人看着就舒服。桃花的好,是媚狐野兔的好,叫人总想摸一把。拉弟的好看是风一样摇,桃花的好看是水一样流。拉弟不动就不动了,桃花不动了还在动。男人们看着拉弟和桃花都好。赵三元也是。荤的腥的都想吃。风和水都要要。
赵三元头一回到桃花家,正赶上桃花二狗两个吃饭。葱油面,荷包蛋,一碟拍黄瓜,一碟腌地蒌。安安静静。赵三元像迷路走进了个梦里头。手脚和舌头都不自如。把个沉身子挪到炕脚,斜着坐了,拿眼顺着水光油亮的枣木炕沿一溜看过去,正觑见桃花三两颗半透明的脚豆。忽然就口干舌燥。赵三元忙说我去抱颗瓜。西瓜抱回来,二狗已经不在。赵三元这才回过魂来,像放进骰盅里的色子,滴溜溜地伶俐,问东问西。桃花一笑,赵三元又瓷了。
桃花打小死了爹妈,跟着舅舅过。刚过十六岁,妗子再不想见,半口袋麦子把她问给大狗。娶过不年长,大狗得痨病死了。一口血一口血生硬吐死。二狗没媳妇,便搬了铺盖与嫂子桃花过在一处。那时候二狗已经得了矽肺病。只顶半个人。热心人知道二狗脓水不行,总想着帮忙雨润桃娇。桃花耐不得天旱。二狗不说桃花。这便宜暖炕的桃花是捡来的,要不是大狗死的及时,他手能往哪里放。自己虽有心舍命陪君子,力气又不济。田间炕头打里照外又全凭着桃花,二狗不过是应个顶门立户的名。二狗不说桃花。桃花不贪恋二狗,却顾家。谁挨近桃花,过后总要在农活上帮衬,把占走的便宜找回来。有谁来找桃花串门,二狗就出去在街上站着。人不知他心里怎么想,只见是笑。呼哧呼哧。像靠墙立了个风匣,有看不见的鬼在拉。
人都有个中年要过。有的人等不到早走了。等到的人却难免失措。人到老,老男人和老女人外人看来区别不大,是性别退化了。人幼时,小男孩和小女孩也区别不大,性别还没分开。从知道男女有别,还有几年从容日子过。赵三元站在中年推看晚年颓景,不胜恐慌。一辈子就这么交待呀?一棵树被伐倒,砍去枝,剥去皮,切成段,解成板,打成木器。树死了,木器活下来。木料在木匠手中,有的做成梁,躺一辈子;有的做成柱,挺一辈子;有的做成半升,满一时,空一辈子;有的做成槌敲,用一时,闲一辈子。各自活成各自的样子。柜有门子,桌有面子,一棵树做出来的都是近亲。一棵树能做成的木器有限。有的木匠会省料,多做出一样。赵三元想省出时间来多爱一个人。春天的理想是开出更多的花,花的理想是授更多的粉。赵三元的理想是多爱一个人。做成的木器能梦见自己还是树的时候。赵三元希望自己老了能梦见拉弟和桃花年轻的时候。
好日子过着过着就有了纰漏。人家抱着孩子,拉弟拖着影子。人在还没有把自己的日子过旧的时候,就需要把自己的步调、声气、笑容传下去给子女,到父母走不动了,子女还能以自己的名义把路继续走下去。一支香接一支香,一团火传一团火。要有光。这就是安全。云飘过,后面跟着小云。鸟飞过,后面跟着小鸟。小院的宁静清凉,如同怀人夜的月光,让拉弟不忍长对。
赵三元经常把魂带到桃花家。两边都吃,魂就犯迷糊。有时候他走得急,魂跟不上,人回了家,魂没回来。拉弟看见他失魂落魄。有时候他在家,打发魂头里先去了。拉弟看见他魂不守舍。赵三元找桃花,拉弟不是不知道。啃了骨头的狗,嘴里有膻腥。拉弟能说什么呢。对一件事、物、人有贪图,魂牵梦系,就带出狗相来了。魂魄合体时候,人是人。魂用坏了,人就显出狗相来。不用绳子就被牵走了。
拉弟能说什么呢。有时候太阳好好的,身上就发凉。拉弟知道,是心凉了。心怕凉。不然为什么藏那么深呢?骨血皮肉,抱着心,暖着心。不孤独,不凄凉。那时候忽然意识到村里人把子嗣叫做骨血的缘故,拉弟的心先就凉了几分。如今则更凉。是有人撕开了她的皮肉。和一个人好,有肌肤之亲,心就不再是独自的了。给对方留位置,让彼此能暖,也能伤。拉弟抱着一颗凉心坐在恐惧和悲哀里。人活一辈子,有什么呢。不过是欲望和恐惧交替着为心做主罢了。欲望充天斥地的时候,恐惧是睡着的。一旦欲望退潮,硬的恐惧就显出来。拉弟想到从前。在扁平虚胖时候的孤独。是赵三元带她走出黏稠的孤独。而现在一切又变了。拉弟当初说的和赵三元好,也许只是一句话,代表她害怕孤独?拉弟要疯了。不能想这些。明明不是。
一天和一天堆叠成的一年,本来该实实在在,拉弟却看见暗藏着腐坏的危险。木老了要朽。铁老了要锈。其实不是老。是因为不被用。铁再老就糠了。木头再老就糟了。没有燃烧的热情。非要点着,也再没焰。镜子里的拉弟有不动声色的恐惧和冷静。拉弟把蛋清涂在脸上。一点都不老。随手把蛋壳扔进灶坑,原指望它还晃几晃呢,不料不动,死样不动,在草木灰里了。生活总是有意外。赵三元在等一个时间和拉弟商量关于桃花。很多人做的时候不要脸,说的时候犯忌讳。赵三元有好汉的底子。明人肯定要做暗事。不过也说亮话。只等时机。说的太早,拉弟还没思谋,局势容易失控。说的太晚,拉弟有了定夺,形势不好挽回。拉弟和桃花,赵三元都要。
赵三元放出自己的惶急失乱来钓拉弟的反应。赵三元该做工做工,该串门串门,该打呼噜打呼噜,该抠脚丫抠脚丫。这道题难解,不妨让拉弟先做。赵三元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题是赵三元出的。出题人一般都有答案。不过要是这题出错了,答案就不一定了。有时候题错不错,还要看解题的人。赵三元了解拉弟。拉弟会理解赵三元。她需要一个理解的理由说服自己。等拉弟的拒绝、顺从、迎合等所有反应中多出来的那种东西不再飘忽,赵三元认为时机熟了。赵三元就和拉弟说。
一张桌子与另一张桌子,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何其不同而又极为相似。男人是桌腿,撑起来。女人是桌面,给人看。拉弟困惑了。赵三元要给拉弟支撑。赵三元把拉弟放倒在炕上。仿佛訇然而倒一棵树。之后解衣的欢畅如同剥树皮,爽利而有薄凉的清香。成型的料有温熟的木香,热渴得要尽快结构成器物被养起来。赵三元善用榫卯。赵三元把拉弟养到天上。白云一朵一朵飘。星星一个一个闪。拉弟伸手去紧紧地抓。大雁在笑。芦苇在笑。拉弟缩回手捂着胸。拉弟每一次都要回去从前。等拉弟回来,赵三元说。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自己的赝品。人都想活得好。活不好的是舍不得力苦。力气是奴才,走了还再来。赵三元不惜力苦。锅要碰碗。牙咬舌头。可是赵三元和拉弟没发生过龃龉。人好了,天嫉妒。赵三元家天贫地瘠,没有子嗣。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得想办法。常想着抱养一个。勉强姓赵,毕竟心隔肚皮。赵三元也是个赵三元,未必就没有子孙的命。桃花家是天残地缺。若是和桃花能养一个,不拘儿,女,都是赵三元的骨,血。赵三元的,就是拉弟的。不然这白了黑黑了白多会是个盼。
赵三元两千多块买了一辆拖拉机放在桃花院子里。算作记号。赵三元的意思是要让全村人知道。从此后桃花是赵三元一个人的了。木匠习惯做记号。立柱要写上左右。横档要分别上下。面板要标清里外。可往往,自己做的记号只有自己认可。桃花不见得有多稀罕拖拉机。拖拉机耩过的地和驴骡耩过的地有什么不同呢。拖拉机拉回来的庄稼和驴骡拉回来的庄稼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把拖拉机给了桃花,桃花要拖拉机又有什么用呢。别人也不见得多买账。赵三元放个拖拉机。有人就放把断了头的锹。有人就放把打了牙的镢。锹和镢都笑拖拉机。这算什么呢。赵三元先没和桃花说过。他等桃花悟。
等桃花问。等桃花说。桃花不问也不说。有天睡下了,二狗和桃花说,赵三元对你不赖。桃花说,我是你的女人。二狗说,也是赵三元的。桃花说,我养的是你这个家。二狗说,我得的啥病你知道吗?在村能得个这病吗?矿上工资高啊,我还能没积蓄吗?赵三元肯舍本钱,怕是冲着咱的养老钱来的。桃花说,世上便宜倒净是赵三元的了!二狗说,你要是怀上赵三元的仔就不这么说了。桃花说,下崽子也给你们家下狗崽子。你要走的头里,我就和小狗过。二狗说,小狗外后生,唉。桃花说,小狗外后生,唉。二狗说,你受苦了。桃花一笑,你也受一受?把二狗手拉过来。既然赵三元把桃花端到桌子上了,拉弟也不好没态度。拉弟称了五斤鸡蛋托赵三元给桃花送去。赵三元你不是借鸡下蛋么?你愿意。我同意。鸡呢?什么意思。赵三元能觉知这鸡蛋的分量。蜇到背地里抿了几口酒,先将脸寄了再往桃花家来。二狗不避。桃花不热。赵三元觉得没意思。正想借着酒把话往出掏,桃花说,你以后别来了。赵三元看看桃花,又看看二狗。肯定是喝上假酒了。头疼眼花。怎么就有雷劈了的感觉呢。赵三元说,桃花,你给我生个儿哇。二狗一笑,把赵三元领到街门口送出去,并请他把拖拉机开走。
拉弟想。人生。一副皮囊,外头安四肢五官,里头装七情六欲,这就是个人?桃花想。人生。人一辈子不生个二三,总是遗憾啊。赵三元也想人生。想不通。尤其当下这事,究里实情。拉弟想,要是人都是这么活,又何必你叫个三元我叫个拉弟呢?像树一样,这种叫杨树那种叫柳树,不行吗?一定是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有人在过不一样的生活。桃花想,三条腿的桌子墙角放,没了男人老天爷敢不叫我活了?一张桌面安一百条腿吧不是叫一张桌子?一定是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和别人过一样的人生吧。赵三元还是想不通。
赵三元想知道是哪把烂锹打败了他的拖拉机。赵三元说桃花你给我生个儿哇之后二狗那声笑,嗤的一声的笑,像一根燃烧在爆炸之后的导火索。赵三元认定鬼拉风匣的二狗参与做鬼。赵三元得先解另一道题。赵三元得知道是谁解了他的题。赵三元果然再没去桃花家。偶尔远远地看着街角的二狗。二狗是桃花的湿度计。
终于等住二狗出来站在街角。赵三元弯回指头切着掌心计时。打个眼岔绕过二狗,到桃花街门洞伸手往里摸门錵。见小狗正在院里,正在把一根胳膊粗的树棍砍成一头尖。旁边有块弥成一整片的帆布,准是要给野锅搭个凉棚。日你个桃花。木匠的营生不寻我。虽然捉奸没成,赵三元心里还是来了火。一步跨过家门槛,拿瓢从瓮里舀凉水喝。往常他一喝凉水,桃花就忙挡着,从温壶倒热水。一半倒得茶缸里给赵三元喝,一半倒得脸盆里自己洗。事后赵三元老嘴干。桃花怕他喝凉水肚疼。今赵三元像个牲灵咣咣往肚里灌凉水,没见桃花吱声。日你个桃花。你变心了。日你个小狗。小叔子撵断嫂嫂,不要脸。桃花也不作声,顾忙自己的,取了一把锹放到小狗跟前,又在院子里翻着找铁丝。桃花一颤一颤,赵三元下腹又升起一股凉水按不住的燥火来。赵三元对小狗说,以后你再不要来。赵三元没指望小狗多痛快地应承,也料不到会换出小狗怎样的好话。小狗应该是满脸不自在。要看看赵三元,再看看桃花。小狗好像没听见,不紧不慢砍那根树棍。赵三元又是一股火。起脚把小狗踹翻。小狗爬起来,还是没看赵三元。这次拿起铁锹来。赵三元先吓了一跳。又暗暗把脊背挺直。小狗,来呀。小狗慢慢挖要栽树棍的坑,给了赵三元个后背。赵三元要等的没等到。眼里被砸进一百个楔子。赵三元猫腰拿起斧子朝小狗头上砍了一下。日,疤,不入刃。桃花喊,赵三元你杀人呀。日死你个桃花。你还向着小狗。狗日的,还是单面斧子。手起手落又是一下。小狗晃了晃,慢慢往过扭身子。脸转过来了,眼珠没跟过来。两只手握着锹。日。赵三元当头又是一破。小狗并没有片成两半。向后倒下去,咚一声,像一截烂木头。赵三元看见桃花跑出街门去。小狗躺在点点血中间,扭成一株发了红花的老树。赵三元看见衣服上点点的血。赵三元也开了一树的花。赵三元摩摩斧刃。笨的。随手一扔。斧子笑得花枝乱颤。又看小狗,小狗抓着锹。怕锹跑掉。
拉弟看见赵三元进了家,脸皮一抖一抖,不知道下面埋伏着笑还是哭。赵三元脱去血衣,把拉弟一把掀翻,薅下裤带。拉弟疼。拉弟哭了。拉弟看见大片的白花,像丛丛白芦花。赵三元看见大片的红花,像朵朵红桃花。两套骡车争先往村外头走。赵三元被按在车底板上。谁用绳子画了个很厉害的符。横一道斜一道嵌进赵三元肉里。赵三元是好汉。不疼。另一套车上坐着桃花。抱着血葫芦小狗的桃花。赵三元的桃花。舌头不能动了。声音绕过嘴里的绳子吼,问,你说,谁好!烂渣渣的声音。尖得没调。像发锯。不好听。赵三元又吼,拉弟,看好门。担在车槽外的两只光脚跟着车一起晃。桃花那辆骡车走前去了。
路上只有骡子走出来踢踏踢踏的声音。拉车的是一匹老骡子。尾巴甩得无力。扫在赵三元脸上不很疼。只是臭得厉害。大牲口老了都这样。不知道公母了。反正是不会生。它又老了。走出的点像一架老座钟。要赶着把一辈子的时间全走完。走着走着却乱了。只管自己走。再长的路也是这种走法。当了大半辈子骡子。它有自己的活法。只有踢踏踢踏的声音。骡子走出来的。四面的空气压过来。踢踏踢踏一下一下紧在赵三元小肚子上。
这车是赵三元做的。赶车人坐的地方用的是好榆木。不弯不裂,不起毛倒刺。辕条是两根洋槐。用的人不懂木性。木匠做不好,用的人就养不好。车轱辘是车的两条罗圈腿。辕条是两只胳膊。受苦人胳膊比腿有用。用锹用镢头,用锯用斧头,都是胳膊。胳膊一定要有韧劲。车胳膊要断了,就不能替人背东西了。车不用了,要立起来。要喘口气,展展腰。赵三元胳膊麻了。
骡子蹄子扣在路上,一个一个白圈。后面的赶前面的。老也赶不上。后面的套前面的。老也套不上。多像世上的人。后头的追着前头的活。怎么也追不上。后头的仿着前头的活。却活成了两样。再后来的,或者风,或者别的,再经过这条路,以前所有的印记就都消失。车和骡子的影子在路上流。遇到凸起路面的尖石头影子就被划破。绕过石头又流回一处。影子流过蚂蚁,蚂蚁被冲得东倒西歪。这条路,蚂蚁、人、牲口都用,有时候水也过。人也说不清路是给人修的,还是给牲口用的。用的多用断了,接起来再用。人呢?谁捡起赵三元没走完的半辈子走下去?赵三元木匠了半辈子,住不上自己打的棺材。老骡子踢踏踢踏地走。眼睛只睁一半,也能把路走尽。牲口也比个赵三元强。骡子走成的一个一个白圈,都是给赵三元这半辈子画上句号的预演。会有一颗子弹,从赵三元头的一边进去。子弹就留在那,把血、脑浆和眼珠子替出来。没想清楚的问题继续想。没看明白的世道继续看。赵三元尿了。骡子拉着车和赵三元走。骡子和车是在做一件事。拉柴拉草拉石头,拉人,没有不同。做完了回家休息。车立起来。骡子把半闭的眼睛全闭上。站着睡觉。赵三元不一样。赵三元是去死。骡子把赵三元交给公家。公家把赵三元枪崩。拉弟把赵三元领回来埋掉。面目全非地躺在别的木匠做的走风漏气的薄皮棺材里。虽然那时候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可骡子车上的赵三元在想。
将死的人想的都是死的事。人总是想将来想得多。赵三元想好的都没用上。后来只坐了十年牢。
赵三元只坐了十年。小狗没死。替赵三元也捡回一条命。将死的时候,死是一件很轻的东西。比烟也轻。看不见,就散了。又不死了。死又成了很重的东西。死的是命。十年,还得再加上很多年。自己又把一辈子续起来过了。如果站在赵三元一生的外边看,赵三元把一辈子活成了担子的形状。这十年窄窄的像条扁担,挑着沉重的两头。
赵三元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就把小狗砍倒了。他记得斧子很笨。记得小狗躺成一棵开满桃花的树的模样。记得桃花跑出街门的踉跄。准是疯了。是因为桃花吗?赵三元已经要忘记桃花了。赵三元和拉弟是一张结构简单的桌子。桃花是桌子上的漆。先看到的是漆。先摸到的是漆。可看到的人,摸到的人,都说是桌子。谁也不会说那是漆。桃花谢了,拉弟端端正正坐在赵三元心里。
赵三元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难过。桃花的漆掉光了。小狗也消退了。小狗是赵三元对漆过敏起来的小包。小狗算什么呢。赵三元没吃亏。找生活还不如等生活。很多人忙忙碌碌一场。后来说还不如死了呢。人一忙就活成狗了。把人的生活丢了。跑多么快,都赢不过时间。赵三元却不同。十年以后,赵三元的日历和世人的日历是一样。而赵三元已经等了这个世界十年。赵三元跑赢了。这十年是奖励。赵三元用它想了拉弟。拉弟提出离婚,法院判了。
街门外放着拖拉机。还能看出是个拖拉机来。锈的不成样子了。顶铁卖也没人要了。正房西边的两间,柱子和檩条都睡过去了。屋顶折下来一角盖着它们。赵三元砸开门锁。躺柜上有拉弟梳头时照的挂镜。里间门上挂着拉弟绣的鸳鸯。
赵三元摆了湿布,把屋里浮土落尘仔细擦掉。想起拉弟拿鸡毛掸子掸挂镜时候的那个探,想起拉弟跪在炕上拿笤帚疙瘩扫浮尘的时候的那个绷,想起拉弟坐小床上灶下烧火时从领口望进去的抢眼的那个白。赵三元看院子里。房檐下站着浇花畦的拉弟。茅道上站着紧裤子的拉弟。喂鸡的拉弟。撮炭的拉弟。满院全是笑吟吟的拉弟。
赵三元脱下一只鞋来往天上扔。掉下来鞋尖朝南。不算。头一回不算。再扔。鞋尖朝北。不算。朝北不算。鞋底朝上了。日,再扔。再扔。终于朝西了。这次算。这次准。赵三元已经打听下拉弟在哪。拉弟是赵三元的拉弟。赵三元回来了。赵三元要把拉弟叫回来。下午赵三元雇了辆汽车等到拉弟。司机收了赵三元两张红一百。就把车牌摘了。拉弟还是鲜葱嫩韭。看见拉弟的时候,赵三元发现自己饿了十年。
拉弟说什么。赵三元不听。赵三元仔细地看着拉弟。拉弟说。拉弟说。赵三元一句也没听。赵三元看着拉弟。自己像一块木头不动。拉弟把最后几句话高声说完。赵三元还是没听。拉弟伸手开车门。赵三元把拉弟拽回来,一只手卡住拉弟的脖子。有看不见的海绵把拉弟的呼吸一下吸去一半。拉弟哭了。赵三元静静看着拉弟。用那只卡脖子的手帮拉弟在座位上坐好。拉弟哭出一条河。赵三元撩起拉弟的头发。看着拉弟。赵三元帮拉弟把口红擦掉。赵三元看着河里挣扎的像条鱼的拉弟。拉弟不穿高跟鞋。赵三元帮拉弟把高跟鞋脱下来。赵三元握着拉弟的脚。像握着一把提琴。拉弟松弛的生活被赵三元弄断了弦。身体抖起来。
赵三元把车指到芦苇荡。他俩的花园。车走了。拉弟瘫了。站不起来。河荒得像个笑话。芦苇丛再藏不住人。芦苇稀稀疏疏地举着手,像是被敌人包围了。一群香蒲拿着武器。赵三元拖着拉弟往芦苇丛走。草根的水亮汪汪的。咕叽咕叽。水先湿了拉弟的脚。又湿了拉弟的裙子。湿裙子裹在拉弟身上。拉弟哭哑了。拉弟抖得越厉害了。
拉弟浑身湿漉漉的,仰天大口喘息。赵三元站在泥水里。看着拉弟。天慢慢黑下来。
拉弟给赵三元磕头。
静悄悄的。
拉弟坐在泥水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
赵三元把拉弟扛回家。赵三元把拉弟掼在炕上。拉弟怔怔的。哪也不动。什么也不看。赵三元掐拉弟的人中。拉弟不动。赵三元打拉弟的脸。拉弟脸红了。赵三元笑了,头一回你就这么红。赵三元脱拉弟的裙子。湿湿的。赵三元脱拉弟的内衣。湿湿的。拉弟不动。赵三元把拉弟铺在炕上,正着,反着,用力地杵。赵三元说,不如胶皮。赵三元说,我让你看好门。赵三元说,我不在受用了谁。赵三元说,落下的,慢慢补。赵三元累了。炕上头发一绺一绺。是拉弟的。拉弟赤身坐在炕上。腿上有血。不大一片。烛焰一跳一跳。拉弟身子不动。眼珠也不动。
赵三元从里间搬出一箱方便面。赵三元煮方便面吃。自己用筷子。用勺子喂拉弟。拉弟不动。汤从拉弟的下巴,脖子,乳房,小腹,瀑布一样泻下来,在腿中间积成亮汪汪的一潭。蜷曲的面也掉下来。掉成花蕊。拉弟不动。赵三元说,也好。
赵三元找了许多木头。赵三元把院门锁了。赵三元把家门锁了。赵三元把一根一根木头,一块一块木头,往窗户上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