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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送黄昏

时间:2024-06-23    来源:馨文居    作者:邹贤中  阅读:

  那朵花,终究没有熬过秋日雨后的黄昏。

  秋天来了,一阵一阵萧瑟的秋风打着旋儿,在湘南的农村上空盘桓着,它们瞅一个猛子,冷不丁地钻到人的衣领里,让人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此时的湘南早已过了五月人倍忙的时节,而寒冷的冬日尚未来临,刚刚喜获丰收的人们,心中也有了暂时衣食无忧的小幸福。这时的农人,有了充裕的时间,正是搞建设的大好时机。他们腾出手脚来,从事房屋检修、砌房子等建设工作。

  早上,父亲早早地起了床,他得去打零工——帮王家庄的坠伢子建房子。湘南农村,经济欠发达,孩子们上学较晚,已经六岁的我还没上幼儿园。我也早早地起了床,我得跟随着父亲。在缺衣少食的九十年代,大人外出走亲戚,或者去别人家帮忙做事,大多带着尚未上学的孩子。嘴上的理由是孩子好玩,不肯呆在家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孩子只是来蹭一口饭吃,填饱没有油水的肚子。于是,大家约定俗成地一笑置之。

  我如一条不离不弃的小尾巴,紧紧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门的时候,父亲目不斜视,甩开了大步子前行,我用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秋日的早晨,晨露微微。我瞥了一眼院落,那一丛绿油油的美人蕉已经过了最佳的花期。那鲜红如血、淡黄如金的花朵在秋风晨露的抚摸下,已经散落一地,只有一朵花仍然傲立在枝头,那是一朵红色的美人蕉,显得格外孤单,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这一耽搁,父亲已经走远,我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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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庄与我们塘冲相距不远,也就五六里路的距离吧。王家庄没有外姓,都姓王。准备建设新房的坠伢子有兄弟四人,姐妹三人,实为旺族。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父母强盛的繁殖力,如无心插下的柳枝,不经意间,就枝繁叶茂了。虽然说三个姐妹已经出嫁,但是四个兄弟又各自成家,开枝散叶,一个大家庭足有十八人之多。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造的六间土坯房根本不够住,这是他们急着建房子的原因。

  建房是农村的大事,往往需要全家人穷一辈子的力量才能完成,被称之为千年大计。言之为千年大计,确实有托大之嫌,然而,打理好的土坯房住上百年没问题却是实情。时至今日,也有不少老屋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因为农村物质本身匮乏,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建房子的。建房子,往往会让一个家倾其所有,最后还背负一身沉重的债务。

  坠伢子家建房子已经是势在必行,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十八口之家,六间房子的拥挤可想而知。拥挤尚可忍耐,生活上的不便让任何一个有尊严的男子都不愿意如此迁就。

  与之相对应的是坠伢子的叔父——义叔,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当年,义叔的父亲——也就是坠伢子的爷爷,为义叔与坠伢子的父亲各自建造了六间房子。兄弟俩各自的六间房子只隔了一条三尺宽的巷子,十二间房子并列在一起,庞然大物般引人注目,成为王家庄当年的最大新闻,也成为王家庄的一大景观。然而,岁月有自己的主意和走向,它并不以人类的意志而转移。坠伢子的父亲生了七个儿女,而义叔却只有一个女儿,连一个带把的儿子都没留下。两栋房子之间,就有了鲜明的对比,一家热闹非凡,另一家门可罗雀。

  我们到坠伢子家时,已经来了不少做事的师傅。建房子是一项大工程,而农村农事繁忙,又怕雨期来临,大多是挂图作战、倒排工期,这就少不了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与之对应的是一些孩子们,他们与我一样,是来蹭饭的。

  吃完早饭,乡亲们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日是树立大门的日子。农村的住房,正中间的一间往往是堂屋,也就是摆放祖宗灵位的地方。而建房子在完成前期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树大门,大门树好后,才开始垒墙。

  吃罢早饭后,大人们开始忙活,我和一群孩子如无人约束的羊群在村庄里撒欢。这时候,对我们来说,只有玩才是最好的。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才会回屋。突然,坠伢子家的工地上响起了一阵鞭炮声,鞭炮声吸引了我们的眼球。我们将目光投向鞭炮声处,只见一挂一千响的大地红鞭炮正在炸响,鞭炮的碎屑四处飞溅,烟尘弥漫着。一千响结束,一声高阔的声音响彻村庄上空:“树大梁了——上梁大吉啊。”

  喊话的是当家师傅。在湘南农村,不管老人去世的白事还是建房子这样的喜事以及结婚这样的红事,都需要请一个德艺双馨、德高望重的人当家,称之为“当家师傅”。伴随着话刚落音,坠伢子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捆绑了翅膀和双腿的大红冠公鸡递给了师傅,师傅左手接过鸡,右手接过坠伢子另一个兄弟递来的菜刀,开始杀鸡祭奠。鸡闭目待死。一道血飙了出来。公鸡伤到了喉咙,发出不连贯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师傅把鸡丢在地上,公鸡蹬了几下腿,不情愿地死了。

  “上梁大吉——”

  “坠伢子,我跟你没完……”就在这时,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跑了过来——是义叔,坠伢子的亲叔叔。

  年少的我隐约地感到有事发生。果不其然,坠伢子脸色变了:“快,拦住他。”

  老人蹒跚着奔过来:“谁也不准动工,坠伢子你这个畜牲,你骗我一个老人,你不得好死,你家建房子,建一次,倒一次。住多少人,死多少人……”

  这些话把在场的人惊得瞠目结舌。在湘南的农村,是非常讲究吉利的。特别是建房子或者老人出殡,是特别注意的,大家会请地仙看一个良辰吉日。无论是做事的师傅,还是前来道贺的亲戚,都会跟主人讲吉利话。如果不经意讲了不吉利的话,容易一语成谶——主人是非常讨厌的。

  在湘南的农村,就是双方有极大的意见,都不愿意在这一天去倒腾。除非是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而义叔可是坠伢子的亲叔叔呀。

  义叔还是被拦了下来。坠伢子四兄弟把他拦住了。前来做事的师傅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义叔如一条秋后的蚂蚱蹦腾着。在湘南农村,人最怕的是烂人,这种人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就像一块烂泥一样瘫软在你家里,又像一块粘皮胶,黏上了就不脱身。此时的义叔就像一块烂泥,直接往工地上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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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坠伢子气急败坏。愣了片刻的师傅们连忙上前劝解:“义叔啊,您老这是何必呢?今日可是上梁的大喜日子啊!”

  “坠伢子他们不是个东西,欺负我没有儿子,妄想霸占我的宅基地,我怎能同意?”义叔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做事的都是周边村庄的人,大家对这块地的纠纷争执还是明白的。现在,义叔的六间房子只剩下了一间,那是义叔的卧室。其他五间房子已经成了坠伢子家的地盘。坠伢子兄弟多,在原有的地基上自然是无法建房子的——在没有可以加层的红砖房时,在原有的地基上建房子毫无意义。在还没有钢筋混凝土红砖房的那个年代,原有的地基再建房子根本不够住。而再去开辟一块新的地基,又千难万难。

  最终,坠伢子兄弟还是把义叔弄走了——不管烂泥有多烂,坠伢子四兄弟一个个都是牛高马大的壮年,他们各自抬着义叔一只手脚。义叔如趴在地上的一只蛤蟆。他叫骂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传来。

  坠伢子四兄弟把义叔扔在义叔最后的一间房子里,然后就回来了。

  当家师傅就问:“还开工不?”他明白,今天这么一闹,什么吉利都没了。他是当家师傅,有必要提醒坠伢子。他有这个责任。

  坠伢子兄弟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坠伢子沉默片刻,咬着牙说:“动工!”

  工地终于动工了。

  热闹没得看了。我和一群孩子们又跑开了。在村庄里,还有很多老弱妇女并没有参与坠伢子建新房的事情,这一闹,自然如一颗重磅炸弹,迅速波及整个村庄。大家把这一切当做乏味生活的佐料说笑。在不断地述说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原来,坠伢子他们在房子不够住的时候,在开辟新地基又千难万难的情况下,他们想到亲叔叔没有儿子,于是将眼光瞄向了义叔的六间房子。可是在贫穷的农村,别说是一块宅基地,就是山界、地界、田界、土界的一棵不好确认到底是谁家的树,大家都可以争得死去活来,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乃至付出性命。一块宅基地的宝贵就可想而知了。义叔虽然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嫁出去了。可他还是不愿意。

  坠伢子拿出时间和耐心以及花言巧语,表示过继给义叔当儿子,保证对义叔生养死葬。义叔心动了,毕竟是亲侄儿,有血缘关系。当义叔同意这个方案时,却根本没有任何仪式,连一个公证人都没有,他相信了亲情。有好心人提醒他,这事情做不得。可他被坠伢子花言巧语迷惑住了。

  义叔同意之后,坠伢子在短时间内确实负责义叔的“生养”了,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着,他们兄弟的四个女人也是如此,一个个对义叔很客气,当公公一样对待。坠伢子加紧了房屋的拆除工作,除了一间偏房,义叔其他五间房子都被拆得一干二净。

  问题出在房子拆完之后。坠伢子一家对义叔的态度直线下降,开始对义叔指手画脚,横眉冷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义叔果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矛盾自此产生,最后越来越深,义叔自然不愿意,放出狠话,等你们上梁,我跟你们玩命。

  中午时分来临了,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凳子上,准备吃午饭。消失了小半天的义叔又出现了。他左手提着一个农药瓶子,右手叉腰,愤怒地控诉坠伢子的豺狼之心,将他当年没儿子,把坠伢子当亲生儿子抚育的过程喋喋不休地讲了出来。在这个述说中,我们得知,当年坠伢子由于兄弟多,根本吃不饱,而义叔只有一个女儿,口粮自然有余,这中间不知道救济了坠伢子一家多少次。

  坠伢子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打义叔:“各位师傅都看着了,这个老东西今天一而三再而三阻止我施工。上午的时候,我已经容忍了。请大家不要插手,谁插手,就是跟我过不去。”他说着,跳将起来,一把扯住义叔的衣领,拳头如雨点般对着义叔的头部、胸口砸下来。

  正准备就餐的人群哄地散开,留下一块空地来。

  义叔拼命反抗,却终于不是对手。坠伢子的兄弟们见状,还一个个摩拳擦掌齐上阵。一场因为财产的矛盾,让亲情荡然无存。在义叔悲伤的控诉中,我们知道了事情的完整始末。坠伢子兄弟四人的拳打脚踢如一块遮羞布将巧取豪夺变成了正义之举。

  岁月绵长,大浪淘沙般,将昔年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就算还有点恩情,还有点记忆,却因为彼此的争执将恩情消磨殆尽。恩情在岁月的风化中不断减少,争执和眼前的利益却日趋成长,此消彼长,亲情自然消磨殆尽。

  义叔嚎叫着:“有种你们打死我,我不会让你们霸占我的宅基地的。”

  义叔没读过多少书,他不管王朝如何变幻,不管历史大势,他只知道,眼前的宅基地是自己看得到的,是自己实实在在的利益。而坠伢子这个读过初中的人也知道,国界是如何勘定的,家也是如此,一旦你拿到手了,就永久是你的了——拳头和武力才是硬道理,才是人间的通行证。在生存面前,亲情自然是蚂蚁,得为生存让道。

  也有人气不过,坠伢子欺骗义叔的宅基地大家心中是有数的,何况才把人家的房子推倒,就马上变了脸色,也太欺负人了。何况,四个大男人下死手,把自己的亲叔叔往死里揍,非好汉所为。可是他们才一动,就被人拉住:“这是人家的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再说了,坠伢子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坠伢子是混混,早些年就混迹社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严打,他跑了。直到风声散了,他才回到家乡,开始娶妻生子。这些经历让他有一种传奇感,他就凭着这个传奇在村里横行霸道,几乎无人敢惹。这人一叹,只得收敛了侠义之心。

  渐渐地,义叔的声音低了。有人发现了不对劲,这才开始劝说:“坠伢子,你们可别打死人了!”

  拳脚停了,义叔被揍个半死,被坠伢子兄弟如野狗般扔了出去。

  义叔已经外嫁的女儿带着男人来找过几次,终于是抵不住坠伢子一个大家族,最后黯然收场。在山高皇帝远的野蛮之地,很多事情最终是拳头说了算,义叔的宅基地,被坠伢子一家巧取豪夺,收入囊中。

  坠伢子的心真大,那天下午又开了工。

  天公不作美。在将要收工的时分,天空下起了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吃完晚饭,我跟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到了家门口,走进院子,我又看了看那朵美人蕉花。一场秋雨的袭击,早上还傲然挺立的花朵落在地上,被风吹到了泥泞之中,与母体彻底告别了。

  二零一九的金秋,我随大鹏新区作协一行二十余人前往韶关采风,在韶关市作协的作家们带领下参观了余靖纪念馆,那传为天下美谈的“三尺墙”故事又穿越千年的风传递到了我的面前:千里传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一切让我又想起了尘封的往事,坠伢子当年夺来的宅基地建起的房子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也仅仅住了十年之久,他们一大家子随着打工潮的兴起,举家来到广东生活,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如迁徙的候鸟回去住那么一下子,庞大的房子失去了人间烟火的照料,几乎成了野狗和老鼠的天堂,很快就因为漏水失修而垂垂老矣,最终彻底败落。听说他们赚到了一些钱,选择在广东安身立命,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他们在广东过得并不好,只是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家让他们没有回来罢了。村人说,他们亏了良心,遭了报应。打工让曾经熟悉的人散落天涯,再无联系。他们过得怎么样,我也不得而知。那闹出过巨大新闻的房子就这样没了。什么千年大计,什么百年之事,也就十年光景,转眼之间就成为过眼烟云。

  从余靖纪念馆出来的时候,天际秋云微卷,我又想起了曾经看到的《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一书所说:植物在受到昆虫或动物啃食的时候,都会启动自身防御机制,快速分泌化学防御物质,降低适口口感,并向四周挥发报警物质,提醒它们的同伴。

  我想,植物受到动物啃食,都会向四周植物邻居用化学物质通风报信,从而一起增加防御物质,改变适口口感,让植食性动物知难而退。那当年的巧取豪夺,竟无一人出面阻止。人情冷暖,如雨送黄昏,将花击落——真是冷漠到了极致。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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