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肯定是大晴天。斑鸠咕咕叫得野地里多了好多大树,远处近处东唱西和。飔飔的风,轻轻的一把一把抹到人的脸上,只有老妈子在世的时候有过这样舒服。到处弥漫着一种气息,煎鱼?蒸糕?炒花生?杏子花开?桑葚熟了?稻子扬花?这叫人咽口水的久久不息的气味,活了七十岁也没尝过的品不够的味道。日头升到东山顶了,乒铃乓啷闪闪烁烁地照了过来,一下子就在人头上身上抹了一层灼热。今日天大晴,阳光充满了铁锈气味。蚂蚁在叫,从没听见过的蚂蚁叽叽地叫。
“伢佬哇,莫去吃蚂蚁啊,吃不得嘎。”
孙子刚刚学会走路。爬几步,站起来,走几脚,跌倒,又爬。跌疼了也不哭。听得出这伢崽好足个劲头,有种啊!要能再得几个孙子就好了,哪怕再多得一个也好,这样代代单传叫人死难闭眼。来到此地,九代单传,不发人也不绝,莫非都是天意?他把一根带子系在孙子的腰上,一手拄拐棍,一手像牵小狗一样扯着那带子,在家门前场地上,一个跌跌爬爬,一个拄拄走走。
“妈妈,妈妈。”伢佬欢快地叫起来。
“哞——”那头牛也叫着,匆匆忙忙蹄敲门槛,钻到牛栏里去。
女人解去伢佬身上的带子,搂在怀里,“吧唧,吧唧。”死劲亲那尿泥涂抹的脸蛋。
“爹爹,你进屋。”
她是本地女,自进这家门几年,按娘家叫父亲的习惯喊瞎眼公公叫“大”,和婆家叫父亲喊“爷”的习惯不合,顺着老公的口有时叫“爷”,常常为难。自从生下这个崽后,好了,她就顺着孙子叫祖父的口语,喊瞎眼公公“爹爹”了。
瞎子老爹爹拄着拐棍,站在场地中,仰首向天。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听得清清楚楚啊,乒铃乓啷,今日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从好深好深的洞里传过来的……”
转风向了,好像从来没有吹过的西南风,一条条七色的绸缎向人身缠来,花花绿绿的风,寻伴的乌鸦也叫得血一样鲜艳,没有回音,只是掠过一道道红光。又有一丝丝紫绛的叫声绞成了一团。忽然有了满地搬窝的蝼蚁,有几只蝼蚁顺着原本系孙子的带子爬到了他的手上,搔得他满身直打鸡皮皱。于是,幻视转到了洁白的蚁卵,温温地扰着他的眼睛。儿时,曾经用尿做成一条河,想阻止那汹涌的大军。现在他似乎看到了遍地萤火虫般的晶莹,地在微微地颤动。老了,站久了,脚在微微地颤抖?从没感觉过这样的满地里雕龙画凤。他感到日头不再上升,在抹着山尖子移动,斑斓的天上,怕是布了许多金色的田塍,田塍洒满了一汪汪飘动的水。
“爷,吃饭了。”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得不中用了,儿子回来都没有听到。瞎老爹爹回到屋里,摸到桌边坐下,儿媳把饭端到了他面前,儿子给他夹了菜。
“今日,我心里慌。”女人忙里偷闲,对丈夫说。丈夫在喝酒,不做声,这就是说,她可以继续说下去。几年来,她很艰难地学习这家的语言,也算够聪明,简单对话现在没障碍了。
“我们的牛,今日,不吃草,死命,喝水。”
丈夫仍在喝酒。
“溪边,我日日,洗衣裳,大青石,今日,斜,站不住人,我弯腰擦衣裳,跌到水。”
“你嚼病话,”丈夫说,“跌到水里?衣裳还是干的?你又没换。”
“溪水,热,怪,衣裳,出水,干。”
“是我早上捉的鱼么?”见女人端上了最后一道菜,红烧鱼,他也记起了怪,说,“鱼自己跳到岸上来。还有好多。”
“这鱼香得怪。”瞎老爹爹说。
“这个鱼怎么弄得这样香?”丈夫对女人似问似说,神色茫然。女人死死地盯着他,她在洗耳恭听呢。
今早,他去溪里捉鱼,很快摸到了一条塘角鱼,他很快活,那鱼也很快活,是很快活的样子。又捉起一条,拿出水面一看,怎么是这个颜色啊,金光闪闪,真是叫人眼睛生疼,骇得他烫到手样把它扔回水里,慌忙爬上了岸。他回头看那溪里,金鱼梭子样跃出水面,水上像炸了一个雷。接着,一条接一条放光的鱼跳到了岸上。他怕了,慌忙带了那条塘角鱼回家。他一直心里恍惚是什么鬼,是福是祸?他不敢告诉爷,也不想对女人讲。
伢佬“哇哇”叫起来,他自己翻滚摇晃把小竹床撼得秋千似的。女人急急去将他抱起,坐回桌边,细心地挑起一块鱼,要喂他。
“不要拿鱼给他吃!”丈夫制止她说。
“刚才我看到天上现出九颗星。”瞎老爹爹说,“一团,九颗。”
“你也嚼病话。”他说看见了?儿子喝了口酒,用筷子夹了夹鱼,想想,索性端到一边去。
“我搬家吧。我们搬回老家去吧。”瞎老爹爹磨盘样的眼随着在屋内走动的儿子。
“你讲过几多回,我们老家在哪里你又讲不清,远天远地的,你现今瞎眯瞎眼,走到哪里找?”
“门前这眼井,你们说打不到水,不晓得怎么塞了,那就是锈了,龙脉走了。我们也就该回老家啊。”
“井,生锈,什么的呢?”女人弄不清头脑。
“我们家太祖公,寒士出身,做到朝里宰相,带连得三代都外出做官。”瞎老爹爹神情幽怨地说,“男人们都走了,一个村盘子,一千多人尽是女人、伢哩妹子,女人们在家里守着一栋栋高梁大屋,都盼着在外做官的男人回家来。一个路过的地仙给她们出主意说,要你们的男人都归来容易得很,给我三千两银子,我有法子叫他们三年之内通通回家。女人们啊,三千银子?三万也只当汗毛一根啊!地仙得了银子,绕着村盘子转了几圈,左看看,右看看,下了九坨白石灰点,叫她们每坨地方打一口井,三尺阔三丈深。女人们请来佣工,不几日就把井打齐了。”
女人呆呆地盯着瞎眼爹爹,她听不太懂啊。男人也呆呆地盯着瞎眼爹爹,他是闻所未闻啊。伢佬在女人怀里挣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桌上的饭菜,推动了盘和碗,把酒杯撞倒了,酒在桌面上横流。
“不到一年功夫,男人们开始一个个倒了官运,三年之内一个不留地回到老家来了。男人们很快就发现了那九口蹊跷的井,内中有晓得风水的,跌脚大哭。那是什么井?是钉在龙脉上的九管钉,钉死了脉气,如何不倒官运!赶紧把井填了。”
儿子感到毛骨悚然。
“不填还好,做不得官,有个富足日子也能过得自在。填了,钉上加塞,脉气死到不能自保。官场的仇家反扑,皇上派兵来灭族。杀!烧!几大一个村盘子,一夜之间,片瓦不剩,寸草不留。只有我爹爹,那天外出会朋友去了,得了讯息逃得快,漂洋过海在此地落脚。九代人了,九九归宗啊!走吧,我们回老家吧!”
“老家在哪里?”
“我认得,我带你们去。”
“你认得?你什么时候去过?你,一个瞎子!怎么认?”
“正是。光子认不得,瞎子认得。我们太祖爹爹有言在先,后代中只有瞎子能认得回归之路。这就是我啊!我嗅得到,听得到,我踩得到那声气,你们光子不行。”
“尽嚼些鬼话。”儿子又喝了杯酒,扒下一碗饭,抹一把嘴,扛了铁锹下地去。
日头把地气一团团吸起,带着泥土味的热气一蓬蓬扑到人的脸上。热气带起泥尘打起一个个旋风,从这口田里旋到那口田里。
呜~噢,呜~噢……
哪里来的古怪的声气?先是小小的,像十里外狗的哭叫,慢慢大得能听真切,喘息着停一下,又从头开始。爷说他听到一个声气,从老深老深的洞子里传来?
耕好了的地都旷了三天,翻起的泥土像水波一样闪着一道道白光。把这几块没耕到的地角翻完,就该耙田下种了。那年,不晓得什么鬼,一夜之间,爷的眼瞎了。此后,就由他作这几盘田,他才十八岁啊。瞎眼爷只在家里计算着节气,指点着他耕田、育种、施肥、收割。
他伸直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炽热的日光把土块晒得劈啪作响。地中间那里正在冒着烟,老天爷,日头硬是把干叶枯枝烧着了。他走过去,铲起一锹土把那股烟掩起来。这么一掩,盖住了一歇歇,顷刻功夫烟子冒得越发大了。
“今日当真是碰到忌鬼呢!”
他嗅到一股古怪的气味,那决不是烧枯草的味道。十里外的狗哭变成了滚滚的雷声,很远很远地传过来,隆隆不绝。晴空万里无云,雷从何来?天堂里十万车骑从天顶上碾过去,天兵天将过渡,天河的浪拍得人间也能听见?地狱里雨夹着雪,北风呼啸大鬼嚎小鬼叫,牛头马面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从冒烟处又去扒开那堆刚才掩盖上去的土,哪里有什么败叶枯草,生黄的臭烟正在一团团从地底下冒出来!
不得了!快跑!
地面像船板一样让人踩得软绵绵的,脚好像没长在自己身上。回家的路怎么那样远那样长。“哞哞”的牛叫就在耳朵边啊。他扔掉了手里提着的铁锹,那家伙咣当咣当咬着脚后跟,跟着跑了好长一段路。一道田塍绊得他跌了一跤,及时扭过头看,没有铁锹,倒是横刮过一个旋风。那股烟已经冒得很高了。
瞎子爹爹正在门口挥舞双手,口里像狼一样“呜,呜——”叫着。屋边的几棵树上像挂满了铃铛样发着铮铮的响声。他大喊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屋里的女人原以为瞎老爹爹发神经,听到丈夫毛骨悚然的喊声,急急忙忙跑了出门,疯男人一掌把她推开,一边口里喊“背起伢佬!背起伢佬……”一边冲进屋里。
他把儿子抱出门,塞进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怀里,又立即背起了瞎子老爹爹,喊他的女人:“快往西头大路跑!”
“不要管我!你快带伢佬跑!”瞎老爹爹捶着儿子的背。
他把爷放下,转身去拉女人。女人还在原地弯着腰驮着儿子,结背篼带子,手像木头一样死命里发抖,怎么也结不好那带子。伢佬趴在她背上“格格格”笑个不停。男人赶过来,帮她把带子系好。
“天啊,”女人哭腔说,“出什事?什事呀!”
“不得了啦,鳌鱼翻身了,龙要起身了!”拉着女人跑到瞎老爹爹身边,重新背起他。
一家人爬起跌倒,跑得胸膨气胀。
“哞~哞……”
牛哇,牛!一家人这才想起它了。它原来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女人揪住了牛绳,男人把瞎子老爹爹抱到牛背上,一手扶着,一手接过牛绳,用绳头打了一下牛屁股赶起走。
轰隆轰隆的响声越来越叫得凶,黄烟滚滚,渐渐变得黑了,夹杂着点点火星子,冒到了半天里,遮起了后头一片山。嗅着怪辣刺鼻的风,左一下,右一下拍着人的背。从天上突然栽到地上的乌鸦,“呱呱”惨叫。
“龙要升天了,地要塌了!”笑一阵子、哭一阵子,“我的儿快些走哇,快些走。”
女人背上的伢佬,此时不哭了,瞪着乌亮的眼东张西望地看。这是什么玩法啊?女人和孩子落后了一段。男人返身去拉她,连扶带拖,追上了小跑的牛。
“我的儿,”趴在牛背上的瞎老爹爹说,“你答应爷一件事。”“你说哟,我在听。”
“如果在你有生之年,没有回归老家,待你的儿子长到十八岁,你就要把你的眼睛刺瞎。”
“做什么?!”
“这是代代相传,你莫紧问。你答应我!”
“……”
黑烟遮满了天。日光不见,乌天黑地。刺鼻的气息呛得人直想呕吐。隆隆声响得吓人。有好多好多灰屑从天上落下来,落了他们一身。他们跑到了溪边,溪里的水陡然涨起了,成了一条河,一条滚烫的河,水在翻滚,水汽蒸腾,哗哗直响。好多鱼挺着白肚皮,在蒸腾的水汽中翻上翻下。
“你答应我,快些答应我。我还有话。”
“我答应,做得到。”
“归途中,遇到灾祸,要将瞎子祭天。”瞎老爹爹从牛背上滚了下来,“好,我的儿!快些把我推到溪里去,祭天!”
“你嚼病话。爷,快脚走啊,牛跑了!”
“推我到溪里去哟!不祭天,一家人都不得脱身啊!”
“要祭,把伢佬丢下去!”
“啊~”女人一声惨叫,反手向后备护着孩子,跪在丈夫面前,“我下去,我下去~”
“糊涂女人,我们以后还会生崽。”
女人死死不肯。
雷声越来越大,灰尘越落越厚。冒烟那地方,已经堆起一座小山,山顶上像伸出一条红舌头,不停地舔食嘴边的黑土,舌头顶上轰隆轰隆喷上去一团团火星裹在翻滚的浓烟里。
“快些啊,快些啊。”瞎老爹爹向溪边爬着。
儿子跑过去,把瞎老爹爹拖起来。
“哞~哞……”天地的轰鸣声中,隐隐传来牛的叫声。火光已经满天满地了。
“呔!”瞎老爹爹大喝一声,“你是爷的崽,莫管我三个,跟着牛跑吧!”
……
“还不走,你想叫我家绝吗!”瞎老爹爹吼声如雷。
儿子不知是害怕了,还是吓醒了,拔腿向牛叫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