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拚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的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咸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是热闹的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的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愿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雨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的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秀才的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号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的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么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春宝呢?”
男人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的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