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木然看住他的背影:背是高大的,但已经微微弯曲了。出其不意,一个爆炸似的吼声在她耳边震动起来。
“我,我未必不是娘养的!我犯了什么王法?我该受这活罪?横顺是一样,我两个今天来把账算清楚……来!——来!”
认做他又要动手了,女的赶紧站起,拖着腿就往外走。
男的赶上去,倾斜了身子喊道:
“跑什么?跑?——怕阎王爷勾了你三魂七魄去?真要打你还愁你会生翅膀!”
听出他并没有怀着恶意,女的才立住了足,惶惑的但怀了不少戒心的站在门边上。
这样过了一阵。男的搜出火柴,划一支把灯点燃了。在黯淡的油灯下,那张方正微黑的脸显得特别萎缩惨白,眼珠更是可怕的陷落了。这时从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出由风雨日光和操劳而来的一般中年农人所有的力气。像一个已经完全失掉了生命力的垂死的老人。他弯下身子在床头稻草下摸索着,女人的眼珠随着他的手在溜转,等他找出一个纸包,一打开时,里面现出一个尖形,约有三寸长白色发光的东西。她认识,那是她一直用了二十几年,花纹都磨光了,不久以前才抵押出去的银发簪!
“哪!把这带去。”拿着簪的那只大手战抖着。
“你几时赎回来的?”像失落了多年心爱的宝物,一旦又回到自己手里来,她的微颤的声音是悲和喜的交集,说着她就走过来伸手去接。但马上她的手又落下去了,同时两颗蕴蓄已久,却被由不理解而来的恨抑住了的泪珠也滚了下来,她连连摇头哽咽的说:
“我不要!——你留着有用处,我,——我不要呵!”
银簪直是一柄锋利的剑,给他们划开了心的隔膜,就从那裂缝中涌出纯朴的真诚的感情。
女的牵起衣角揩干眼泪,看着静穆得像一尊塑像似的她的丈夫说:
“我走!”
男的点点头,不作声。
她踉跄着走不到多远,似乎记起了一件大事,回过头,提高嗓子,急急的遥遥喊道:
“当家的呀,你那件汗衣洗了晾在桑树上,莫忘记收进来!”
她直向那棵约定了的矗立在下坡路的黄角树下奔去。
是个无月的夜晚,淡薄的星光模糊的照见路影。一乘小凉轿迟滞的向着那棵大树走来,走到树边就轻轻的停了下来。那里早已笔直的立着一个鬼魅似的黑影,一见停在跟前的轿子,飘忽不定的移动了几步,抬前面的身材短小的男子,小胡,赶急抢上去把轿帘揭开,让黑影悄然的钻了进去,他虽竭尽了眼力,仍然没有看出她的面貌,只闻到一股强烈的头发气味。
抬着人,轿子反而移动得快了。一股劲绕出山嘴,小胡嘘口大气,招呼后面的人说:
“放下来把火点燃!”
轿子停在路边上。小胡接连划了几支火柴,接连几次都被风吹熄,后面的人忧急的看着他那支微曲着用来挡风的左手刚刚一红就又不见,很不耐,于是也蹲下身子伸起两手小心的掩覆着刚划燃了的火柴头。
“这下对啦!摸黑路还要放小跑,真正活造罪!——浑身是汗!”
“我看这下谁还敢来抓住我,说在他地界上抬了生人妻,要我挂红放炮!不!哼!来!来就敲你个半死!”
轿子在两个人肩上,随着他们匀整的足步平稳的闪动着,但只要他们的肩头略为摇摆,灯笼在地上照出的光圈就高兴的一阵缤纷乱舞,有时又顽皮的躲躲闪闪,唯恐后面的人会一足踏上来,把它践踏得零乱粉碎,但有时也宁静,宁静得像一只鸷狠的阴谋家的独眼,这时又凝神静气的在窥伺一个与他有妨碍的人埋在心里的隐秘。
其实,小胡的心事是在光圈欢欣鼓舞时才更显明,而原因就要归罪于那股作怪的头发气味。它是一根无形的游丝,缠绞住了他的两腿,他于是忘记了一个抬前面的轿夫应有的职务:“报路”。
一脚踹了堆牛粪,侥幸不曾滑倒,后面的人动了气,同时也想作弄他,就愤愤的喊出本该前面的人说的话:
“右边一朵花!”
“叫你莫去踩!”接口过来,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很不过意,他赶急换了一下肩,叹气说:“不轻哩!”
当他们快要走到一爿石厂上面的搭桥时,后面的人警告他说:
“碰到鬼!肩膀拿给你拖得生痛,有了火还这么烦难!前面就是石厂,一个倒栽葱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