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的第一天,吴二心里就老大的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冤啊,安分守己、老实巴交在生产队里劳动了半辈子,行得端立得直,大跃进那年,还是全公社的劳动模范呢,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坏人了,既没雇过长工剥削欺压过谁,又没有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做过亏心事,不知自己到底犯了哪门子罪,要在这大庭广众面前挨批斗,这不是丢人现眼吗。他辗转反侧,实在是想不通。老伴虽然也被陪斗了一上午,只是还没有等驾上土飞机就晕倒在地上了。吴二也不知道老伴是死是活,回去了没有。游斗一结束,他顾不得被麻绳扎得腰酸胳膊疼,就大步流星地赶回家来,一进门却见老伴跪在地上,嘴里正像猫儿似的念着经,皱巴巴的脸上,表情平静得跟没事人似的。吴二这才放了心。但吴二一听她那猫儿似的念经声,头就张大了,说:快别念了好不好,念得土飞机都架上了,再念非要出人命不可。说完就转身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老伴见他回来了,头也没抬就轻声说了句:饭在锅里呢,你自己端去吧。说完后仍自顾自地像猫儿似的又念叨起来。
此时,吴二感觉到肚子饿得发慌。忙起身去端饭,不料腿却酸软得站不起来,浑身像瘫痪了似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觉得眼前有几颗金星在乱晃。他赶紧闭上眼睛,坐在门槛上稳了稳神,心想:看来自己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老了老了,一死百了。自己无儿无女无牵挂,死了看他们斗谁去。想到这里,他径直站起来直奔灶房。说是灶房,不过是靠耳房墙用乱柴棒随便搭建的、不到两米宽的一个临时草棚。灶房案板下正好有条麻绳,那是他经常为生产队的牲口打草用的。厨房又窄又矮,吴二个高,三下五除二就把麻绳拴到屋顶上一根胳膊粗的椽棒上了。他把麻绳挽了一个扣挂在脖子上试了试,刚好。他正要把绳扣往脖子上套时,忽然想起还有什么话要给老伴交代。这时,他看见老伴给自己舀好的一碗糊糊还冒着热气,正散发出的高粱米的香气,顿时又勾起了他的食欲。是啊,即便是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啊,那还不白来人世间一趟。于是,他摘下绳套,端起碗来一口气就把糊糊喝完,这才坦然地走到拴麻绳的地方,把绳扣又重新套在了脖子上。他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需要交代了,于是就把眼睛一闭,腿一攒,立即就感到气阻的难受。难受归难受,人要是好死那世上就没有屈死鬼了,坚持一会儿不就了结了吗。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住,气憋得实在憋不住时,他又本能地伸直了腿。他睁了睁眼睛,觉得自己没有死,便腾的一声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跌坐在地上。那声音正好被负责监视他的红卫兵,也就是我的姐姐听见了,姐姐赶忙跑进来看,却见吴二瘫坐在地上正对着她笑呢,他的头顶上那个麻绳扣还在空中晃悠。吴二笑什么我姐姐并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从吴二那张黝黑的国字脸上挤出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其实吴二是在笑自己,他愚蠢得连死都不会,竟然忘了麻绳套在脖子上之前,脚下先要垫一个小凳子。
吴二自杀未遂,却成了加重他罪行的证据。康健中马上向公社革委会汇报,说吴二是畏罪自杀。顿时引起革委会主任李大举的高度重视,李大举要求把吴二作为重点监管对象,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要求红卫兵两人一岗轮流监视,吴二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都必须随时向他汇报。这样一来,吴二心里就更加害怕了。这天,康建中专门来对他进行阶级教育,给老两口学习了一上午最高指示,临走时却有了重大发现。原来吴二家的墙上竟然没有挂伟大领袖的画像。“文革”都轰轰烈烈地进行了这么长时间了。于是,康建中刚刚跨出门的一只脚又挪了回来。他指着吴二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思想就是反动透顶,连毛主席的像你都不愿意挂,说明你对他老人家不忠不孝,一点儿阶级感情都没有。吴二老两口本来平时也不咋串门子,并不知道人家家里都挂着谁的像,就赶忙说:我明天就去买来贴上。康建中瞪着黄眼珠子恶狠狠地说:要是赶明天晚上还没有给老子贴上,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到监狱劳改去。吴二结巴着说:我保证明天一定买来贴上。康建中临出门时又盯着在炕上哆嗦的吴二老婆警告说:明天再不贴就把你们都定成反革命拉出去统统枪毙。
这一夜,吴二两口子彻夜未眠。吴二觉得自己的命运真是走到头了。而老伴却一个劲地埋怨他为啥不早点儿买来贴上呢,人家都贴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吴二愧疚地说:这事确实怨我,我天天都按时上工、下工去参加队上的劳动,每天上、下工前都要恭恭敬敬地站在挂着一张毛主席像的土台子前,跟着队长学习最高指示,喊三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咋就没有想起来卖张毛主席像贴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早该离开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