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皇后又一次唤他“元儿”后,李承尧自降生起便积攒的、长达十年的哀怨,终于在一瞬间上涌喷发。
这并不能称之为争吵,因为,他的母亲没有予以回应,只沉默寂静地跪坐于佛像前,重复每个日日夜夜为死去的爱子诵经的行为。
春日温暖,李承尧的额头、鼻子上渗出汗珠,白胖的圆脸通红。他命人搬来木梯爬上离地五丈的宫墙,然后抬腿踹倒木梯,大声喝退吓得抖成筛子的一众宫人:“滚!再动一下,孤就跳下去!孤死了,看你们找谁给皇帝继位!”
宫人顿时噤若寒蝉。
李承尧盘腿坐下,一边低声抽泣,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抹泪。这般过了许久,察觉有人向他望过来,他不由地自衣袖的罅隙偷偷瞟一眼。
二人目光相撞。那是一位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公子,温和沉静的眼一瞬间有些失神,旋即别过头去,随身前的母亲走入皇后的宫殿。孩童的敏感细腻使他想起皇后首次主动寻他的目的——丞相的女公子名薛佳,年长他三岁,是他未来的妻。
李承尧没有猜错。檀香缭绕的内殿里,皇后表示出对端庄恭谨的薛佳的满意,只是,当薛佳问太子在何处时,皇后皱了皱眉,却因为这门亲事的重要性,还是倦怠地问了一句:“太子呢?”
郑姑姑即刻回道:“殿下发了一通脾气便跑了,如今正坐在宫墙上呢,娘娘不如出去……”
郑姑姑因可怜太子而生出的试探还未说完,便被皇后冷冷地制止:“命他回来,不回来便罢了。”
郑姑姑垂首应是,正欲迈步,便见始终端坐的女公子起身道:“我随姑姑去吧。”
丞相夫人难以置信女儿再三的逾矩行径,偷觑一眼皇后,见皇后幽深如古井的眸似乎动了动,微微颔首应允,这才松了口气。
李承尧听见声响扭头之际,只见单薄的女公子独自扶起木梯,搭在他的身后,仰头语气温和地对他说:“我会扶稳的,殿下下来吧。”
李承尧蓦地止了哭泣,却是猛地转过身去,那温柔的面庞真是讨厌,好像她清楚他早就想下去,只是赌气不愿开口。
他不喜欢父皇母后加之给他的一切,自然包括注定的妻。
良久,她轻柔的声音再度传来:“殿下若不下,我也可以上来陪着殿下。”
“谁要你陪着?”李承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稍稍挪开一点以便她上来,视线故意避开她。
薛佳抿唇忍住笑,坐到他的身侧偏头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看宫道,看从哪里可以找到出宫的道路。”他说着,伸手自脚下宫道的一端,指向另一端。
薛佳闻言,道:“殿下为何不问问我,我今日从宫外进来。”
李承尧猛地抬眼看她,眼里是孩童不应有的惴惴:“你会告诉我?”
“会,”薛佳毫无迟疑,诚挚地复述道,“我会。”
李承尧埋首抠着脚边的琉璃瓦,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是委屈还是难过。他瓮声瓮气地嘟囔:“宫人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每当我问起,他们都会惧怕地深深低下头,然后警醒我此刻应该去学习治国之道,不应该想这些。”
薛佳怔了怔。
直至行将就木,那仍是李承尧漫长一生里最喜欢的一刻钟。少女与生俱来的温和跟特有的清脆的美好声线,娓娓叙述了他从未到过的市井繁华,以及他生活了十年还未明白的皇城路线。话音落下,他满怀希冀地问身旁的少女,语气憨直:“你能带我出去吗?”
她忽然惊醒一时触动带来的后果,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能,殿下。”
李承尧拂袖站直,兀自踩着木梯走下,一言不发地离去。
皇后对于太子没有回来未置一词,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疲乏。她却在丞相夫人携薛佳告退时,突然出声道:“听闻女公子的字写得极秀丽,明日入宫替本宫抄些佛经,可好?”
薛佳应下。
贰
朝野一刻不放松对这位未来君主的监督,是故,昨日之事再度引起了群臣激昂,皇帝照例罚太子殿下禁足抄书。
其实,罚与不罚无甚差别,李承尧很少有离开东宫的机会,太傅授课走后,他仍需准备课业,面临皇帝的提问。但没有人喜欢受罚,况且,他自觉无错。
是以,薛佳提着食盒赶到时,只见太子卧在蒲团上,双掌交叠于脑后小憩。饶是她放置糕点的动作,还是惊醒了自幼睡不安稳的李承尧。她朝他笑道:“我听闻你将送菜的宫人赶了出去。”
李承尧坐起身,手撑着胖乎乎的脸端详左侧的女公子,殿外的光自她裙裾漫上嘴角、鼻尖,落在纤长的眼睫毛上,浮现的尘埃像极了山岚雾霭。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做的?”
薛佳像是愣了一下,低首摇了摇头:“是郑姑姑让我带来的,也是她央求我来看你。”
李承尧不再说话,静默地抓了一块糕点。
见案上纸张洁白一片,薛佳便挪至他的身畔,提笔抄写起来。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是怕嫁给我以后,我会像昨日一样对你吗?”自小所有人对他寄予的厚望,对他尽其所能的索取,使他对每一份好意都本能地充满警惕。
咽下甜腻的糕点,他又很和缓、低低地道:“只要你不学父皇和大臣,我做什么都教训我,不让我伶仃一人,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薛佳一字一顿、字字恳切地否定:“不是的,我不怕殿下。”
“那为什么?可怜我吗?”李承尧沉吟道,待糕点被掌心的汗濡湿,终究别过头去,“不过,即使你可怜我,我也清楚,你们心里都在想,若圣孙元尚在人世就好了。”
若圣孙元尚在人世,世上便不会有太子尧的存在。
大概是三十年前,作为太子妃的皇后五年无所出,心有不满的先帝向太子提议纳妾,而太子坚硬地陈述只愿一双人的态度。先帝龙颜震怒,一度有过废太子的想法。次年,太子妃生下了圣孙元,他不仅带来了天家父子的再度和平,更带来了先帝在时陈国对战魏国的第一次捷报。
——自数百年前起,魏国日益壮大,屡犯陈国边境,富饶安定了两百余年的陈国自是难敌,几朝下来丢失数十座城池。而这场胜利,保住了陈国险要所在。先帝给新生儿赐名“元”,意为陈复兴之始,将皇太孙、圣孙的殊荣竭尽所能地赐予。
圣孙元未曾辜负举国的期望,从他学会说话开始,便显露出惊人的智慧谋略。当他有驭马射箭的气力,便果敢地奔赴战场,所向披靡地夺回了陈国曾失去的泰半城池。当世、哪怕是万世想必也无人不称颂他的勇猛、才华,甚至俊朗清逸的相貌。
圣孙元无疑是“皇天降下紫薇星”,却猝然陨落在十八岁的英年。
年迈的先帝听到圣孙元战死的那一刻,倒下后再没起来。蒙圣孙元益处最多的皇后,一夕之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情感,将寝殿改为佛堂,每日只知吃斋念佛。皇帝却不得不清醒地处理陈国垂危以及百官的死谏纳妃,当皇帝终于退而求其次地答应过继子嗣时,年已四旬的皇后诞下一子。
那便是李承尧,“尧”字寄托了尧舜再世的宏愿,但这一次,没能遂愿。
他与世上一般的孩童别无二致,没有无师自通、天赋异禀的才能,这令天下人痛心疾首。于是乎,人人都以揠苗助长的手段催促他,仔仔细细地宣告他在这个年岁圣孙元已经会什么,如果他再这么驽钝下去,将会生生断送李氏江山、陈国百姓。
在李承尧知晓自己是谁之前,他先察觉到的是肩上那沉重的负担。
可若真的细究起来,李承尧在寻常子弟里,决计算是出类拔萃的。然而,被烈日照射过的人,怎会觉得蜡烛燃烧的烛火耀眼夺目?
薛佳停笔,挪到李承尧的跟前,一双澄澈的眼凝视他,那双眼能洞察他的一切挣扎:“殿下心中明明最憎恨旁人将你的每一处都与圣孙元比较,对不对?可你自己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与圣孙元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李承尧扯了扯嘴角,勉力挤出笑:“孤诞生的缘由,不就是承继圣孙元未尽的功业。”
“古往今来,许多人有共同的心愿,可他们都不是彼此,且没有任何理由成为彼此。”
“你从没问过我的心愿。”他终于直视她,沉声道。
叁
李承尧十二岁开始习骑射,他身形胖,未待多动,便汗流浃背、浑身酸痛,没几日便只做几下样子,然后坐在校场一旁装睡。任皇帝亲自过来,他仍是雷打不动,最终惹来一顿杖责。
这事传到了薛佳的耳中,她当下请求丞相夫人带她入宫,带了膏药悄悄地溜到了东宫。
李承尧见她欲伸手拉下他的裤子上药,身子忙一躲,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地说了句“男女授受不亲”
“别动呀你。”薛佳急道,只好将头扭到一边,“我不看就是了。”
虽说二人迟早会有夫妻之名,可如今她已然及笄,身形窈窕,品貌端庄,怎么看都是个清丽的姑娘家,李承尧自然有些不好意思。
薛佳一边动作轻柔地抹药,一边轻声细气地规劝。李承尧起初装聋作哑,始终没能等到她停下,渐渐有些不悦:“你是怕,怕成为亡国奴,才会一直敦促我骑射带兵之事,对不对?”
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薛佳无从否认。
李承尧伸手撩开她沉默面容旁的发丝,道:“说穿了,你和他们一样。你是丞相引以为傲的女儿、京中女子的典范,你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让我一人担负一国,只是,你用的是一种温和的姿态,不那么让我难以接受,我都明了的。”
李承尧那日虽然道了一番近乎刺耳的话,然而,之后的遍体鳞伤难以遮掩他的拼命,私底下更是彻夜研读兵法,直至眼见窗外东方泛白,方敢合眼少顷。
年幼积攒的体脂随着他的任性天真一齐消失,到四年后与薛佳成亲当日,一身绣金喜袍夺取了庙宇的华贵威严,丹墀下古板的老臣终于称赞了太子尧一句:唯俊逸可胜圣孙元。当然,其空有皮囊的名声也由此传开。
两年之后,皇帝驾崩。
第一日下朝后的李承尧,面上蓬勃的怒气无处遁形,宫人们约定俗成地去请皇后。薛佳疾步赶到时,案牍被踹翻在地,地上散落了不计其数的奏章。她默然,仪态从容地将一切各归其位,末了,跪在怒意未消的新帝跟前。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李承尧冷静了些许,眉目疲倦:“你做什么?”
薛佳不卑不亢,音容是国母该有的贤良:“妾请陛下批阅奏章。”
真像,像极了她那父亲大人在朝堂上的咄咄逼人。李承尧捏起她的下巴,俯身贴近她,皱起的眉峰昭示此刻的情绪并不像语气一样漠然:“你难道感受不到,你正在将我推向刀山火海吗?”
薛佳随着他的力道仰头,澄澈的眼伴着泪意溢出痛苦,积压数年的话最终还是道出:“我救不了你,因为我和我的家族、百官百姓都在等着你的营救。可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与你共赴,我甚至会挡在你的前面——我不会让你伶仃一人。”
他胸腔中的心脏猛地震动,眼瞳骤然一缩,复述了一遍:“你不会让我伶仃一人?”
“我不会让你伶仃一人。”
肆
春末,失去了丈夫的太后,便失去了仅有的残存人世的理由。一如她这个母亲留给李承尧的印象,她的死同样沉默而悲凉,倒在了为爱子祈福的佛前。
李承尧没有尽人子应尽的号哭哀悼,而是挽着薛佳,如同八年前那般坐在宫墙之上,让她讲宫外的趣事。他间或说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出神,直至夕阳西沉之际,看似毫无缘由地插话道:“那时我在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死了,他们会不会有圣孙元死后一半的哀恸伤心。”
“会的。”薛佳极快地领悟他话语的意味,出口后却顿了顿,须臾又道,“我会的。无关圣孙元,你在我这里,是独一份的哀恸伤心。”
李承尧不会知晓,薛佳起先指的是他的父母——皇后清楚他第二日会受罚,故而命薛佳入宫抄书却又随意打发,好让郑姑姑私下给她食盒去看闹别扭的太子,助他、帮他。而她一路畅通无阻,必定是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授意。
他们兴许真的没有拿李承尧当过自己的孩子,无人可以指摘圣孙元的重要性,因而不难理解皇帝、皇后二人耗尽毕生舐犊情深。然而,人终究非草木,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定有一丝垂怜,可即使让李承尧知晓了,也只是徒增悲哀,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承尧侧首端详,似要找出她谎言的破绽。
薛佳心知肚明,微笑道:“陛下依然耿耿于怀我在知晓你是太子之后,才救你吗?可是,陛下,我很早就见过你,认识你了。”
那时薛佳八岁,第一次随父亲赴宫宴,宫宴上一国储君缺席了,父亲解释太子曾在宫宴上大闹过一番,之后陛下便不准许他再参加。
及至君臣皆尽兴地烂醉如泥,笙歌渐歇,薛佳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她一转身,便见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手指抠着门框,一双像葡萄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案上瓜果珍馐,伫立于大雪天中张嘴吐出白雾。
他丝毫不怕人,愣愣地与薛佳大眼瞪小眼,后来来了位姑姑,诱哄着“太子殿下随奴婢回去吧”云云。太子被抱走那一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薛佳回程时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扶额喟叹,道明日早朝定要和陛下议议。从那时起,她所认识的李承尧,不是众人口中不成器的太子,只是那晚声色犬马中眼神纯净懵懂的赤子。
“陛下不记得了吗?”
李承尧竭力回忆了很久,终是摇头苦笑:“你看,当日只道是黑云压城的苦痛,决不曾想有日能启齿——分明笃信过不会释怀的痛,可年岁一长,最终却连自身都不能铭记到底发生过什么。”
薛佳怔住,将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肩上,温温柔柔地回应:“那时那刻为当日所不能释怀,一切行为,皆会成为之后令自身羞愧、他人嗤笑的谈资。但没有关系的,因为又会是一个年岁一长。”
“所以,坏的记忆犹如此,何况好的记忆?”
薛佳以主动的吻回答他。
那夜天旋地转,在一室浓烈滚烫中,李承尧再也无法否认,她的确深爱他,她心中所怀家族天下,不过是职责所在。而她一颗心灵,完完整整地用来爱他。
伍
魏国自圣孙元离世后,逐步夺回了曾败给他的城池,眼见大军又将兵临险要通衢江城下,朝臣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齐齐将压力转为矛头对准李承尧。
在那段时间里,薛佳每夜都要在他脸色惨白的夜半惊醒时,强压下心中同等的不安,强撑着宽慰他睡去。
在举国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前夕,魏国派来了信使,趾高气扬地陈述用什么条件可以换来和平。
李承尧脸色转瞬黑沉如阴云,怒吼的“滚”字响彻大殿,然而,当大臣扬言要触柱,以此来威胁他的时候,他突然没了力气,扶额长叹:“你们到底把朕当什么?”没能等来回答,高座之上的人乏力地摆手命人将魏国使者丟出去。
而在宫中等待李承尧的,是更剧烈的打击。他的发妻笔直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将一纸书呈上,敛眉低首藏匿情绪:“休书,妾已替陛下书好。”
——魏国使者说,国君最宠爱的公主渴慕陈国陛下仙姿清逸许久,愿结秦晋之好嫁来为皇后,并承诺只要公主在世,魏国决不会与陈国开战。
他怔忡过后粗暴地撕碎休书,蹲下身紧紧地拥住她。
薛佳下意识地摩挲他的脊背,感知到肩上令人心悸的灼烧的瞬间,颤了颤眼睫毛,终是流下一颗泪来。
李承尧哽咽不成声:“我只喜欢父皇、母后的一点,你晓得是什么吗?是任谁如何逼迫,也只愿和彼此相守的心。”他闭上眼,发力将她箍得更紧,“故,我万事皆可答应你、答应天下人,唯独这件,绝对不行!”
薛佳温顺地由他勒紧,口吻像是诀别:“那陛下可否应下妾所希望的,挽救国家,人如其名,比肩尧、舜?”
“应。朕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毫不迟疑。
世人为御驾亲征的国君鼓舞,却心照不宣地认为,平庸无能的帝君无疑是自寻死路。事实好似的确如此,起初,薛佳还能得到锦书,银钩铁画的字迹向她叙述出了还是觉得皇宫要好上一些,至少看不见实际存在的满目疮痍。
是多少年前了,那十岁的孩童渴求陌生少女带他逃离宫闱,而今竟会道……她执笔寂然良久,仍不知如何回复,后来再无锦书传来,都城派去的信使也是有去无回。
皇帝已死的消息甚嚣尘上,大臣们开始商议另立新君。
原来,这就是寻求他庇护的子民吗?薛佳漠然,站起身,目光在一张张争得面红耳赤的脸上逡巡,张口不怒自威、掷地有声:“只要陛下还活着,任何人都休想动摇他的至尊之位。若有一日……若有一日他真的死了,我薛佳、薛家,也只有尧一个君主。”
薛家在陈国的根基稳固,在朝堂亦可只手遮天,于是,前一刻还激昂的诸位大臣顿时一致缄默。之后,将朝政尽数托给丞相,薛佳谎称大病,实则独自一人日夜兼程地赶赴边境江城。
抵达江城那日,是夏日惯有的骄阳似火,立于城墙无时无刻不在警惕敌情的李承尧,第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他疾步出现在她的面前,隐忍愠怒低声质问:“你来做什么?”
她抚摸他已然粗糙却越发刚毅的面庞,缓缓笑道:“你还活着。”
他勃然大怒:“朕问你来做什么?!”
“我曾对你起誓,我将你推向刀山火海,但是,我会陪你共赴,我不会再让你伶仃一人。死,自然也要死在一起。”她眉眼沧桑、悲哀,却依旧盖不住坚韧。
他伸出手,包裹住脸颊边那纤弱的手掌,起誓般郑重地说:“我不会让你死。”
陆
经过上下拷问排查,原来是一位将军早已通敌叛国,阻挡了边关与都城的信息来往。
本就艰难的作战此时剔除了一名大将,将士们的心变得浮躁。越是如此,李承尧越是缜密地部署,军帐的烛火彻夜不熄。他完全蜕变成帝王将才,眼神只有对上薛佳,会顿时褪去冷峻。
他的拼命逼得薛佳闯入只允许将士进入的军帐,不顾反对地取出不算丰盛的膳食,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她端坐着静静凝视,不时以帕拂去他嘴角的碎屑,轻轻叹道:“瘦了。”
李承尧窥见她眼里强忍的泪水,逃避多日的惶恐那一瞬侵占血肉,却不得不佯装镇定,与她说笑:“果然,这人瘦了,糕点竟也不似以往美味,不再让人嘴馋了。”
薛佳一呆,声音又低了稍许:“这是我做的……我做了很多次,直到如今觉得勉强能入口,才好送来给你。”她顿了顿,欲将糕点装回食盒带走,“原来还是不好吃,早知便让厨娘做了。”
李承尧长臂一挡,摇头扬声道:“不行。你以后多做点儿。”
可那电光石火间,二人都在这摇摇欲坠的家国、边城、军帐中想——不知还有几个以后。
朝生暮死,莫过乱世。
凛冽的寒冬,两军正式交战厮杀。她每日在城楼上等待他归来,仿似利刃的狂风没能让她有丝毫退缩。她从李承尧逐渐缓和的面容看出,陈军处于优势。几个月后,将士们报以胜利的消息。
薛佳仔细地看遍张张喜上眉梢的脸,然后问道:“陛下呢?”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为首的将军踌躇很久,支支吾吾道:“陛下他……冲锋在前,中了敌阵,不知踪影。”
她猛地往后跌了一步,挣脱身后搀扶的人,狂奔出去。她没有质问将士为何不去找,甚至忘了哭,茫然无措地站在万人以鲜血铸就的战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无孔不入,她却贴得那样近,翻过一具具昨日还曾鲜活的肉体。
“承尧!承尧,承尧……”
薛佳的呼喊声逐渐式微,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仿佛有人高声唤她,恍若幻觉,却使她抓住救命稻草,立即抬起头。
她一眼望见他。他浑身染血,盔甲四分五裂,蓬乱滴血的发遮住低垂的头颅,不知是死还是活。
一身魏国服饰的美艳少女提着他的衣领,扬起下颌:“他说想和本公主打个赌,如果没有人折返,他随我回魏国。如果有一女子来寻他,本公主就放他回去。”言罢,她将手一松,任凭那奄奄一息的人将摔得更为惨重,翻身上马离去之际,却又留恋地回首,“愿赌服输,还你了。”
薛佳如获至宝地扶起他,理好乱发得见身上唯一完好之处,那张脸上的眼紧紧地闭着。她毫无意识、接连不断地落泪,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由心直上头皮传来一阵刺痛:“承尧,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这片李承尧誓死守卫的边境,四周除了渐渐冰冷的尸体,唯有薛佳还在。她柔弱的身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堪堪背起他,步履艰难地迈向城内,不停地和他说话,企图唤醒他。
“你一死,我定是要与你一起的。
刀剑没入躯体时有多疼?有没有当初啃咬蚕食你的孤寂疼?我竭尽所能带你远离孤寂,那么,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你一切血肉模糊的创伤,我多想一一代受。
百姓盼着你保住他们的家;将士盼着你保住他们的命;大臣盼着你保住他们的荣华官爵;先帝太后生你是为了陈国后继有人。可我现下只盼……只盼你好好活在世上,便够了。我只是爱你,哪怕你不去践诺,也没有关系的,你还在便够了。
承尧,你若当真就此死去,来世,是否还会有人同我一般,待你那么好呢?我放不下心,所以,恳求你,不要死。”
之后,她慢慢地说着曾经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枝末节。这在无形推翻他当初那句疑问,因为她什么都铭刻在心。
说到最近的趣事,小腹忽地蔓延开疼痛,薛佳感受到那是一个生命的流逝。她愣怔半晌,才生生挤出一丝笑,第一次娇憨着道:“厨娘说我如今糕点做得比她还好,等你醒来,我再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好……”
终于等到那声应答,她尽失血色的面容浮现遂愿的微笑,而后和背上的他,双双直挺挺地倒在城门口。
柒
魏国公主让李承尧受的多是皮外伤,两个月后,他已能再度上马。反倒是薛佳,小产后一刻都不愿调养,衣不解带地照料他的起居,他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她送回了皇宫。
江城之役,陈魏胶着了三年,三年间捷报不断,那是朝臣们唯一在意的。而薛佳只是问陛下可好,得到答复后便回宫写信。所幸,最后,同样是大胜的消息,魏国元气大伤,五年内怕是再难有所作为。
李承尧凯旋,百官百姓欢呼万岁,但没有人想去了解当初被视为平庸无能的皇帝,究竟是怎么从修罗战场踏回帝都故乡的,除了大殿之上霎时痛哭的皇后。
而且,还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倘若今是圣孙元,想必魏国早已被夷平。李承尧听闻,只是一笑置之,他不会再因人言质疑自身的才智,唯一能使他动怒的,是朝臣以中宫无子嗣奏请纳妃一事。
这让世人又找到了教训帝君的理由,进而口诛笔伐囊括皇帝、皇后二人。李承尧下令对皇后隐瞒污言秽语,但薛佳若要人说,才能看出端倪,又怎能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
翌年,中宫传出喜讯。
薛佳倒不似李承尧那般欣喜若狂,一如往昔地对他的一切事情亲力亲为,他愠怒于她的坚持。
最终,拗不过她的李承尧由着她做,听她说他的习惯,再说到什么时节喝什么茶、熏什么香,说他夜间爱踢被子,以后该让一个内侍时时查看……
李承尧听得发笑:“我记得你并不爱絮叨。”
她眉眼低垂,轻声解释:“承尧,离我十九岁嫁你为妻,已过去了八年。年纪大了,自然琐碎起来。”
他只当她撒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因此没能看见肩上的她奋力闭眼忍下去的盈盈泪水。
捌
嘉历八年,恰逢初春。一国之君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好像过了他们的半生那么长,里面歇斯底里的惨叫才沉静下来。
明黄的床褥洇开大片大片的刺目的红,那分明属于一个人半数的鲜血,那不是生产该带下的。李承尧脸色顷刻惨白,倒吸一口凉气,便感觉难以呼吸:“太医……”
薛佳的面容比榻边的瓷瓶还苍白,她颤了颤唇瓣,却连气若游丝都做不到,只能依稀辨认口型:“别宣太医。这些话,我同你说。”
李承尧跌跪在榻下,诚惶诚恐得仿佛无处容身。遇见她之后,他再也没哭过,三年中九死一生,浑身兵戈之伤不计其数,他从没哭。所以,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现下哭得多像他初遇她时那不管不顾的悲切。
“太医说……当年边关小产那次,我没有好好调养,以致体虚,为有孕又饮了太多不明的药,身子早已虚弱至极。执意产子,必会……血崩而亡。你莫怪罪任何人,是我令他们瞒着你,你亦莫恼,毕竟你也瞒着我,承受了所有攻讦。”她艰难地抬手揩去他的泪,轻轻笑了,“你不用再被逼迫了。”
一股血气自胸腔直冲上咽喉,口腔内黏稠的腥甜炽热灼痛,他竭力使自己不至于倒下,眼圈猩红地问:“你为何不愿再问一次,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承尧,对不起。”
——在十五年前,在东宫只有彼此四目相对时,薛佳顺应了他的委屈,真挚地问道:“殿下的心愿是什么呢?”
“好像……”李承尧沉吟许久,末了,挠挠头道,“没有啊。不过,让我设想此生尽头的光景,我希望,那时你还在身边。”
她笃定地应允声犹在耳畔,凝视着他起过的誓言字字清楚,十余年与他携手的风雨烙印在心底……然而,终究是失了信。
他狠命摇头,攫住那双冰凉的手,好似这样就能攫住她正在悄然消亡的生命,无助地向她乞求:“只要你一直陪着我,我便能走完不喜欢的一生,我真的……不想再伶仃一人了。万一、万一年岁一长,我忘了你,忘了曾有多么爱你,那如何是好?”
“那样也好。”她只余眼眸尚有光彩,隐隐流转的、独献于李承尧的全是透彻的温柔眷恋,“可是,承尧,直到我死,仍是爱你的,随着尸骨十年百年,都是爱你的。不要怕,我从未丢下过你。”
那目光再也不会有了。
天地旋转间,一切似乎又倒转回幼时,四方的宫殿空荡华美,至亲面对他的神情漠然,他人的目光或带着失望或带着怜悯。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他却自心底漫出濒死的寂静。
后记
嘉历四十八年,李承尧的年年岁岁已经足够长,他伶仃一人的时间也早已超过与她同行的韶光,可他还记得爬上宫墙。
所有往事皆历历在目、历久弥新,于每个昼夜蓦然浮现——
他十岁,她十三岁。
他十八岁,她二十一岁。
如今他六十五岁,她六十有八。
一别整整四十年,他缓缓迈步走向她,枯瘦的面容隐约可见傲然的笑意,嗓音沙哑仍难掩邀功似的稚气:“我这些年灭魏兴陈,被世人齐颂尧舜再世,不负名讳。你呢?是否看见,是否也会这么认为?”
回应他的,是太平盛世普照万物的春晖,那般明媚温暖,却独独不会只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