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开文代会,我遇见了一位老师,他约我写一篇主题征文。“可以写写你熟悉的铁路生活”,他说。
此刻的脑海里,从左到右,缓缓驶过一辆火车头。是那种老火车,粗烟囱,黑机身,昏黄的灯光。
回来的火车上,我向窗外望去。窗外,就是我曾工作过的小城,一座座电气化铁路高架柱,迅速从眼前划过,再有三个月,时速150公里的城市新线即将通车。我闭上眼睛,一些消失的车站和人物,好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一幕幕闪现……
就从我上班那天写起吧。
一
一九九一年,初冬,微雪,我爸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回来,我正在院门口踢球。他将车停一边,上前几步,把球断下来,瞬间卷起一层雪花,他问我说,吃饭没?我说,吃了,我妈炖的豆腐。我爸抓过我的胳膊,指了一下自行车后座说,上车。我很听话,拍了拍裤子,跨上车,双手握住前座底下的铁杠子。我们拐进站前街,我爸的车骑得飞快,我脸和耳朵立刻被冻得麻木起来。站前街上骑自行车的挺多,有噌噌超过我们的,也有被我们超过的。马路渐渐变得宽阔,两边房屋渐次矮下去。我爸总是莫名其妙地咂嘴。转弯的时候,车身突然斜下去,我惊叫一声,我爸淡定得很,根本不理会我,上半身继续伏在车把上,仿佛踩着风火轮。我斜探出头,顶着大风,冲他大声喊道:爸,咱们这是上哪儿啊?我爸说,送你上班。我说,上班?去哪儿上班?我爸稍微回下头,说,车辆段。我又问,车辆段是干啥的?我爸说,就是修理火车车厢的。
半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我爸的话讲,在外三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子钻出些密麻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样高,满脸粉刺,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我爸屋里传来叹气声。也是,三个大小子,都没工作,够他愁的。半晌,我爸说,明天上班,我报病退,让老大接班。我妈说,如今只能这样了,解决一个算一个。
我爸把车子压得更低,几乎成一个锐角。正值上班高峰,自行车越汇越多,洪流滚滚,滔滔向前。湛蓝的天幕,太阳腾起,从路的尽头,直射过来。前面,就是火车站钟楼了,那是这座小城的地标。大钟“当当”响了几声,惊飞几只麻雀,它们朝着天空啼叫,声音剔透,清晰如哨。站前广场上,有一群旅客,背着帆布包,正和几个票贩子讨价还价。过了车站,来到天桥路口,一列火车缓缓驶来,那是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我当兵时,乘坐过这趟车,从火车窗格子望去,人是豆大一点儿,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经过的站前街,很快,又会生出一条街道,纵横贯通,于是新面孔出现了。新面孔变成旧面孔,旧面孔变新面孔,如此往复循环。从天桥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点大的城市,就这么星移斗转,日复一日,慢慢换了模样。过了天桥,便是我要上班的地方——城市铁路车辆段。到了门口,我爸停下车,一只脚支地,指着斜对门的回民饭店,对我说,饿不,给你买盘蒸饺?我摇摇头。我爸又说,柱子,爸给你讲,上班了,得好好听领导话,领导说东,咱不能往西,领导赶鸭,咱不能撵鸡。我说,知道了爸,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
走进车辆段,厂房像宫殿,麻雀在红色棚顶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张开,又再收拢,不飞也不叫。有光穿过,阴影向外延展,大约几米的距离,随太阳上升,逐渐变长。我们走进货修车间,车间雄伟,十几米高的穹顶,吊着两辆货车皮。空气滚烫,机器轰隆,弥漫着铁屑的气味。我感到耳膜受到重力压迫,好像失去听觉。师傅们一张张漆黑的脸,张合着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阵锐响,再回到无声。经过每个人身边,他们都和我爸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还在我头上撸一把,手劲大,能拧断脖子。相形之下,我显得愈发孱弱。
一前一后,我们爷儿俩走进车间主任办公室。主任室烟雾腾腾,墙上挂着“安全高于一切”的标语。主任四方脸,身材挺胖,叼着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持电话,嘴里吼道:“我告诉你,完不成任务,我撤你职……”,见我爸进来,他指了下椅子,意思先让我爸坐下。
我爸摆摆手说,主任,你忙你的。
过了会儿,主任撂下电话,我爸快步凑上前,给主任递上一根烟,点着,满脸堆笑地说,主任,我把儿子领来了。
姚主任乜斜一眼,说,都是好哥们儿,你客气啥,我上班那会儿,你还是我师傅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嘿嘿。我爸说完,把我推到姚主任面前,介绍说,我大小子,范大柱。柱子,快叫姚主任。
我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姚叔叔好。我爸赶忙纠正说,这是单位,叫姚主任。我脸一热,忙改口,姚主任好。我爸说,姚主任,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姚主任说,没说的大哥,柱子这孩子小时候我见过,这一晃,长成大小伙子了,哈哈。接着,他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让柱子去车间保卫组吧,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再学点儿技术,咋样?
我爸连连点头说,行,行。
然后,姚主任推开门,叫道:小苑,你过来。外面进来一个人,我一看,那不是我家前趟房的苑朋伟么。他穿一身蓝布工作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有几个被烟头烧的洞。他比我大三岁,上学时学习不好,经常逃课,他爸总揍他。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浪荡一段时间,他爸怕他出事,只好提前退休,让他接了班。
姚主任对苑朋伟说,这个范……范……
范大柱,我爸说。
姚主任脸一红,拍了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对了,这个范大柱,以后就跟你学徒了,带不好,我收拾你个瘪犊子。你先领他出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苑朋伟冲我笑笑,一摆手,说,跟我来吧。
苑朋伟带我爬上车间穹顶,来回走了两趟,从上往下看,人和机械,变得很小。我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溜边逛着。透过窗户,我往外望,车辆段好大呀,货修车间,只是许多车间的一座。它前后左右,还有许多大房,有高有矮,相距很宽。院中间,有一条铁轨,哐哐地驶着一列货车。车斗里,装着煤块、木材和钢筋,火车驶到尽头,一拐弯,就不见了。
我正看着,苑朋伟拉了我一下,说,走,咱们下去。
货修车间北侧,停着一列货车,那是十几节油罐车,银灰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有一节油罐车,两端各画了一个骷髅,看着怪吓人的。我问,这是代表啥意思?
苑朋伟说,这是拉危险品的车皮。
我说,啥是危险品?
苑朋伟摸摸头,想了会儿说,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汽油吧。
风裹起细砂粒,拍得车体啪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儿。不远处,传来清脆的金属敲击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检车员,手里拎把小铁锤,猫着腰,不停地敲打车轮,一边敲打,一边冲我们招手。苑朋伟认识他,走上前,大拇指向后一跷,对他说,新来的,我徒弟。
检车员直起身,把锤子往腋下一夹,说,熊样,还当师傅了。
苑朋伟咧嘴一笑,说,没啥事吧?
他说,没事。苑朋伟说,没事就好,大冷天的,遭罪。
苑朋伟掏出包烟,抖出两根。检车员抽出一根,放鼻子下闻了闻,说,别抽了,最近检查有点儿多。
在一趟黄色平房前,苑朋伟停下,指着右侧一扇破门,说,这就是咱们保卫组值班室。他掏出一串钥匙,“哗啦”把门打开,屋里光线暗淡,有股臭脚丫子味儿。靠窗有张破桌子,上面摆着搪瓷缸子、铝饭盒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暖壶,地中间有只铁皮炉子,煤火通红,炉子上的水壶呜呜作响。
窗外就是车站,一辆火车喷着白烟,缓缓驶进来,刹车时,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中午,我们是在那家回民饭店吃的。我点了两盘牛肉蒸饺,一瓶北大荒,算是拜师酒。这家饭店是站前街老字号,老板姓白,绰号“大白话”。六十多岁,身板硬朗,嗓门洪亮,当过火车司机,抗美援朝时,往朝鲜运过弹药。小时候,我喜欢往饭店钻,尤其夏日夜晚,客人散去后,我就蹲在门口,听他讲打仗的故事。这会儿也是“大白话”最惬意的时候,他坐在小马凳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端只大搪瓷茶缸,唾沫星子横飞。“我飞快地开着火车,天上,美国飞机追着我炸……”讲着讲着,他眼泪就淌下来。偶尔,我也会陪他掉几滴泪,不过,那不是真情流淌,而是为了骗蒸饺吃。讲完后,“大白话”看见我眼角的泪水,就递给我一个蒸饺,说,给,小馋鬼。
今天不同了,“大白话”见我进来,笑呵呵拍拍我肩膀,说,小子,听说上班了。
我说,对,以后别叫我小馋鬼了,我开始上班挣钱了。
“大白话”脸一沉,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小犊子,还跟我较上劲儿了,哈哈。
那顿午饭,我和苑朋伟一斤北大荒见了底,那可是纯粮六十度,苑朋伟走时踉踉跄跄,脚下蒜拌。
从饭店出来,我俩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不敢从大门进。沿着车辆段围墙转了两圈,找到一处豁口,瞅瞅四下没人,就爬了进去,来到值班室。室内炉火燃尽,寒气逼人,我俩懒得生火,倒床便睡。醒来时,天已渐黑,我扫了眼钟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苑朋伟比我醒得早,正生炉子。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推门进来,他个子挺高,奇瘦,披着件干净的蓝大衣,他转身关门时,朝我瞟了一眼,径直走到炉前,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戴上,盯着我问:新来的?
我忙站起来说,嗯呢。
他笑了笑,伸出右手说,来,认识一下,我叫李少杰。名字好记,和演少林寺的李连杰差一个字。
苑朋伟扑哧乐了,他说,可拉倒吧你,人家李连杰一拳能打死人,就你那身板,不用李连杰出拳,往那儿一站,就能把你吓死。
李少杰没吱声,过了会儿,又问我,你叫啥?
我说,我叫范大柱。
他哦了一声,说,这名字好记。
握过手后,李少杰说,你俩收拾收拾下班吧。说完,他打开自己更衣柜,从里面捧出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接通电源,电视里,传来沙沙声。他不停地扭动一个按钮,声音渐渐清晰,并且有了画面。李少杰更衣柜里,摆着许多书——《电视机组装原理》《铁路技术工程》《空气动力学》等等。
下班路上,苑朋伟告诉我,李少杰手特别巧,会装电视机。他休息时,就爱钻旧家电市场,到处收集旧零件。然后把显像管、电容、电阻等用导线焊接在电路板上,这些破烂儿经他一鼓捣,立马就有了生命。
有一天,我问李少杰,李哥,电视里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哈哈地大笑,指了指头上方,说,从天上。
我张大嘴巴,仰望天空,看了半天说,什么也没有啊。
他再次哈哈大笑。
二
保卫小组有四个人,苑朋伟、李少杰、小金子和我,李少杰是组长。保卫小组主要任务是站区巡逻,防火防盗防破坏,类似现在的保安,两班倒,白班和夜班。这个工作挺轻闲,白班出去,围着车间溜达几圈,回来看报喝茶聊天,夜班也如此。我在部队当过几天文书,会写粉笔大字,便经常为车间写黑板报,内容无外乎上级的文件通知,安全警示标语。
小金子叫金志怀,是个临时工。休息时,他喜欢和苑朋伟打扑克,两人脸上贴满白花花的纸条,为一把牌常争得脖粗脸红的。小金子家住农村,他个不高,人挺敦实,和几个收废品的老乡,在车站附近合租一间平房,屋里阴暗潮湿。他有一辆倒骑驴货车,下班后,经常在站前广场拉零活儿。类似低端版的“出租车”。有时候拉乘客去得远,回不来接班,都是李少杰替他。
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向穷苦的小金子,脸蛋红扑扑的,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对李少杰说,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
这时苑朋伟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这秘密终于被李少杰发现了。
有天夜里,李少杰巡逻回来,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是小金子吗?他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只刚出壳的幼蝉。小金子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唇,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小金子满脸兴奋,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填。李少杰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弄出了响声。小金子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李少杰,先是害怕,后是尴尬,然后语无伦次地说,哥,来尝尝,好香啊!
李少杰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心里涌出了一股辛酸。他打量小金子,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只小动物,低矮低矮的。他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小金子说,兄弟,咱们回去吧。
小金子眼眶盈泪,恳求说,哥,不要告诉别人。
李少杰点点头,说,放心,我不告诉。
李少杰中专文化,那个年代,算高学历了。他毕业后,分到内蒙古根河车站任技术员,几年后,站段合并,根河站取消,他被分到我们这里。说到内蒙古,他眼里就有一种苍茫感,说,那风光旖旎的草原,一条玉带般的河流蜿蜒向东,奔腾不息。河岸一侧,静伏着两根亮铮铮的铁轨……
我问,根河车站大吗?
提到车站,李少杰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虽说叫站,其实并没有站台。每天停靠一列绿皮火车,也就两三分钟时间。下车的牧民和铁路职工,三三两两,从车门台阶跳下。要乘车的人,向上伸出双臂,拉住车门扶手,脚用力蹬一下,方能跨上车门。
我问,内蒙古冷吗?
他说,冷。草原冬夜,极其寒冷。接火车时,裹着羊皮大衣,羊毛大头鞋,可仍瑟瑟发抖。可当我看见那透着灯光的客车,依次从眼前移过时,恍惚间,觉得这一节节车厢里,坐着的那些旅客就像来自家乡的亲人,儿时的玩伴,熟悉的同窗……那一刻,不知咋地,心里头忽地升起一股热流,暖乎乎的。于是,我就挺直胸膛,觉得这工作很有意义。我双脚不停地来回踏步,大头鞋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也就不觉得冬夜难熬了。
我感慨地说,哥,内蒙古的生活,你可以写下来。
他说,是的,一直想写。动笔前,想找个朋友作听众,帮我把人物和故事圆一遍,听人说,这是创作的诀窍。
我说,我行吗?
他笑了,说,可以呀。
这样,我便和他关闭房门,谈了两三天。最后敲定,小说共分三章,第一章叫《科尔沁的鹰》,第二章叫《牧羊姑娘》,第三章叫《大草原》。书名就叫《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多年后,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光阴里的列车》,我问他,为何改成这个名字?他说,也许是记忆吧,记忆在经历了岁月的坎坷和磨砺之后,独自来到了。
李少杰写小说时,我常去看他。他指着一尺多高的稿子,说,也许只是一堆废纸。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撒尿,远远地看见李少杰在铁轨上来回踱步。神情疲惫、恍惚、孤独,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人。我回屋找件大衣,给他披上,他对我说,他喜欢在寂静的夜里,边散步边构思。
我说,挺好的,哥。但我不曾想到,这个习惯,险些害了他,这是后话。
他仰望星空,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然后睡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
我说,哥,我相信你能写成。
他说,不管写不写成,都要试着安静下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让烦恼和焦虑,毁掉你本就不多的热情和定力。心可以碎,手不能停,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如今忆起,用现在的话来说——满满的正能量,催人上进。今天,我爱上文学,不得不说,就是那时受他的影响。
李少杰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火车模型。他床下有只破箱子,装的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型号的火车模型。
我问他,哥,你整这东西干啥?
他反问:你知道哪个国家的火车跑得最快吗?
我摇摇头。
他说,小日本的,知道么,他们有条新干线,上面跑的高速列车,已经达到三百公里时速。三百公里?
我惊愕地说,从咱这个小城到哈尔滨,只要一个多小时?
他点点头。
我说,我不信。
他说,等着吧,咱们中国也会有这么快的列车。
值夜班时,我和苑朋伟到货场溜达。货场停着几节旧车厢,码放着集装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品名:黄桃罐头。我的口水止不住流下来,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苑朋伟见我眼放绿光,推了我一下,说,跟我上去。说完,他从兜里掏出铁钳,三下五除二扭断车锁,我俩爬进去,他反手关上车门。车厢里黑漆漆的,水果味儿扑面而来。他迅速用螺丝刀撬开纸箱,掏出几瓶黄桃罐头,起开,递给我。我忙接过,用衣襟擦了擦手指,夹出一块黄桃,一口吞下,再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糖水,舔舔嘴唇,伸了下舌头,说,嗯……就是这个味儿,痛快!
苑朋伟问,好吃不?
我说,太美了。
苑朋伟神秘地笑笑,说,小子,好吃的东西多了,以后,跟师傅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
那天,我上白班,来了四个警察,搜查了我们的值班室。原来,车站接到客户举报,他们委托车站运输的黄桃罐头,在到达后发现失窃,追根溯源,罐头是从小城站发送的,于是便报了警。这件事情发生后,给车站造成了恶劣影响。做为安保人员,我们首当其冲被列为嫌疑人,被警察找去调查。查来查去,李少杰嫌疑最大,虽然没有可靠证据,但有人说,他看见李少杰夜里围着车厢转悠。
我知道,李少杰那是在构思小说,所以经常夜里走出去,站在一节车厢前,嘴里念念有词:咣当咣当,一列铁灰色的列车驶进站……然后,他走进房间,抓起笔,唰唰地在纸上写下来,写累了,爬上床,呼呼大睡。
我知道,罐头事件和李少杰无关,但是,为了保护我师傅,也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选择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人生难题,也是我一生的秘密。
为这事,李少杰让车间主任好顿臭骂,他不服,找上级领导申诉,但没用。最后,被调离保卫组,发配到工务段当看山工。走那天,我谎称我爸住院,我要陪护,没有去送他。
“罐头”事件就这样过去了。
李少杰走后,苑朋伟长吁短叹,我知道,他也心中有愧。一天我说,要不咱俩去看看李哥吧?
苑朋伟沉思片刻,说,行。
在一处山脚下,我们看见了李少杰的看山房,寂寞阴郁,令人压抑。铁路线两边,砌的是齿状石挡墙,湿淋淋的。一条弯曲的铁路线,向前延伸,几乎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土味儿。寒风呼啸而过,我不禁打个寒战。
我们的到来,李少杰异常兴奋,张开双臂,抱住我俩。他说,外面冷,咱们进屋说。他在前面领路,我俩跟着,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崖壁。好像崖壁上有啥奇珍异宝,唯恐漏掉。我也望去,可除了几块石头外,没发现什么东西。
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说,哥,你看啥呢?
他放下望远镜,递给我,指着崖壁说,瞧见山项那块大石头了吗?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有一块大青石头,兀立崖顶。他说,石头边上,有条红线,看见没?
我移动望远镜,果真有一条红线。我问,干啥的?
他说,我画的标志,那是危险的石头,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他说完,从我手里拽过望远镜,架在鼻梁上,一边继续观察,一边讲。
前不久,山上面,就有一块石头碰到了红线,我提高了警惕,每趟列车来之前,我都要查看。一天夜里,电闪雷鸣,我正睡觉呢,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我一骨碌跳下床,心想不好,八成是那块石头滚下来了。我忙披上雨衣,抓起对讲机,跑到这儿一看,果不出所料,那块滚落的石头,把石墙撞了个大窟窿,滚到铁轨上。我急忙用对讲机通知车站封锁区间,找来一根铁撬棍,一点一点把石头撬进铁轨下的水沟里。那天晚上,我全身上下淋透了,好在有惊无险,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午饭,我们在看山房吃的,我带的蒸饺。苑朋伟掏出一瓶北大荒,递李少杰,李少杰用牙咬开盖,酒气弥散开来。他说,太想你们了,来,今天一醉方休。李少杰说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我和苑朋伟互相看看,苑朋伟接过酒瓶,也咕咚一口,脸色陡变,狗一样伸出舌头。我试着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泪水。
这顿午饭,我们吃了一个下午。我见天色已晚,便对李少杰说,哥,我们该回了,再回小城,记得找我们。
李少杰和我们握握手,说,走吧。我们沿着小路往回走,拐上一道山弯,我猛回头,看见李少杰还在看山房门前站着,冲我们挥手。落日的余晖映照他身上,就像铁轨旁那棵孤单的老松树,明亮又寂寞。
第二年,他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学。听说,那是中国铁路的高端学府,许多铁路顶级人才均出自那里。
三
那年夏天,小城下了一场大暴雨。江水暴涨,冲毁堤坝,向铁路站段作业区汹涌而来,肆无忌惮。站前街也是一片汪洋,损失惨重。第一支过来抗洪救灾的是小城车辆段的队伍,带队的是货修车间姚主任。他站在皮划艇上,双手插腰,目光如炬,注视前方。突然,姚主任发现水面上漂过一棵大树,上面好像挂着一个人。一开始,他不敢确信,当靠近后,他看清了,惊喜地对我们喊道,那里有个女孩子,好像还活着!
大家顺着姚主任手指方向望去,果真是个小女孩儿,确定还活着。于是,我和小金子拼力划皮划艇,冲进洪水,试图划到女孩儿身边。几次接近,都被洪水卷了回来。她所处的位置,附近全是漩涡,皮划艇根本无法靠近她。要想救她,困难重重。有人提议说,能不能用麻绳把女孩儿拉过来?
姚主任目测了一下,说,不行,那孩子抱着的树干太细,用麻绳的话,很有可能直接把树折断,让她跌进洪水里。
商量半天,大家束手无策。最后,小金子开了口,他说,我会水,我绑根麻绳游过去,把女孩儿救下来!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办法,可眼下,救人要紧,别无选择。姚主任手一挥,说了一句,小心点儿。
小金子绑扎好麻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向小女孩儿位置奋力游去,速度很快,渐渐接近。这边,我们大家也高喊,姑娘,你不要害怕,不要着急,叔叔马上来救你!
这时,一个浪头打来,险些把小金子吞噬。我们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把他拉回来。小金子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又回头对我们说,大家冷静,我们再试一次。
这次,他终于靠近树干,赶紧伸出双手,抱住小女孩儿。我们几个合力,终于把她救了回来。小女孩儿上艇后,好像惊魂未定,抱住小金子的脖子,嚎啕大哭。小金子便像父亲一样,哄着她说,没事了,没事儿……
晚上的月亮像一张失血的脸,虚幻鬼魅。一颗流星划过,猩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又一颗流星出现了。有的老人眯着眼说,这么多扫帚星,可不是个好兆头,八成要出事。那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当然,这和小城无关。但有件事和全国人民都有关系:那个夏天,汶川发生了大地震。
地震发生后,小城线开始了少有的繁忙。有天上午,两辆吉普车驶进鹤岗站,下来两个人,一胖一瘦。胖子穿军装,瘦子穿西装。站长吴波匆匆迎出来,穿西装的瘦子背着手,给吴站长介绍穿军装的胖子,吴站长躬着背,头点得像鸡啄食一样。后来我知道,瘦子是铁路局长,胖子是某军区司令员。根据上级指示,军区一支部队,要从小城乘专列去执行救灾任务。今天,他们是专门来协调此事的。
第二天,军绿卡车开过来了,轰隆驶过,车痕深深。那天,铁路两边,间隔五十米一个铁路工人,都戴着红袖标,表情异常严肃。一辆辆卡车驶上站台,从临时修筑的辅路,直接开上列车。卡车上完后,吉普车接着上,又是一阵轰鸣声。站前广场上,一些铁路妇女家属,在扎起的席棚里,为战士们烧茶水。接着,一排解放军队伍,从站前街走过来,步伐整齐,威武霸气。一个年轻军官高喊:一!二!三!四!队伍在喊号声中,来到车站广场。年轻军官高喊一声:立正。队伍站定。年轻军官仰首挺胸,一路小跑,来到首长面前,双腿一并,“啪”一个立正:报告首长,队伍集结完毕,请指示。首长十分严肃,回了一个敬礼,说,按原定计划,出发。
军列开走后,我们小城车辆段立即开会,组织职工捐款捐物。我忙跑回家,一进屋,我妈就问,出啥事了?我喘着粗气说,汶川地震了,段里号召捐东西。说完,我打开衣柜,翻了半天,找出一件衣服,这是上初中那年,我妈给我做的。虽是旧衣服,可我妈一直不舍得送人。她说改改样式,明年给弟弟穿。我妈见我翻看那件衣服,知道我想捐出去,她没说话,却一脸的不情愿。我一边收拾,一边说,下月开支,我给弟弟买件新衣服。出门时,我回了一下头,看见我妈眼里水汪汪的。
站前广场成了旧货市场。各种旧衣服、帽子、鞋、棉被、书包,堆积如山。“大白活”背着一包衣服也来了,几年不见,他似乎一夜间老下来了。听说,他的心脏停止过一次,就像火车遇到事故,突然停了,后来又启动了。“大白话”已经认不出我,他家饭店早已兑了出去。
捐赠名单出来了。站长吴波:捐款两百元,旧衣服三件,帽子一件,鞋一双。姚主任:捐款两百元,新棉被一套。苑朋伟:捐款一百元,旧衣服两件,帽子一件,鞋一双。金志怀:捐款五十元,旧衣服一件,帽子一件,鞋一双……
四
地震后,国家紧急启用了战备粮库,调运灾区。那天,站前街挤满了运粮的汽车,向火车站开来,浩浩荡荡,颇为壮观。货场上,粮食越卸越多,堆起几个小山,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装车。
时间紧迫,车站党委上下动员,从各单位抽调精壮小伙,临时组织一支了装粮突击队,我、苑朋伟和小金子也报名参加了。
那个夜晚,月儿高挂。货场上,人声鼎沸,混乱不堪。晚上八点,我们二百多个人,分成十个装粮小组。为了加快进度,车站借来几辆吊车,协助我们装车。我们仨分在一个组,我站车厢门口,苑朋伟在车厢里面,小金子在车厢下面。几十盏汽油灯点亮,如同白昼。一声哨响,装粮开始了。苑朋伟撸撸袖子,我和小金子也撸撸袖子。苑朋伟对我低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我也叮嘱小金子一声,小心点儿。这时,吊车启动,扬起长臂,吊起粮包,在夜空来回穿梭。我们这边,争分夺秒,沙沙沙,一百斤的粮包,飞快地传递上车。站台上,粮包小山在缩小,车厢里,粮包在增多。三个小时过去,我感觉腰酸背疼,气喘如牛。四下一扫,看到大家和我一样,也都喘着粗气。一股带着汗臭的气息,由下至上,逐渐抬升,很快又消散。夜里,忽起大雾,雾气顺着铁路线,一路飘来。把几十节车厢漫裹起来,夜雾里,在汽油灯的光晕下,显得烟雨蒙蒙,幽远深沉。凌晨两点多,我累得干不动了,溜到货场边上,背靠麻包,瘫坐在地,骨骼就像散架一样,脑袋往后一仰,很快,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恍惚看见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整个货场,人们停下装车,互相推拥,乱作一团,好像灾难即将来临。那道亮光划过人们头顶,紧接着,传来“轰隆”一声,一个物体从空中坠落,瞬间,把我从地上弹起,复又坠落,我吓得大喊大叫,猛地惊醒。现场一片混乱——吊车长臂横倒在地上。站台上盘着钢丝绳,好像一条大蟒蛇,正咝咝冒着热气。
吊车倒塌了。
我不敢相信,揉了揉眼晴,使劲儿掐了两下大腿,钻心的疼。这不是梦,真的出事故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救人。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呼啦一下跑过去救人。汽油灯散碎满地,现场一片漆黑。暗夜里,我们手忙脚乱,腿碰腿,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谁也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慌乱中,我在粮包堆里瞎摸,忽然觉得手一热,我拽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我大喊一声,我摸着了,我找到一个人,快来,都快来帮我。听到我的喊声,人们一下围过来,然后几个人同时用力,把那个人拽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那个人满脸血污,口吐白沫。好像是苑朋伟?不知谁叫了一声。我一惊,急忙喊,苑朋伟,你是不是苑朋伟?那个人喘着粗气,嘴里哼唧着。是苑朋伟的声音。我喉咙里突然一热,一股东西涌上来。我哽咽着喊,是我师傅,我听出来了,是他。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放到空地上。站长吴波来了,他赶忙叫来一辆汽车,大家把苑朋伟抬上车,汽车一溜烟向医院驶去。这时,我听到吴波站长又说,看看还有谁埋在里面了?大家回答,不知道啊。吴波说,那就点名吧,叫到谁时谁就答应一声。好,都听着点儿,谁也别漏了,漏了就麻烦了。吴波在黑夜里点名,他声音有点儿颤抖。吴波叫着:王青杰!黑夜里传出一个粗重的声音,我在。安忠友!有人说,吴站长,我没事。洪亮。有人说,吴站长,我也在。小金子!叫金什么来?吴站长问。谁知道这个小金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金志怀。啊,金志怀!没有人答应。金志怀!还是没有人答应。吴站长拉长声音,又叫了几声,一直没有人答应。
我这才发现,好一会儿没看见小金子了。我喊了一声,小金子。金……志……怀……大家也跟一齐喊,声音里,充满不安和焦虑。
小金子在这呢!有人喊。
我们立刻跑过去,到了近前,看见粮包堆里露出一张脸。吴站长大喊道,快点救人!我们围上来,用力扒拉粮包。一只胳膊出现了,接下来,另一只胳膊也露出来了。很快,小金子的全身从粮包堆里露了出来。他灰头土脸,面无表情,安静得像一具刚出土的兵马俑。
星星隐去,红霞燃起。
天亮后,救灾物资已经装完车。几十节车厢,静卧在长长的铁轨上,像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一群妇女走来,是我妈她们家属队,她们送早饭来了——大馃子,豆浆。我刚端起碗,我妈问,咋不见苑朋伟和小金子呢?大家这才想起他俩在医院,想到这儿,哪来心情吃早饭,我摞下碗,拦住一辆汽车,匆忙向医院赶去。
这天,火车站人头攒动。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口口相传,大家都想来看一眼这列带有神圣使命的列车。我爸来了,我弟来了,站前街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其实那时,如果不是地震,汶川在哪里,很多小城人并不晓得。铁轨上,蒸汽机车噗噗冒着白汽,前面挂着一条横幅,写着:全国人民和汶川人民心连心。人们面向机车,默默肃立,感叹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奈。人们眼神里,都有一种等待,等待火车出发那一瞬间。
列车终于启动了。一个年轻司炉工,使劲儿往锅炉里添煤,炉火通红,映射着他的脸,表情凝重。机车轮子,缓缓转动,一声长长的汽笛,由近及远,余音袅袅。
五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苑朋伟右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小金子送来医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小金子的死,出乎大家预料,车站临时召开会议。站长吴波说,小金子虽说是临时工,但发生这事,我们领导有责任。车站决定,给他家十万元抚恤金。
比起一条鲜活生命,钱又算什么呢?领抚恤金的,是小金子的爹,老人家脸色苍白,身体有点儿哆嗦,走起路来缓慢沉重,一步三叹。吴波拿出一份事先拟订的“协议书”,递给老人一支笔,老人家接过,颤抖着手,签字,按手印。我看见几个红手印,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小金子火化那天,我没跟进去,就在外面等。早上刚下过一点儿小雨,地面湿润,带股腥味。高炉已经废弃,但还没拆,铁爬梯缠绕在外,像一只庞大的多足纲昆虫,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后都在这里安息,躯体化作灰尘和烟,跟汽车排出的尾气、植物吐出的氧气、所有的雾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积在旷野上。世上没有死者,但它却是由死者一点一点构成的。想到这儿,我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在偷偷抹眼泪。
抗震救灾运输结束后,我写了一篇通讯,没想到,居然在省报头版发表。站长吴波看我通点儿文墨,又会写板报,就把我调到车站宣传部工作了。几个月后,苑朋伟出院了,他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需拐杖,领导照顾他,让他到货场去看大门。
苑朋伟看大门后,一度很抑郁,喝闷酒,打麻将,斗地主。我妈说,该给苑朋伟介绍个对象,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顾家了。我妈说到做到,没多久,便为他说了个附近农村的媳妇,一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了。结婚前那几天,他一瘸一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他的婚事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叫了几个同学,把房子用花纸贴了顶棚,用油漆刷了墙裙,门上贴了对联。新娘进门时,还放了两挂鞭。酒席很简单,我做厨师,油炸花生米、水煮花生米、大葱拌豆腐、豆腐炖泥鳅、白菜炒肉、肉炒酸菜……十几个菜,很快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
婚后,苑朋伟像换了个人。他把“大白话”原来的门店盘下来,简单装修了一下,重新做起蒸饺生意,名字叫“朋伟牛肉蒸饺”。苑朋伟上灶,他老婆打下手。她是个勤快女人,白白胖胖的,嘴甜,见人一脸笑,把饭店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幸福美满。
我们保卫组,混得最好的是李少杰。
去年秋天,我随团去江南旅游,在杭州郊区一个铁路工地,我看见了李少杰。他头戴白色防护帽,站在图纸前,比比画画,指指点点,俨然是个管理者。我听到一个技工模样的人对他说,李总,今天的测试数据,请您过目。李少杰接过笔记本,认真看着上面的数据。旁边几个人,望着他,一脸崇敬。虽然时隔多年,透过岁月的烟尘,我还是认出了他。“等着吧,我们中国也会有高速列车……”,想起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激动。小声叫了一句:李总……李少杰。他缓缓抬起头,仔细辨认着我。表情由冷静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兴奋。他不顾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起来,柱子?怎么会是你?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
那天晚上,在西湖边一所高级会馆,李少杰宴请了我。酒过三巡后,我得知,李少杰已经成为高速铁路某工程段的总指挥。其中,有关空气动力学核心理论,就是采用了他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三十年前,他就对空气动力学有一定的认识。他现在成为顶级专家,我一点儿不意外。
我们说起年轻时在小站的的经历。他说起那个夏天,我们在看山房一起吃蒸饺,一起喝北大荒。我说起他夜里构思小说,被当成贼,我差点儿把“罐头”真相说出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情让它保持过去的样子是最好的。
他说,他的小说已经出版了,回头送我一本。
我问他,这么多年,回过内蒙古根河站吗?
李少杰喝了一口酒,惆怅地说,没有。曾经问过根河站的一个同事,他微信里说,根河站已荡然无存。那些清晰的记忆,在碧绿的草原里,已随风沙退去。那绿皮车,早已换成时尚的旅游列车,沿线的人们,你上我下,热闹依旧,火车驶过,趋于平静。只有那两根铁轨,依然亮铮铮地静卧那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倾听溪水的欢唱,默默向远方延伸着,延伸向远方……
酒快喝完时,他问起苑朋伟和小金子。我如实说了他俩的情况。李少杰听后叹了口气,感慨说,我们的青春虽已远去,但那些难忘的记忆永远留在生命的某个部分,成了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那个晚上,我和李少杰都喝多了。我是第二天乘动车回东北的。那天,阳光不燥,动车以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铁轨上。车窗外,几只麻雀从远处飞来,追着车身,速度极快,像弦上射出的箭矢,掠过车窗,转瞬消失。它们多像我当年在小城车站钟表楼前看到的那几只惊飞的麻雀。
火车途经小城站时,我努力想再看看往日的车站。可火车疾驰而过,车站,很快模糊成一个淡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