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女人,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要温柔一些,妩媚一些……和男人出去,不抢着买单,在公共场合,千万不要表现得太强,你的路是你自己用脚走出来的,要常常看脚下的路,是不是你想走的,杨二遵循这个思路走着……
风不大,前行的路上感觉到萧瑟的寒意,纷纷落下的黄叶……叙说着季节的逼人。淡粉色薄羊毛衫外加一件黑风衣,配一双齐膝的黑色高筒靴就是小名杨二、大名杨爱猫的秋天了。黑色的筒靴有些旧了,鞋帮处磨得有些毛,鞋跟也有点不平了。本来嘛,这双式样古板的鞋,买来时间不短,算算已经过了三个春秋了,上再多的鞋油,也擦不亮,早已不配衣的齐整和人的娇媚了。但一双像样点的高筒靴要五百多元,够得上半个月的买菜钱了。想到上小学、学杂费不菲的女儿和生病断不了常常花钱买药的丈夫,杨二不舍得也没心情去挑双新的。她操劳着一个服装加工基地建设的大工程、经营着一家不算大的服装店,奔波在疲惫中,有些找不着“北”了。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新年,新年一过马上就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了。
梁贵今早就说要带她去海南过节。杨二原本不想去,可又如何能拗得过梁贵今的霸道?高大英俊、浓眉大眼的梁贵今,说话总是眼睛上瞟,不看对方,而看天,傲气且独断专行。从开始交往,他就总是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中午过某酒店,品餐。”她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打扮一番去了。那种场合,梁贵今总是被几个兄弟朋友簇拥着,让她去就是为了显摆他家外有“花”的。而且,这花丰美妖艳。某次,杨二穿了一件领口处有一圈绒毛的碎花衣服,他见了说:“那是你这个年龄穿的?”她便脱下来送了店里和她身材差不多的服务员。
她对他表现得言听计从。他偶尔也用打量宠物的目光打量她。这就足够让杨二欢喜了,被人宠爱着总是应该欢喜的。
但让人愁肠百结的是,去海南这打算,一直不知该编个什么理由和丈夫杨建业提,脚踩两只船的日子常常充斥着各种矛盾……自从丈夫得了一种叫“重症肌无力症”的疾病以后,整个人都脱了形,身体瘦了,骨骼显得粗了,脸上的光彩也少了,干活磨磨蹭蹭,房事疲软无力,间隔比以往长了,力度也不能与以往同日而语了,人变得懒懒散散;偶尔做次饭,案板、汤勺、刀、锅铲、剥开切了一半的葱……用过什么都散乱在原处,从来不自觉收拾一下。杨二不能提他的不是,一开口,他就沉下脸来:“你是嫌我烦了吧?”
杨二哪敢明着言烦,心里却确实有些烦了。身高一米七五,体重68公斤,杨建业站起来也算个大男人了,却像个小孩子般胡搅,动辄就说:“还不如干脆死了。”“这什么药?闻着就恶心,又苦又酸,不喝了。”“又没做坏事,如何有这报应?”……那不胜其烦的口气,就好像生了病的人,都是做坏事遭的报应,还为人师表呢,如此不通情理,能不让人烦?
这会儿,杨二就是带着满脑子的烦,手里提着一红一白两个大纸袋,去“天星”娱乐城,给小米送新进回来的服饰,肩上吊两细带、领口低得露出半只乳房;紧腿裤几乎就是半透明的,这样的装饰只有那种职业的女子才需要穿,才能穿出去。何种职业都是为了生存。大名杨爱猫、小名杨二的女人对此深有感触。这几年,丈夫身体不好,她一个人撑起家,开着“今潮”服饰店,把所有遇上的人都当潜在的客户。“天星”娱乐城的几位小姐都托她进服装。这不,傍黑才从外地的几个婚纱和内衣专卖托运回小米要的衣饰,杨二嘱咐服务员们清理货物关好店门,她提着服装送往“天星”。杨二三十左右的样子,体态丰盈,又喜欢用闪亮的或透明的发夹把头发高高别在脑后,留一两缕飘在额前,走路的时候,肥臀一扭一扭,腰又细,整个人显得娇娇俏俏。她眼睛不大睫毛却长,唇稍厚,乍然看上去不算漂亮惊艳,但笑的时候,牙齿洁白露出一颗虎牙很能迷人的。因此,处得近密的女人们喊她“妖二”,她从来不恼,这绰号就慢慢传开了……
“天星”娱乐城是集餐饮、娱乐、健身于一体的服务大楼,主楼高八层,偏楼五层,小姐们住在偏楼的地下室。可小米不住那儿,她包着五楼的一个单间。
杨二不是第一次来“天星”,可每次穿着高跟鞋追着锃亮的转转门,踏上锃亮的大理石地板,由不得迈起小碎步,怕滑倒……她闻着空气中散发的淡淡的茉莉花清香……被本来比一般女子高出许多、穿着彩绣旗袍更显高挑的迎宾小姐引领着,去到电梯旁边的一间隔屋,换上印有“天星”字样的纸拖鞋时,那感觉就像突然踩在了棉花上,心里不靠实。想:在这玄虚高档的地方包房间,每月不知得开销多少?她没问过小米。觉得小米这女孩子还真不简单,小米高中毕业后,因为家穷,母亲身体不好,哥哥没钱讨老婆,她便瞒着家人,远走他乡,从四川来到北城当小姐。上午是小姐们比较悠闲的时间,小米和同伴偶尔逛街,去“今潮”买衣服,初见之下,杨二惊奇于小米的身材好,腰细、腿长,亲自为她挑选衣服,杨二是那种什么时候都笑意盈盈,很有人缘的女人,熟了,小米感觉到了杨二并不歧视她,还像亲姐妹那样和她谈生活的不易。有次闲聊间,小米说了她的家世,杨二暗暗陪泪,虽然,那泪只是浅浅地盈了眼眶,但足以让背井离乡的小米心生暖意,俩人聊到做女人难,做个不被红尘淹没的女人更难,小米竟然说出了“爱是心灵的需要,性是肉体的需要,男人女人如果没有这两者需要,而机械地‘做’在一起,那肯定是某种目的的需要!”这样先是让杨二瞠目、继而点头称是的高论。
杨二从那以后就对小米刮目相看了,不然,不会亲自给她送服装。小米背井离乡和陌生男卖笑的目的,就是为“钱”,她说:“积够了一定数量的钱后,就立地成佛。”
举手敲门时,杨二在心里告诫自己:温柔一些,妩媚一些。这是她学习服装设计时,老师教给她的。杨二是个好学生,老师的话不仅铭记在心,而且学以致用。生活中,每推开一扇门,每遇见一个人,杨二都要对自己作这样的告诫。门开处,混合着脂粉、油烟、水果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大的室内壁灯亮着,灯光昏黄中,杨二定了定神,发现有个头发稀疏的男客在床上半躺着,小米也不回避,用右手手指把一缕染成稻草色的头发往耳后一掩,招呼:“是杨姐,快进来。”接过杨二手中的纸袋,让坐,又递给她一只苹果。然后,小米不管不顾脱得只剩半透明的三点式,开始试米白色紧身装和橙色吊带裙,还眉眼飞扬地和那位头顶中央没有了头发,脸肥白、身体也肥白的半老男人嗲声嗲气拖腔拖调:“老公,好看吗?”小米和男人说话的口气与平日判若两人,杨二一听就是装的。
但那男人显然很受用,他眼神色迷迷,站起身来,伸出肥虚的看不见骨骼的手捏小米的肩:“好看,好看。”
“杨姐,一共多少钱?”小米扭着蛇一样灵动的腰肢,斜眼瞟着男人,那意思很明白,示意他掏钱。
“没多少钱,等下次一起给吧。”杨二没坐,陪出一份笑脸,她从懂事起就这样,对谁都赔着笑脸。
“大老远让你捎回来,已经够麻烦了,况且还怕忘。”小米话音没落,那男人早已摸出几张百元大钞,正要交给杨二……突然传来擂鼓一般猛烈的敲门声,屋里的人心惊着,还没回过神来,进来几个便衣抓嫖的。
老男人和小米都不承认他们是嫖客与卖淫的关系。他知道她叫小米;她也知道他叫老肥。再问:什么时候认识的?工作单位?家庭状况,就答不上来了。
看着这一幕,杨二目瞪口呆,强撑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稀里糊涂,杨二和包括小米在内的几位小姐被带到公安局录口供。后来,才知是有人举报“天星”的小姐和嫖客做“白粉”生意。而被小米称为“老肥”的男人,是犯罪嫌疑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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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了?快来救我。”梁贵今刚进了家门,换着拖鞋,见妻子解语又坐在电脑前织毛衣,用一个冷漠的背影迎接他,冷锅冷灶的晚饭也没做,正想发几句牢骚,手机悠扬的乐声响起,接了,是杨二打来的,听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明情由,梁贵今把提着的一包东西搁在茶几上,提高声音叫:“我不在家吃饭。”碰好门,返身就往外去……走了两步,想起手机快没电了,返回家换了电池,复去了。
解语稍稍向左偏过头,这样的姿势,左耳在整个面部就处于最靠前的位置了。她听清了梁贵今的话,他喊得房子都震了。解语看不惯梁贵今那样:着了火似的,不知哪个勾魂的叫了?要说起来,梁贵今也算个热心人,不论狐朋还是狗友,酒桌还是饭局,只要外面一声招呼,他便乐颠颠地去了。解语扭头白了一眼他的背影,又继续从网上下载本季流行的韩式毛衣式样,长款短款有些特点的,就复制下来,存在文档夹。手头织的是件葱心色短款连帽的,机械制造学得不怎么样,制图知识用来织毛衣却绰绰有余,收腰加胸只要看一眼,尺寸就拿捏得恰如其分,她边织着毛衣,边胡思乱想着。能织着毛活儿信马由缰想心事,是解语感觉最美好的人生状态。上大学的时候,就有女同学建议她毕业后开个手工毛衣编织,一定会火。解语幻想过“火”,但兴趣演变为生存手段,兴味就没了,所以,想想就过了。有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余闲再做点不与人打交道而又兴味索然的事,日子虽然波澜不兴,但也充实。只是一段时间以来,好多原先没想到的状况骤然而至,让解语心潮起伏、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绪应对,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还复杂,看到梁贵今进门复又离去,也懒得问,出什么事了?
梁贵今知道解语耳背,和她说话老用大嗓门。解语嫌粗暴,尽量少言。她从黑皮圈椅中站起身来,左腿有些麻了,用拳头捶了捶,去看梁贵今又拿了什么东西回来。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快餐:一份是盐水煮鸽子蛋,另一份是红烧虾。淡淡的香味隐隐扑鼻……解语才觉得腹中空空,该吃晚饭了,她煮了包红烧牛肉面,煮面的水加得有些少了,鸽子蛋又太咸,而虾一向是不吃的。自从新婚前去过一次北戴河,在海边看到卖水产的,一只大水盆里,毛须闪闪的虾们挤在一起,不停地扑腾着,想要挣脱被烹调的命运,可如何挣得脱?从那以后,解语就再也不沾鱼虾了。应付了一顿饭,给自己泡了杯茶,解语又开始琢磨她的毛衣式样去了。针针线线、丝丝缕缕的手工吸引着她的心魂……
记不得是丈夫梁贵今第一次和她瞪起眼睛动粗,还是母亲去世那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大约半月或者十几天吧,解语都要失眠一次。哪夜失眠,没有明显的先兆,一般是次日有重要工作安排,上床便有些晚了。心里叮咛着自己:一定得休息好,明天才能精神抖擞,结果却是越睡越清醒。失眠的夜,脑子里麻木、无聊……好像活的根本不是自己,偶尔地,在麻木的心绪中也夹杂着一些恨。恨一个人——梁贵今,他说成家后会待解语好。不曾想,结婚不到一年他就在外面有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