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有棵伞状似的浓荫树。天气晴朗时,桥下溪流徜徉,带出一湾浅滩,沙软如脂,卵石撩人,河中鱼儿游弋欢唱,我父亲和书写在这条河里度过多少个喜人的日日夜夜啊,他们在沙滩上堆积沙人,在河里嬉戏,上树掏鸟蛋。河岸旁有一棵大树,与桥头大树遥相呼应,仿佛情人似的,好几种鸟在树上安家。父子俩坐在桥上看云起云飞,儿子骑在父亲的肩头,在河边的田野里走来走去,稻子收割完毕,他们在稻草堆后面做着村人们所说的捉迷藏,他们或靠着稻草堆细心地读书,或朝对方微微发笑。
有时候,水莲来到身旁,一般她不参与他们的活动,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微笑着。她常对村人说,这是我的福气,假如不是嫁给文明,真不知会遇上怎样的郎君。人便笑她,还郎君呢,文明当初那副穷酸样没把你气死吧。我气死了吗?气死我会嫁给他,我就看中他这点,有理想。
当初你就看中他有理想了,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要是都看出来了,还会有我的份,只怕早就被人抢走了。现在抢,还来得及不?我踢你!
……我父亲跑上桥去,尽管书写是否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疑虑没释然,但他仍会救书写,这就是我父亲的为人。况且他爱书写,灵魂里的那种爱;书写也爱父亲,亦如灵魂里爱的那种。我父亲想抱起书写,可他抱不动他了。他说,书写,我的儿子!我父亲的亲切叫声令人生痛。亲爱的父亲!书写的叫声也令人生痛。我父亲想把书写抱到医院去,就像小时那次书写生病一样,那次书写一直高烧不退,草药医师,包括乡里的医师都请来了,都无济于事,书写一直处在迷糊困顿中。父母的脸愁烂了,心愁烂了,于是,父亲抱着书写一路狂奔数十里,到达医院时,儿子没送抵病床,自己先倒下了。
医师们吓慌了神。送医路上,书写病况已显糟糕。我父亲一路狂奔,一路逗儿子说话,我父亲说,儿子,等你病好后,我俩下河抓鱼行不?书写不回话。他又说,我俩上山摘萢去,行不?书写不回话。他又说,我带你进城看一场电影?
书写一个翻身从他怀里蹿了出去,掉落到地上,站得稳当当。父亲极感惊讶问,书写,你病好了?我想看三打白骨精。你的病好了?我想看三打白骨精。我问你的病好了?书写倒下了。踉踉跄跄赶来的水莲号啕大哭问,是不是我们的儿子死了?书写又一个翻身跃起说,如果让我看一场三打白骨精,我就还活着。现在,我父亲又想抱着书写狂奔,可是不仅我父亲再不似先前年轻力壮,书写也不是过去的重量了。
要命的是,多日以来,我父亲身心憔悴,加上冒雨狂奔数十里回家,感了风寒。此刻的我,感觉很不舒服。我说不清理由。我不舒服,我弟弟也一样不舒服。我们的身子发烫得难受,我们犯肾炎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本来没什么奇怪的,水莲见我父亲这样,脸黄黄的,她想,文明你是装的,你一个写小说的,什么花样玩不出来,你敢说你不是装?我父亲很生气,脸都青了,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说,我装什么装,我为什么要装,你给我说个理由。
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这是你的假设。
水莲也因此气得脸色发青,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必须忍住,再说吵架并非她的本意亦非所长。重要的是,某些话根本不能当着书写的面说,她转而和颜悦色了,她鼓励我父亲仍然像小时候抱着书写上医院那般,拼掉老命也要把书写送往医院,紧接着就出现了小时候我父亲送书写上医院时一模一样的情景,那次我父亲只是口吐白沫,此次却人事不省。我父亲醒来后,身子却极为难受。我父亲犯低烧,并由低烧转至高烧。我和我弟弟度秒如年,疼痛令我兄弟连死的心都有了。我们为什么要活,不就是因为我们有个好父亲吗,现在我们的父亲累成这样,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活头,我们也不要活了。我父亲分明察觉到这点,他自己生病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最最可怜的我兄弟俩病了令他难受。他难受,我兄弟俩也更加难受。医师急忙给我父亲做B 超。
胃火,肝火,肾火,一般人易犯的毛病,我父亲悉数染身,我父亲急了,更急的是水莲,她认为,她的儿子要活命全仗我父亲,而我父亲要活命全仗我兄弟俩,假使我兄弟俩所犯肾炎转为肾衰竭,那么书写也别想活了。医师说,书写等不起了。水莲问,怎么办。医师说:一,书写父亲要赶快痊愈;二,先给书写做血透。得花多少钱。血透花钱不多。水莲弄来了鸡汤,她让我父亲喝些鸡汤,她要我父亲赶快好起来。紧接着水莲又弄来了我父亲一生中最喜好吃的腊肉,腊肉我们家没有,我们家一向腊肉腌制得少,可我父亲偏好这口。水莲说,为了这点腊肉,她给人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