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你,帮你洗衣做饭,帮你打理家务,还会帮你生养一大群儿女,怎么叫不想花这些工夫了?
反正我这人你知道的,吊儿郎当,你要是真嫁给我,会吃亏一辈子。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绝对不要娶你,你就别再天天死缠着我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那人如此决绝,于是,水莲毅然转身嫁给我父亲了。她本来就对我父亲有好感,她认为我父亲有孝心,如此孝顺父母的人,绝对是好人。她把她打算嫁给我父亲的心事向父母说了,父母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慌成什么似说,你这副小姐样子,要嫁给文明?他们的意思是,你吃得了这份苦吗?水莲眼神坚定说,不就吃点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父母又坚持了一阵自己的意见,之后便点头认可。毕竟他们的女儿不是千金小姐。
出大事情了。
我们地方上有一个古怪做法,就是晚上嫁人,而不是白天出嫁;更奇的是,傍晚时分,瓢泼大雨夹杂着拇指或拳头般大的冰雹当空砸下,无数人家瓦檐破裂,农作物遍地倒,大面积树木被砸成颓子,还有好些夜不归宿的牛羊被砸死砸伤。
水莲一个人坐在房间,常理说,出嫁前应当和女伴待在一起,和前来吃婚嫁酒的叔叔伯伯们打个照面,她却心事重重,一个人长时间待在房里……迎亲队伍来了,母亲进房催她出去见见亲朋,她却钻进厕所老半天不现身。母亲急了,她这才出来,母亲发现她的妆有些乱,神色也不对。母亲惊问,水莲,发生什么事情了?
水莲回答得支支吾吾。母亲钻进厕所,发现通向野外的厕所门没有关好,地面湿漉漉的,究竟什么情况?水莲不说,母亲不好再追问。
水莲在众亲朋的簇拥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嫁到我父亲家,异常惊险的情形是,过桥时,水莲和伴娘几乎遭洪水卷走。所有迎亲送亲的人全成了落汤鸡。
地方上有说法,说是嫁娶遭遇涨洪水,婚事会不顺。
预言果于十六年后不幸言中,书写双肾坏死,我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我父亲了。我流泪了,舍不得离开亲生父母哭泣有错吗,我看见医师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它要把我从我父亲的身体里摘走,我父亲被打了麻药,虽然如此,我兄弟俩感到父亲的心很紧张,也很疼痛。父亲疼痛,我亦疼痛钻心。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离开他,就在昨天晚上,他和我兄弟俩聊了几乎整个晚上,他知道医师从他身上取走的是我,而不是我弟弟。他同时知道,我比我弟弟身体强些,他安慰我说,我的儿,你们不嫌弃我,跟我来到这世上,我没能好好地关照爱护你们,反而让你们遭遇诸多困难,我对不住你们,好在你们两兄弟都很听话,也都很照顾我,让我有力气八岁时就下地干活了,我那也是没有办法,我得照顾你们的爷爷奶奶,直到把他们安静地送走。后来,你们又一直支撑着我,用有力的生命助我婚后的生活,我总是天还没亮就上山干活,你们陪着我。我熬更受夜自学了许多文学方面的书,你们陪着我。我考上省里的文学培训班,我高兴,你们也高兴,现在看来,你们兄弟俩有一个要离开我了,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好痛。
我兄弟俩听得号啕大哭,尤其我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不知道怎样帮父亲的忙,尤其是我,这一刻,我感觉肝肠寸断……我不想离开我的父亲去到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我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一直哭到白晃晃的手术刀划破我父亲的肌肤,进入到我身旁,我感到一阵尖叫般的刺痛。可是我喊叫不出声,即便喊叫得出,也不敢喊,假使我这样做,父亲会更难受,我不想让父亲难受。我听见一脉脉切断我与父亲联系的断裂声,那一刻,我轻声地叫了声父亲,永别了——我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感觉到的仍是痛,全身痛,我感到我和书写的身体结合得并非像医师说的那样,手术很成功,我和书写包括经挛在内好几处地方并没有连接好,医师夸大其词了。而且,基因位点测定和白细胞配型都不是吻合得很好。
我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边的一切似乎都不欢迎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受齐刷刷的陌生眼光望着我。我是我父亲身上的一块肉,他把生命给了我,现在,又把我割舍给书写。书写或许性子急,又或许吃错了食物,总之,我有发炎的迹象显现。这可不是好兆头,被吓坏的不仅仅是我,重要的是水莲,水莲每日每夜守候在我新的父亲床前。书写皱眉,水莲皱眉;书写苦脸,水莲苦脸;书写睡觉翻身发出极细微呻吟声,水莲立即惊慌地问,儿,你哪不舒服。书写不想母亲这样,但母亲分明感觉到儿子身体出了异样,书写硬撑着说,还行。什么叫还行,你不舒服是吗?这样的话本来应当问,却也不应当问,一个病患者,你老这样问,反而增加心理负担。可是不这样问又能怎样问,而怎样问都是有问题的。水莲犯愁起来,完全失去刚做完手术时那番情境。我父亲因为我离开了他,心身一直隐隐发痛,重要的是,半边腰身突然空空的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他既需安慰书写,又需安慰水莲。我父亲是个责任感很强,心肠极为柔软的人,遇见高兴的事会哭,遇见痛苦的事会哭,遇见高尚情操的人的艰辛付出也会哭。命运如此,其奈他何,我父亲默默地把一切都承担了。他躺了三天就下地了,医师让他多休息几天,说你不能这样快就下地的,你得好好休养,必要的营养要跟上。什么叫必要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