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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茶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锐强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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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长寿二年(公元693)初春,辰州沅陵县[1]的沅水之畔,峰峦挺秀,林木苍翠。青山碧水,让人看着从眼里醉向心底。河边山上,到处都是百姓的茶园。农家少女三三两两地忙碌于其中,白色的麻布葛布衣服点缀着青绿。她们将灯芯草编成的带子缠在茶树下边,以防止虫害,边忙活边唱茶歌。入夜,大家围在茶园旁边载歌载舞,这回唱的不再是茶歌,而是傩戏。演的是孟姜女哭长城。

  灯火之下,青春少女胡凤娇的眉眼格外俊俏,眼神洁净得如同旁边的沅水。她盯着傩戏,神情随着剧情而变换生动。从轻松喜悦直到忧愁悲伤。里正[2]胡志学看着闺女,先是笑着捋捋胡须,突然又收敛笑容,长叹一声。

  傩戏结束,胡凤娇擦擦眼泪,羞涩地对胡志学笑笑:“阿爷[3],我们走吧。”那个瞬间,少女本能的温柔娇羞未褪,依旧覆盖着日常的率真泼辣。这本是胡志学更希望见到的一面,可惜呈现的场景不甚合意。他故意打趣道:“看唱本流泪,替古人担忧。”胡凤娇道:“十五年了……”胡志学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记挂着亲阿爷……”胡凤娇赶忙叫道:“阿爷!”胡志学道:“傻丫头,你记挂他难道不该?他也是我的好兄弟呀。”胡凤娇道:“撇下骨肉十五年,儿[4]才不记挂这样的人呢。”胡志学叹了口气:“不怪他呀。要不是那个胡人,连我也跑不掉呢。这些年再没听说突厥犯边,我估摸着,在你出阁之前,他肯定会回来。弄不好,还当了大将军呢。”胡凤娇道:“哼,真当了大将军,儿不让他进门!”

  胡志学笑了笑。两人再不说话,沉默着朝回走。半晌之后,胡凤娇吸吸鼻子道:“香!真香!”胡志学道:“就这长势,开春之后,茶叶肯定还是丰收。”胡凤娇微微摇头:“肯定丰产,未必丰收。茶叶老是卖不出价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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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响箭呼啸着直奔头颅而来。侍卫们齐齐举起雪亮的陌刀,那是唐军的主战兵器,但都未能拦住响箭。先前的皇帝、而今的皇嗣李旦仓啷一声抽出佩剑试图将箭隔开,同时向后仰倒,但箭竟然穿透剑身,眼看就要射入脑门。他“啊”地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

  刺杀发生时,表现最为神勇的不是武装侍卫,竟是乐工安金藏。这个高大的胡人虽然肥胖,但能歌善舞,跳《胡腾》尤其灵活,身躯如蛇,九曲八弯。他最拿手的乐器也是唐代最为流行的乐器,是从西域传入的琵琶。不过却是铁的。他用铁琵琶隔开响箭,簇拥着李旦打马飞奔。剩下的率府[5]侍卫拍马上前,与刺客交战。

  当时李旦并不惊惶。李家马背上得天下,太宗文皇帝也曾亲冒锋矢血染征袍,勇武气概一直未消。李旦虽然工书法善训诂,但同样身手敏捷武功高强。如果一对一,他并不惧怕刺客。然而事后那个凶险的景象依旧时常入梦。这种行动上的偷袭跟言语上的暗算叠加,换了谁也得神经紧张。此时惊魂甫定,他眼前一团漆黑,感觉繁华的神都洛阳如同空城。宽达一百二十一米的定鼎门大街如同巨大的沟壑,躺在黑暗的时光中,像被扒开的胸膛,沿着两边展开的城坊恰似根根肋骨。大街尽头的端门以及更北边的应天门内,皇城与宫城也是死一般的沉寂。曾经的傀儡皇帝李旦甚至不敢叹息,似乎空气都是武氏集团的探子,时刻准备刺探他的动向。恐惧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怎么能不恐惧呢?兄弟八人,除次兄李孝自然病亡,长兄李忠、三哥上金、四哥素节、六哥李贤,都是被他的母亲、而今的圣神皇帝武则天逼死的。五哥李弘也死得不明不白。七哥李显仅当了五十五天皇帝,便被废为庐陵王。以他为主角的傀儡戏结局完全雷同,也是被母亲一脚踢开。当然,形式上是他自己苦苦辞让的。都说虎毒不食子,李旦可是跟李弘、李贤、李显一样,都是武则天怀胎十月的骨血。

  武则天正式称帝,将李旦降为皇嗣,迁居东宫,规格比照太子。虽然离开了龙椅,可李旦却感觉风暴眼越来越近。他就像头野兽,被无数的猎人暗暗包围。他知道还会有下一箭,只是不知道具体方位。他每天要做的,都是压低身姿,再压低,以减少暴露面积。龙袍虽然虚无,终究也是道盔甲。盔甲一旦被卸,肉身便要直面风险:数百名洛阳百姓“自发”上书,要求废除李旦的皇嗣地位,改立魏王武承嗣为太子。虽然未能得逞,但武则天在万象神宫举行祭祀大典时,竟不顾太子为亚献的礼制规则,以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言外之意聋子也听得见。这还只是开始。武则天禁止百官随意接触李旦。有两名官员私下谒见,被双双腰斩,李旦也被控谋反,交由来俊臣审理。来俊臣的发明创造光耀历史,虚有旷世杰作《罗织经》,是罗织罪名的手段大全;实有各种你无法想象的刑具。无须拷问,来俊臣三字便足以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不屈打,已成招。

  但来俊臣竟给李旦留了面子。他没有派推事院的丁卒持文牒上门拘捕,而派家人下帖,请他过府吃饭。虽有刀山火海之感,李旦也只能赴约。他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那时朝堂的气氛就是如此。恐怖如同空气,笼罩于每个人头顶,弥漫于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收拾完毕,他按照要求只带两名贴身侍从,便跟说不清是来府仆从还是推事院丁卒的人,离开了东宫。

  虽然都出于宇文恺的规划,但神都洛阳与上都长安的形制意趣迥然不同。长安虽然对称严整,皇城与宫城位居正北,被外城三面簇拥,但中轴线上的太极宫地处低洼,夏日闷热,阴天潮湿,隋文帝杨坚不得不另建仁寿宫居住。长安的面积虽然接近洛阳的两倍,但城南的三四列里坊几乎无人居住,因而佛寺众多,还有很多人在里面种庄稼,甚至发生老虎大摇大摆地出现于城内某座祠堂的离奇纪录。因此缘故,隋朝在汉魏洛阳城的西南十几公里外、东部紧接东周洛阳城以及汉代河南县的位置重建洛阳时,规划便与长安不同。洛阳的里坊比长安还多,但总面积刚过其半。所谓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

  洛阳的规划呼应天象,皇城与宫城位居西北,但因山形水势的限制,中轴线偏西。开通济渠,将古洛水北移,从城中穿过,象征银汉,中轴线更有著名的“七天”建筑,分别对应天上的七个星座。由南至北,分别是天阙(伊阙)、天街、天汉(洛水)、天津(天津桥)、天门(应天门)天枢、天宫(紫微宫,即皇城)。皇城宫城位居西北,背靠邙山,前阻洛水,不仅有紫微星亦即北极星的美好寓意,同时也得地利之便,易守难攻,唐军攻打一年未下。

  出了东宫的重光门,经皇城的正门端门,先后跨过洛水上的黄道桥、天津桥和星津桥,李旦心事重重地朝来宅而去。长安的街道两边都是槐树,洛阳还有武则天喜欢的石榴樱桃以及各种奇花异草。天街宽阔,商业繁华,店铺林立。胡人开的邸店、酒店和食铺接二连三,金发碧眼的胡姬出入其间,伴随着热烈如阳光的胡乐。御道街越热闹,左右金吾卫下属的左右街使以及武侯铺,御史台下属的左右巡使也就越发关注。尤其是在高喊大周革命、每天都有官员受到株连的大背景下。哪怕掉下一根羽毛,他们都恨不得问清来历;门窗立柱的油滑光亮,似乎都是被酷吏探子审视的目光持续打探的结果。

  街边有两个怪人。一人无臂,上肢残缺;一人无腿,下肢残缺。他们各有一个摊位。无腿人替人画像,兼卖药;无臂人则以给人写信为生。他用脚书写。每当有客人光顾,他都会以仪式般的动作开头:先将笔抛向空中,然后伸出脚趾接住,再刷刷刷笔走龙蛇。字迹虽无法跟虞世南、褚遂良相提并论,但比起一般的读书人还是略有优势。当然,还比不上李旦。

  无臂人在街道靠近李旦的一侧。他身量很高,但因为胳膊缺失,便显得瘦削单薄。大约三十几岁,满脸风霜,看似样貌和善,但在无人光顾的独处瞬间,表情总是既粗糙又坚硬。李旦打马经过时,内心满怀悲凉。他仿佛看见一只漂亮的鸟雀,被剪掉了翅膀。开创大唐的李氏家族,那时几乎已被剪除干净,他与哥哥李显硕果仅存,但朝不保夕。从某种意义而言,他甚至连这个无臂人都赶不上。人家毕竟还有行动自由嘛。

  从东宫到来宅,路程竟如此之短。或者说,时光竟如此之快。这个完全靠诬告而谋得出身的市井流氓,已悄然建起高大巍峨的宅邸,水井都由金玉围栏,旁边是高耸的三层楼房。为了防火,门窗立柱表面都涂抹着黄泥,外表刷着红漆,恰似冤死者的鲜血。李旦在马背上俯瞰来府大门,仿佛面临深黑的悬崖。

  无论上都还是神都,里坊都以平房为主,楼房很少,三层尤其罕见。高一点的建筑除了佛塔,就是皇城宫殿。大门旁边都建有专门用于接待客人的客馆,主人正式见客前他们都在那里安歇。李旦是赴约,自然不必在此停留,昂然穿过由直棱窗户组成幽深的回廊,进入内厅。

  3

  来俊臣从宽大的袖子中露出手来,跟李旦见礼寒暄。李旦还礼道:“来中丞[6]身负司法重任,今日请寡人,必与审案有关。只是不知道何人的案情,需要寡人作证?某[7]深居东宫,与外朝毫无联系,想必中丞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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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俊臣脸上微笑不褪:“皇嗣殿下不必着急。某自有道理。今日不谈案情,只谈美酒美食。寒舍备有富水酒,还有几道自创的珍馐美味,请殿下品尝。”

  “富水酒虽好,尚能买到,不算稀奇。中丞府上酿造的美酒,定是人间美味,某倒是想尝尝。”

  “富水酒再好,也不如家酿更具心意,某虽愚,这道理岂能不懂?请殿下移步赴席。”

  当时名酒甚多,比如荥阳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乌程[8]的若下酒、岭南的灵溪酒、宜城的九酝酒等等。但口碑最好的,还是产自郢州[9]的富水酒。不过来俊臣并未用它招待客人。客人饮用的还是来家自酿的酒。这样醉客,主人更有面子。李旦深吸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用内丹道教的话说,叫作津液,强自镇定心神,进入宴席。

  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他们俩席地而坐。中间列有一鼎,里面满是富水酒,酒中漂浮着几枚芋头,以及同等数量的青蛙。鼎旁的铁笼里关着鸭鹅各一只,前面放一碗不知名目的汤。除此之外,只有鲜果两盘。李旦正欲制造话题缓解紧张,来俊臣已经开了口:“殿下不必着急,马上就好。”随即拍拍手掌,唤来仆人在鼎下和笼前点火。

  富水酒开始冒泡。青蛙嗖地跳出来,紧紧抱住芋头。浸在酒中的脚趾本能地拨弄试图逃避,结果要么重陷热酒,要么翻出了芋头更热的一面。它们疲于奔命,试图逃离高温,但每一次逃离的结果都适得其反。有的试图跃起逃亡,但被顶部的网格挡住,又跌入酒中,只能继续翻滚芋头。

  鸭鹅前面的火势也越来越大。它们惊叫着试图躲避,但无处可去,只能背身喝汤解热解渴。来俊臣笑道:“那是厨役精心调制的五味汤。这样边喝边烤,肉味的鲜美无与伦比。”

  李旦艰难地一笑:“府上的厨役有如此奇思妙想,中丞真是好口福。”来俊臣淡淡地摇摇头:“殿下初次光临寒舍,再有奇思妙想,三道菜也不免不恭。还有呢。”

  这次仆人献上来的是几只幼鼠,口中吱吱叫着,在网格封闭的长条盘中来回奔跑。来俊臣道:“幼鼠腹中已经灌满蜂蜜。请殿下尝尝味道如何。”说完用末端包着黄金的银质筷子夹起一只,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表情无比的享受。

  李旦一阵恶心。鲜卑的血脉在身上流淌,他的伯父、太子承乾迷恋突厥风物模仿突厥生活,并非偶然。吃反贼叛徒仇人或者野蛮人的肉大家都能接受,但这样生吃老鼠,他做不到。来俊臣津津有味地咽下鼠肉,放下筷子,意犹未尽:“美味,美味!殿下不想尝尝吗?”李旦道:“某今日胃口不好,中丞请自便吧。”

  李旦心中焦渴,但来家自酿的酒还没有上来。那是饭饱之后才有的程序,所谓食毕命酒。大周的酒,类似当今的茶。李旦咕隆几下喉咙,使得来俊臣下面这番话显得不那么真切:“有人控告殿下谋反,某奉命审讯。大周革命虽然上顺天意下从民情,但殿下禅位之前,某毕竟行过大礼。换作别人,他们早已经受青蛙鸭鹅与幼鼠这样的刑罚。相信无人可以抵抗。请殿下招了吧。某会奏请陛下为殿下减刑。陛下与殿下有母子之情,必定可以法外施恩。”

  石头落地,李旦心里反倒轻松下来。他收敛表情,朗声道:“陛下与寡人,论公为君臣,论私为母子,况且大周革命顺天应民,寡人怎么会谋反?这世上的臣子全都反了,寡人也绝不会反!”

  4

  李旦回到东宫时,里面空空荡荡。他身边主要的官员侍从已全被押进推事院。那是来俊臣在大理寺之外组建的衙门。多数冤狱都出于此。据侍从们后来报告,来俊臣起初也挺客气,微笑着带领他们参观刑具,并亲口讲解。说得波澜不惊,听得心惊肉跳。有人脚步摇摆,有人双眼含泪,喉咙颤颤巍巍,来俊臣依旧心平气和:“众卿[10]都是皇嗣身边的人,应当顾及皇嗣的颜面。大周法度森严,不可能有漏网之鱼。望众卿从实招来,皇嗣是如何受人蛊惑参与谋逆的。卿等说得越清楚,皇嗣的麻烦就越小。”

  立即有人哭出声来。她语音含混地喊道:“啊,来中丞——冤啊。婢子,婢子[11]——从未听说皇嗣曾经参与谋逆啊。”

  来俊臣脸上的微笑依旧盛开着:“把这句口供记下。她已经招认皇嗣曾经参与谋逆,只是她不知道详细内情。”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皇嗣未曾参与谋逆。至少婢子未曾听说他参与谋逆。”

  “皇嗣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卿等经历的事情太多,一时忘怀也是有的。但某相信刑具可以提醒。”

  “冤枉啊。婢子确实不知道皇嗣是否参与谋逆。他每天在宫中都为圣人[12]念经祈福,怎么会谋逆……”

  “众卿自忖比狄相公[13]如何?某审他谋反,他便乖乖承认。因他深知招认可能苟活,不招立即死于棒枷之下。看在皇嗣的面子上,某给尔等最后的机会……”

  有人正要招认,却被高声制止:“慢!”声调有如洪钟,在厅内不断共鸣。循声看去,他手中的佩刀明光发亮。来俊臣本能地后退半步:“大胆!你要造反不成!”安金藏道:“皇嗣从未参与谋逆,为什么要陷害忠良?中丞若不相信,安金藏只好把心挖出来给中丞看看!”说着话便持刀倒刺心腹。鲜血涌出,肠子落地,腥味扑鼻。他挣扎着喊道:“中丞看看安金藏的心腹,可曾说过谎吗?”随即昏死过去。

  安金藏冒死剖白,武则天内心震动,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医官用桑白皮制成的线缝合伤口,他次日方才苏醒。清醒之后,便要碣滩茶喝。那时饮茶并未普及,南方较多,北方绝少。茶在北方的全面普及,助力一是禅宗流行,二是安史之乱。僧人深夜谈禅,但过午不食,只能饮茶,所谓禅茶一味。安史乱后,粮食紧缺,政府禁用粮食酿酒,酒价飙升的结果是文人宴集时只能转而饮茶,慢慢将茶文化推向全民。东宫并未备茶,自然更不会有安金藏开口索要的碣滩茶,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味茶。派人到安家取来仅剩的一点,给他冲泡喝完,又将喝过的茶叶晒干,放在腹部的伤口上,直到它慢慢愈合。

  逃过此劫,多有偶然。李旦深知风险并未解除,一直虎视在侧,即便睡觉也恨不得睁着半只眼。鼓声遥遥传来,坊门即将打开。他慢慢起身,沐浴更衣,焚香念经,为母亲武则天祈福。他的表情极为虔敬,丝毫不带应付。也只有那个瞬间,他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准备完毕,李旦前去给武则天请安。一路上他不断咀嚼沉香与麝香混合制成的香料,以便应对时发出香气。香气氤氲中,一个女人的头像慢慢浮起。尽管她身份卑微,但却很可能是打开他被堵塞的命运之门的钥匙。

  女人的头像年轻漂亮。盛世大唐并非如同后人想象中的那样以肥为美。杨贵妃得宠并非因为丰满,漂亮之外,更重要的还是精通音律,跟玄宗彼此知音。大唐只是更加健康阳光,对丰满乃至肥胖的容忍度更高。中国文化对女性审美的主流价值观两千年未曾改变,就是两个字:长白。身长肤白。这女人也是如此。身材高挑,白皙的皮肤带着淡红的背景,眼神娇媚,是深为武则天宠信的婢女韦团儿。她对李旦一直充满善意,甚至友好。李旦当然像抓救命稻草那样,不肯放弃。来到宫门跟前,正好遇见武承嗣、武三思和张易之、张昌宗。魏王给张易之牵马,梁王为张昌宗坠镫,口中不住招呼:“五郎小心,六郎小心。”当年薛怀义在武则天的床上得宠,他们也是这样侍奉薛师的。李旦压住内心的鄙视,含笑拱手:“魏王、梁王,五郎、六郎,众位安好!”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微微点头,充作还礼;武三思勉强拱拱手,但没有说话。武承嗣沉稳地拱手还礼后,已经越过,却突然转身道:“皇嗣快进去吧,韦团儿有话跟你说呢。”李旦道:“谢魏王。某这就进去。”

  见武则天之前先见韦团儿。她虽只是户婢,名义上是看守宫门,但才艺聪颖,能说会道,深得欢心,随即登堂入室。两人一见面,便同时行礼。韦团儿的笑容竟有些含羞:“岂敢劳郎君[14]多礼!韦团儿拜见郎君!”李旦笑道:“团儿,陛下安好吧?”

  张氏兄弟刚刚出去,想来武则天享受过后,还在睡眠或者假寐状态。李旦的声音很低。韦团儿的声音更低,表情甚至有些神秘:“郎君眼里难道只有陛下?这偌大的宫殿,佳丽如云!”李旦收敛神色道:“某眼里当然只能有陛下啊。”韦团儿长吁一声,语气惆怅:“团儿果然是白用了心。郎君眼里哪会有婢子!”李旦立即笑道:“这是什么话!某记挂陛下,自然也记挂团儿。东宫有刚刚做好面乳,回头某就着人送来。”韦团儿凑过身子,在李旦耳边说道:“陛下安好。昨夜五郎六郎侍奉得力,她情绪愉悦。郎君快进去吧。”

  韦团儿的脸几乎贴上了李旦的脸。因在内宫,她当然不会穿突厥传来的连帽斗篷。那种斗篷从头到脚,只在眼部留一个缝隙,裹得严严实实,很不方便,渐被抛弃。李旦的父亲高宗皇帝考虑到风化,下令以面纱到肩的宽边帽子代替。韦团儿此刻当然也不会戴。她身着低胸的衣裙,乳沟深陷,似乎那就是满身脂粉香气的源泉。

  5

  梁王武三思到魏王府找武承嗣。通报进去,武承嗣正在炼丹。丹炉火势熊熊,四金八石排列整齐。四金是金银铅汞,八石则是朱砂、雄黄、云母、空青、硫磺、戎盐、硝石和雌黄。武三思打了个喷嚏:“陛下崇佛,兄怎么还敢炼丹?怪不得我们老不能如愿!满朝文武谁都可以修道,唯独武家人不行!陛下取消玄元皇帝尊号,复称老君,这意思兄还不懂吗?”武承嗣慢悠悠地说:“老弟,李显李旦都比我们年轻很多,熬不起啊。”武三思道:“有效用?”武承嗣道:“辰州刚刚送来辰砂和水银。纯度很高,必然有效。”武三思道:“丹再有用,也还是间接的。我等还是痛快点儿好。”武承嗣道:“怎么个痛快法?”武三思哼了一声:“刚才张家兄弟在侧,没法直说。韦团儿那个贱人,简直成了李旦安插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兄不去制止,反倒成全,是何道理?”武承嗣意味深长地笑笑:“她看上李旦了,老弟难道看不出来?”武三思气哼哼地说:“所以嘛。”武承嗣拍拍武三思的肩膀:“君子成人之美。这桩好事儿,我等必须竭力成全。”随即冲武三思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武三思明白过来:“魏王高明。酷吏拿不下他,那就换上女人。”武承嗣看着远方,胸有成竹:“李旦若有贼胆,便是逼淫帝婢,大不敬;若无贼胆呢,便会触怒韦团儿。到那时候,我等再对症下药不迟。”武三思连连点头。

  二武出了魏王府,在天津桥前道别,武承嗣直奔宫城而去。他和武三思一样无需通报,侍卫直接放行。进入内宫,韦团儿正在指挥侍女炮制化妆品。将干橘皮、白瓜子和桃花瓣混合,细细碾碎,然后筛出细末,每天服用三次,每次一勺,连续三十天。据说这样可以改善脸部肤色。武承嗣道:“团儿已是无上美貌,哪里还需要这些?”韦团儿略一施礼:“魏王取笑了。”武承嗣正色道:“某阅人无数,岂能不辨美色。像卿这样美貌的女子的确不少,但兼具能力心机与才艺的,颇为罕见。”韦团儿笑道:“魏王越发谬夸了。”武承嗣道:“这可不是虚夸。只怕皇嗣心里也是这样想的。”韦团儿脸色一阵绯红:“魏王切莫取笑。想团儿区区一个婢女,如何能入皇嗣的法眼。”武承嗣正色道:“仆以主贵。卿侍奉陛下尽心尽力,普天之下,谁敢不敬?上官才人什么出身,庐陵王不是也很喜欢吗?”韦团儿的神色也庄重起来:“这倒也是。不过皇嗣对团儿虽然尊重,但未必亲近呢。”武承嗣笑道:“卿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卿是陛下身边的人,皇嗣哪敢随意主动亲近!”他在“主动”二字上加了重音。韦团儿略一沉吟:“唉,终究身份有别,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嗣……”武承嗣道:“陛下不次用人,人不论良贱,品不分尊卑,只要才能卓异,便予以重用。薛师……薛怀义,卿难道不知?”

  薛怀义本名冯小宝,就是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因为相貌堂堂阳具雄壮,进献给武则天后被度为僧人,赐姓薛。不仅封为公爵,甚至还以讨逆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领兵抵挡突厥,宰相李昭德和苏味道也只能屈尊为副手,出任长史与司马。不过那时薛怀义早已失宠被杀,故而韦团儿盯着武承嗣没有说话。武承嗣道:“薛怀义悖逆不法,是后来之事。否则他肯定常享禄位。卿侍奉尽心,陛下慈德仁爱,怎么会不赐予一个上好的归宿?”韦团儿道:“魏王对皇嗣,竟也如此关怀。”武承嗣道:“大周革命以来,武李二姓结怨太多,故而陛下命武家和李家在明堂[15]盟誓,抛弃仇怨,重续旧好,某与皇嗣自当缓和,以求木桃琼瑶之谊。”韦团儿道:“你们确实应该深相接交。他那么善良谦恭,又有才学……”武承嗣笑道:“卿还漏了一条,儒雅英俊。”韦团儿脸色微微泛红,冲武承嗣深施一礼。

  6

  东宫之内,安金藏与诸乐工歌舞,李旦与皇嗣妃刘氏、德妃[16]、窦氏坐在对面观看。二妃津津有味,李旦却眼神空洞,面色凝重,完全是神飞天外的样子。他面前有一道精美的请帖。魏王武承嗣邀请他前去赴宴。

  歌舞完毕,刘氏与窦氏喝彩,将李旦惊醒。安金藏过来问道:“新排的歌舞,郎君不中意么?”李旦将请帖推了过去:“卿看看这个。”安金藏已被脱去贱籍,受封为等级最高的流外官,即勋品[17]。他看过请帖,眼神掠过二妃,在李旦脸上定格:“郎君的意思,难道是要拒绝?”刘氏与窦氏对视一下,异口同声道:“鸿门宴。”李旦道:“若能拒绝,某怎会辜负卿的舞乐。”刘氏道:“武家向来不安好心,郎君[18]难道忘记了么?”李旦闻听,感觉内心一片悲凉。跟刘氏与窦氏的对话真累。总是不能合拍。这也正常。她们俩都像藤蔓,只能爬树而不能独生。她们总是仰望着他,等他决断,却不知道他也想仰望别人,等待别人的意见。他多么想在谁的肩头趴一下。出生以来,他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幼年交由乳母喂养,等年岁稍大,朝堂又开始血雨腥风,李氏诸王几乎连根拔起。母子之情四字比四大天王的塑像还要冰冷,只存在于念想之中。二妃要是多少有点韦团儿的心机,他的肩头也能轻松许多。

  安金藏道:“正因为不安好心,所以必须赴宴。”李旦闻听眼神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大局势安金藏明白,小细节他不知情。前日离开宫城,韦团儿给了他一封信,是一张产自益州[19]的上等麻纸,朝廷的制书[20]都用它写,包括封相拜将的重要制书,故而拜相俗称为“宣麻”。纸上暗纹精美,却空无一字,只有一记红色的唇印。巨大的空白之中,这唇印简直触目惊心。

  秘密怎能轻易说破。李旦荡开话题:“卿的伤好透了吧?”安金藏道:“腹部的伤没事,倒是脚上的旧伤阴雨天还会疼痛。也是奇怪,那截脚趾明明已经砍掉多年,不时竟还有痛感。”李旦道:“医官怎么说?”“医官说是断趾受了风寒。必须找到予以保暖。可它远在辰州,如何找得到呢?”李旦沉默片刻:“卿且坐下饮酒。”安金藏谢座,端起酒喝了一口:“还是碣滩茶更好喝。香味绵长,回甘深远。”李旦淡淡地笑道:“卿恐怕还是更想那截脚趾头吧。”

  此前李旦并未特别注意安金藏。乐工属于贱籍,与皇嗣有云泥之别。但他的冒死剖白,确实惊天地泣鬼神,故而那天闻听他清醒,便立即致谢探望。安金藏道:“不敢烦劳殿下致谢。只请求殿下恩准,将来让某去找回那截断趾。”

  闻听此言,李旦一片茫然。安金藏本是西域胡人,唐军开边的俘虏。因能歌善舞,被充为乐工。那几年边患紧急,府兵不够,有人忽发奇想,想征召以凶猛而闻名的五溪蛮对付突厥,但百姓都不肯,于是就派乐工伶人下乡演出,以便聚集百姓乘机抓兵。安金藏走漏了风声,被锁拿拷问。可剥掉衣服,发现他后背纹着菩萨像,谁都不敢动手。官员大怒,顺手剁掉他一根脚趾泄愤。即便官奴,也不可随便处死。死刑的判决权在皇帝,执行之前必须三复奏。武则天恨的是政治上的反对派。只要政治上没问题,官民一体保护。安金藏随即被押回洛阳,准备再行发落。李旦偶然听了他的音乐,被其打动,出面陈情,将他的性命保住。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辰州沅陵县,紧邻五溪蛮的区域。李旦感觉不可思议。在生命随时可能消失的关口,竟还关心区区一截断掉多年的脚趾头,这是什么逻辑?后来才知道,这截脚趾很是神奇,会跟随音乐的节奏而微微抖动。缺了它看似无关紧要,但对于安金藏而言,却如同废了半个身躯。

  “不敢奢望脚趾头,只能想想碣滩茶。可惜呀,先前辰州的官员还认账,每年来京上计,多少都会给某带一点儿来。据说而今的州官是诬告上位的……”李旦立即竖起食指于嘴唇正中:“碣滩茶么?好办。”

  宴会地点不在魏王府,而在武承嗣的别墅。李旦带着安金藏和侍卫出了东宫和皇城,穿过洛水,向南而去。街上人来人往,店铺林立。路过中亚人开的店铺,伴随着金发碧眼的胡姬之笑,以及羌笛与筚篥汇合而成的胡乐,安金藏踩在马鞍上的脚微微抖动。虽非侍卫,但他的身手不比侍卫差,眼神机警,左顾右盼。他个子本来就高,马上的俯瞰效果更加明显。无臂人和无腿人还在,但已被人群淹没,不那么显眼。画像其实只是幌子。无腿人最大的生意是制售《天下官缺》。不仅朝堂,普天之下,十道州县任何一个职位出缺,他都能迅速掌握,然后卖与有心人。至于有心人买去做什么,彼此心领神会。

  《天下官缺》每季更新一次。薄薄的一册,售价十千,或者绢五十匹。这个价格对于平民可谓昂贵,但就买官者而言又算不得什么。所以他在神都的生计足可维持。他曾经被人控告,左街使下令拿问。左右街使听起来像个小芝麻官儿,其实经常由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兼任。当然,未必是左金吾卫大将军兼任左街使,右金吾卫大将军兼任右街使,更多的时候是交叉的。大将军都是正三品,宰相也不过如此。无腿人被衙门锁拿后,确认了征讨突厥伤残军士和六品勋官[21]的身份,事情遂不了了之。

  老远就看见无腿人对着自己画像,李旦心里颇为不爽。小跑着越过之后,忽又勒马回来:“寡人并未委托,你因何擅自画像?”无腿人将画幅反转过来,不是李旦,而是安金藏等几个主要侍卫。线条简洁,虽然不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程度,但确实传神。几个人的头像都很神似。他笑道:“若是某画得像,各位君子自然肯出钱,对吧?”

  无腿人虽然在笑,但李旦总感觉那笑容里带着倒刺。他猛地抽出佩剑,朝他劈去,但他竟毫不躲闪,甚至眼睛也不曾闭上。李旦将手略微一收,佩剑将画像从中劈开。

  “你胆量不小啊。”

  “堂堂皇嗣,怎会为难伤残军卒。”

  朝里一看,东宫主要侍卫的头像都有,主要是太子左右内率的侍从官员。他们是皇嗣的贴身侍卫。人数如此之多,可见他画了不止一天。李旦咣啷一声将佩剑入鞘,喊道:“付钱!”随即打马朝前飞驰。右内率副率[22]刘振威问道:“付几张的?”安金藏笑着看他一眼,也放开了马缰。李旦没跑几步,马的速度还没上来,忽又将马缰勒住。三人以上场所无故纵马飞奔,鞭笞五十,法律有明文规定。此时此刻,他必须小心谨慎。

  里坊街上不时可以看到新砌的甬道。洛阳为国际都市,八方辐辏,人来人往,难免良莠不齐。虽然各个城门均有卫士,按照规模分别驻扎百人和二十人的侍卫,部分坊角也设有归左右街使管辖的武侯铺,相应配备三十人或者五人的警力,但对于繁华的都城还是杯水车薪。朝廷禁止民间私藏盔甲弩盾等重武器以及兵书图谶,但刀剑不在此列,故而持刀佩剑的豪侠遍地,常有盗贼袭击官员百姓。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突然抢掠然后撒蹄飞奔,类似今天的飞车抢夺。无奈之下,只好设置这样的甬道,作为防御设施。

  可即便如此,李旦还是不止一次地遭遇刺杀。再强大的朝廷力量总体也有限度,难免顾此失彼。政治上控制得越死,行政漏洞可能反倒越大。

  7

  抵达之时,武承嗣正在斗鸡。二人见礼,武承嗣道:“皇嗣看这只鸡如何?它值两百万呢。”那只鸡刚刚斗赢,兴奋尚未退潮,鸡冠高高耸立,鸡毛挓挲着。李旦立即想起六哥李贤和七哥李显。当初他们还是沛王、英王时,经常斗鸡。沛王府侍读王勃为壮主人声势,写了篇《檄英王鸡》,被斗鸡者口口相传。高宗李治认为此文离间骨肉助长奢靡,下令将他逐出沛王府。而今李贤与王勃均已亡故,李显则由皇帝贬为庐陵王,也是朝不保夕。

  李旦笑道:“魏王英明神武,府上何物不是天下一流?”武承嗣大笑道:“皇嗣过奖!”随即将他领进内厅,闲坐叙话。不一会儿门房通报韦团儿到达,二人到门口迎接。韦团儿也骑着马,前呼后拥。她身披斗篷,但头上没有帽子,也没有面纱。大概是想保持她那样式新颖、插满象牙和玉梳子的发髻。进入内室,去除斗篷,依旧是乳沟深陷的低胸服装。上身着袒领白衫,搭在肩上的绿帔绕过双臂,玉臂钏时隐时现。红色的抹胸之下,峰峦高耸。下身着八幅间色长裙,脚步移动的瞬间,可以看见穿的不是日常的线鞋,罗袜之外是履[23],外面镶着宝石。她的眉毛照例已经刮去,重新用笔仔细画好,前额的头发也刮去许多,开额宽阔,上面贴着花黄,铅粉装饰过的脸颊上相对贴着彩钿。看得出来,她的装扮颇为精心。傅粉[24]施朱[25],点唇[26]画眉[27],一丝不苟。

  先吃饭,再饮酒。菜肴很简单,因为西红柿、土豆、洋葱、青椒、辣椒、玉米、红薯等等,当时尚未传到中国。菠薐菜虽从波斯经尼波罗国[28]传入大唐,但未曾普及,也未得菠菜之名。人们最常吃的蔬菜,一是秋葵,即冬苋菜;一是薤,即藠头。猪肉要等下一个朝代,它的知音苏轼先生的到来,才能全面挤上官员士大夫的餐桌。牛是大牲畜,吃牛肉名义上违禁,故以羊肉为主,带动去膻味的胡椒涨价。至于鸡鸭鹅,则不算肉。烹制方法也简单,蒸煮烤为主,煎炒技术尚未出现。

  可魏王就是魏王。招待皇嗣和韦团儿,自然会有合适的主菜。是象鼻和熊肉。前者是烤制,后者则先把熊肉蒸到半熟,放进豆瓣酱里浸渍一夜,等熊肉变得褐红,再跟上好的白米拌在一起,加入葱、姜、陈皮与盐,慢慢煮熟。

  确实少见且美味。大家边吃边谈,吃饱之后再喝酒。不是富水酒,都是自酿的。那时尚无蒸馏技术,真正意义上的白酒没有诞生,酒精度数很低。酿酒技术进步最直观的体现是颜色,不再是绿色而呈琥珀色,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李旦问道:“这酒确实好喝。什么法子酿的?”韦团儿道:“椒浆酒肯定好喝呀。七十粒黑胡椒与干姜搅碎,五颗石榴榨汁儿,一同加入酒中温热。没有石榴汁,也可以用蜂蜜代替。郎君想想,能不好喝嘛。”武承嗣摇摇头道:“打动皇嗣的肯定不是椒浆,而是酒水本身。因这是用去年夏天的雷雨酿造的。我等都是风云人物,必然风雷激荡,理当用雷雨酿酒喝。”他话音未落,李旦便连连摆手:“还是团儿知音。某不习惯于风雷激荡,更喜欢安宁平和,研习书法以及文字训诂。椒浆,好!回头就着人前来讨教酿造方法。先前东宫都是用生姜莲花和竹叶泡酒。口感不如椒浆。”武承嗣意味深长地笑笑:“是啊,某也觉得团儿是皇嗣的知音呢。”韦团儿借着酒意反问道:“敢问郎君,这是酒后失言吗?”李旦摇摇头又点点头,彼此相视而笑。

  武承嗣和韦团儿频频劝酒,到底是红极一时的魏王。武承嗣府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那时还不流行酒壶等斟酒器,多用鸭头勺从三升的酒钵里舀酒放进酒杯,而魏王府上竟有极其精巧的自动斟酒装置,名曰酒山,高约九十厘米,容量十八升。山峰下面有个涂漆的酒池,直径一米有余,类似湖泊,中停大龟,腹部有驱动装置,旁边铁质的莲花和叶片里盛着珍奇水果和肉干。山峰上盘旋一条龙,前半部伸出,把酒吐到莲叶上的酒杯中。快满时龙自动停止,宾客要迅速取走。若喝得太慢,不及时放回酒杯,山峰上部的一扇门就会打开,侍者出来用手中的木棍轻击不喝酒的宾客,以示惩戒。等宾客放回酒杯,龙就会自动吐酒,侍者随即离去,进门闭室。如此新奇,李旦确实没见过,估计是哪位有远见的官员进献给未来储君的宝物。

  凡有宴饮,必有舞乐。先王之乐为雅乐,合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燕乐。华夏正声的雅乐,南北朝时已经被西凉、龟兹等胡戎之乐冲击得七零八落。朝廷确定的十部乐中,只有清乐是南朝音乐,其余九部都来自于西域各国。此刻的演奏自然也以胡乐为主。音调激越,风情十足,伴随着他们用红色和蓝绿色鹦鹉螺外壳,喝了一杯又一杯。李旦越喝越放松,越放松越想喝。酒如泉水,浇透那些干涸板结的焦虑。安金藏随侍一旁,见势头不对,便提醒道:“郎君明日还要礼佛,今日饮酒已多,还是少喝点儿吧。”武承嗣一拍几案:“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多嘴?”李旦赶紧开口解围:“魏王息怒。这是东宫侍卫安金藏,西域胡人,不通中原礼节,请多谅解。”武承嗣闻听深深地看了安金藏一眼:“你就是安金藏?有种!坐下喝酒!”安金藏躬身施礼道:“谢魏王。金藏不敢从命,请魏王原谅。”“为何不敢从命?”“侍从护卫皇嗣,责任重大,且身为佛弟子,平日也不饮酒,只喝茶。”“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男儿饮酒方为本色,茶淡薄无味,有什么意趣!”李旦微微摇头:“写字读书饮茶,也是某的修身之道。”韦团儿插话道:“郎君也喜欢喝茶?什么茶?”李旦信口开河:“碣滩茶。可惜神都卖得少。”韦团儿盯住他的眼睛,没再说话。

  舞乐的高潮,是唱韦团儿献给李旦的诗作《赠所思》:

  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来云鬓样,为奴开取缕金箱。

  文化大唐不是虚夸,朝堂内外才子如云,宫廷更是如此。建政之初,宫中就设有内文学馆,武则天改为习艺馆,置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史子集,楷书篆书,吟咏庄老,律令算棋,各有专人教授。韦团儿虽是户婢,却也文采斐然,喜欢李旦的文雅并非假话。大约就是这首一唱三叹的合乐声诗,让李旦在酒后彻底失去警戒,竟稀里糊涂地送了韦团儿一个礼物。是只方圆一寸多、镶着翠玉、中间用彩色丝绢缠着同心结的钿花盒子,内装两颗相思子,叩头虫和发杀觜各一,驴驹媚少许,都是传说中的春药媚药。不知怎么回事,那时他已跟韦团儿独处一室。韦团儿接过礼物,顺势将他紧紧抱住。她身上可真是香啊。口唇香,舌头香,乳沟更香,香得李旦沉醉春风。他抱住韦团儿,吮吸着她的舌头,就像儿子搂着母亲,贪婪地吮吸乳汁。他感觉自己像陌刀一般坚挺,像弓一样引满,马上就要发射。

  睁开眼睛的瞬间,他看见了韦团儿倒V字的画眉。这是突厥的风貌,类似啼哭的表情。她的碧琉璃发髻,已像山一般摇摇欲坠。李旦内心嗡地一声,感觉弦被拉断,立即清醒过来,坚决地将韦团儿推开:“某酒后失德,请团儿多多谅解。”

  8

  春天来了,凤娇十四岁的日子也来了。过完闺女的生日,沅水旁边的胡志学心情并未如同春天一般和煦,反倒有点入冬的感觉。他越来越发愁。为女儿的终身大事。

  唐朝法定的婚育年龄,女子最小为十二岁。战乱年代希望增加人口,因而标杆很低。总体而言,社会普遍认为十三岁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成人年龄。所谓十三学得琵琶成,婷婷袅袅十三余。长孙皇后嫁给太宗,便在十三岁。十五岁则是人们公认的最佳婚龄。而眼下,凤娇已算是十五岁的人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愁嫁吗?当然不愁。凤娇不仅下得厨房上得厅堂,胡家也是周围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他愁的是,有一桩秘密还瞒着凤娇。关于她的身世。她并非自己的侄女,而是外甥女。她的生父并非出征突厥的将士,而是从西域抓来的官奴。

  可以想象,那是自由结合的恋爱结果,没有三媒六证和父母的祝福。在楚地的沅陵,大唐的沅陵,无人因此鄙视凤娇的出身,但他们依旧必须隐瞒。否则按照《唐律》,凤娇的身份只能跟胡家的奴婢一样,属于贱民。盛世大唐人分三等,贵人、良人、贱人。贱民身份比脸上的伤疤更加要命。脸上的伤疤可以用额黄[29]、花佃[30]、妆靥[31]、斜红[32]等各种名目和手段遮蔽,人们还都觉得俊俏美艳,但贱籍不行。它会自然遗传。贱民的子女,永远都是贱民。他们永远都是臧获:女方为奴,生子曰臧,男方为奴,生子曰获。代代相传,永不改易。贱民跟牲畜一样,是主人的财产。若是官奴,还得像牲口一样印臂,即在胳膊上烙印,归刑部管理,每年十月由所司阅貌查验。

  凤娇如果随了那个西域来的官奴,便会是这种命运。这怎么能行?

  胡志学无法忘记十五年前的那一幕。突然就听说,朝廷派人下乡慰问巡演,宣王道,布德音。这倒是古礼,只是古代不过派一两个有学问的人手持木铎宣讲,而今要派来的则是一支完整的乐队,有歌有舞。喜欢听茶歌看傩戏的沅陵人当然欢迎。四户为邻,五邻为保,五保为里,五里为乡。正常情况下,五百户编为一个乡,胡家那时便是乡长。胡奴过来演出时,周围的乡民将祠堂挤得满满当当。衙门里说,不几日还要在县城举办更大型的演出,那时各个分散的乐队会集中起来,节目更加精彩。如果哪个胡奴不事先通报,估计他们周围的很多人,包括胡志学自己,去县城看演出的当天,都会被当作上阵不要命的五溪蛮而抓进军中,送到边疆去打突厥。

  胡奴隔着溪水跟自己最小的妹妹对歌时,胡志学在田间听得清清楚楚。他并不忌讳。那胡奴的歌舞确实动人。妹妹将他领进家里,以碣滩茶、米粉、蒿子粑粑招待时,他也未曾起疑。远来为客,他们可不是什么五溪蛮。他们有他们的礼道。直到那一天,胡奴将引诱抓兵的消息和盘托出,随后不久官兵上门捕人,他们方才明白,妹妹已经跟他结下了终身。

  可是朝廷有律法,良贱不为婚。贱民娶良人为妻,徒刑一年半,良人娶贱民为妻减罪一等,都要强制离婚。二人没有成婚,便算作奸情。只看和奸还是强奸。和奸良人徒刑两年半,强奸则要流放。

  这都是如烟往事。胡志学并不相信那个胡奴能够回来。也不希望他回来。但问题在于,这个秘密,他该对凤娇隐瞒多久,又能对凤娇隐瞒多久?

  春风和煦,胡志学隔着溪水遥遥看着茶园,听着凤娇她们唱得颇为欢快的茶歌,沉重地叹了口气。

  9

  胡志学在沅陵沉重叹气,韦团儿在神都余怒未息。

  李旦逃亡般仓皇告退,韦团儿与武承嗣席地而坐,手扶低矮的几。看着韦团儿依旧摩挲着那个同心结,武承嗣并未说破其实是他代为准备的:“团儿的美貌才情,谁能熟视无睹?障碍完全在于他的两个妃子。要是没有她们,必然水到渠成。”韦团儿转过脸来,但没有立即开口。武承嗣道:“虽然皇嗣的忠诚不容置疑,但他的妃子未必。某多次接到报告,她们试图用巫蛊之术加害陛下。东宫里还偷偷养着猫。”许王李上金的生母萧淑妃斗败之后,被武则天砍去手足困于酒瓮,死前发下毒誓,来世要变作猫而将武则天变成鼠,见一只吃一只。武则天随即禁止在宫中养猫。

  韦团儿还是没有说话。武承嗣道:“只说妃子,不及其他。”韦团儿略带讽刺地笑道:“魏王为了团儿,可真是费尽心机啊。”武承嗣正色拱手道:“因某有求于团儿啊。某要尽可能多地知道陛下的一切。忠实侍奉陛下的臣子,心里肯定都有此愿望。只有这样才能侍奉得更加得力嘛。”韦团儿微微点头,表情慢慢凝重。

  几天后,韦团儿在宫中给武则天宣读上奏的表章《上军国机要事》:

  当今天下有四患,不可不痛陈于陛下也。其一曰地方豪强,其二曰粗豪游侠,其三曰亡命奸盗,其四曰失业浮浪……

  武则天闻听,眼睛一睁,然后又慢慢闭上。等韦团儿读完,她依旧闭着眼睛:“你觉得如何?”韦团儿道:“团儿以为此章直指病根,颇得义理。”武则天道:“你的见识才干,就快赶上婉儿了。”韦团儿赶紧跪下:“谢大家[33]夸奖。团儿哪敢与上官才人比肩。她才干卓异,不仅大家,庐陵王和梁王也很欣赏。很多朝臣都很欣赏。”“皇嗣不也很欣赏你吗?”“皇嗣不是欣赏团儿,而是忠于大家,孝敬大家。”

  武则天笑笑睁开眼睛,旋即又闭上:“你倒是不糊涂,有分寸。论才情,你不如婉儿;论分寸,婉儿不如你。”韦团儿道:“团儿只知道侍奉大家,别的一切不问。皇嗣虽然忠诚,但他的妃子却有不臣之心。她们试图用巫蛊之术加害大家,还擅自在宫中养猫。”

  宫女们随即低头送上一个女性木偶,上面写着武则天的生辰八字,插满了针。另外还有一只布猫。武则天大怒:“怪不得朕这几日总是神思倦怠!烧掉,赶紧烧掉!”宫女们赶紧取走木偶布猫。韦团儿兀自低着头不说话。武则天道:“魏王梁王都说过,朕还不敢相信。皇嗣与之没有牵连吗?”“绝对没有。安金藏冒死剖白,想来大家没有忘记。佛弟子不打诳语,大家是知道的。”武则天道:“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理?”韦团儿道:“如此恶毒,论理当死。但她们毕竟是皇嗣之妃,又是大家册封的。八议议贵议亲,贬为庶人如何?”“敢与大周革命作对,绝无好下场。只是万物维新,四海升平,不宜公开。你下去吧。”

  10

  不几日,刘妃窦妃奉敕进宫,但日出进宫,日暮不归,直到关闭坊门的鼓声由内及外地响起。李旦心里颇为不安。每次进宫上朝,他都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妃子奉敕入宫也差不许多。可尽管如此,这种事情毕竟还从未有过。究竟怎么回事?

  李旦赶紧派人向韦团儿打探消息。得到的回复是,她也不知道。后宫至少有万人之多,仿效外朝的六部,设有尚宫、尚服、尚仪、尚食、尚寝、尚功等六局。她属于尚宫局,而召见则由尚仪局负责。她知道二妃的确进宫接受了召见,但召见时谈了什么,之后她们去了哪里,则无从知晓。

  惴惴不安中过了一夜,次日仍旧是空等。李旦心急火燎,却也只能撑着。熬到黑夜燃起蜡烛,一把飞刀突然射上东宫之内的一棵大树。无故向官府私宅射箭棒打六十,投弹扔石棒打四十,比无故走马要重得多。更何况这还是东宫。然而飞刀还是凌空而来,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监门率、左右内率,东宫十率那么多侍卫,别说拿获,竟然看都没能看到施放者的影子。

  东宫与宫城都在皇城的簇拥之中。东宫西接宫城,东隔夹城与洛阳东城相邻,北有隔城,南有皇城,四面都有城墙。而这飞刀明显来自于皇城方向。皇城之中没有百姓,都是各个官署。如果非要追查,迅速报告左右金吾卫,不难查到线索。可李旦连想都没想。他派人取下飞刀,发现刀身插着纸条,表面写有“走”字。打开再看,是四句类似偈语的酸诗:

  神都愁夜长,二妃向潇湘。

  有腿行千里,截瘫徒悲伤。

  下面草草几笔,画着一个没有双腿也没有面目的人物。

  向潇湘的二妃,只有舜帝的娥皇与女英。用此典故,是预计他将来还能重登皇位吗?李旦喃喃自语般地轻声道:“碣滩,截瘫;碣滩茶,截瘫查?”他看着安金藏,脑子里倏忽一亮,立即吩咐刘振威派人去查无腿人的底细。

  宫门关闭坊门也关闭,神都已经宵禁。除了官府人员或者急病请医,无故犯禁者金吾卫士先控弦警告,再发弹丸到脚边,第三下便可直接射击。他们有皇嗣之命,当然没有问题。

  五更时分,李旦接到报告:无腿人名叫乔延利,很可能与来俊臣有关系。这种形势下,官缺动态他自然比吏部掌握得更早更细。

  二妃只是奉命进宫请安对问,照理昨日午前就该回来。即便陛下赐宴,也晚不过当夜。彼此紧邻,东西相接,几步路的问题。如果破例留宿,那么她们的婢女侍从也应该回来报告。此时不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下狱甚至处死,二是被劫持或者凶杀。但青天白日,皇城之内,第二种可能性极小。也就是说,只有第一种可能。“走”,这个蹊跷唐突的提醒,也是侧面的证明。

  是谁的提醒其实无关紧要。太宗高宗恩泽遍地,李家的支持者同情者毫无疑问远超武家,无论武家多么嚣张。紧要之处在于这究竟是善意的提醒,还是精心的陷阱。

  提醒自不必说,即便是陷阱,在皇城之内能将飞刀甩入东宫,也基本可以视为国家力量。如果国家力量要暗算你,那你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不如冒个险。

  且慢!若是下狱或者处死,也应该有消息反馈回来吧?为什么没有?

  李旦判断,刘妃窦妃很可能已经死于非命。之所以无人回来报告,是因为消息被刻意封锁。而除了武则天本人,谁都无此能力胆量。宫城虽大,机构虽多,但以韦团儿的能量还打探不到的消息,只有两种情形,一是她不敢明说,二是她委实不知。果真如此,只能进一步推演出两种情况:要么他的亲生母亲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要么他的亲生母亲极度在意他的态度,不想跟儿子撕破脸皮图穷匕见。一定是这样的,一定!

  那么,他就有义务为二妃的下落找个合适的说辞,给武则天一个台阶。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不撕破脸皮。或者说,拖延撕破脸皮的时间。而这个“走”字,不是这样的善意提醒,就是诱骗他出京途中加害的陷阱。

  能不能不走呢?的确有陷阱的可能。可是于他而言,神都的空气如此粗砺沉重,他早已无法呼吸。

  必须要走。没别的办法。在这一点上,安金藏、刘振威与李旦不谋而合。

  李旦感觉身体微微发抖。他命令刘振威坊门一开便派人出去散布消息,只说昨日上午,刘妃窦妃问安回来途中,被歹人以到佛授记寺烧香听讲为名骗出皇城,随即被劫持。然后再派出一拨侍卫,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经过乔延利和无臂人那里,疾驰出城。

  这队侍卫必须要派贴心的人率领。李旦看了看安金藏,安金藏问道:“碣滩茶?”李旦问道:“二妃向潇湘。李家血脉的存亡,可能在此一举。可靠吗?”安金藏道:“绝对可靠。全县乃至全州都欠某的人情,听说已经给某建了生祠。那里地处偏远,朝廷威力不及,且山高势险,刺客再多也无济于事。”

  也只好如此。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李旦的故旧亲朋虽多,却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投奔。那是给人家惹祸。

  11

  安排完毕,等安金藏带领一队侍卫出了宫城,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李旦来到宫城。见到韦团儿,他语气惊惶:“寡人的两个娘子被歹人劫持。某要马上禀报陛下,前去追赶!”韦团儿满脸愕然:“有这等事儿?如此请郎君稍候,团儿立即禀告大家。”说完便匆匆消失。差不多烧完一支蜡烛,方才出来传见。途中她问详情,李旦道:“事出紧急,某掌握的情况也很有限。只知道她们被歹人劫持。”

  听过禀报,武则天表情平静:“青天白日,她们竟会受到这等诱骗?”

  “大周革命顺天应人,宇宙四海称颂,京畿重地尤其安稳,儿[34]也难以置信。”

  “她们素来愚笨,你身为皇嗣,也是千金之躯。亲自寻找,值得吗?”

  “儿想将她们找回来细细教导,以便服侍陛下,略尽孝心。况且她们再愚笨,也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妃子,关系大周声威。”

  “以天下之大,你能去哪里找呢?”

  “儿找很灵验的师婆[35]算过,说是在南方千里之外。”

  “你先回去吧。我[36]想想再说。”

  李旦告辞而去。武承嗣、武三思、来俊臣和韦团儿从后面出来,眼睛都看着武则天。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继续给武则天揉肩捶腿。武则天两眼向天道:“都说说吧。”来俊臣道:“臣已经接到报告,安金藏带领右内率府的一队侍卫,已经出城寻找。此为陛下家事,伏请陛下圣裁。”韦团儿抢先道:“借机体察民情,正好辅佐大家。”武承嗣看看武三思:“皇嗣寻妃符合人伦,理当应允。”武则天慢慢悠悠地说:“他精神紧张,想出去放松放松。记住,他不止是皇嗣,还是朕的儿子。他要是出了个好歹,你们脱不掉干系。”武三思看看武承嗣,正色道:“臣等明白!臣以为,让他出去散散心,对陛下对皇嗣对朝廷都有益无害。”

  四人离开武则天朝外走去。途中韦团儿对武承嗣道:“皇嗣的安危,全看魏王和梁王。大家记性很好,请魏王不要忘记。”武承嗣笑道:“卿说哪里话!某还得留着项上头颅,吃卿的喜酒呢。”韦团儿闻听长叹一声,没再说话。

  等韦团儿回来,武则天并不向她交代二妃的下落,仿佛根本没有此事,只令韦团儿去东宫宣命,准许李旦出京,但须轻车简从,沿途不准惊动地方。换句话说,也不得随意接触地方官。传达过旨意,韦团儿满脸关切:“郎君是明白人,团儿也说句实心话。魏王梁王阴饲在侧,图谋算计,已非一日……”李旦刚要开口辩白,她立即用手势打断:“请郎君让团儿说完。今天的话,只有郎君与团儿知道。郎君若再不放心,可不吐一字,听着就好。魏王梁王的图谋,大家并非不知。今日特意告诫他们,不准轻举妄动。郎君且放宽心。”李旦微微拱手,点头不言。韦团儿接着道:“不过还是要请郎君多加小心。随行的东宫卫士,望仔细拣择。团儿也会派人暗中照应。郎君多多保重。”李旦依旧面无表情:“谢卿费心。”韦团儿的脑袋一昂:“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郎君就不能跟团儿微笑道别吗?郎君这样,让团儿如何,如何能放得下心来?”李旦也起身强笑道:“团儿关爱,某并非草木,岂能不知。只是二娘子生死未卜,某出京也难免艰险,哪里笑得出来呢。”韦团儿道:“郎君真真糊涂!大家不满意这两位妃子,认为不足以赞襄郎君。郎君难道还不明白吗?”李旦闻听,再度沉默。韦团儿降低了音调:“敢问郎君,出巡可有具体指向?”李旦盯着她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辰州沅陵。”“那必是安金藏的撺掇。对吧?”“卿对某了如指掌啊。”“详细掌握东宫动向的有两种人。一是真心实意关爱郎君的,一是处心积虑谋害郎君的。敢问郎君,团儿属于哪一类?”

  李旦略一沉吟:“那还用说,自然是前者。”韦团儿立即眼闪泪花:“郎君知道便好。如此也不枉团儿一片痴心。请郎君放心,若有风吹草动,团儿必遣人禀报。”

  12

  李旦带领刘振威等几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出了城。住驿站、过关津都需要官方文牒,方向和程期有限。京师由门下省发给,地方则由驻军和州府颁发。李旦身为皇嗣,奉敕出京,自然会有驿券。只是根据不惊动地方的要求,他们全都身着平民服装。这从颜色上便可以直观判断出来。朝廷有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服紫,穿紫色衣服;四品五品服绯,穿红色衣服。红得发紫,是有来历的。六品七品绿色,八品九品青色。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那时只是八品官,自然只能穿青衫。

  平民服白。白丁白身的说法,即由此而来。黄色官民通用。他们全都穿着黄色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品级。出了朱雀门,路过乔延利,李旦盯着他看看,他熟视无睹,专心画像。等李旦经过,方才掉头观察。无臂人看来没有生意,东张西望。李旦越过他们,径直向南。

  从神都到辰州有千里之遥,只能走官道。也就是沿途设有驿站的道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古代驿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但那只是客亭,仅能遮风挡雨临时休息,而贞观之后的大唐国力强盛,控制的欲望和能力同步强化,驿站极为发达,可以提供食宿和换马服务。大体三十里设一处,根据紧要程度配备不同的人手。既有陆驿水驿,也有水陆兼通的驿站。其中从上都长安经神都洛阳到汴州[37]的官道是接纳江南财赋的咽喉孔道,等级最高,是大路驿。从神都到辰州,要先走陆驿,经邓州[38]到襄州[39],这条路等级略低,是次路驿。

  官员因公出行,可以免费在驿站食宿,使用驿站提供的交通工具,但随行的家人不行。即便因公使用驿站,随身行李也有数量限制,不能超重,以保护公物,也就是动物。骑驴骑马不准携带私物,驮马驮牛或者骡驴可带十斤,乘车可带三十斤。违规各有刑罚。驿站也有限速措施,驿马每天最多跑七十里,驴五十里,车三十里。伙食标准分为五等,分别是诸王一品、二三品、四五品、六品以下、无品人第比方举人等。李旦身为皇嗣,照理可受一等供给,但他决意只受第三等。

  驿站外有大片的驿田,用来牧养牲畜。驿站全部漆成红色,人称“红亭”。门前环绕花木,立有报时的土堆,上插刻有十二时辰的木牌作为计时器具,名曰驿堠,提醒行客。高高的围墙与门楼之后,庭院宽阔,除了可供住宿的房间,还有食堂、仓库、马厩,仓库中食酒酱菜一应俱全。墙壁和廊柱上密密麻麻满是诗。文官都是诗人,而离家千里,旅途的漂泊劳累更能激发诗情。一进驿站,白天在路上的感慨拟好的诗句立即喷发,射向墙柱。

  每所驿站最好的房间只有一个,是所谓的上厅,设在西边,也叫西厅。李旦虽决意只受三等供给,但还是选择了上厅。吃小馆子住大店,这道理跟今天类似。安金藏早已等在这里。会合之后,讨论前程安排,李旦忧心忡忡。两位妃子生死未卜,他们此行也是迷雾重重。“走”字若是提醒,最大的可能就是韦团儿,可那酸诗又完全不是她的风格水平。刘振威道:“殿下,请恕微臣[40]多言。韦团儿身上恐怕有不祥之气,化妆之后满脸哭相。发髻是碧琉璃的,碧琉璃就是必流离呀。从貌相上看,她眼睛细长,眼白多,按照相书上的说法,这叫猪眼,是好色淫荡勾引男人的类型。恐怕是非很多。”李旦道:“休得胡说!她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说完食指紧贴嘴唇竖起,做个噤声的姿势。安金藏道:“郎君不必担心,某已经细细查过。没有可疑目标。”李旦摇摇头道:“小心无大错。”

  官员在驿站的伙食供给,并非出差补贴,而是日常标准的延续。两京以及地方的公廨全部设有公厨,为官员提供免费的午餐,标准即为常食料。另外还有小食料、午时粥,以及临时赐宴集会的设食料、设会料,寒食重阳等的节日食料。亲王到一品官,常食料每日有细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盐一升半,醋二升,蜜三合[41],粟一斗,梨[42]七颗,苏[43]一合,干枣一升,燃料木炭以及调味品葱、韭、豉、蒜、姜、椒若干。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酒九斗。如此详细漫长的食单竟没有茶的影子,可见至少在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大唐六典》编成之日,饮茶尚未成为达官贵人的习惯。

  李旦要的是三等供给,即四五品官员的标准,有常食料七盘,每日细米二升,面二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两颗,燃料与调味品若干。虽然不比东宫,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有心事,只能将就而不能讲究。主食向来以面为主,当晚也不例外。有蒸饼,即带馅的馒头,也有汤饼,即面条。

  草草吃完,各自安歇。安金藏与刘振威带好兵器,在李旦两边的房间内拱卫警戒。出来的第一个驿站,离神都很近,一切平安。等离开邓州,朝襄州进发,进入山中的驿站,便发生了意外。连续骑马奔走,大家都很疲劳,便早早睡下。夜深之后,李旦忽听门外有奇怪的响动,立即本能地侧身去抓床头的佩剑。正在此时,房门洞开,一只弩箭破空而来,几乎贴着他的身子射入床榻。他若一动不动,必然胸口穿洞。

  李旦抽出佩剑,左手抓住剑鞘,右手捏紧剑柄,双腿一前一后,略微弯曲,上身略向后倾,等待决斗。随即一个人影扑来,暗光过后带着阵阵深夜的凉风。

  两人不说话便斗将起来。刺客手持一柄砍刀,力量沉重,但李旦毫不示弱。尚武本为传统。他研习书法训诂既受风习影响,也是韬光养晦,崇文并未淹没内心的血性,暗地里习武不辍,弓马娴熟。乒乒乓乓斗了几个回合,再听外面也在搏斗,随即一阵胡臭气息传来,是安金藏。从小吃牛羊肉长大的人,到底不同。他大声喊道:“郎君小心!”李旦呵呵一笑道:“你睡醒了吗?”

  此时房门大开,驿站里人声鼎沸,火把熊熊,将暗夜照亮。刺客有一队人马,正与侍卫交手,驿卒们躲在旁边观看。他们是吓呆了,否则必定会有所行动,以免触犯《捕贼律》。碰到这种事情,别人求助你不管,杖一百;别人未曾求助,你听见了不管,减罪一等。若力量不够不能救助,要迅速报告就近的官府,否则即等于不救助。见义勇为是法律规定的义务。

  刘振威与安金藏先前都被对手纠缠着,安金藏摆脱对手赶来替下李旦,与刺客决斗。这个身材高大的胖子,拨动铁琵琶抵挡大刀,一边跳《胡腾》舞,一边瞅机会反击。刺客的本意是偷袭。偷袭不成,锐气已去大半。此时灯火照亮阴谋,更为胆丧。喽啰多被杀死,只剩下两个领头的,正与安金藏和刘振威捉对厮杀。李旦道:“留下活口!”刘振威道:“郎君放心,某誓收此贼为奴!”安金藏道:“不行,某得先砍下他一根脚趾头!”

  昨夜李旦与手下约定,此后均以郎君称呼他,以便保密。

  刺客的败相越来越明显。安金藏的《胡腾》跳得越来越欢,琵琶的声音也越来越激越。斗着斗着,他的对手忽然喊声:“陛下,微臣该死!”随即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口中,不几下便栽倒在地。安金藏举起铁琵琶,却迟迟未能泰山压顶。再一看,那人口中已经吐出黑血,随即鼻孔眼孔也开始流血。毫无疑问,是剧毒砒霜。

  刘振威的对手也自杀身亡。大家的兴致随即跌落。小喽啰中倒有活口,但一审问,万事不知,只是跟着前来打劫的。临死前高呼陛下,李旦心里不觉一阵发毛。毫无疑问,不会是武则天派来的。她犯不着。越是她派来的,刺客越不敢暴露。出了这等事儿,奏报不奏报呢?想来想去,决定不奏报,立即出发,急速向南。要不很可能得回神都。在他眼里,此时与龙潭虎穴无异。奏报是驿站和地方官的职责。等他们层层上报,经夏官、凤阁鸾台[44]抵达武则天跟前,他恐怕已经上了汉水南下的航船。

  13

  驿站是州县的门面,南来北往的官员每人都有一张嘴两只眼。襄州地处冲要,驿站设施更好。但住不住驿站,李旦心里颇为犹豫。经过的官员太多,说不定有谁会认出他。想来想去,决定不住驿站。多出点儿旅费,减少些麻烦。

  可即便如此,还是未能躲开袭击。这次来的人更多。村店设施草草,打开门窗更加便捷。李旦虽然侥幸躲过,但侍卫损失不小。

  领头的那个武艺高强。手持双剑,接连刺死好几个侍卫。刘振威已经受伤,安金藏也不再敢跳《胡腾》,手持琵琶小心抵抗。剑砍在琵琶上,不时冒出火星。刺客瞅准机会,飞起一脚将安金藏踢倒,随即冲到李旦跟前。李旦举起佩剑荡开他的左剑,立即感觉胳膊一阵酸麻。这家伙的功力的确深厚。他克制着紧张,小心防守。

  李旦眼看就要落败。侍卫们都被挡住,有一两个撇开对手试图前来救援,都被刺客刺倒。紧急关头,忽有一骑冲来。定睛一看,竟是乔延利。他骑在马上,双腿完好无缺地垂着,手持两柄铜锤,拍马杀来。李旦一阵惊慌,心想我命休矣,一阵风已经吹到脸上。他举起佩剑正要抵挡,只见乔延利已经飞起双锤,跟刺客斗将起来。他骑在马上,兵器又重,刺客立即落了下风。李旦高声叫道:“留下活口!”乔延利摇摇头:“郎君错矣!杀无赦,斩立决!”

  乔延利奋起双锤,将刺客捶得脑浆迸裂。侍卫们士气大振,迅速将他们解决。李旦和安金藏等人看着乔延利,不知说些什么。乔延利笑着对李旦拱了拱手:“郎君多加小心。某要回京复命,告辞!”

  李旦已经派人查过,乔延利有勋官的身份。唐代官员分职事官、散官、勋官三种。职事官才是如今人们都能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官员。散官又称阶官,共二十九阶,分文武两类,仅有品级,没有官印和具体职掌,前期有俸禄,后期除顶级高官外全部取消。朝廷付不起。勋官不分文武,类似军功章,但可以累加,总共十二等,即十二转。所谓策勋十二转。只要有军功,平民也可升为勋官,积累到足够的考绩再升为散官。普通勋官身份略高于平民,享受官员最基本的特权,如免役、直系亲属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权。乔延利有四转勋官,是骁骑尉,比照正六品,但他没有具体职掌,也就看不出归属。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究竟是奉谁的命令?更奇怪的是,他不是失去双腿的伤残军卒吗,双腿又从何而来?

  李旦拱手道:“多谢搭救。请稍候片刻,我们喝一杯叙话。”乔延利狡黠地笑道:“某对碣滩茶可没有兴趣。淡寡无味。”李旦心里一震:“这里到处都卖富水酒。”乔延利道:“多谢郎君。某有令在身,不敢耽搁。”李旦道:“敢问谁派卿来的?”乔延利摇摇头道:“郎君不必多问。等回到神都,别忘了付画像的钱。”说完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14

  夜晚激烈厮杀,白日若无其事。早晨起来,李旦巡行襄州。襄水以北的这座城池同时濒临汉水,不愧是水旱大码头,虽然比不上两京,但也可谓繁华。集市上店铺林立,南北山货都有。通俗娱乐更是热闹。有艺人说话,即讲话本;也有俗讲,包括僧讲和道讲:僧人道士各自用戏剧的方式讲解佛经道经,争取信徒。现场竞争,各有所得。说得兴起,听得会意,哄堂大笑,或者大放悲声。

  穿过集市,朝城外的驿站而去。这是个水陆兼通的大驿站,他们得使用水驿。沿汉水东下鄂州[45],再南下岳州[46],经洞庭湖抵达朗州[47],再溯沅江而上沅陵。可以不在驿站食宿,但不能不借助驿站的交通工具。关津渡口都有兵卒守候,百姓不能随便迁移。没有文牒而过关津,可能面临一年或者一年半的徒刑。他们手持驿券要船时,驿丞奇怪地问道:“各位昨夜怎么未曾住驿?”安金藏道:“襄州繁华,在客店住宿,可体味民风。”驿丞道:“住驿的客人起身早,船多被他们使用,只剩下一艘。你们要是再来晚一点儿,今天恐怕就走不成了。”

  驿站调配的是一艘双层大船。上层有客舱,底层为货仓。两位同行者已经占先,僧道各一。都穿着紫色的袍服。这是朝廷的特许。李唐王朝攀附老子,起初崇道,加封老子为玄元皇帝,武则天另起炉灶,崇佛与之抗衡,故而僧人道士都可以穿紫袍,有许多恩遇。李旦闻听也没在意,反正是大船。

  货船根据逆流顺流载货与空载,在不同的河流上有不同的限速。当然是限制最低速度,以提高运力。普通江河顺流逆流的日速差别为十三公里,长江是三十二公里,黄河差别最大,有六十四公里。这也是朝廷从长安迁到洛阳办公的原因。黄河流急,粮食难以运进关中,李旦的父亲高宗李治不得不率领百官到洛阳就食。这是艘空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刘振威有伤,在舱内休息。李旦与安金藏在甲板上御风而行。江清水绿,白鸟群飞,景致醉人。安金藏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看着点点白鸟,深深地吸气,喊道:“当年就是这样的景致!唉,我的脚趾头又隐隐作痛了!”李旦笑道:“这才刚过襄州,离沅陵还远着呢。”安金藏道:“某生在西域,只有草原和荒漠,未曾见过这样的高山大江,故而在哪儿见到,都觉得是一样。”

  这艘船已有些年头。用木贼或者鲨鱼皮打磨过的立柱,闪着微微的油亮,是岁月的痕迹。驿卒长期在船上生活,已经习惯,并且开出菜园:船篷顶部有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种着几种蔬菜,无非秋葵藠头和芹菜。过了半个时辰,驿卒来给李旦奉茶。不知不觉已进入南方,饮茶渐成风习。李旦问道:“卿喝过碣滩茶吗?”驿卒道:“喝过。”李旦道:“口味如何?”驿卒微笑摇头:“碣滩茶应当是郎君喜欢的。文人骚客,达官贵人。我等觉得口味淡[48],也贵。”李旦闻听越发好奇:“船上有吗?”驿卒摇了摇头:“某哪有那等口福。不过那位大和尚有。”安金藏道:“哦?快些请他出来见面。”李旦以手制止道:“那位大和尚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驿卒道:“他说从上都荐福寺而来,打算到岳州传道。”

  荐福寺先后是晋王杨广和英王李显的府邸。李治死后,李显舍府为寺,替父祈福。李旦一听,感觉放心了许多,随即派人去请。

  和尚口诵佛号,进门合十。落座之后,李旦试探地考问寺中的建筑形制与方位,结果应对无误。和尚自陈曾为高宗皇帝念经祈福,因而受过封赏。除了这一袭紫袍,还有一条玉带,正缠在腰间。安金藏道:“师傅既在荐福寺,如何能喝到碣滩茶?神都都少有人卖,更何况上都呢。”和尚笑道:“贫僧以超度众生为志,云游四海,曾去过碣滩。碣滩茶初尝味淡,再品则有回甘。深夜谈禅,饮它正合禅意。故而离开沅陵时,贫僧带了一些茶籽,种在终南山下。茶树略微矮小,茶味偏苦,但更适合修行。诸位施主如果愿意,不妨尝尝。”

  用洁净的江水泡出一盏茶,李旦、刘振威和安金藏跟前各放了一杯。安金藏刚刚举起,却又放下道:“近乡情怯。某还是不喝了吧。过几天喝正宗的。十五年的念想呢。唉,今日天朗气清,某怎么还感觉那截被剁掉的小趾头痛呢?”李旦和刘振威闻听,动作也犹豫起来,和尚则不住怂恿。李旦端起杯子正要品尝,道士忽然昂然而入。此前只隐约见过背影,而今再看,竟也是神都的老朋友:天桥下替人写信的无臂人。

  一看是他,李旦便与安金藏对了对眼神。来者不善。他们估计,和尚可能是朋友,道士肯定是敌人。道士道:“各位君子,有好茶单单撇下贫道,有失佛家的慈悲吧?”和尚脸色一变,但很快便竖起右手掌道:“阿弥陀佛。相逢即是前缘,请吧。”

  和尚又给道士泡了一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示意请喝。饮茶如同饮酒,得请尊长先行。大家都看着李旦,李旦则看着道士,心里隐约怀着看他变戏法将两条胳膊变出来的期待。只见道士坐下脱脚,熟练地举起杯子。李旦端起杯子刚要喝,他突然喝道:“且慢!”随即右脚一弹,青白色的茶杯弹丸一般飞来,将李旦的杯子碰碎。安金藏身子朝后一仰,摸出铁琵琶就朝他劈去。

  道士闪身躲过,顺势抖起左脚,一枚飞镖便朝和尚飞去,同时大叫道:“保护皇嗣!”那时和尚已从腰间抽出软剑朝李旦刺去。距离实在太近,且事发突然,李旦无法躲避,眼看就要刺中。此时飞刀飞来,和尚略一躲避,受伤的刘振威行动不便,只能将身子朝前一挺,用身躯硬生生地将软剑挡住。

  和尚踢开刘振威的尸体,抽出剑又向李旦逼去。此时道士已经起身,耸动两袖,竟然是两只灵巧的小流星锤,在空中嗖嗖直飞。安金藏不明就里,退到李旦一边,背靠背警戒。舱室太小,侍卫们进不来。道士笑道:“安金藏,你不是胡奴,你是糊涂!你且保护皇嗣,贫道对付秃驴!”

  软剑对流星锤,都是柔中有刚,硬中带软。两人斗了十几个回合,一时难分上下。李旦看得兴起,挺身便要上阵。道士见状,收起流星锤道:“这秃驴只有下毒的功夫,武功一般,必不是皇嗣的对手。”随即后退半步,与安金藏分别在两旁压阵。

  软剑的功力主要灵巧,而非气力。李旦与他斗了十几个回合,心里越来有谱儿,打定主意要将他活捉。和尚心知肚明,斗着斗着,突然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不挡李旦的佩剑,只用软剑向他腹心刺去,然后趁他后退的空当,飞身撞出窗户,跳进汉水。

  紫袍很快淹没于白浪之中。李旦与安金藏顾不得感慨,再看刘振威已经死去。他抬起头来,向道士拱手致谢:“多谢道长。敢问道长尊姓大名,奉谁的指令?”道士微微摇头:“不敢劳皇嗣动问。有些事情,皇嗣还是不知道的好。等回到神都,自可真相大白。”

  15

  紧赶慢赶抵达沅陵,所幸此后再无刺客。山青水绿,农人在田间忙碌,而碣滩茶也即将采摘。空气中弥漫着江南春天绵软细腻的气息。安金藏贪婪地吸了一口又一口,喃喃自语般叹道:“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住进客店,安金藏便要茶喝。茶水泡好,李旦端起一杯品品,然后慢慢喝下,感觉浑身放松。安金藏将茶杯半盖着,端起来先闻闻再喝,喝完之后对李旦笑道:“味道如何?”李旦刚要开口,安金藏又抬手将他打断:“品品第二杯再说。”李旦慢慢喝下第二杯,舌尖在口腔内游动几圈:“第一杯感觉味淡。再喝第二杯,便有回甘的感觉。回甘醇厚,如同好诗,令人回味无穷。”安金藏笑道:“郎君果然有境界!”李旦长叹一声:“若能在这里读读闲书,品品好茶,才真叫境界呢。”安金藏正色道:“郎君身膺重任,切不可如此颓唐。明日某便带人寻找两位夫人。”李旦道:“寻找什么?她们若在人世,必在神都;若不在神都,必不在人世。”安金藏道:“不行,还是要寻找。郎君不找夫人,某也要寻找故人。”李旦道:“卿的故人?什么故人,如何寻找?”安金藏长叹一声:“等找到故人,某自会禀报。”

  安金藏背起琵琶,便到集市歌舞。他且歌且舞,唱胡曲,跳《胡腾》。虽然没有足够的同伴,场面效果不及群舞热烈,但还是聚起了许多观众。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琵琶起舞换新声,安金藏随即改唱中原音乐,是卢思道的《从军行》:

  ……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

  立即有人哭出声来:“就是那个胡儿!就是我等的恩公!”

  安金藏感觉那截被剁掉的小趾头越来越痛,钻心地痛,像针扎一般。他坚持着唱完,含泪施礼:“众位乡亲父老,金藏回来拜谢众位!谢谢当年的救命之恩!”

  人群欢声雷动。大家领着安金藏,去看给他建的生祠。原来是城隍庙。起初本地的城隍神是汉代的一个县令,也是本县有志记载的第一个县令。安金藏通报抓兵,无数人得以幸免,他的形象随即也被塑成城隍神,常年接受香火供奉。

  塑像颇为年轻英俊,体型尤其俊美。虽然为了增加威严,特意加了胡须。李旦看看塑像,笑道:“你这胡儿,少年时倒也俊俏嘛。不像如今,傻大黑粗。”安金藏道:“那时某刚刚十八岁呀。”

  回到客店,送走众人,刚要安歇,胡志学忽然领着胡凤娇敲门进来。他瞪眼看看安金藏,半天没说话,安金藏不明就里,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巴掌飞上脸庞。

  胡志学喝道:“胡奴!你一去不回,亲生女儿都不管不问了吗?”

  16

  安金藏那年其实还不满十八。他是西域安国人,十三岁时被突厥掳入军队为乐奴,后来九姓铁勒纵横天山,又被他们掳掠,都是在军中奏乐。再后来,完全起自军卒的大将薛仁贵奉命前来征讨。他临阵连发三箭,射死三员敌将,铁勒军队士气大挫,战败归降。这就是风靡一时的军中歌曲“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来历。

  安金藏就是听着那首歌曲进的玉门关。身份依旧是乐奴,不过主人已是唐军。他的国家夹在强大的大唐与宽阔的突厥之间,一直无所适从。此前每一场唐突——的确唐突——的战事,对他们都是血泪的记忆。

  奴当然没有选择生活方向的权利。不知哪一天,因为谁说了某句话,或者在文牒上写下什么样的判词[49],他们便被领到南方演出,抓五溪蛮对付突厥。因为勋功勋官对内地百姓的吸引力不断下降。大唐建政之初,朝廷奖赏军功,社会风气尚武,从军颇为热门,甚至有人自带衣粮投军,所谓义征。太宗征高丽,募十得百,募百成千。名将薛仁贵便在高丽谋得了出身。然而很快,边境粗安,大局初定,风气转向。更多的人明白了军功与勋官的利润风险并不对等,用自家的鲜血为将军染红衣袍不值,有人自残手足躲避兵役。那样自残的手足人称福手福足。这个代价之巨大在你的想象之外,因他们可能无法娶妻生子。《唐律》规定,腿部截肢、盲人(包括单盲)、聋人、驼背,跟弱智、侏儒、精神病一样,都禁止结婚。

  内地百姓已经觉醒,边地呢?五溪蛮作战勇敢,也许他们愿意卖命?可是很遗憾,他们对勋功勋官也没多少兴趣。他们其实一点都不蛮,心里门儿清,明白眼前山碧水白云淡风轻的价值。他们喜欢自由,不想搏命。

  起初的演出和诱骗都很成功。丁壮不明就里,还没出戏已被抓走。这本来不关安金藏什么事。如果不碰到那个采茶女的话。那天走在路上,听见对岸山上的茶园里有人唱茶歌,脚趾头立即颤动起来。音乐是从内心流露出来的温泉,能化去身上的缰绳锁链。那个瞬间,安金藏忘了自己的乐奴身份,本能地接腔对唱。就这样你来我往,引得两岸欢笑不断。带领他们的折冲府果毅都尉[50]非但不干涉,反倒很开心。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把百姓诱骗入港,他才能如愿交差。

  民间艺人都属于乐户,也是贱籍,每年有一定的义务演出时限。起初可以在城乡自由活动,后来官府禁止到农村演出。地处偏远,不好控制。所以安金藏他们在乡村的演出颇为成功。这其实是预热。只有在乡村造出声势,才能将人聚集到镇子或者县城,一网打尽。零打碎敲,挂一漏万。

  当天夜里,安金藏就与对歌的采茶女见了面,到她家喝了新鲜的碣滩茶。乐奴并非没有行动自由。再说一个胡人,到了这本属楚国的蛮荒之地,都尉并不怕他逃亡。傍晚时分,他徜徉于阮江之畔,深为这前所未见的美景所折服,感觉沉重的肉身都要被春天的气氛浮起。西域虽有辽阔的草原,却没有这等秀丽山水。当然,也没有类似的对歌。

  采茶女正巧撑船过渡。茶园在河那边。夕阳的余晖从背后照来,为她俊俏的面容镶上金边,显得越发俊俏。在那个瞬间,安金藏感觉自己长成了男人。他体会到了类似音乐在内心奔涌的勃发激情。听到音乐,他的脚趾头会颤动,而今颤动的物件不在脚下,而悬垂于双股之间。

  安金藏想开口打招呼,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情急之下,他又唱起了日间唱过的歌。采茶女一听,满面羞红:“你,就是上午对歌的那个胡儿?”安金藏点了点头。聊了几句,羞红从脸上褪下,采茶女大大方方地邀请他到家中做客。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那是内地书本上的讲究,并非楚地的五溪。

  采茶女叫凤姑,模样如春天般水灵,采茶时纤细的手指无比灵巧。那种灵巧只有乐工能深深地领会。跟弹琴敲鼓一样,充满灵性。安金藏无法忘记她给自己沏茶时的情形。仿佛是那段葱白的手指,而不是曼妙的歌喉,拨动了他的心弦。

  沅陵米粉,蒿子粑粑,新鲜的切脍即生鱼片,都是无上美味。连同回甘醇厚的碣滩茶。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他们俩完成了青春的蜕变。那比舞乐更加酣畅淋漓。他们全都脱离肉身,直上云霄。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吹在赤裸的流过汗之后的躯体上,还是寒的。那种寒气将安金藏唤醒。他从云霄间重重地跌落到乐奴身份之上,几乎摔死。良贱不为婚,他没有权利娶凤姑,否则徒刑之后还要强制离婚。况且他此来本为行骗,而凤姑有好几个哥哥叔叔都在丁壮之年。尽管他们不是苗民,算不得五溪蛮,但剜进篮子就是菜,王命大于乡情,都尉管不了许多的。

  安金藏不觉想起他在突厥军中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突厥是笔糊涂账,其实他们都是铁勒人,建政之后才有所区分,什么蓝突厥、黑突厥,其实类似大唐的贵人、良人、贱人。他那个好朋友真是悲惨,被唐军俘虏倒也罢了,偏偏又被选为信使。信是怎么送的呢?唐军在他后背刺满辱骂可汗、令其投降的字句,然后灌上墨水,火烤结痂,放他回去传话。可汗当然不肯投降,又派他回去答话。他回到唐军大营,被一片片地割死。

  安金藏本能地一颤抖。凤姑体贴地抱抱他道:“安郎,你冷么?”温柔的话语之中,不乏羞涩。

  不行,绝对不能让凤姑的亲人从军。

  安金藏让凤姑尽可能地通知乡邻。而后每到一乡演出,都择机通报,第四天干脆逃亡。可在这离家几千里的楚地,除了凤姑的家,他还能逃到哪里?

  都尉没费多少气力便将他捉拿归案。安金藏虽是官奴,但也不能轻易杀害,否则王勃的仕途也不会如此偃蹇。这位写出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以及经典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初唐四杰,复出后又在虢州[51]擅杀官奴,结果再度被贬。如果不是遇见大赦,他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

  不能杀,打还是可以的。笞杖徒流死,《唐律》中的五种刑罚,前面两种完全由地方官掌握。都尉拷打安金藏,而百姓则在衙门前聚集,请求宽恕。都尉当然不想激起民变,再说也不能把他打死。这个胡奴,歌舞还是动人的。

  悲剧发生的诱因还是茶歌。凤姑在外面唱得悲愤,安金藏在公堂上脚趾头颤动得灵活。这一幕正巧被都尉看见。他无法忍受这个胡奴的嚣张,盛怒之下本能地拔出佩刀,忽又想起不能擅杀官奴的律法。可是沅陵人有这个规矩,有这种血性,凡刀出鞘,必然见血。怎么办?

  脚趾头应当不会致命。吴王阖闾在槜李之战中被越国大夫灵姑浮砍掉的毕竟是大脚趾。估计伤势比较严重,他最终死于非命。而安金藏抖动的则是小趾。

  这截小趾随即被一刀两断。安金藏惨叫一声,几乎昏死。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他总会感觉那截会随着音乐节奏而颤抖的小趾隐隐作痛,牵扯着他的神经。他多次求医,都没有结果。医生的解释只有一个:那截小趾头在遭受风寒。只有将它找到,用热酒洗净布帛裹好,才能缓解。

  17

  凤姑是胡志学最小的妹妹。凤娇的姓氏并非胡志学之胡,而是胡奴之胡。

  安金藏,这个胡地出生的胖子,能挥舞铁琵琶格斗的精巧乐工,无声地落泪,肩膀不断耸动。他伸出手,试图拥抱凤娇,口中喊道:“我的幺幺……”

  胡志学气哼哼地:“亏你还能说两句沅陵话!”

  胡凤娇朝后面一退,躲过安金藏的手:“某不是你的幺幺。这才是某的阿爷。某唯一的亲阿爷!”说着话,紧紧抓住胡志学的袖子。

  “你说得对!他才是你的亲阿爷。某,不配……敢问丈人[52],凤姑何在?”

  “你还有脸问她!凤娇出生时难产,她早已去世。都是你做的孽!”

  难产可能是唐代女性死亡率略高于男性的重要原因。公主至少也有五人死于生产。

  安金藏长叹一声:“娘子!怪不得脚趾头截掉多年,还会隐隐作痛!痛的不是脚趾,而是心啊。”随即泣不成声。

  情绪约略平复,李旦对安金藏道:“难怪卿对碣滩茶念念不忘!说来此地寻找妃子,其实是寻找娘子!”安金藏不好意思地笑笑:“郎君到了碣滩,绝对安全。这一点某敢拿性命担保。”胡志学闻听,问李旦道:“怎么,有人寻仇?”安金藏道:“这是仆[53]之恩人,正被仇家追杀。望丈人多多保护。”胡志学语气颇为干脆:“你有愧于凤姑凤娇,但有恩于沅陵。你放心,你的恩人,就是沅陵的恩人!”随即邀请李旦一行到他家中居住,以便策应安全。

  胡家家境颇为殷实,竟然也有二层小楼,竹木制作的。院子不大不小,颇为洁净。凤娇将之拾掇得井井有条。进门落座,先行奉茶。凤娇的纤纤玉指拈出茶叶,放进杯子,同时烧水。水即将沸腾时,先倒入少许洗茶,再将水泼掉,最后冲茶。

  细长的茶叶经开水冲泡,在杯中上下翻飞,迅速展开身姿。少顷,茶叶在杯中固定,上面一层,下面一层,叶尖正好相对。齐齐整整,煞是好看。

  李旦看着看着,不觉神飞天外。他脑海里回荡起练习击剑的情形。佩剑上下翻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舞得越来越快,剑身越来越细,慢慢化成湖笔,在书案上龙飞凤舞,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的右手手指慢慢比划着,目光重新定格于杯中的茶叶。那一片略带微黄的碧绿,沁人心脾。

  安金藏看见李旦手指的细微动作,不觉想起自己被截掉的脚趾,苦笑道:“郎君想是又在心中研习书法吧?”李旦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半月未动笔墨,有些手生呢。”凤娇剜了安金藏一眼,然后看着李旦道:“我们碣滩茶,讲究一观,二闻,三品。一观是观其形。君子持身正,茶叶也要形正。形正则茶优。何为正?叶片挺拔,尖峰耸立。上层者须顶天立地,下层者须气贯长虹。否则便不算上好的碣滩茶。”

  李旦浑身一震,连连点头,叹道:“礼失求诸野。想不到一个山野村姑,竟有此等见识。居庙堂之高,须有顶天立地之志,处江湖之远,当有气贯长虹之品。果能如此,我大唐何愁不兴!小娘[54]可真算得上女魏征呢。”

  李旦眼神发亮。“大唐”二字也擦亮了安金藏的眼睛。他与李旦深深地对视了一下。

  凤娇丝毫不带喜色,微微躬身致谢,又用眼睛的余光剜剜安金藏,然后举起半盖着的茶杯凑到鼻前,深深一嗅:“二闻,便是闻茶香。开水乍一冲泡,热气强劲,只有上好的碣滩茶,茶香才能不被热气覆盖。做人做事都讲究长远,而非片刻热情,如同碣滩茶香的绵长。”李旦端起茶杯闻了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香!”

  凤娇接着道:“三品么,这个不能着急。交友立身,日久见心,细品知味。碣滩茶,初尝味道略苦,但慢慢品来就能感觉到回甘。头道茶汤主要是香,二道汤主要是回甘。郎君慢慢品尝,儿告退了。”

  李旦喃喃道:“三品,三品。这等见识,委实不低于宰相呢。”

  胡志学道:“郎君有所不知。据朝廷敕令,每户人家都藏有《孝经》和《论语》,但乡民多是翻都不翻,而我家凤娇虽勤于劳作努力女红,却也常常研读。周围人家,都夸奖她有学问有见识呢。”

  凤娇对李旦屈身施礼,随即扬长而去,看都不看安金藏。安金藏张开嘴要说点什么,但终究只是叹口气,啥都没能出口。

  胡志学也未能释怀。他看着凤娇的背影,满脸惋惜疼爱。等凤娇走远,这才回过眼神,审视安金藏:“都是你干的好事!给她留下个不明不白的出身!”

  李旦道:“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圣人尚且如此,老丈何必介怀?英雄不问出身,某看小娘虽然年幼,却也见识过人。”

  胡志学点点头又摇摇头,问安金藏道:“你的丫头,你如何安置?”安金藏道:“虽是仆所生,却是丈人所养。某此时突然带走,与强抢何异!”胡志学叹道:“糊涂!纸里包不住火,跟着在下,她就是个私生女,甚至可能落入贱籍。君既已是流外官,还是带走的好。况且神都多大,碣滩多小。某心头越是不舍,越不能耽误丫头。就像我们的碣滩茶,越好越希望卖个好价钱。”

  18

  盈盈一水间,庄园与茶园遥遥相对。凤娇跟几个姑娘一起,在山上采茶。茶园里满是春日泥土略带腥味儿的温暖气息,混合着茶树被阳光激发出来的略带甜味儿的黏稠,如同米酒般醇厚。到底是青年人,热情洋溢。凤娇已经忘记不快,又唱开了茶歌。她们唱的是采茶生活。艰辛却也不乏乐趣。安金藏在对面听到,心有感触,不觉落泪。他清清嗓子,弹起琵琶应和。这回他唱的不再是文人诗作,而向纯粹的民间口语即兴诗,像十几年前对歌那样:

  乐奴本良人,奈何无好命。突厥将我掳,无端过玉门。

  兄弟消息断,父母无音讯。碣滩对茶歌,树下结良缘。

  官府骗抓兵,乐奴有良心。通报救众人,衙门获重刑。

  别后千里虽挂念,有心无翅难飞腾。丫头啊,我断趾不为音乐痛,凄凄总是父女情!

  来回几段茶歌,爱的力量伴随着音乐将怨恨击退。等她亲眼看到生父腹间的伤口,差不多已经彻底谅解。错误的并非母亲的随意父亲的绝情,而是吃人的不平等律法。

  19

  南方女人秋收稻,夏收头。不知不觉便到了收头的季节。小贩走村串户,收女人的长发,以制作假发卖钱。李旦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心里颇有感触。或者说,他感受到了时光从肌肤表面流淌的压力。

  初来的日子,他身心无比放松。马背的颠簸,船上的波动,连同心底的紧张一同退潮,他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诬告,阴谋,刺杀,全都被碣滩茶冲走。在温暖潮湿的沅陵,他似乎已经离不开茶。每天除了骑马奔驰一阵,便是舞剑习书,间以饮茶。凤娇这丫头将他照顾得颇为周全。每当他习书,她都静静地为他泡杯茶,然后在旁边看一会儿。也就一会儿。因为她要纺线织布,缴纳租税。虽说胡家也蓄有奴婢,但凤娇并不作壁上观,颐指气使。她也竭尽所能,学习女红农事。

  大唐延续北朝与隋的均田制。建政之初的多年烽火,烧灭了无数世家巨族,因而均田制推行得更加彻底有效。与之配套的是府兵制和租庸调制。女人没有永业田也无须纳税,故而不少人家以女性为户主好逃税。成年男丁每年缴粮二石为租,另外服役二十天,或者纳绢三尺、麻布三尺七寸五分代替,这叫庸;调包括绵三两、绢绫二丈,或者麻布二十五尺、麻三斤。这是统一税率,假定每个壮丁都获得同样的永业田,不考虑地区和族群差异。总体比较轻,租差不多也就是一亩田的产量。虽然按照课口征收丁男的,但需要以家庭为单位缴纳,故而凤娇她们除了日间采茶,夜晚还得织布纺线。

  茶叶在水中飞舞,毛笔在纸面飞舞。李旦转眼对凤娇笑笑,凤娇也娇羞地笑笑:“君真有学问。字写得如此好看。”李旦脱口而出道:“学问?要我看,小娘的学问一点都不小,见识并不比韦团儿差。”

  本能地说出这个名字后,李旦才感觉到自己的焦虑。这种焦虑是舞剑写字饮茶无法消弭的。就在昨天,他接到韦团儿的书信,是通过驿递传来的。信中说神都一切安稳。魏王梁王有不少小动作,但都被狄仁杰等大臣一一化解。印度僧人菩提流志在佛授记寺翻译的《宝雨经》,里面有东方月光天子授记在中国现女人身统治世间的记述,武则天龙颜大悦。虽然用安金藏那截被砍掉多年的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不是故意伪造就是理解偏差,但满朝文武还是齐上表章朝贺。菩提流志当然获得了无数封赏。

  佛授记寺在西边的建春门内。本名敬爱寺,唐代诗人多有吟咏。薛怀义在里面新建殿宇,然后改名为佛授记寺。韦团儿提及此事,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旦最初撒的那个谎,便安于此地。他很有点惊异于韦团儿的疯狂,竟敢驱使驿递传达私信。按照《唐律》,付寄者和收信人都要徒刑一年。她丝毫没有提及失踪的二妃,问候之后,特意提醒李旦,回到神都之后,要多向菩提流志请益。他在武则天跟前很红,且对李家很有好感。

  李旦自然没有回复,来信也没敢保存。这都是要命的证据。舞剑习书品茶造成的放松是如此短暂。虽然焚烧来信的火已熄灭,但那些焦虑依旧如黢黑的灰烬一般醒目。宫廷斗争固然血雨腥风,令人厌恶,但他身在独木桥上,何以回头。此地虽然安好,但床铺被褥都是粗糙的麻布,而他早已习惯绫罗纱锦。还有,农家的厕所也实在是肮脏。宫中虽也没有单独的厕所,但如厕时可以用干枣塞鼻,抵挡臭气,之后还有手纸可用。而在这里肮脏的厕所如厕,没有干枣塞鼻,也没有手纸可用,只能跟当地人一样,用竹片刮去。

  这些还都是小事。关键在于,他的确挂念着万里江山。

  凤娇道:“不管韦团儿是谁,终归是郎君取笑。”李旦愣怔着,半天没有回答。等凤娇满面含羞地离开,安金藏道:“郎君何必担心找不到妃子,眼前不就有上佳人选吗?不能为妃,做个承徽昭训奉仪[55]总可以吧?”

  妃以下是正三品的良娣。三品。李旦醒过神来,斥道:“糊涂!深宫幽禁,动辄得咎,别人不知,难道卿也不知?”安金藏正色道:“金藏忠于皇嗣,也信任皇嗣。只有殿下能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李旦道:“别在某身上押宝。某是泥菩萨过河。”安金藏狡黠地笑道:“当初某给自己肚子上来一刀时,确实没有押宝的想法。无利可图,也无意图利。但而今,某必须要在郎君身上押宝。”李旦眉头一皱:“怎么说?”安金藏道:“那时在郎君身上押宝纯属笨蛋,因有性命之险;而今不在郎君身上押宝更是笨蛋,可能错过宏利。”李旦道:“你这胡儿,绕什么圈子!快说!”安金藏道:“某的信心来自于乔延利。某判断,他必定是来俊臣的人。来俊臣就是圣人跟前的一条狗。不认法理也不认情理,只认主人。他突然转向,必然是先知先觉,嗅到圣人意图的气息。他都在郎君身上押宝,某要是不跟庄,岂不是太傻?况且还关系到亲生闺女的前途。”

  李旦端起茶杯,喝一口,咂摸一番滋味,确实有醇厚的回甘。他徐徐道:“你这胡儿,看似粗鲁莽撞,其实精明得很嘛。”安金藏笑道:“锣鼓听音,听话听声。这是某吃饭的家伙啊,并不是抖机灵。”李旦正色道:“没错儿,憨厚就是最大的精明,真正的精明。”安金藏正色道:“皇嗣恩准了吗?”李旦道:“这得看看人家的意思。胡家养她十多年,某突然摘桃子,恐不合适。凤娇愿意与否,也得问问人家。”

  胡志学虽然感伤不舍,却也乐得。安金藏拿到尚方宝剑,便直接征求闺女的意见。闻听是此事,凤娇满面含羞,严谨地施礼作答:“此种大事,自当由大人[56]做主,儿无不遵命。”

  喝着碣滩茶,回味着凤娇葱白的手指,明亮的眸子,李旦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韦团儿和两位妃子。两位妃子肯定已不在人世。韦团儿呢,倒是有一肚子的机灵,对自己也有跃跃欲试的热情,但她毕竟是武则天身边的人。若无这层关系,自己心里对她还会有那样的依赖感吗?恐怕未必。在他心目中,她更大程度上还是武则天的影子。凤娇画眉,也用铅粉化妆,但很淡,也不贴朱钿金佃翠钿或者花黄。总体还是清水出芙蓉的感觉。身上有天然的香气,无需佩戴香囊或者咀嚼沉香麝香。不用多想,肯定是这个只化淡妆的民间姑娘更称心意。韦团儿的高髻险妆浓墨重彩,如同大鱼大肉,过瘾倒是过瘾,难免腻人。

  李旦决定收纳凤娇。不过暂时不办完整的六礼[57]。因为纳彩、问名实际已经办过,纳彩是上门提亲,问名是询问女方的名字八字,以便回到家庙卜算吉凶。若合适便通知女方,双方订盟亦即订婚,所谓纳吉。女方收下聘礼,叫作纳征。最后两礼请期和亲迎就是跟女方约定时间,上门迎娶。

  直接办纳征,送去聘礼。当然不能讲究皇家的气派,暂时讲究不起。按照民间但是正规的礼节。婚姻是双方家庭间的契约,而非夫妻二人之事。《唐律》规定,男方提出《通婚书》,女方若答以《答婚书》或者接受聘礼,婚约便宣告成立。女方毁约杖六十,男方毁约则损失聘礼。彩礼九种:合欢、嘉禾、河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石棉絮、长命缕、干漆。合欢、嘉禾、长命缕的涵义不必解释,胶、漆寓意双方更加亲密,双石寓意感情牢靠,石棉絮寓意女方温柔贤惠,蒲、苇寓意能屈能伸,应对将来日常而且庸常的生活。

  20

  碣滩世外桃源,神都各方暗战。万象神宫内,狄仁杰向武则天慷慨进言:“臣看天下百姓还在怀念大唐的恩德。陛下若册立太子,只有选择皇嗣或者庐陵王。传给魏王梁王,都不得民心。”武承嗣与武三思脸色一变。武三思欲开口,被武承嗣悄悄拉住。武则天眼睛一瞪,半晌后徐徐问来俊臣道:“你说呢?”来俊臣恭恭敬敬地答道:“回陛下,微臣只关心谁对陛下不忠。其余的事情,一切伏请圣裁。”武则天徐徐道:“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大鹦鹉,双翼全部折断。众卿看这是何征兆?”狄仁杰抢先道:“这个梦的寓意,再清楚不过。武是陛下的姓氏,双翼就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庐陵王被贬在外多年,陛下还不起复,这鹦鹉怎么能飞得动呢?况且传位给皇嗣或者庐陵王,陛下百年之后,必然享受香火祭祀,而传位给魏王梁王则未必。天下哪有侄儿祭祀姑姑千年的道理呢?”

  武则天定睛看着狄仁杰,狄仁杰躬身施礼,没有抬头。武则天道:“退朝。”

  众人纷纷退下。狄仁杰正要退下,却被武则天制止:“请国公留步。”等众人走远,她对狄仁杰道:“卿速派人悄悄迎回庐陵王。要保密,要稳妥,要快!”

  狄仁杰喜形于色:“陛下英明!微臣亲自去办!”

  21

  武三思赶到魏王府商量对策。已是深秋,天气很凉。唐代房屋都很通透,漏风而不保温。那边炼丹炉冒烟,这边武承嗣最胖的小妾围成一圈给他挡风。武承嗣神色憔悴,将双手依次伸入小妾的胸前取暖,口中道:“采阴补阳,采阴补阳。”武三思道:“魏王还有千年之望吗?不能得天下,千岁也不过是匹夫时日!陛下已派人去迎李显,兄竟还有如此闲心!”武承嗣道:“他迎李显,我等就迎李旦。”武三思做个杀头的手势:“事不过三。去时没能得手,主要考虑以皇嗣之尊流落到那种地方,已与放逐无异。太子出宫便是大事,陛下竟同意他轻车简从,隐姓埋名南巡!万不可放任他回朝!”武承嗣笑笑摇头:“让他兄弟争位,不是更好吗?”武三思思索片刻,艰难地笑道:“高明!某这就去奏请陛下。”武承嗣又摇摇头:“我等都做不了这个人情。”武三思点点头:“那就请魏王出面说动韦团儿。”武承嗣闭上眼睛,将手伸入另外一个小妾的胸前。他的动作慢慢加速,脸色也从平和变得肃杀。

  出了魏王府,武三思的神色越来越肃穆。他微微闭眼,武承嗣苍白的脸色立即浮现。那脸色苍老难看,像是沉疴在身。他牙关咬紧,以拳捶掌,轻声道:“你也不行了。看本王的吧。”

  武承嗣次日来找韦团儿。两人见礼,武承嗣道:“皇嗣在碣滩已经纳妾,想必卿已知道了吧。民女胡凤娇虽然身份卑贱,但年轻漂亮。”韦团儿咬咬牙,但很快就换上轻松的表情:“团儿久居深宫侍奉大家,不问世事。”武承嗣意味深长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庐陵王即将回到神都。所以某想皇嗣还是早点回来的好。他出去散心,时日已久。”韦团儿道:“军国大事,魏王何不启奏大家?”武承嗣道:“武李两家成见已深,某怎么说都会被人误解。瓜田李下,理当避嫌。”

  22

  韦团儿的通知,先于朝廷敕令两天到达。她的使者骑着私马,可以不顾驿马的限速。使者带来的是口信,信物还是那样一张纸,上面印着唇印。不同的是,上回猩红,这次黝黑。

  辰州刺史刘宝金亲来宣命,兼以觐见皇嗣。李旦的身份已经公开,因而不便再借住胡家,一行人全部搬到州城的馆舍。这是专门用于接待官员的处所,有时也用来安置任期已满、交卸差事、等待任命的州官。馆舍是官方接待,自然比照朝廷礼仪。刺史恭恭敬敬地跪拜,称李旦殿下,自称不用臣,而用名字。只有东宫属官才在太子皇嗣跟前称臣。刺史请求李旦,将碣滩茶列为贡品。

  李旦颇为奇怪。贡品亦即土贡。每年年底,州府长官要派副手进京汇报本州官员考课情况,所谓上计。赴考的举子和贡品一起送到尚书省都堂,参加十一月一日的大朝会。贡品在前,举子跪拜在朝堂之外。一旦列入土贡,每年便必须进贡,很可能被各级官吏借机盘剥,层层需索。虽然土贡的价值朝廷有限定,在二十匹和五十匹绢之间,但纸面上的政策总会被以各种形式突破,那时就会成为地方的沉重负担。碣滩茶再好,入贡也未必能造福地方。

  刺史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碣滩茶列入土贡,对本州有两大益处。一是这土贡确实为本州出产。先前进贡的是水银丹砂犀角。犀牛如今越来越难以猎获,要从外州购进,而水银丹砂总有朝官借机需索,靡费钱财甚多。碣滩茶质优价廉,茶农收益不高,也损害本州的税赋能力。一旦列为贡品,它有了名声,必然销路大开,如此官民两便。”

  李旦道:“水银丹砂,哪位朝官需索?”

  “前些年圣上好道,官员纷纷仿效。四金八石,不止一位重臣需索。小州每年上计都要带碣滩茶,分送大臣,希望替换,但都没有结果。很多人根本不收。故而等上计结束,回程前还要贱卖。去年找到来中丞和韦宫人,他们答应递个话,但至今没有见到堂贴。”

  怪不得安金藏能喝到碣滩茶。这个胡奴,也会吹牛皮。

  “使君自可呈文上去,请求改换,怎么还需要劳动来中丞和韦宫人?”

  “殿下有所不知,将碣滩茶列入土贡,宝金自然可以随时呈文。但将水银丹砂和犀角撤销,恐怕有关大臣阻挠。而假设不能替换,也就不便增加茶叶。”

  酒催激情,茶养理性。这是李旦在碣滩这段时间的茶悟。他微微点了点头。

  23

  安金藏的那截断趾已经找到,果然在塑像底下。凤娇用热酒擦洗干净,包入布帛,准备带回神都。但离开之前,安金藏将它丢进了碣滩。

  “先前的疼痛肯定不是因为断趾,而是因为你和你阿娘。丢下吧。偶尔疼痛没有关系,可以让我记住你阿娘。”

  凤娇手捧《女则》,双眼含泪。《女则》是武则天亲自组织编写的。这个不断以各种形式打破礼法的女皇帝,竟也要教育天下的女子谨守妇德。李旦将这本薄薄的册子交给凤娇,让她仔细研读,悉心体会,准备应对。

  原路返回。襄州之前,一路平安,等进入河南府地界,主食由米换成面,不是蒸饼就是汤饼,袭击再度发生。

  乔延利等在道路旁边,老远就向李旦打招呼。声称来中丞派他前来迎候,兼以护卫。李旦与安金藏对视一下,将马勒住。李旦心里多少有点疑虑。他跟来俊臣往日并无交情,而今突然派人来迎,至少名义上还不合法。陛下有令,未经许可,百官不许打扰皇嗣。来俊臣怎么会知法犯法?虽说法律的权柄主要在他手中,这样也未免蹊跷。

  乔延利笑道:“另外还有一事,请殿下付某画像的赏钱。”乔延利的马不紧不慢地接近李旦。眼看马头就要相接,突然一把飞刀射来。李旦本能地一闪,同时抽出佩剑,安金藏也抡起了琵琶,但飞刀却直奔乔延利而去。乔延利朝马鞍上一个躺卧,躲过飞刀,抡起兵器便朝李旦冲来。安金藏见势不对,立即拍马挡住。此时旁边树林里冲出几名骑手,领头的正是无臂道士。他甩甩衣袖,又放出一只飞刀,同时喊道:“保护皇嗣,这里交给我!”随即催马朝乔延利杀去。

  铜锤对流星锤,一时难分上下,但是没过多久,乔延利便明显处于下风。一来无臂道士有帮手,二来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无臂道士腿脚灵便,等于多了一对兵器,而乔延利虽然双腿健在,但假装截瘫多年,离残废已经不远。

  流星锤将乔延利击中。如果无臂道士没有留活口的打算,他必然脑浆迸裂。这样一来,便只能被生擒活捉。

  “谁派你来的?”李旦的声调气淡神闲。

  乔延利摇了摇头:“江湖规矩,某不能说。请殿下杀了某吧。”

  李旦道:“杀了你?想得倒美,寡人会一刀刀地割下你大腿上的肉,他是胡人,最喜欢吃仇人敌人叛逆者的肉。”

  没错。生吃当时甚为流行,不仅鲜鱼,羊肉也有生吃的名菜,生羊脍。除了胡地风俗,大概也有烹调器物和技术不够发达的原因。

  安金藏道:“某的刑罚不会比来俊臣的轻松。说吧,说出来,给你个痛快。”

  “迎接问候殿下,是来中丞的意思,借机行刺,则是梁王的安排。至于原因,就不必某多嘴了吧。其实某说不清楚,也不关心。请赐某速死。”

  “你上回阻挠了魏王梁王的刺杀计划,他怎么还敢用你?”安金藏本能地问出问题,随即举起手指制止他的回答:“不用说了,某已经明白。”然后转头看着李旦。李旦在侍卫的簇拥之下,跟无臂道士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安金藏道:“郎君,要不要交所司审判?”李旦眉头一皱:“交给来俊臣?还是交给卿吧。”

  安金藏举起琵琶,乔延利脑浆迸裂。按照惯例,那匹马应当赏给无臂道士,但他不肯要,便归了安金藏。此时此刻,无臂道士还不忘辩经:“身为佛弟子,你怎能杀生?”安金藏呵呵一笑:“这不是杀生,而是超度他去西天极乐世界。”

  李旦问无臂道士:“卿究竟是谁?”

  无臂道士欠身施礼:“请皇嗣原谅贫道的不恭。贫道陈嵩,奉韦宫人之命,沿途策应。这是贫道的信物。”

  侍卫上前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还是一张印着唇印的空白信笺。唇印又变成红色,但比头一次的淡。

  24

  回到神都,第一件事自然是觐见圣神皇帝陛下。武则天道:“你可曾找到妃子?”李旦恭谨地回复道:“回陛下,儿未曾找到妃子,却找到了治国之道。”

  “哦?乡野之间,也有治国之道?”

  “乡野与朝堂原为因果。大周革命以来,陛下在朝堂施行仁政,布泽仁德,此即为因;乡野生活富足,人心安乐,此即为果。所谓政通则人和。儿亲眼所见,碣滩一户茶农,竟也有二层楼房。而我大周两京城坊之内,楼房都不多见。故而百姓交口称颂陛下。”

  武则天微微一笑:“几个月不见,你佛学根基,竟也有长进。”

  李旦道:“虽然几个月不见,但儿每日诵佛,为陛下祈福,从未间断。偶有心得,也是陛下的福报泽及儿。觐见陛下过后,儿打算去佛授记寺,向菩提流志师傅请益。儿特意给他带了碣滩茶,饮茶有助于禅悟,他必定还能为陛下译出更多的宝经,造福大周臣民。”

  “你未曾找到妃子?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儿想那两位妃子失踪,必是前世福报不够,侍奉陛下的缘分已尽。安金藏流落民间的闺女既精烹饪,又善泡茶,且熟读陛下的《女则》,正好可以侍奉陛下,也算儿的一片孝心。南方的米粉,蒿子粑粑,想来陛下也未曾吃过。儿吃过而陛下未曾享用,非人子人臣之分,儿夙夜不安。”

  武则天竟满脸慈祥。她微笑道:“改天你把他父女带来,让阿娘瞧瞧。”

  觐见完毕,李旦便匆匆离开,前去佛授记寺。菩提流志对他格外和善。他刻意避开韦团儿的人,却避不开她的信。她再度用唇印为信,约他到庙中相见。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各个寺庙都有和尚公开讲经,这不是集市上的俗讲,比俗讲严肃深刻,妓院里的妓女连同官妓,这三天全都放假,因而人多热闹。李旦没穿朝服章服,身着便服前去赴约。

  朝廷禁止乞讨,尤其在两京,但也有人打擦边球。他不知请谁做了个会动的木头佛像,口中发出阿姆阿姆的声音,手持空碗,里面放几枚铜钱作为提示引诱,向人来回晃动乞讨。等施舍的钱满,自动落下一个木盖,将之盖住。

  庙里果然热闹。那天是尼讲,即女尼讲经。不少富家子弟混进来看热闹,故而人声鼎沸,挤得满满当当,最后不得不关上大门。

  韦团儿依旧是高髻险妆,不过戴着面纱。两人碰了头,在人群中窃窃私语。李旦抢先施礼:“多谢团儿搭救成全。”韦团儿的口气既埋怨,又凄凉:“郎君因何刻意躲着团儿?”

  “团儿冰雪聪明,此刻怎么糊涂了?卿越是照应某,某越不能公开见卿呀。”

  “听说郎君已经找到妃子?”

  “是安金藏失落民间的闺女。”

  “团儿不能时刻照应服侍郎君,郎君确实应该找个好女人。只要她温柔贤惠,团儿也就放了心。”韦团儿的语气幽怨而含酸。

  “不冲别的,就冲安金藏冒死剖白舍身相救,某也该给凤娇一个恰当的归宿。”

  “敢情郎君真要纳妃?圣人不次用人,不以门第为念,倒是很有可能。如果必要,团儿可以替郎君给圣人敲敲边鼓呢。”李旦看不见韦团儿的表情,但听到这番话,心里倒也有几分酸楚。后宫佳丽过万,不知碾碎了多少花瓣一般的少女青春。而那无情的碾子,说话的工夫里也未曾停歇片刻。

  “儿女情,国家事,还是不混淆的好。”

  “郎君还知道有国家事么?庐陵王已被悄悄接回神都,圣人不日将正式册立太子。团儿想提醒郎君的是,千万不要拱手让人。皇嗣与太子,本来也只是名称不同。”

  “身为臣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立储为军国大事,只能以圣意为断。”

  韦团儿掀起面纱,已是泪光盈盈:“团儿一片苦心,就不能换来郎君一句实话吗?”

  李旦心肠一软,本想说点和缓话,但还是正色道:“李旦对阿姊感激不尽。只是兄弟八人,而今只剩下某与庐陵王……我等只有恭谨侍奉陛下,不敢稍存杂念,此为忠孝之道。”

  “这么说,郎君果真要让出太子之位?”

  “团儿糊涂!属于你的你不要,那才叫让。本来便不属于你,岂能觍颜说让?李旦只是不争而已。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韦团儿幽怨道:“凤娇在民间吃苦多年,理当让她三分。只有这个说辞,能让团儿的心稍稍平复。如此说来,也是一片虚妄吗?”

  25

  回到东宫,李旦与安金藏、胡凤娇对坐不语。安金藏道:“某也以为该郎君当太子。皇嗣,本来不就是太子嘛。”

  李旦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安金藏和凤娇一怔,看着李旦。李旦没有说话,他们便也不再开口。凤娇低着头继续冲茶。夜晚的宫殿里,水流的声音颇为激越,淡淡的蒸汽带着浓浓的茶香,在烛光中袅袅升起。

  茶杯里的碣滩茶上下两层,彼此对立,针尖麦芒一般。李旦定睛看着茶汤茶叶,忽然有了禅悟的感觉。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徐徐道:“清虚淡远,略有回甘。好茶,好滋味,好生活呀。”

  凤娇道:“奴带的碣滩茶已经所剩无几。若不能列入贡品,恐怕很快就没的喝了呢。”

  二道茶汤之后,凤娇要换茶,被李旦制止。他们一直对饮,直到茶叶全部沉沦杯底。李旦示意道:“先前两层对立,针尖对麦芒。而今呢?”

  安金藏和凤娇看着茶叶,对视一下,茫然不解。片刻之后,安金藏点点头道:“某有点懂了。”李旦笑道:“你这胡奴,听觉敏锐,视觉迟钝!此时此刻,假设我们再兄弟相争,不就是让人渔翁得利吗?皇位都能让给母亲,太子怎会舍不得让给哥哥?争斗的结果,必定是同时沉沦!”

  26

  庐陵王李显昔日的府邸早已被没收。他抵达神都之后,一直秘密住在都亭驿里。这是最大的驿站。所有离京赴任或者奉敕出使的官员都会先住在这里,接受迎来送往的宴请。

  李旦根据狄仁杰的提示,悄悄赶到驿站探望兄长。二人相见,李显欲对皇嗣行礼,李旦则抢先一步跪倒在地:“七哥!”

  李显也随即跪下,二人膝行到一起,抱头痛哭。李显的妃子韦氏也伏地痛哭。

  哭了一气,李旦忽然破涕为笑:“你我兄弟分别经年,好不容易相见,是大喜事,怎么反倒哭哭啼啼!七哥请起,贤嫂请起!”

  三人席地凭几而坐,相对叙话。李旦道:“七哥此番回京,必与册立太子有关……”李显本能地竖起食指在嘴边。李旦坚决地说:“你我兄弟,开诚布公,不妨事!我必定极力为七哥请命!”韦氏道:“如果册立太子,还是皇嗣水到渠成的好。”李旦坚决地摇头:“立长为千古大礼,岂能逾越!请七哥嫂嫂放心,李旦绝不糊涂。而今就剩你我兄弟二人,若再内讧,岂有生路!无论何时,我都尽心竭力辅佐七哥!”

  回到东宫,李旦便起草表章,要求册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武则天随即召见李旦、安金藏和凤娇。她面目慈祥地问道:“旦儿,听菩提流志师傅说,你力主立显儿为太子,是因为喝了碣滩茶的禅悟,是吗?”李旦老老实实地答道:“阿娘明鉴。要说儿从头到尾都全无想法,那是既不忠又不孝。不忠是对陛下撒谎,不孝是忝为皇嗣,却不思为阿娘分劳。然而长幼有序,千古大礼。儿愿意辅佐七哥,如同辅佐阿娘一般。”

  武则天微微点头:“这话实诚。你们兄弟二人,要协力同心。你不是还要谈谈茶禅吗?”

  “儿佛学不精,不敢班门弄斧,再说句实话,无非是酒催激情,茶养理性。清茶去火,让人静思。”

  “凤娇,给朕泡一杯尝尝。”

  凤娇答应一声,起身给武则天泡茶。上下两层,锋芒对立,武则天只看不言。她品尝之后,微微点头,未作评价,只让安金藏脱去上衣,展示后背的佛像和前胸的伤口。安金藏穿好衣服,还没抬头,便听见她在宣旨:“传旨,封皇嗣李旦为相王。封安金藏为仁勇校尉,相王府队正,云骑尉,河南县开国子,食邑二十户[58],每户以五丁为限。胡凤娇赐名安凤娇,为相王媵[59],赏绢百匹,赐钱四十千。”

  三人叩头谢恩完毕,武则天道:“旦儿,你虽有美媵,尚无正妃。你肯要韦团儿吗?她倒是有些见识。”

  李旦道:“儿向来敬重韦团儿,只因她服侍阿娘,实际也代儿尽忠尽孝。别无他念。”武则天道:“你向来知分寸,不枉阿娘一番教导。传旨,韦团儿阴图上位,离间君臣骨肉,颇失人臣之义,本当处斩,念及素日服侍不无微劳,着即赐死。”

  李旦如听纶音,如闻炸雷,但却不敢抬头。武则天道:“相王拥戴太子有功,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李旦道:“禀陛下,儿还有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将碣滩茶列为辰州的土贡,而将先前的水银丹砂和犀角撤销,不再纳贡……”

  武则天再度端起茶杯品了品:“准。碣滩茶马上列入土贡,赐给两都各大寺院的师傅。记住,你此去辰州,不是寻找妃子,而是为我,为佛弟子,寻找上好的贡茶。”

  “谢阿娘,儿还有一个请求。希望能给韦团儿送行。她虽有罪,但对儿不无热心照应。”

  “她送你南下,你送她西行。有情有义,正是我大周男儿。去吧。”

  27

  唐时宫禁不如后代森严,女官内官出入皇城相对自由。上官婉儿在外面建有府第,韦团儿也是一样。当然,不及上官婉儿的宏伟雄壮。

  李旦跟随内侍向韦团儿宣旨。他带着碣滩茶。韦团儿一见,便凄然一笑。李旦竭力笑道:“多谢阿姊来回照应。此去辰州无甚收获,只带回来些碣滩茶,请阿姊尝尝。”

  韦团儿长揖到地:“多谢郎君送行。郎君能赐团儿一面,团儿此去再无遗憾。”随即喝了口茶道:“还是当年的新茶好些。回甘更厚。”

  李旦道:“阿姊喜欢,不妨多喝两口。”

  韦团儿将茶喝完,有些诧异:“怎么,赐团儿的不是一杯鸩,而是一匹绫吗?”

  李旦的口气也很诧异:“自然!阿姊竟这么看某?”

  韦团儿哭出声来:“团儿还是希望死在相王手下!”

  李旦长叹一声:“阿姊若是早些饮碣滩茶,多饮些,或许不至于此!”

  韦团儿道:“二妃失踪因团儿而起不假,但确非团儿所愿所知。团儿只想将她们贬为庶人。不过,这个账郎君还是记到团儿身上吧。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李旦立即竖起食指,示意噤声。虽然内侍离得很远。他长叹一声:“因缘不起,烦恼不生……”

  韦团儿收敛哭腔,讽刺地笑道:“我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凭什么要幽禁深宫一生,眼看着青春衰老,死后随便丢到宫人斜[60]?”

  李旦微微摇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谁让卿姓韦呢。太子已有韦妃……”

  韦团儿过来抱抱李旦,在他脸颊上印下深深一记唇印:“努力过,便无遗憾。只恨不能侍奉相王。相王多保重,团儿去也。”

  李旦一揖,转身离去。内侍宣旨,韦团儿随后吊上了房梁。在她脚下,黄叶片片飞起。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数日,武承嗣郁郁而死;没过多久,来俊臣被处死。几年之后,李旦辅佐李显发动神龙政变,重回大唐。又过了几年,唐隆政变发生,李旦当了两年多皇帝,便禅位于太子李隆基,即赫赫有名的唐玄宗。

  玄宗即位之初先忙于政事,再忙于爱情音乐。随着天下大治,他的年岁不断增长,越来越思念生母。他追封生母为德妃,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但一直找不到下落。宫廷内外,所有的线索都在碣滩茶上集中,然后彻底断掉。因此缘故,他开始大喝碣滩茶,以纪念生母。上行下效,朝堂慢慢饮茶成风。

  注释:

  [1]今为湖南怀化市属县。

  [2]唐代五百户为一里,设里正管理。

  [3]唐人对父亲的日常称谓。爷指父亲,阿为语助。

  [4]唐代女性最常见的自称。也可自称奴或者某。

  [5]与南衙十六卫对应,东宫卫士共有十个率府,分别为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监门率、左右内率。后面四率跟十六卫中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一样,不统率折冲府。

  [6]来俊臣时任御史中丞。姓氏加官职是对唐代官员的通常称谓。南宋以前,当面称呼的“大人”一词都指父亲,不是官员。

  [7]唐代太子自称寡人。某是无贵贱的通用自称。总体而言,唐代专制不如后代强烈,称呼上更有平等气息。

  [8]今属浙江湖州市。秦时以乌巾、程林二氏善酿而得名。其余地名与今天相同,不再注释。

  [9]今湖北钟祥。当时郢州下辖的富水县产名酒。

  [10]唐代称谓上的等级不似后代森严。百姓可自称臣,对百姓可称卿,即便审案之中。

  [11]唐时不用奴婢一词自称。

  [12]指武则天。皇帝只是书面用语。内侍称之为大家(媳妇称婆婆也可用此词),臣子称陛下或者圣人。

  [13]指狄仁杰。他曾经为相,可尊称为相公。

  [14]唐代“郎君”一词不仅仅是妻子称呼丈夫,也是对年轻男子的通称,无贵贱差别。身边的人可这样称呼太子。韦团儿称呼郎君,有拉近距离之意。

  [15]武则天在薛怀义怂恿下,拆毁乾元殿新建的供佛建筑,三层百米高。北面有规模略小的天堂,内供巨幅佛像,小手指可容数十人。

  [16]她是唐玄宗生母。德妃为后来追封之号。为叙述方便暂用。

  [17]隋唐官员分九品共三十阶,另有视流内九品。除此之外皆为流外官,以未入九流之故。也分九品。

  [18]唐代太子亲王与妃子之间,也以娘子、郎君相称,与平民一样。

  [19]今四川成都。

  [20]即诏书。避武瞾名讳而改称制书。

  [21]唐代官制,官员分职事官、散官和勋官三类。勋官类似勋章,无职掌、印信、俸禄。

  [22]东宫十率之二。与左右监门率一样,不统府兵的折冲府,为太子直属亲军。率府长官为率,副手为副率,从四品上阶。

  [23]履的形制没有文献和考古资料,但可知比鞋高贵正式。鞋更轻便随意,适合劳作。

  [24]唐代妇女在脸、胸、手等部位多施白色铅粉作为底妆。

  [25]傅粉之后再抹胭脂,增加红晕。也有直接以粉施朱的,即唐诗中的红粉、朱粉、檀粉。

  [26]一般以口脂或胭脂作为唇膏。多以红色,受突厥影响也有用黑色的。

  [27]将眉毛剃掉,重新画出各种形状。多用青黑色原料黛。故唐诗中多黛眉、黛蛾、翠眉等说法。

  [28]今尼泊尔。

  [29]唐代妇女额前鬓发也剃掉许多,额上涂黄粉。据说是受金装佛像的影响。

  [30]用丝绸彩纸金箔云母片等剪成各种图形,贴在眉心或者前额。据说是因为上官婉儿受过黥刑,以此掩盖。

  [31]在嘴角酒窝处点上红黄斑点,以增妩媚。

  [32]从太阳穴到两颊各涂上一抹红色。据说始于南北朝。

  [33]唐代内侍对皇帝的称呼。也是媳妇对婆婆的称呼。

  [34]唐代皇室成员之间的称谓跟民间相同。当时没有“儿臣”之类的说法。

  [35]即巫婆。

  [36]唐代皇帝未必时刻称朕。

  [37]今河南开封。

  [38]今河南南阳。

  [39]今湖北襄阳。

  [40]东宫属官对太子应当称臣。刘振威品级高,与李旦的关系不如安金藏亲近,故而称呼李旦殿下,自称臣。

  [41]容量单位,音gě。一斗的十分之一。

  [42]唐人吃犁一般不生吃,也是蒸熟后吃。

  [43]即酥,奶油。时人习惯于将“酥”写成“苏”。

  [44]分别为兵部、中书省和门下省。公元684年改称,此后再度改回。

  [45]今湖北武昌。

  [46]今湖南岳阳。

  [47]今湖南常德。

  [48]这里所谓的淡,是跟酒相比。毕竟当初饮茶未成风习。下同。

  [49]唐时官员处理公务曰判。在文牒上写下的具体处理意见曰判词。多为骈文四六句。

  [50]府兵制基层军府名折冲府,由折冲都尉管理,左右果毅都尉为其副手,品级在从六品下到从五品下之间。

  [51]今河南灵宝。

  [52]唐代民间无员外的称谓。对男性年长者称丈人或者老丈,女性则称为阿婆。

  [53]仆,唐代官员自称之一。

  [54]小娘子的省称。南北朝到宋代对自家和别人家少女的通称。此后方有小姐的称谓。

  [55]唐制东宫内官中,太子妃下有良娣二员,正三品;良媛六员,正四品;承徽十员,正五品;昭训十六员,正七品;奉仪二十四员,正九品。

  [56]即父亲。南宋以前,大人都是民间对父亲的称谓。元明以后用于称呼官员,父亲则被称为家大人。

  [57]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58]仁勇校尉,武散官正九品下阶;队正,职事官,从八品下阶;云骑尉,二转勋官,视从七品。开国子,子爵爵位,享受二十户百姓的租庸调。以上是介绍唐代官员正常顺序和完整内容。

  [59]唐代地位最高的侧室,高于妾,五品官以上方可有此名分。置媵须报告朝廷,由朝廷发给告身。亲王后宫正妃之外,设孺人二人,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

  [60]埋葬宫人的墓地。唐人宫人墓志上多无姓名籍贯家世。只书“不知何许人也”。其悲剧命运可参见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

  ,河南信阳人,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后写作。出版长篇小说《杜鹃握手》《时间缝隙》,非虚构作品《名将之死》《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在中央

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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