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今天结婚了,从现在开始,他将开启崭新的人生。
趁着娶亲的锣鼓家什一阵闹腾,我躲开人群,来到我曾经居住过十几年的老房子。
还是那条巷子,还是那座房子,只不过在我眼里,房子更低了,巷子更窄了。所谓的成长莫非就是随着我的眼界逐渐开阔,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吗?
老房子位于两条巷子连接处。每年秋天,西北风会将果园的梨树叶兀自刮来,另一个巷口的气流毫不相让,这些褐色的叶子就会被卷到半空,我们称之为“鬼旋风”,这时人要靠在墙角处,避开“鬼旋风”的中心。
这就是我家老屋了。上两个台阶,推开右边这扇门,进去就是。大门是木质的,竖条的木纹呈现的是树木的年轮。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随手用手指在那木纹上刮蹭一下,大门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手感麻酥酥的,好极了。现在,包裹木门的铁箍已锈迹斑斑,木纹更加深刻,当初那细密的木纹去了哪里?
左边这扇门后是一个“丫”字形的顶门圪杈。杈棒呈弓形,上面长有许多的树瘤。就是这根圪杈,和大门一起配合,护佑着我们的家。圪杈的一头是尖的,可以随时在地上找到稳固的支点,不至于打滑失衡。那时廊屋屋檐下有鸟儿入驻,我们会踩着圪杈上去,将那些“畜儿子”赶跑,再塞上些麦秸泥。或是借助它上得屋顶,将屋顶的“屋花花”拔去。
老屋仍在,只是童年的时光已经不复还了
我们家住在东屋。此时正是斜阳时分,阳光从西屋的山墙豁口射过来,在东屋二楼上拉个斜线,像是给老屋围上一块金黄色的纱巾。东屋的门檐上,还留有燕子筑巢的泥迹。记得那年春燕翩翩,低空盘旋,东寻西觅,欲衔泥筑巢,是哥哥和我踩着圪杈上去在门厅上钉了两个钉子,缠了些放炮线。不久,那窝里就伸出几只穿黑衣的乳燕。而今,斜阳残破,那些铁钉仍在,泥迹仍在,只是主人已迁居,旧时堂前燕也不知去向,我有些许伤感。
开锁,推门而进。屋子有种潮湿、陈旧的气味,门上落下不少灰尘,用手拂拂,却怎么也拂不去。门庭上铺的还是那种厚厚的仪表记录纸。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二到姥姥家和姨姥姥家走亲戚,拿回的压岁馍馍,就是摆在这里风干的,那馍馍上有个红点,看着喜气盈盈的。我们姐弟三人的馍馍依次摆好,每天看着它。出了正月,那馍馍就会干透,裂开的口子暴露出里面的红枣或是硬币来,当然谁先抢到算谁的。上学时,站在门槛上,随手掰下一块,一路嚼着满口的米面香。
靠墙角是一个古式的木楼梯。楼梯是用一棵劈开的大树做成的,中间用厚重的木板一平一斜隔开铺平,古朴、憨直,不像现在的梯子,单薄、纤细。这样的旧式楼梯结实耐用,大人们扛着粮食不用扶手,也是稳稳当当的,不似现在的梯子那么急功近利、做工粗糙。还记得有一年,远方的姨来家里,和妈妈上楼去找东西,让我看着小表弟别乱跑。只是转身的工夫,这个小坏蛋就自个儿爬到了楼梯口,然后从楼梯上掉下来了,姨吓得脸色苍白,幸好小表弟没有受伤,而我却挨了一顿狠揍。如今,表弟已是胡子拉碴、谢顶光头的人了。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脚下是青色的方砖。妈妈是很爱干净的,每天扫地都要横扫竖剔,不让灰尘留下。我有时扫地,只是将砖面上的灰尘扫去,到了门口,却并没有多少的垃圾,全都留在了砖缝里。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很是得意,但也没有少挨妈妈的斥骂。
关上房门,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严实了。记得搬家时妈妈是将房门关得严丝合缝的,就怕小动物们进去祸害。这房子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从我祖爷爷那代开始,房门上下的转轴早已磨成永远的轨迹了,再打开时,极易滑向历史的轨道,只是此刻心境再也回不到往昔了。我试着将腿伸进屋门的空隙里,当年一放学,我是先要从门下的三角缝隙中拱了进去,舀米出来到小廊屋开锅下米的。如今,这三角缝隙再也容不进我惨不忍睹的丰满身体了。
院子中间,有我和西屋的昌宝叔用砖垒就的花台,上面摆放着破缸里种下的红薯花、小秃花、坐锅花,那花夏天开得烂漫、热烈。夏日晚上微风吹过,花瓣里就会有成熟的黑色花籽洒落一地,用手挤开,是浓稠的白汁。
东屋的檐角有些残破,门口的青砖还是那么整齐。曾经,在东屋门口我和哥哥数着青砖比个子。我一直以为我比哥哥低,是他出生比我早的缘故,等我长大,也会超过那条砂石窗台的。可是等我长高了,哥哥也在长。看来我不仅超不过哥哥年龄,也是超不过他的个头的。东屋的后面是一个窄窄的小门,通往姥姥家院子。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个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以为我们就是一家人。直到后来我们长大,听到姥姥数落我们是“外甥狗,吃了扬长走”时,才知道我们不是一家的,但内心里认定姥姥就是我们的亲奶奶。对于姥姥的记忆,至今我还不敢涉笔,就是担心下笔或轻或重,都不能道尽姥姥精神之万一。我们家和姥姥家就像一个葫芦的大头和小头,少了哪一头,生活就不完整了。我沉溺于这方立体的空间,呼吸着这里清新的空气。我凝视墙角正在蔓爬的藤草,巷子里刚才有踩着后跟的马蹄声,我还想试探着吆喝一声,看邻家的四眼狗是否迅疾如飞,跑到我的身边。
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够留住往日的时光。
听妈妈说,在我和哥哥中间,还有过一个哥哥,只是没有留在人间,此后才有了我。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文革”期间,父亲因为派别斗争,没有留下来照顾妈妈。那夜,他正要穿过一条干涸的河流,没料想上游下大雨,洪流滚滚,他本欲给我取名为洪涛的,不知何故取了如今这么庸俗的名字。
我是谁?又是那么幸运。只是我的那个哥哥若是存在,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吗?或者我就是那个逝去的哥哥吗?我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阳光依旧从西边的墙上跌落,又粘在东边的墙上。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飞逝,檐下燕子飞去又回来,大门上的年轮渐渐爬上我们的面庞,深刻却又模糊。我们的心情如墙角的蛛丝网,残破而无力,想要网住生活,却网不住往日清澈的童话岁月。
在我们成长的岁月里,这方空间给了我们太多的欢笑与快乐,我们姐弟三人有过打闹和争吵,但心却总是在一起。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韶华不再,渐入老年,但就是在他们的庇护下,在姐姐的爱护、哥哥的保护、我们彼此的呵护下,我们从蹒跚学步到羽翼丰满,直到走出这个大门,走向未来的世界。此后无论我们一家人是否在一起,我们都有暗号般的眼神和语言。并且无论以后的生活多么曲折多么艰苦,我们的心都会连在一起,因为我们共有一个永远的家。
老屋仍在,只是童年的时光已经不在了。
游走于老屋,那些儿时旧事仿佛就是昨天,只是一夜的工夫,我们就长大了,父母就变老了。其实,父母就是把自己的青春给了我们。佛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前世、今生和来世。只是我不知道,前世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约定,今世要共此一生。莫不是母亲绕过小门找到父亲,找到这座院子,然后有了姐姐、哥哥,而后有了我。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们约定来世再见面,还是母亲先找到父亲,找到这座老屋,找到姐姐、哥哥,然后还有我,我们依旧过这样平淡、真实而温暖的日子。
当然,母亲如果想起我那个哥哥,而那个哥哥又不愿来我们家玩,那最好再给我们找回一个妹妹,一个美丽、活泼、聪明、可爱的妹妹。我会带着她去东河玩耍,呵护她、关爱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如果真是那样,我对今世的生活会更加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