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讲,祖上曾经留给我们家二十多亩好地,其中有一块叫做跑马岗的。跑马岗?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一块平坦得可以跑马的肥沃土地。为何叫做跑马岗?联系到我对家乡地理名称的历史猜想,我问父亲,“这些地块名字是‘土改’时的命名吗?”不由想到电视片里看到的,翻身农民笑逐颜开、拿着丈杈丈量土地,敲着铁锹用石灰画线,拿着木头橛子钉桩的场景。新时代新面貌,几个农友一激动,说不定编出几个新地名也是挡不住的事——父亲那时已经记事,会知道这些名称的来历,其中的变迁肯定饶有趣味。
父亲想了想,很坚定地说:“不是,祖上就是一直这样叫过来的。”虽然历史是由文字典籍所记载的,但我相信口语流传所包含的历史意义,那才是真正的“有意味的形式”,里面所包含的情感思想最为丰富。按照胡适先生所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理论,家乡的这些命名不一定来自汉代,但也不一定不来自汉代。在我对家乡方言的详细观察中,它所承载的那种憨直、诙谐的特点十分鲜明。许多次,我需要用方言表达汉语意义,在词典中是遍寻不得的,如家乡口语中“你”的发音应用“聂”来表达,我只好使用“恁”来表示,多少有些原村方言的味道,读来却是河南豫剧的意思,所以我更坚信口语的文化传承和历史记载的特点,这里最能保持家乡人的文化心态。
跑马岗的土地从何而来?母亲压箱底的一张“官契”为我揭开了谜底。这是一张清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2年)的官方用纸,残破的麻黄纸,湮散的木刻字,折叠处有些残损,但字迹仍清晰可辨。这是在我家老屋的箱子里找到的,同时找到的还有清康熙年间的两个青花盘子。青花盘子品相一般,边缘处有磕磕碰碰的豁口,但这是我家祖先用过的,十分珍贵。我在取回的当日,就匀给哥哥一只,毕竟是祖上留给我们后人的念想,二人纪念总比一人想念更加丰满。
麻纸的官契,文字不长,兹录如下:
下面有同中人萧连佑、萧来旺,萧随旺等画押;村人常玉堂书等。文字中规中矩。合约双方银货两讫,各得其所,用句现代话说,叫做“双赢”,皆大欢喜,一干人等说不定那天晚上还在我们家吃了三合面酸菜饸饹。我想至少我的祖爷爷那天是很兴奋的。购田置业,这是一个农民的最高理想,或许我的祖爷爷当晚还会喝上二两“红薯干”,做起“当大户口,娶小老婆”的美梦。不禁想起旧时语“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真不是玩笑话,它准确地表达了一个农民的小康生活理想。三十亩地,外加一头牛,这就是一个农村家庭经济生活的基本形态,绝对满足了一个农民家庭自给自足的基本生活要求,再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何求?我高兴的是,至少在光绪年间我们家祖上就有了置办土地的能力,是一夜之间可以拍出三十二两文银的,那可不是非同小可的事。萧隆是何许人,已不可考。作为卖方,心情肯定不太好受,族人会有说道或是数落?说不清楚。契约中的“因一时不便”,语义含混,给萧氏留足了面子。没有在农村待过,不会想象到旧社会土地对于农民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农民的命根子,那是他生存的全部生产资料。不知道萧氏是否有牛,即使有,那头既是劳动工具又是消费品的黄牛肯定也是早出卖在土地前面的,生活如此窘迫,如果不是穷途末路,他是不会自断后路、出卖自己的面子和尊严的。
祖爷爷一定会视这块土地为自己的命根子。三十二两白银,是他多少年的积蓄,不得而知。我比照明代农民的生活标准,如果粮食自给自足,钱只用来买点油盐酱醋的话,大体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两半银子就够了。一两银子以现价人民币五百元计,三十二两白银基本相当于现价人民币一万六千元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是二十七元,需要父亲努力一辈子,需要我满勤上班整整一年,还不敢乱花钱随意请客上礼的,可见当时农村生产力水平之低下。说来我们家祖上还算殷实。
仿佛能亲眼看到先祖影影绰绰劳作的身影,这样回家的感觉会来得更直接些。
不过,依照我对家乡大户人家财富积累方式的了解,这样的积累还是很不容易的,比如我的姥姥家。打住,以后再说,我得先问我的妈妈——那个富农家的孙女儿是否同意。
这就是一百年前,我家祖先生活中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只是知道,就是凭着这块土地的春种秋收,养育了我的爷爷,那个草莽英雄一样的硬汉。只是他不像我的祖爷爷那么委琐、恭谨、谦卑、认命,他敢于走出这块属于他的土地,敢于放弃养育他的这块土地,敢于挑战命运给他的安排。
我保留这张地契,原本是要装裱一下,挂在墙上的,家里有人来,问起这档子事,我会像阿Q那样沾沾自喜,我们祖上是曾经阔过的。现在不了,我决定保持原样,压在箱底,留在心里。在我回老家,望见那块跑马岗地时,仿佛能亲眼看到先祖影影绰绰劳作的身影,这样回家的感觉会来得更直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