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深秋的一天,我和亲人在故乡坡地上安葬故去的父亲,当时云暗天低,我悲凄的心里也笼罩着无边的灰暗与虚无,觉得人活一世真是徒然,父亲埋了祖父,我埋了父亲,我的孩子以后又埋我,世世代代就这样活下去也埋下去,最终把地球埋成一座万古大坟包,这就叫生命的意义?这么想着,心就坠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了,那个叫作“死”的东西正在将我平日里用文字和诗句极力捕捉和显现的所谓生的意义全部捉拿走了,只剩下了存在的虚无和生存的徒劳……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跟随出殡人群赶上山来的邻居家的那只名叫“黑黑”的黑狗,它从附近苞谷地里奔跑出来,在我们身边刚成型的坟头转了一圈,低着头好像记起了什么,不时瞅瞅我们显然比往日阴沉得多的脸上的表情,然后,走到离坟不远的坡梁,蹲下来,很沉默的样子,忽然,它汪汪叫了几声,又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而很快安静下来。
我于是开始留意它,心绪也渐渐从那个无底黑窟窿里浮出。我首先看见了它那同情的目光,同时看见了它身后那层层叠叠的大巴山的峰峦。而在峰峦的上方,是云雾散去后渐渐亮开的无尽苍穹,苍穹之上,有一些鸟飞过去,又有一些鸟飞过来,像在天上开运动会,或举办以云彩为主题的诗歌朗诵会。
我流着泪的心里竟有了一种细微然而来得很深的温暖,有了一种比死的背景更广阔的生的慰藉,有了一种比所谓的诗意更广阔深邃的难以名状的宇宙意识和生命况味。
是那只忧伤的狗,及时提醒我,在父亲新坟不远的地方,在我们头顶,还存在着值得感念的这一切,这辽阔、永恒的一切……
狗是土生土长的乡土的子孙,是农业社会的忠实成员之一。数千年来,狗除了忠实地做着看家护院、报警防贼这些很实际的业务,在我看来,狗的可爱更在于它的那些比较天真、显得有些空幻的务虚活动。在此,以我小时候很喜欢的我们家的那只白狗为例,做些说明,也请朋友们想一想狗的丰富内心和它如今遭遇的困境。
比如,夜晚,它在我们家房前屋后巡游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就蹲在草垛旁,眺望从村东头屋顶上走过来的月亮。它看来看去,觉得今天晚上的月亮没有前些天那么圆,缺了一大半,难道被贼偷了,难道天上也有贼?
它虽是土狗土命,但这个道理它很明白:它脚下的土地在夜晚都是月亮照管着的,咱总不能不管人家月亮吧?于是对着残缺的月亮吼叫起来,要把那藏在云里的贼吓跑。
村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了,它们相信这仗义的声音一定能传到天上。果然,过了几天,月亮又圆起来了,看来上苍已经处理了那个盗窃案件,教育了那个盗窃月光的天上的贼,把月亮丢失的家当又还给了月亮,物归了原主,月亮又变得完整浑圆了。
狗相信这是它们的叫声对天上的秩序和月亮的完好起了作用,它们觉得自己没有白吃白喝,这辈子也没有白活,对人世、对上苍也有着不小的功德。
我想,这也许就是几千年来,在上弦月或下弦月的夜晚,村庄的狗叫就显得十分密集的原因,那是狗们在提醒月亮:看啊,怎么弄的,又缺了一大块,咋不守好自己的家当?汪汪汪,快快快,赶快找回丢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