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一轮弯月照进窗户,月光洒下一层白霜铺在床前。医院对面的楼房窗户间,流溢出万家灯火,混杂在天光云影和人间烟火之中。
当时钟慢慢接近夜里零点,亮着灯的窗户渐次熄灭,住院部病房也陷入黑夜,鼾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上柔弱的灯光,透过病房门中间的磨砂玻璃里照进来,像圆睁着的眼睛。
“我胸口疼,疼……”。睡在病床旁的护工阿立被阵阵呻吟叫醒,她一个激灵起身查看,发现陪护的病号喘息急促,眉头紧锁,脸涨得有些青紫。
她赶紧披上衣服,跑到护士站喊来值班的医护人员。“去一楼做个加强吧。”怕吵到临床的病人,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说道。“加强”指的是紧急要做的核磁共振检查。
阿立马上小跑着冲出病房,从十楼坐电梯到一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转两三个方向,到达医院大厅。
白日里嘈杂熙攘的医院大厅,空无一人时是怎样的景象?阿立的心脏砰砰打鼓,头皮瘆得发麻。
那个空荡幽静的氛围,让你不敢说话,一句低语也会在走廊里传出惊人的回音;也不敢不说话,一个人也没有,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觉得胆颤,需要自言自语嘟囔几句或者哼几声小曲来壮胆。
值班医生正在休息室小憩,阿立敲门叫醒他,办完预约手续,加紧脚步返回楼上接病号。
病号是一个在工地上干活的大姐,被意外掉落的水泥块砸伤头部。丈夫没来陪床,他也在这个工地干活,请一天假便少一天工钱,两个人的工钱已经少了一份,不能再丢了另一半。子女尚小,在农村老家上学。出事后,工地出钱请了护工阿立来照顾。
城里人可能不理解,阿立却司空见惯。在飞扬着各种农耕工具的土地上,女人就像荠菜花,呼啦啦地随风窜着个儿,细小的花茎,却是大地上最坚强的呼吸。她们任劳任怨,养儿育女,勤俭持家。她们很少发出声响,不管是欢快的,还是悲伤的。荠菜花连香气也没有,常常淹没在春天的缤纷里。你会驻足看一朵低垂花瓣的迎春花,去嗅香气郁郁的结香花,去等合着花苞像小鸟一样站在枝头的玉兰花,何时展开翅膀,但你可能不会为荠菜花付出时间停留。
病床加上病人足有二百多斤,阿立歪歪扭扭地走着之字,病床横冲直撞地不听指挥。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农村老家的独轮车,人们管它叫“二把手”,在现代运输工具普及之前,它是乡村小道上的主角。推车时,腰部左扭右歪,翻车的概率会低很多。有句俗话“推车不用学,全靠腚磨活”,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阿立定了定神,她在脑子里把推独轮车的场景与推病床的场景慢慢重合,于是找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道,双手用力把住病床旁边的栏杆,躬身控制着床下的轮子,推几步就停下来调整一下方向,进电梯、下电梯、拐弯、前行、再拐弯……终于踉踉跄跄来到放射科的检查室。
病号身体虚弱,不能自己从病床转移到检查床上,阿立熟练地将两张床平行对在一起,自己跪在上面,一点点往检查床上挪动病号的身子。
病号的双臂搭在阿立的脖子上,她感受到来自另一个柔软躯体的体温。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体会另一个人的体温了,熟悉的感觉就像靠近了自己的母亲、姐妹,或者女儿们。她就着病号张着双臂的姿势,环腰将她抱住。阿立也想把自己的呼吸、心跳融了体温传递给对方,就像挨近一个哔啵燃着柴火,喷着火星子的灶膛。
二
做完检查返回病房,病号用了药,明显舒缓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昏昏睡着。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月亮隐在云后,等待与晨曦交班。
病房里的人陆续起床了,洗漱、打热水、吃早饭,进进出出忙活着。看到横在病床旁的陪护床有点碍脚了,阿立赶紧把床折叠起来,搬去储物间,待晚上休息时再搬回来。
一张陪护床,长180厘米,宽70厘米,它是阿立漂在医院的“家”。
一夜未眠,阿立脚轻飘飘的,搬着不到一米宽的陪护床,走路都有点拉不动腿。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陪护公司来电——“城郊医院有个重病号需要特护,你把现在这个病号交接给其他同事吧。”
放下电话,阿立开始收拾行李:衣服叠成方块放进双肩包,鞋子插进衣服的缝隙里,一个手提包里装着自己仅有的一床薄被,再把零碎的随身杂物,塞进手提包的侧兜里。昨天吃剩的一个馒头、一包咸菜和一个煮地瓜,也被装进包里。这是她的全部家当,在哪儿干活就带到哪儿。常年漂泊在病房里,她习得整理家什的条理,一同打包的还有她的心事和身份。
今年是阿立来这个沿海城市做护工的第十个年头。
与海遥望的是山,阿立的家就在千里之外的山脉处,那里隐匿着无数普通的小村庄。做护工之前阿立是个生活殷实的小老板,开过酒店,接过手工刺绣的出口订单,四十岁那年和丈夫承包了一个工程,没想到赔得血本无归。夫妻俩卖了仅有的几间门头房给工人发齐了工资,自己却背上了银行的三十万元贷款。
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女儿要抚养,阿立急着要找份能赚钱的营生。那时,自家叔叔正在一家医院做护工,阿立了解到这份活干一单结一单的钱,收入不错又不担心拖欠工资,正是自己迫切需要的。
“你不要来,太累了,你会老得特别快。”叔叔当时极力劝阻。
阿立没听劝,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大城市。迁移的生活是无形的刀,她被缓慢地切割着。
十年里,她头发白了一多半,手指得了关节炎,肿得像胡萝卜,拿东西时一用力就像针扎一样疼。频繁地弯腰,让她患上了腰肌劳损。几乎每个护工的包里,都常备着治疗腰痛的膏药。
这些都验证了叔叔说的那句话,的确没错。
阿立干活实在、不偷懒,她的单总是一个接一个,一个月里没有一天是空档。
刚开始干护工时,她打算就干个三五年,把欠银行的钱还上便回家,她在心里计划着这份工作的终点。
可是还完了欠款,大女儿、二女儿又相继考上大学,一月工资七八千块钱,刚好够交两个女儿的学费。又干了几年,想着攒钱再买一间县城的楼房吧。一年又一年,这份工作早已超出了原定的计划时间。城里挣得多,这个缘由抵过万千阻隔,像时光泌出漫长的丝,将她束缚。
她忍耐着想家的念头,甚至不敢去看窗外的车水马龙,霓虹灯下的车流总让她恍惚看成是一条流淌的河。她在河边长大,熟悉那流动的节奏。
奔腾了一天的小河会在夜晚平息下来,月芽儿和星星倒映在水面上,宽阔的河面像一块缀满宝石的绸带。母亲常带着年幼的她在河边洗衣服,木棍敲敲打打,水珠儿便欢快地溅在脸上。
母亲说,如果你对着上弦月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她喜欢看着上弦月发呆,弦在左,弓背在右,月牙儿的姿态是婀娜的曲线。农历的每月初七、初八才会出现,这使得它弥足珍贵,又自带神秘氛围。
她所瞻望的,是这轮明月的上升和复圆。它的每一次升高和复圆都是极其缓慢的、艰难的,都要付出巨大的心血和力量。但它却是极有信心地、努力地走完自己的满圆。
三
从位于市中区的医院出门,阿立先是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司机告诉她下车后再转车,可她在转车的站牌下站了半天也没等见公交车的影子,索性在马路步行起来,大约一刻钟后碰到一位环卫工人,为她指路:往前走,过红绿灯再往北走……
阿立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肩上背着、手里拎着,三个包把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她拽得喘不动气。她停下来,咬咬牙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把我拉到城郊医院吧。”阿立瘫在后座上说。
“你快到了,从这儿到医院,走路也就十分钟。”司机好心提醒道。
“我累了,走不动了……”阿立的屁股和后背一沾到座位,便再也抬不起来了。
车子缓缓起步,清凉的风从车窗外扑到脸上,窗外的楼房、树木跑动着向后退去,渐次模糊。她闭上眼,真想好好睡上一觉啊。
她曾经照顾过一个危重的病人,三天三夜没合眼,第四天交班后,她在医院里找了个角落,往折叠床上一躺,从下午两三点一直睡到次日上午九十点钟。那觉睡得太过瘾了,同事说她睡得像死狗,想喊她起来吃饭,推几下、叫几声,皆没有半点反应。
带着自己的大小行李,阿立推开了一间单人病房,这回要照顾的是一位老人,头天晚上吃着饭,脑血栓发作,突然倒地,儿女都在国外定居,紧急入院后家人请护工来帮忙照顾。
手拿记录本的两个小护士从阿立身侧走过,走出病房,低语议论着:
“听说他的孩子们都很有钱。”
“住特需病房呢,能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人躺在这里。”
查房的小护士们离去,病房又陷入沉寂。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经没有了意识,褶皱的皮肤像被晒久了的宣纸,发黄、脆薄,都不敢轻易触碰一下。他一动不动,身上插着鼻饲、监护仪等各种仪器的管子,和滴滴作响的仪器仿佛要融为一体。营养液一路从鼻腔到胃部,提供所需能量。
阿立曾经听一个病人形容过:插上鼻饲管的瞬间有点像游泳的时候呛鼻子,稍微有点酸胀感,插入后就没什么不适感了。
又是一个寂静而无眠的夜。
脑溢血的老人一直在昏迷中,病房里呼吸机呜呜沉吟着,生命体征监护仪上的数据有规律地闪烁着,心脑血管疾病的危机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的定时炸弹,它们都在提醒着阿立:不能睡着。
她定好闹钟,每隔两小时起身一次,遵医嘱给病号补水、打营养液,每次水要120毫升、营养液不能超过200毫升,活儿简单细碎,却丝毫不能出错。
阿立还记得不久前照顾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也是这般费事。
老人二十多岁就守寡了,一个人抚养患有孤独症的女儿,本就是个苦命人,又不幸遭遇车祸,受伤严重,脊柱需要动三个大手术,然而,她竟然是抗麻药体质。手术后送回病房,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她却依旧很平静地说:“阿立,你看,前前后后进去的医生说的什么话,怎么动的手术我都知道,我说给你听听……”
阿立背过脸去,抹了一下眼角,装作埋怨地打断了她:“大姐,你好好休息,少说话。”
好几天里,阿立都不想说话,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她只闷头干活,靠近老人病床时,不断把碎发塞在耳后,借这个动作遮挡自己的目光,生怕偶尔在空中碰到老人的目光。
每天老人要挂十几个大小瓶不等的点滴,阿立眼睛不眨地看着,一瓶药快输完了,及时喊护士过来拔针,不然空掉的点滴管,会把血液从老人的血管里抽出来一截。
有天夜里,老人突然坐了起来,眼神有些游离,朝着门的方向走,大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看到”有陌生人闯进家里偷东西,女儿正独自面对危险——这一切都是老人脑海里的“梦境”,此时她就像《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父亲安东尼一样,记忆混乱,蹦出很多没有逻辑的片段。
住了没多久,老人就出院了,嚷嚷着不放心行动不能自理的女儿。
老人走后,看到空着的床和已经更换掉的病号姓名牌,阿立的眼泪才止不住流了下来。深秋的风顺着走廊穿过,她的身体不禁打着冷战。在万家灯火的城市里,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百味杂陈的书。
此时,窗外正挂着一轮月牙儿。人们都说月亮是一位极善良、极好心和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掩面注视着你。想必她有时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遮住半个脸。但她那朦胧的柔光,还是带着同情地从窗棂照进来,黑暗的屋子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那些悲欢,你以为是人世一生,可月亮见过太多,知道那只是尘埃一瞬。
四
把耗费体力和情感的照料作为一份长期的工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消耗。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加剧,入院护理需求日益旺盛,护工这一行越来越吃香。
不知阿立注意到没有,当有人在她面前感慨“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的话时,多是意在夸赞她对病号的护理用心、到位。隔壁病床家属打电话声音太大,她会过去提醒他去病房外面说;晚上同病房陪护呼噜打得太响,她会叫醒他翻个身……把病号当家人照顾,她的理解就是,要向着他们。
但是,并非所有的真心都能换到真情,受委屈的经历记忆犹新。
她曾经遇到一家人,态度极为傲慢,眼神里写满:你是我花钱雇来的!在病房里吃饭,他们点了很多样盒饭,大快朵颐时,阿立正在一边吃馒头和咸菜。他们最后吃不完的盒饭,宁可倒掉都不给她。
推着这家病号去做康复,到了康复科一看要排队,病号恼了,斥责她应该提前坐在康复床上“占位”。有口难辩的阿立只能躲进厕所,用泪水来宣泄委屈。
阿立是倔强要强的,每接一个病号她都全心全意去照顾,如果对方感受不到这种温暖,这个人就不值得去流泪,她会躲在角落里流泪,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脆弱。
但有一次,为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阿立的情绪失控了。
这个小姑娘在手术当天告诉她:“姨,一会儿我做手术,我爸妈在外地上班不能来了,昨天字都签好了,麻烦你在手术室外面等我啊!”
阿立安慰她:“没事,有我呢。”
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眼眶里噙着泪,阿立又说:“你做的是眼睛手术,一定不能流泪。说不定做完手术还成双眼皮了,更漂亮了。”
小姑娘点点头,把手机和钱包都交给她保管。从病房到手术室,阿立一路小跑,紧握着女孩的手,不停重复着:“加油,你是最棒的。”
手术室门关闭的瞬间,小姑娘努力探起身,可怜巴巴地回望了她一眼。只一瞬间的对视,阿立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
前不久,阿立在外省工作的大女儿得了肺炎,高烧不退。一边祈祷身边这个孤单的小姑娘手术顺利,一边联想女儿也遇到过同样无助的时刻……各种思绪涌上心头,阿立站在手术室外嚎啕大哭,全然不顾等候区的陪护家属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小姑娘康复出院那天,阿立到医院门口送她,见她要坐公交车回家,执意掏出自己一天仅有的三十元伙食费,给她打了一辆出租车。
五
对阿立而言,最高兴的时刻是送康复的病号出院,她会送他们到医院门口,相互拥抱着,幸福洋溢。回病房的路上,她忍不住一蹦一跳的,那种感觉就像上学的时候得了一张奖状,还像小时候上山去挖野菜,一回家父母说:哎呀,真好,挖了这么多啊。
白天与黑夜,漫长的陪伴里,来自信任的那点荣光——用汗水照顾一个虚弱的生命重新焕发活力,帮她驱散了身处异乡的寂寥与不安。
一晃十年,阿立照顾过多少位病人,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年龄最大的病号是位103岁的老太太,最小的病号是个9岁骨折的小男孩。
阿立照顾的那位百岁老人可硬朗了,每天笑呵呵的,好像不知道啥叫烦恼,睡觉打的呼噜,好像能冲破楼板。老人给阿立唱民歌,声调婉转,嗓音如同百灵鸟。阿立则给她表演鸭子走路,探出脖子一伸一缩,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逗老人开心,守在病房旁边的阿立是沉默寡言的。
年轻时的阿立也喜欢唱歌,跳舞,背诵唐诗。她最喜欢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找个没人的地方,举起右手比划着,大步慢走几步,感觉自己像个演员。有时候她也会自己琢磨着走小碎步转圈,拿柳树枝作道具,学京剧里的人物倒退着出场。
做了护工后,阿立收起了自娱自乐的性格,病人躺在那儿心情不好,你不能在一旁唱歌、听歌、打电话的。
阿立偶尔也会和投缘的病人拉起自己的家常。自己是家中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家里生活不错,母亲在村里开了个超市,每天早上还会烙大饼、炸油条售卖。父亲开了个酒厂。读到高二,阿立就不上学了,到父亲酒厂做了会计。
家里最感荣耀的是二哥二嫂,那时候他俩是村里仅有的大学生,后来出国留学,定居在加拿大。大哥做生意,二哥经常出钱帮他,给他投资盖了四十间厂房,设备全上好了,结果生意不顺,赔了个精光。后来大哥的儿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其中一个是脑瘫,在保温箱里抢救的费用都是二哥出的。
每次二哥打来越洋电话,问阿立过得怎么样,她都回答“挺好的”。虽然曾经背着三十万元的外债,但她没有开口向二哥要过一分钱,二哥这些年帮扶大哥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她不想开这个口。
小时候父亲总说:一个妈生的,你俩怎么就不像你二哥呢?那会儿,阿立和大哥很贪玩,一有时间就钻进庄稼地里,一帮孩子蹲在地上逗弄各种虫子玩,那可是大自然赏赐的玩具。
二哥却从不理会这些,他整日待在家里也不出门,老是看书啊、看书。
阿立懊恼地狠狠捶了几下大腿,心里暗气道:虫子有什么好看的,如果当初自己也好好上学,起码有个正经工作上班,不用像现在这么操劳。但转念一想,人们是否也如这自然万物,豆虫、蚂蚁或者是天牛,各有各的忙碌吧。
想到这些,阿立便不再执念。每当有月芽儿照进病房,阿立总是虔诚地许愿。如果上弦月可以帮人圆愿,她要求的不是关于时光逆转,而是关于未来,她希望一家人能够团聚,日子里过得平安就好。
这些年,阿立一家人散落在不同的城市里,丈夫在外地干工程,只有春节能回家团聚几天。赶上疫情,两口子已经快四五年没见面了。
刚来城市里打工那会儿,丈夫还在家操持,经常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想你了。后来,丈夫也去了外地,在工地上干电焊,每天晚上十点才下班,常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阿立每天照顾病人,琐事很多,也没有时间打电话、发短信。两人的交流慢慢减少,微信里偶尔沟通的都是女儿们的工作和生活、父母的身体。
当分离成为生活的常态,丈夫的那句“想你了”已经很久没听到了,它淹没在时间和空间的鸿沟里,慢慢埋进心里,再不曾习惯说出口。好像他们的生活就是把孩子养大,把钱袋子填满。
她扳着手指头盘算:自己今年五十三岁,再干个五六年就回家,到时候给自己买条项链、戒指犒劳一下。项链不用买贵的,几百块钱的就行。她看别人戴着亮闪闪的首饰,已经羡慕了很久。
阿立也是有虚荣心的。老家的熟人只知道阿立在大城市打工,却不知道她干的是护工,她有意隐瞒了这些消息。“伺候人”的活儿总是不太体面,女儿们都长大了,她怕孩子们被人笑话。一起长大的同学面前也要强撑起面子的,大家都以为她过得很好,还有同学管她叫富婆。
一想到“富婆”的称号,阿立便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她伸一个懒腰,躺在陪护床上小憩。窗外的街灯明暗闪烁,远处的居民楼一户户熄灯入寝,只剩一轮月芽儿孤零零挂在天边。
病房楼下马路边24小时便利店门口,店小二坐在马扎上抱着录音机听音乐解闷,一个绵柔的女声在轻轻吟唱。阿立知道那首歌的歌名《想你的时候问月亮》,她在心里跟着默默哼唱:想你的时候只能问月亮,问问月亮,思念它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