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虚浮的笔下,时常带有浪漫主义的幼稚,以想像替代现实,以幻影覆盖生活,因此其对事物的描述,很容易失之于夸张,并非那么可信。其中,最有蛊惑性和煽动性的,莫过于“男耕女织”这一词组给予人的暗示和误导。男人耕地,女人织布,这等自耕农式的自食其力的劳动场景,被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闲适文人,渲染成一幅无比曼妙的景致,并为其披上一层诗情画意的朦胧面纱,引诱得后世患有同等幼稚病的人,无不对其心驰神往。
耕为何?耕种与收割也!织又为何?纺线与织布也!耕种与收割,属于典型的苦力活,是要汗流浃背的,是粒粒皆辛苦的。而纺线与织布,则常以透支健康和折损生命为代价,是要点灯熬夜的,是要腰酸腿疼的。
在奄奄一息的昏黄油灯之下,在万籁俱寂的漆黑之夜,本就劳作了一整天的家庭主妇,即使再疲累不堪,都不敢卧炕歇息。形容憔悴的她们,眉头流荡着困倦,眼角充溢着血丝,额头悬挂着忧愁,皱纹掩映着忧郁。她们,或盘腿坐于纺车前,右手摇着纺车的手把,左手从棉花中颤颤悠悠地牵出一根一根的白线;或躬身坐在织布机前的横档上,一手穿木梭,一手拉织板,两只脚还要不停歇地有节奏地踩踏脚板。
纺车的嗡嗡之声,像无尽的催眠曲,使她们一阵阵地陷入丧失知觉的迷糊当中;但等恍然清醒过来,她们所做的,不是听从于生物钟的召唤,收拾摊子上炕睡觉,反倒是一脸的慌张、满心的自责。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脸庞,使劲睁一睁打架的眼皮,就又重新摇起了纺车。一家老少能否夏有薄衣、冬有厚袄、脚有鞋袜、腰有系带,都眼巴巴地寄望于她们废寝忘食地纺织。吃饭与穿衣,宛若两座大山,沉沉地重压在心,她们哪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放松?
比起纺线,织布显得更为复杂和艰辛。纺线劳烦的仅仅是两只手,尽管动作无比的单调,但并不繁琐;然而织布,则需要手脚并用,全身心地投入,不能打盹,亦不能走神。面对一架由各等木棍木条纵横勾连而成的庞大而高耸的织布机,坐在其前方下端位置的她们,在微弱而朦胧的光影里,宛若一只被绳子拴住的落魄斑鸠。一道绷带,裹缠于腰间,于是她们就与织布机,连缀为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脚踏板发出的咣当声,织布机的晃杆一张一弛发出的咯吱声,以及织板发出的碰撞声,像演奏打击乐一般,此起彼伏,震得睡在隔壁屋子里的人,睡梦都会被敲击得七零八落。
一个一个的黑夜,就这样被纺线与织布的响声穿透。当东山上的晨曦隐隐初现,那些通宵无眠的无光眼神,被朝霞般的红云笼罩。精疲力尽的她们,倒在炕上囫囵吞枣地浅睡一会儿,就又起身投入新一天的忙碌当中。
自小穿着粗布衣长大的我,目睹母亲日复一日的疲累,无不感到揪心的疼痛。因此,便对那些渲染男耕女织之类的煽情文字,滋生出极为抵触与鄙夷的情绪。纺织,不是童话,没有诗意,惟有久坐不动造成的关节错位与疼痛,惟有睡眠不足造就的身体损伤和精神恍惚。从拾棉花开始,历经弹棉花、搓捻子、纺线、织布等多道程序,当一件成品衣服被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其间的汗滴已汇聚成一条咸涩的黄河。
据说华夏子民的织布技艺,是由黄道婆传授的。在那个文明之光初现的蛮荒年代,织布机无疑是一项相当了不起的发明。但两三千年后,这项创举,竟原封不动地停留于最初的状态,未曾得到任何改进,却不得不令人深感惊讶。也就是说,数千年里,我们这个民族的着装,一直是在依靠一代一代母亲的手工来打造。直至二十世纪的中后期,家乡家家户户,依旧皆拥有一架织布机,不然,家里人的身体就会裸露在外。那时候,尽管洋布已隐约可见,但惟有布票才能购买,也惟有手头宽裕的人家才能穿戴。大多数在贫困的深坑里挣扎的人,依然有赖于母亲的纺织与缝制。从衣服到鞋帽,甚至连裤带,均产自于织布机——从这个角度审视,母亲劳苦功高,织布机亦是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