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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梁的物质构成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陈宝全  阅读:

  农机站

  出门不久,我和麦芽遇见了姐姐家的小狗在路上撒欢,其实它已经年龄不小了,因为个头不高,毛色浅黄,大家都叫它小黄。好在狗不会介意人怎么叫它。每次回来,麦芽都很开心,很大程度上与小黄有关,它带给她无穷的快乐。

  我们带着小黄出了村庄,看见一个山咀,山咀的这边有一户人家,院子里一片阒寂,主人从村庄里搬出来不久便去了新疆,这座院落成了苹果交易的临时场所。绕过山咀,一座崭新的二层小楼蓦地立在眼前,住在小楼里的人是我熟悉的,他是我家邻居,搬出村庄在这相对热闹的山梁上安营扎寨。透过铁栅栏,看见不大的院子干净整洁。一层的屋门敞开着,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笑声后边还拽着一句话,话的后半部分被山梁的风吹斜了,我和麦芽都没有听清。

  风是山梁上的常客,风在山梁上跑着跑着就长大了,长大的风不大友好。当年,我们衣衫单薄,害怕长大了的风。我们喜欢和煦可爱的春风,毫无疑问,这样的风已经来到了这座山梁上。

  他家所在的位置是原来的农机站的一部分,临着楼房是他家的简易苹果窖,几根高大的果窖排气孔伸向天空。小楼房和苹果窖占去了农机站院的一半,另一半也被人承包后建了果窖。也就是说,当年农机站的样子完全不见了。在他们承包之前,农机站曾一度被一位老妇人用来养羊,羊是大屁股的小尾寒羊,不是我们养过的那种绵羊或山羊。

  在变成羊圈之前,农机站在很长的时间内保持了它应有的样子。院子相当开阔,西边停放大型拖拉机和废弃的铁铧、铁犁。每辆大型拖拉机都有属于自己的单间泥皮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只是个凉棚,前面没有门。它们一直停在那里,从来没有下地干过活,在无边的岁月中白白生锈,这也许就是它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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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这里的站长,下面没有一个员工,他的职责类似于保安,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去查看这些大红头的拖拉机有没有缺胳膊短腿。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放学后,偷偷溜进院子,远远地,看见它们红艳艳的大头,头上的大灯泡像蝗虫的眼睛,外凸着。我在偷了它们身上的零部件,往出走时,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大概后来,它们只剩大红头还顽固地举着,内脏早被我们掏空了。

  农机站院的西边是一排一坡水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一部分出租给山梁上读书的学生,小楼房里的女主人曾经就在这里租住过。当年,她只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不敢这么大声地,肆无忌惮地笑。还有几间房子做了磨坊,钢磨工作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梁,几乎每天都有周边村庄的人或用架子车拉,或用驴驮着粮食,来这里磨面。尤其是农闲的时候,钢磨昼夜不停地工作,磨面的人排成了长队。院子中央还有两台粉碎机,人们会把玉米秆一类的农作物秸秆拉来,粉碎后拉回家喂牲畜。粉碎机工作的时候,声响比钢磨还刺耳,空气里充斥着秸秆粉末,呛得人直咳嗽。

  小黄在麦芽这里得到了恩宠,表现得异常兴奋,它已经爬上了果窖。果窖的顶层与那座小楼的二层持平,女主人上了二楼,从窗户那里又飘出一串串笑声,好像在和谁打电话,边说边笑,由于避风,她说的话完整地钻进了小黄的耳朵。听到笑声的高音部,它就扭过头朝笑声飘来的方向看一眼。它大概在想,要是它能有这么一座漂亮的小楼房,也会高兴地笑出声来。

  记忆像一只大手,把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捉回了20世纪80年代,我只能通过回忆把我目睹过的景象描述给麦芽。但显然,她对我说的话显然没有兴趣,也无法从脑海中构建起一座已经不存在的农机站。麦芽想去追小黄,但是被我拉住了,我不能没有听众,独自念叨,我抓紧时间告诉她:我们这里的土地无法让大型拖拉机施展手脚,相较于大型机械,农民们更喜欢亲手去侍弄土地,顽固地拒绝这些粗鲁的家伙钻进田地,由于它们的力气太大,通常把田地深处的瘦土翻上来把庄稼喜欢的肥土翻下去。他们坚信只要风调雨顺,他们和驴、牛、马这样的大家畜并肩耕作,照顾好土地,就能把生活搞得饱满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农机站的钢磨会因为吃不饱肚子而罢工。我家那个看门的远房亲戚也不可能想到,有一天,他会背起铺盖卷回家,据说他是趁着天黑离开的。小二楼的女主人也许从来不曾想,有一天,她还能回来,将一生安放在这里。

  卫生院

  几朵白云飘过卫生院的上空,后边追来一朵不是那么白的云,甚至有些脏兮兮的。我猜,它可能是出去耍了一趟,把自己弄脏了,才急匆匆赶回来洗。它们的影子在卫生院的院子里跑,小黄迟疑地看看这个影子,又看看那个影子,下不定主意该去追哪个。

  我说,这里是卫生院。麦芽睁大眼睛,扑哧笑了一声。她说,这里明摆着是两户人家的农家小院。麦芽说得没错,卫生院在20年前撤乡并镇时就从山梁上搬走了,和另一个镇的卫生院合并。像一个人,想去过热闹的日子,拦都拦不住,简直可以用逃之夭夭来形容。现在,卫生院一分为二,被两户人家各占去一半。

  那时,卫生院是有一两个大夫的,他们吃过饭后常常坐在门边上的树荫下,我们学生排着长长的队,从他们身后经过。他们出门从来不穿白大褂,但是我们都认得他们。遇到卫生院的门开着的时候,我们探头朝里望。东西走向的一排架子房好像是他们的宿舍,因为我们看到烟囱里的烟往出冒;南北走向的大概是药房,挂着印有红十字的白布门帘。

  这两户人家显然没有照顾好这些房子,原来,它们是这道梁上最漂亮的建筑,墙雪白雪白的,白得我们有幸进了卫生院,都不敢伸手去摸。我们走进其中的一户人家,院子里零乱地摆放着鋬笼、锄头一类的农具。农用三轮车、电动车停在院子中央。靠近大门的地方,是一块被整饬出来的菜地,平时栽种葱、辣椒、西红柿一类的蔬菜。主人听到动静,跑出来将我们热情地迎进屋子——也就是原来的那间我们从没进去过的手术室。依稀记得从这间房子里抬出被结扎的女人,她们平躺在担架上,被子盖过头顶,从厚厚的被子里传来哼哼的痛苦的呻吟声。然后,被移到架子车上,拉回了家。

  手术室成了他们的卧室兼客厅,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妇,也是从我们庄子里搬到这里的,彼此都很熟悉,他们连小黄都认得,小黄毫不客气地跟着我们进了屋子,东看看西瞅瞅,甚至钻进了床下面玩。他们已经不再像我的母亲那样睡土炕了,而是支起了床板,冬天架火炉、插电褥子,屋子里也闻不到炕土味。他们将原来的手术室和隔壁的药房打通,安了一道门,药房变成了厨房,柴米油盐味早已赶走了药片的味道。

  那时,我们都很健康,好像不怎么得病,即使得了病——病也像小孩子——吃几片药哄哄就好了。当然,是卫生院,总是有人会进去看病抓药的,听大人说,卫生院的大夫对进去看病的人很不满意,因为他们自以为是,只取药不问病,在去卫生院的时候,他们就想好了抓什么药,整个卫生院似乎只要准备了安乃近、止痛片、强的松就完全可以满足辖区群众的需求。

  我们小孩子很少来这里看病,药片大多是赤脚医生上门送的。在那个缺糖的年代,我们最喜欢吃一种叫尖尖糖的打虫药。我们会捂住肚子喊疼,哄赤脚医生一颗尖尖糖吃。赤脚医生叫李占清,他是一个脚勤的人,只要吆喝一声,他准会背上保健箱出诊。有时,他不请自来,父亲病重那几年,他每次路过我家总要进来坐坐,给父亲把一下脉,看看舌苔,询问询问病情,有时给点药,有时不给。完了也不急着走,和我的父亲、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糟糕的天气和孩子们的婚事。那时候,我就觉得世上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好更有本事的大夫了,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他态度谦恭,见了我们小孩子,总是笑嘻嘻地摸一把我们的头。

  或许,我应该交代一下,赤脚医生李占清永远不来我们的村子了,他在睡梦中悄然离世。合并后的卫生院离我们的村子有点远,卫生院的大夫会每隔一段时间,到村子里来一趟,集中给老年人量血压、抽血化验、做B超,有时也会有县里的大夫来村子,在村部前的空地上,开展大型义诊活动。村子里的人生了大病坐车直接去县里、去省城,遇到感冒、拉肚子一类的小病,他们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这些粗糙的庄稼汉,用他们干体力活儿的粗糙大手拿起了纤细的针管,打针、输液,无所不能。一天,二哥在父亲的手背上轻松扎进输液针,看着药水通畅地流进父亲的身体,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卫生院,并代表我们全家想念了一下它。

  站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们被一朵云的阴影罩着,抬头望去,发现之前那朵脏兮兮的云还在那里,并没有跑远,像个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的孩子。我们还惊奇地发现,从山梁的另一边,有一大片云追来了,我给麦芽说,是“白”大夫给那个脏孩子治病来了。麦芽做出一副打针的架势,吓得小黄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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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销社

  供销社在山梁的中间地带,差不多占去了整座山梁的五分之一,它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收购组、百货门市铺和铁货门市部。社院相当开阔,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缸。有几排同样是架子房的职工宿舍和仓库。在山梁上可谓春风得意,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端起架子,摆出一副自大的样子。岁月更迭,它变得如此谦逊低调,却无法让现实与它那曾经耀眼夺目的名字相匹配。

  来到这里,有一种被带入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感觉。临街有两排架子房,一排是原来的收购组,也就是收药材、鸡蛋、杏核、杏皮的地方,我们假期挖了药材、晒了杏皮或者偷了家里的鸡蛋会在这里换成钱;另一排是百货和铁货门市铺,两个铺面中间被一堵厚墙隔开。我们拿药材和鸡蛋换来的钱去百货门市铺买学习用品或糖吃;铁货门市铺专卖农具、农机配件、煤油。这些房屋多是两坡水,算不得低矮,在当时,也只有公家的房会修成两坡水的。

  架子房破旧不堪,看上去病恹恹的。房顶下陷,长满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瓦楞上爬满颜色深浅不一的苔藓。曾经白净的墙体污渍斑驳。挨着门市铺的正面,随意搭建了几个简易房,像补丁一样缝在上面,原本规整的形状变得凹凸不齐。寻常的小草小花,居然挨着墙根长了起来。小黄不知羞耻,抬起一条腿,对着简易板房撒了一泡尿,麦芽跑过去驱赶,它赶紧摇尾巴乞求原谅。

  经过两个简易板房的逼仄过道,我找到了百货商店旧式的双开木门,走进商店,里面光线昏暗,我看到我那个初中校友坐在高高的水泥柜台后面。在清朗或阴郁的雨天,她从清晨就坐在这儿,一直到夜幕降临,她没有任何心思去外面散散步。为了看店方便,她在商店的一角辟出一块地方,隔成集睡觉做饭于一体的小套间。

  我拉着麦芽的手,站在柜台前,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站在柜台前,柜台很高,我只能看到货架高处的东西。听说售货员是从城里来的,我激动得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穿着笔挺西装的售货员,心里暗想,长大了能当个售货员该多好啊!父亲弱弱地对售货员说,给一墩洋火。那时好多东西前面冠以洋字,我们那一代人到现在还把水果糖叫洋糖。售货员当时还是个未婚青年,后来他和我的女校友结婚了,不久遇到企业改制下岗,夫妇二人承包了供销社。大概因为女校友的原因,除了赶大集,平时的用度所需,我差不多都会去供销社的门市铺购买。货架上摆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水壶、茶叶、糖、饼干、罐头、文具、香皂、脸盆;水泥柜台上摆放着色彩各异的布匹、白纸、牛皮纸;货架与柜台之间是过道,过道里立着装有白糖、红糖的塑料袋,还有高一点的穿衣镜。

  兢兢业业的勤勉,并未让她获得可观的经济收入,日子过得一片荒芜,但他们却不愿离开,毕竟他俩曾经是供销社的正式职工。供销社仿佛是一夜之间变萧条的,我们的农民很快学会了网购,快递店应运而生。可能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夫妇居然把收购组的那排老房子租给了一家快递店,租户把临街的一面改造得富丽堂皇,拆掉了旧式的双开木门和所有门窗,换上了明亮的钢化玻璃门窗,玻璃上贴满宣传语。他们会去中心乡镇的快递公司把附近村民的快递统一拉回来,收取一到五元不等的辛苦费。

  快递店生意兴隆,出出进进的人,向心宽体胖的店员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催他取快递。男人们不太讲究穿衣打扮,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她们会花费比平时多出十倍的工夫来打扮自己,头发烫成卷或拉得笔直,好像她们根本不是生活在农村。男人们拿上快递总会迅速离开,而中年女人们并不急着离开,她们当着众人的面拆开快递包裹,若是孩子寄来的值钱东西,免不了故意炫耀一番,然后神采奕奕地回家。那些年轻的女人,炫耀完了还要说说笑笑,探讨一下美肤瘦身心得。她们像城里女人一样注重肤色和身材,事实上她们经常会去城里,尤其农闲的时候,她们会去城里买衣服、吃火锅、唱歌跳舞。那个肥胖的店小伙往往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望着她们发呆。

  小黄独自出了百货商店,站在街上,也望着取快递的女人们发呆。

  离供销社不远的地方,连着开了几家私人超市,他们也抢走了供销社的生意。后来,他们又在供销社的院子里修起了几排单身宿舍,租给中学生陪读的家长和收购苹果的生意人,靠着租金和门市铺里的些许收入生活,日子倒也过得不慌不忙。在和老校友闲聊中得知她的店里有不少陈年旧货,价格低,货却是稀罕货。我在她那里淘到了早已停产的四箱生产于1996年的号称“黑崆峒”的白酒,她激动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

  学 校

  山梁上,一字形的单边且狭窄的街道上下全是果园。从低处的果园传来刺耳的伐木声,一些果农正在对老果园进行改造,砍伐的老果树像极了一个个困乏的人,躺倒在地上。不久,它们将被拉回家当柴烧,或者被运往木料加工厂。当年,我们是小学生,它们还是年轻的小树苗。

  我们这些稚嫩的孩子,也像苹果树上生发出的芽苞,在和风细雨中一天天长大。离供销社不远,就是村小学,原来是乡政府办公的地方,乡政府合并到中心乡镇后,村小学从街尾搬迁到此——山梁的中心地带。一辆三轮车哒哒哒地叫着飞驰而过,小黄吓得从校门下边的空隙钻了进去。大门紧锁,透过门缝我们看到乡政府留下的楼房变成了教室,几只鹁鸽迈着悠闲的步伐在校园里踱来踱去。因为是周末,校园里静悄悄的。

  看着眼前的校园,昔日那寒碜潦倒的村小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两扇呈八字形的白墙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红字。跨进银色的大铁门,是一排用于老师办公兼住宿的土木结构的架子房,后边还有两排架子房,是我们的教室。三排架子房的中间地带栽着白杨树,教室后面还有一排一坡水的土房,其中一间是学前班的孩子上课的地方,老师帮我们用胡基砌的桌子和板凳,我们用苜蓿草擦得绿油油的;剩下的两间,一间储藏老师用来烧炕的麦衣麦草,它成了我们打仗、翻跟头的地方,另一间堆放着铁锨、水担、煤炭,门是上了锁的。这排土房后边依次是一小一大两个操场,之间有一排旱厕,老师们用一间(当时学校没有女教师),男女生各一间。小操场有一副破旧的木架篮球架,大操场有一副钢架篮球架,大多数时候,我们玩的是皮球或者毛蛋,学校只有一个篮球,差不多只在比赛的时候拿出来。

  校园东墙外边长着一排槐树,树上多是成群的麻雀,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我们在校园里打闹玩耍。我们上课的时候,那些麻雀就不怎么吵了,它们从树上飞下来,在校园里找我们掉的馍渣吃。麻雀多得和我们学生差不多,也就是说差不多我们每个人掉的馍渣养活了一只麻雀。有时候它们为了争食一粒馍渣也会吵得不可开交,惹得我们不停地向窗外望,老师拿麻雀没办法,瞪一眼麻雀骂我们几句接着上课。村小学搬迁后,听说出租给一户人家办了养鸡场。

  现在的村小学和隔壁的中学一样,全是漂亮的楼房,可是大部分房子空着,只有几十个孩子在上学,学生规模远不如从前。不过,比起静宁北部的一些学校,情况似乎要好很多。我曾带着麦芽去静宁北部的一些村庄玩,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和老师一样多,甚至要比老师少,有一个村小学只有一个孩子。学校有乒乓球台,可他一个人不能玩,跷跷板也是崭新的,他只能骑在中间玩。周末放假,他和狗、猫玩。他不情愿和麦芽玩,他爷爷说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他红着脸说这个村庄里没有一个同龄人,想打架也没对手。说话间,大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说她逮了一只刺猬,送给他玩,他愉快地迎上去了。在我们离开他家时,他一个人还在房台上用一根小棍逗弄刺猬。

  我们村庄的孩子得感谢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是它们把大人们拴在这里,他们才得以在这里安心上学。虽然一部分人把孩子不惜千辛万苦送进县城的学校,老人或女人进城陪读,但总有一些孩子得以留下来。

  中学的门开着,走进大门,我以为走错了地方,这里的样子与以前大不相同。尘土飞扬的土操场硬化了,有几副绿身子的场外移动篮球架,透明的钢化篮板,却没有一个学生在那里玩;早年的土墙倒是还在,上学迟到了翻过的豁口依然在那儿,看来任何时候,都有迟到的学生;架子房的教室全部拆除建起了两座教学楼,比原来那种砖木结构的架子房气派多了;以前,老师和学生的宿舍在一处偌大的土台上,台面与土台下教室的房顶持平;做饭时,煤油味在土台上空乱窜;每排宿舍前都有晾晒被子的铁丝绳,天气好的时候,上面搭满了花花绿绿的被褥。土台子在学校改建的过程中,被一车一车运出校园,填了大涝坝。新的师生宿舍在这里拔地而起,老师不再睡填树叶的土炕,学生也不再十几个人挤在一床大通铺上。

  东墙外栽了一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又高又大,甚至有点老态龙钟。那时,一树一树的麻雀把树枝都压弯了,它们好像跟着我们从小学毕业来到了中学,等我们上课了好吃我们掉在地上的馍渣。小黄朝着白杨树吠了几声,稀稀拉拉飞出几只麻雀,不情愿地飞到村小学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去了。

  看门人听到小黄的叫声,从一栋教学楼闪出身,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他约莫六十岁,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大概也是这个年纪成了中学的护校员,除了周末看护校园,他时常钻进教室,修理桌凳。老人任由我们去校园里逛,我发现以前的那几口特大号的水窖也被填埋了,那时贫穷像尘土一样在我们周身铺展开来,我们需要更多的水窖,春夏秋三季老师和学生吃的全是集起来的雨水,冬季把雪铲进水窖,等融化了再撒上生石灰或漂白粉消毒后饮用。遇到干旱集不到雨水,后勤上的人会开着学校的拖拉机去葫芦河附近的机井拉水。现在的学生就不用那么苦了,自来水好些年前就通到了学校。

  出校门的时候,我朝白杨树上看了一眼,那几只麻雀还没有回来,麦芽建议看门人,让每个学生在树上做个鸟窝,那时就有更多的麻雀过来生活,老人哈哈笑了起来,惹得我笑得比他还厉害。我不知道是老人惹笑了我,还是笑麦芽说的话,总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戏 院

  戏院和中学仅两墙之隔,两墙之间是一道窄巷子,荒草萋萋,人的足迹永不踏进这里。

  戏院比以前小了不少,舞台是旧的,阳坡乡的名称已经不存在了,但舞台上面凸起的“阳坡人民舞台”大红字被重新涂过漆,阳光斜照在上面,像几朵绽放的大红牡丹。事实上,它仅仅只是我们村子的舞台。

  戏院里有三五只野狗,看上去,它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没有主人而心情不好。它们发出友好的呼叫,但是小黄并没有去认识它们的打算,它对它们的勾引感到索然无味,看得出,它不是一只毫无原则的狗。它们脏兮兮的,它甚至有些瞧不起它们。

  对着戏台,建有一座小型庙宇,门虚掩着,门前一片杂草蓬乱邋遢,荒草中间被人踩出一条光秃秃的小路。不过,很快,这里将一片绿意盎然,庙戏也将在这里上演差不多一个礼拜。农历二月,地里的活儿不是很多,人们眼巴巴等着庙戏开演。懂不懂戏没关系,懂戏的毕竟是少数,多是一些凑热闹的人。戏钱是我们村子的人按人头数出的,但戏不是唱给我们一个村庄的,周边村庄的人听到我们这儿唱戏,不花钱有戏看,不去白不去,拖家带口地来。小商小贩们更是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卖冰棍、布料、儿童玩具、制银货的一窝蜂涌来,在戏院的周围胡乱地摆起来,甚至有人还摆到了街道上,吆喝声不断。

  一些老人,除了看戏,多半是为了见见老熟人,比如在生产队时期集体劳动过的人,时隔多年,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好。平日里,大家都在各自忙着,趁着唱戏,聚在一块,边看戏边聊聊家长里短。我的父亲母亲在之前的好多年里,逢戏必看,前几年虽然腿脚不灵,但他们会央求大哥或二哥用三轮车拉着去,后来我爸病了,直到去世,他们再没有去过戏院。唱戏的那几天,他们会坐在院子里等,风会捎几句唱词从山梁上掼下来。

  真是一群有耐心的野狗,摆出一副不把小黄勾引过去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让我想起唱夜戏的时候,偌大的戏院里,人群黑压压一片,像葵花籽一样挨挨挤挤,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涌进戏院。他们不会坐着板凳,凑近台口认认真真地看戏,而是把踏实看戏的老年人围在中间,老人们在看戏,他们在周围挤来挤去,骚动不安。那些打了发胶梳着分头的年轻小伙子们鬼鬼祟祟,不时偷瞄几眼身边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女子。胆大的会假装不小心碰一下,要是那年轻女子不是特别反感,后面的事待会儿会顺利进行下去。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女子,没有一个因为被调戏而痛苦不堪。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似乎早有准备。他们都在富有激情的年龄,做任何事情不喜欢细水长流。

  唱戏的那几天,是整个山梁最热闹的日子,热闹得学校不得不停课,让学生出来放风。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就是在放风的过程中喜欢上秦腔的。起初,他只是喜欢,我们唱歌,他低声唱戏,后来,像着魔一样爱上了秦腔,偷偷跟戏班子跑了,等家里人找到他时,他已经穿上了跑龙套的戏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人也就随了他,盼着他能在戏班子出人头地。

  戏院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全乡的小学生会在这里集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我们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戴着红领巾,前一天晚上,我们把红领巾叠得有棱有角,别满回形针。男生吹着哨子打着花花棍,女生手摇五颜六色的花环唱着“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风光”。除了场地节目,还有各个学校精心排练的舞台节目,那么多个六一儿童节,我只上过一次台演过一个节目。演完节目,能在大人手里接过一根老冰棍,心就乐开了花。麦芽听我说老冰棍,馋得直舔嘴唇。

  留在村庄的孩子不足以撑起当年六一儿童节的盛大场面,各个学校举办内部简单的庆祝活动。不过,这里的庙戏还会如期开演,只是台下的观众远不如从前,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戏迷们,看了一辈子戏,一点也不觉得厌倦,但毫无疑问,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耳背眼花,根本不适合出入戏院,他们用声音大、操作简单的唱戏机一类的东西听戏。年轻人不再去农村的这种戏院,对咿咿呀呀的秦腔提不起兴致,他们更热衷于吃着爆米花看电影。戏班子的人也在埋怨这个行当的萧条,但他们对我们这里倒是充满了信心,说这里多亏有苹果树,把一部分中年人留在了农村,他们中的一些人受老一辈人的影响,还迷恋着老戏。

  这时,有微风吹来,我调整了一下身子,让风尽情地掠过耳际,聆听这美妙的风声,微风扫过汗毛的感觉,让人沉醉。我和麦芽、小黄,都打心底里感念这山梁的春天。那群野狗还在附近纠缠不休,小黄头也不回,果断地跟着我们出了戏院。它的确是一条好狗。

一座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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