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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实记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倩茜  阅读:

  我在瓯海。

  那时候,暂居中央大道和宁波路的交叉口,没有什么柴米油盐的负担,如隐士一样深居简出。有时候会出门散步,心思清净,桂花的醇香还在鼻尖。

  身处江浙沪盛美的海鲜地,眼花缭乱的海鲜王者们,隐蔽在清澈的野生鲜味中。温州人心性开放兼容,他们站在绵长的海岸线边,清醒而又自知,那八千多平方公里辽阔的海岸面积,是命运赠予他们的果实。

  一日到老城区的海鲜店吃饭,在人民路与隔岸路交叉口。

  晚饭吃的当地食物,全是真材实料:江蟹生、酒炖河鳗、清蒸小黄鱼、拼双螺、煎饺、温州羊肉、油炸跳跳鱼、盐焗油螺。江蟹生是温州名菜。瓯江蜿蜒百里经温州入海,很长一段江水都是半咸半淡的。江蟹是从瓯江捕到的梭子蟹,半咸半淡,经过黄酒的生腌,又有了辛辣的口感。梭子蟹配蘸料汁,红膏饱满,蟹肉入口像果冻,鲜甜绵绵,如在咏叹岁月长。

  吃罢了饭,就往老街禅街走。明亮柔和的夜晚,我还是衣衫单薄,并非对初冬有不敬,是秋意完全没有萧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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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北面的松台山,四处环顾,山顶有一座静光塔,西面的山谷有九山书院,东面临街有永嘉大师的塑像。穿过地道,再往东走,便是老街禅街,温州的一条古老街道。过五马街。在民国的青砖街道,仰望宋高宗避难登岸的城门。

  慢慢地走,像走在电影里的长镜头中。时空是真的,过程是真的,气氛是真的,历史的叙事也是真的。

  公园路有爱玲居。当年张爱玲曾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异乡记》中写道:“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

  一回头看见街角的咖啡馆,招牌上写着“咖啡诗调”,有人深坐里屋闲聊,一人一杯手冲咖啡。喜欢这样的意境。萧红曾在《初冬》里写过在街头和弟弟遇见的情景:

  咖啡店里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都只是过客。“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那么漂流着,就这样漂流着?”

  而我所在之处,四面八方,又是一些人魂牵梦绕的天涯海角。想起琦君。瓯海的女儿琦君。漫山遍野铺满金黄色纸张的一九一七年,温州瓯海区泽雅镇,包浸乡土汁液的“新纸”晾出的一个寻常日子,琦君出生。她的出生便浸泡在人间苦难中,但性情里的敦厚至臻,是泽雅山瞿溪镇的土壤给予的。

  故乡留给了她一张纸,她带着它迁居杭州,跨越海峡,越过了大洋,到千里之遥的台湾。那张纸变成了绵绵的乡愁。后来她又把乡愁一句一句写回了纸上。“生活上尽管早已适应,而心情上又何曾忘怀于故乡的一事一物。”这份情感太深沉,“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的美的感受”。

  她说人生:“原是甘苦参半的,这味儿又岂不隽永?”似瓯海的果实瓯柑。在时间里,苦会一点一点淡退,味道一点一点温和。这一季的果实收藏入瓮,“瓮中再塞以厚厚的松针,压上一块砖头,要等过了年才开启”。在深沉的冬天,在黑暗里和时光对抗,一场睡梦,等到来年的阳光照射,就有了东方禅意的韵味。

  走在瓯海的温和大地,慢慢和乡愁保持了相同的频率,“语已多,情未了”。便不再是过客。

  又遥想一日,苏东坡行走在大漠孤烟里,或者是竹杖芒鞋,踽踽在流放路上。万物于他都是荒诞的孤寂,忽然他忆起瓯柑,那是朝廷的贡品。神游异境中,金句便也出现了。

  东瓯奇果谢虚名,不类凡柑不类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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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苦后甜堪品味,个中三昧似人生。

  一苦一甜,苏老通透无碍,好一个先苦后甜。古人认为,柑与橘是有区别的:古书中会把“柑”写成“甘”,就是甜的意思。而橘的味道则更为丰富,甘、甜、酸、苦,五彩斑斓,称之为“橘”。既不是凡柑又不是橙,是奇果,橙黄橘绿。

  冬月的日子,在瓯海的朝阳中吃到瓯柑,它们果皮粗粝朴钝,经络清新,果肉嚼在口中,先是一阵清苦,继续嚼下去,是酸的,再随之而来的,是甘甜的滋味。纯粹凭借感官的刹那,“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站在余香袅袅的秋风中,味觉与心境相仿。人生在光阴里呼啸而过,溟濛中,爱极这种“苦后回甘”的况味。开阔澄明,是洞见。

  深藏秋意,还是在万物的青绿间,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冬季。

  瓯柑不急。

  人生海海,是一场煎熬吗?拈花一笑。

  再等等也无妨,它们早已见过秋月冬雪,星空麦田。一些果皮入泥化成花气,化成土。剩下的果实开始静候寒霜。把自己置身于岁月中,温柔又淡漠的,青绿中慢慢有了橙色。无物,无我,克制的,心平气和静候着。如一首长诗,分行是一个一个的慢镜头,立春,惊蛰,清明,甚至一直到夏至大暑。依旧金黄油亮。

  我凝视它们,它们完好无损,早已安顿好了身心。火候足了,一季又一季。

  不像我故乡的果实。

  离开十堰有二十年之久了。依旧深居荆楚大地,体内却无浪漫乐生的楚人气质。有时乡愁过于清醒,击起了千堆浪,生生吞掉了所有的快乐。故乡有樱桃,只在四月的春天降临,恩赐给众人。最甜蜜的果实,开满一片山林,不动声色之间,朝生暮死,一世只结一次果,没有虚度此生,真的是一步一生啊。

  回十堰时,在街头闲逛,长长的人行道上,见一个农妇提着樱桃穿过闹市。后来,她蹲在街角的裂缝间。头发乱了,发梢里黏着尘土、碎叶片,她艰难地直起腰,身后立着交叉路口的天桥,电光幻影,城市的背后是绵绵起伏的山脉。

  那天是何年何日,没了记忆,我买下四包樱桃,十斤多,一整个竹篮被我买空。像是一种救赎,怎可辜负果实可贵的年华。慌不可待,我回家收拾好行李,拦上一辆的士,直奔城东的高铁站。

  没工夫拿篮子保护樱桃,火车到达武汉站时,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那四个塑料袋,准备带给童年的老友。

  老友的故事便在果实的况味里了。

  六十五岁那年,老友的父亲成了病魔的猎物,觊觎已久,一旦袭击便招招致命。他从此和安稳的生活断裂了,所有的基础病接踵而至,病毒和细菌一个一个掏空了他的身体。他几次被推进ICU病房,庄严肃穆的,又侥幸被死神放手,怏怏回家。

  他连死亡的力量都没有,但苦痛不放过他。

  他的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人在等待一场葬礼的奏乐,一个人堕落在苦寒之地,努力挣扎,变成顽固狰狞的模样。地裂山崩。有一面鼓在他的葬礼上敲打,火气如烈火,他清醒过来,把水杯药丸手机卫生纸饭碗眼镜砸向家人,用仅有的力气失控痛骂人生。

  他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全是凝固了的星星,他一颗一颗数星星,一天比一个世纪还长,诡谲的寂静里,光线渐渐暗去,数到心都碎裂掉了。他放弃了自己的身体,放弃了审判自己,再看家人绝望痛哭,有了隔岸观火的快乐。

  父辈们的肌肤起了皱,我们也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们努力让生活安宁下来,偶尔焦头烂额,一言难尽。欢愉和沧澜之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黄昏。

  傍晚,老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樱桃带来的惊喜。樱桃的清香在发酵,这种发酵安慰着她的父亲:无论海角天涯,故乡离他都不会再远了。这种神圣感让他有如快乐的白鲸,从海底游了上来,几颗,十几颗,味觉像大病初愈一样灵敏,舒缓一口气,褪去所有的火气、苦涩,光亮又回到了内心,他在用心品尝。我们互相道喜之后,老友的声音又恢复金属质感,几乎失去了情感色彩,只有沉闷的腔调。故乡,怕是再也没有力气回去了。

  心被闷声重击了一下,接下来是一片虚无的泥淖,难过有如哀悼。生老病死是沉甸甸的腐烂果实,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吃下去。原来最后的道别不是郑重的长亭古道,而是在一个春风满怀的日子越走越远。没有征兆。

  老友一家舍不得吃掉仅剩的樱桃,用筐子放置在阳台通风。克制,不急于全部吃掉,让父亲保有最后的真诚思念。这样乡愁可以更久一点。并非海市蜃楼。

  十堰的樱桃不比外地的大樱桃那般,皮肉结实,颗粒饱满。它的果皮拘谨柔嫩,如今已泛起乌红。然而,豆腐一样脆弱的果肉,在老人体内缓缓穿行,那是时间的力量。蛛丝马迹中,强劲到可以抵御形神俱损的疼痛。喜出望外里,老人想到永生。乡愁在肌体的纵深处,看不到,慢慢安抚他。樱桃染红了他的脸,骨骼一节一节复苏,故乡的果实抱住了他的身体。囚禁的身体慢慢柔软。他眼睛清亮,心里温暖清朗,想的是比樱桃树庞大多少万倍的十堰城。他知道故乡还在想念他,于是幻想变成一粒种子,寻觅归途,新生命坠地,长成一棵大树,亭亭如盖。

  五月,老友把樱桃籽埋进了异乡的土里,土壤柔软蓬松,如同一场大赦。就佯装隐藏在北纬30°的秦岭山脉,就佯装施展了乾坤大法,来年春天的歌吟中,再一次盛放表演。我们都知道,这个想法在平原大地便是虚妄一场。但是影影绰绰里,乡愁便不会在远方了。

  温州的故事讲完了。琦君的故事讲完了。瓯柑的故事讲完了。樱桃的故事讲完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绽放在故事里。其实并未完。这只是故事的前半段。后来我明白了,果实饱有悲悯之心,春秋冬夏,在孤独的人生宿命里。不会再有这样的情感了吧,切肤之痛。越是远离,越是想靠近,转过了身,却期待永远可以相见。不能消失,不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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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人开始搭天幕了,在我家阳台的窗户旁边。他们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拿出野营物什,在一片平坦的空地拉开序幕。我观望着,似乎这大片玻璃外是留给野营爱好者用的。错落有致的帐篷旁边,两个小男孩拿起宝剑在树丛里横冲直撞,流浪猫窜出来,惊魂未定。如果我是他们的母亲,一定会厉声呵斥住他们。

  男人女人在树荫下展开折叠月亮椅,蜡黄的枯叶踩得咔咔作响,大家都是斗志昂扬的,木头桌上摆满了露营咖啡装备。手冲壶、分享杯、电子秤、滤杯滤纸、手动磨豆器、气罐、炉头、烧水壶,还有一小罐咖啡豆。我在这片玻璃后面见到类似的场景,有七八次了吧。也有人带上摩卡壶现场煮咖啡,咖啡液萃取出来之前,一对恋人摘下口罩,在果树下互相亲吻了一下。秋阳撒下糖霜,空气里闻得到桂花咖啡香气,一阵浓郁一阵清淡。

  治愈系露营——这个说法说服了我,不然外面疫情滚滚的日子,谁会搬出一整套户外咖啡装备抵御孤独呢。

  如果我是野营爱好者,我一定不会相信网络上的“某小区有黄桃树”这类的骗局。

  无论如何,我家门前都不可能有黄桃树。没有酸性土壤的果园,没有温暖干燥的空气——当然,它们的的确确是一棵棵果树。绝妙的,艳丽的。风华盛茂的日子,我有时会看到几颗饱满的柚子坠地。浑然不知下一个时刻又会落下什么。我穿过树丛,往树梢凝视,果实晕染着天空,树枝低低垂着,阳光在肩膀上结了网。更不知是哪一日收获,又在哪一日播种。始作俑者是网络上的一批炒作客,他们说这片土壤上有几棵黄桃树,煞有介事。黄桃,桃是逃。逃过狂风暴雨里所有的劫难。“这里寻得到人间真相。”他们说。一番悖言乱辞,不似闪电那样转瞬即逝,发酵了,亦真亦假,有人就相信了。总不是什么弥天大谎,黄桃树成了魔法树,用魔法来立地成佛,谁也不想再过什么循规蹈矩的生活。日子扁平了,太清醒太较真不是好事。

  那两个男孩放下宝剑,坐回了露天椅子上,树枝低低垂下来,阴影在脸庞上依簇,他们抱着几袋绚丽的零食,开心大笑。一开始,他们吃了一包薯片。后来,他们看见大人们的耳朵上不再挂着口罩,聚拢在果树下,全神贯注地拍照。男孩们也一起抬头,发现这是一棵可以许愿的魔法树。穿白色衣服的男孩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一束火苗。穿灰色衣服的男孩用手指捏着一片薯片。偷偷点燃,薯片开始冒烟。白衣服男孩又东张西望,从地上拾起一个烟蒂,学大人模样放在嘴边假装过了个瘾,又点燃。他们回头看了看虔诚拍照的大人,把烟蒂和薯片放在地上,跪下来,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有时候,露营的天幕篷边会有一圈彩灯。月亮近了,灯光就亮了,从哪里发来的电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些善男信女怎会有如此兴致。他们盘腿坐在宽大的地毯上,黄桃树下,摆出一个一个方形的牛皮盒子。盒子里有汉堡、三明治、寿司、蔬菜沙拉、凤爪、卤牛肉、蛋挞、玉米、奶油甜品,他们兴致勃勃,分发着吃食,带着一丝丝轻松将食物互相传递。

  我偶尔出门散步,会像穿行的野营者,走到阳台下的那片玻璃外面。他们还聚集在一起,黄桃树成了解药,野营者们围坐在毯子上,松弛地喝茶,深沉地聊天。夜色低迷,彩灯在他们的脸庞若隐若现,空气里有靡靡之乐,像在进行一场冥想或者塔罗牌占卜。一股力量推搡着我,走到某一棵黄桃树下。我伸手摘下一个离我最近的果实。铁锈的青黄色,竟然不是水润的果实。干干瘪瘪,地心引力影响了果实肌理的走向。黑黢黢的果林总看不到尽头,我看见有人仰面躺着,深呼吸,空气里充满高饱和的负氧离子。我的心里有些伤感和苦涩——他们到底在沉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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