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喜欢逛古玩市场,不为别的,只奔砚。
砚这物件,说简单也简单,一块能磨墨的石头而已,何况现今盛行墨汁,把砚的功能取代得好彻底!但话还真不能这么讲,砚里面的学问之大之深之广之厚,一本书也写不尽。人们常说文人的笔耕生涯,笔耕的可不就是砚田!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人买砚等于贾客置田,很庄重很严肃的一件事。
去年除夕时节我买过一方古砚,上署名“晓岚”,铭文时间为“嘉庆癸亥”,内容仅八个字:“作作有芒幸不太刚”。买到手之后曾写过一篇《买砚》的小文,发表在《北京日报》上。文章除描述了逛古玩市场的感受外,主要是讲出了买到一块假古董的体会,因为我认定“晓岚”为“纪晓岚”,卖主则告诉我(当然是交钱之后)是另一个“晓岚”,说完了就窃笑。
我买这方古砚的过程极简单,不料想却引出了两个有趣的人。一位是张中行先生,另一位也姓张,名雅宗,全是砚迷。
先是张中行先生托人找到我,约定在马凯餐厅便宴,让我届时将古砚带上一观。
这很让我受宠若惊。张老先生的文章洗练老辣,浑然天成,本来就想拜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一篇小文居然使张老主动邀请。我兴冲冲携两方古砚,当然全是有铭文的,除“晓岚”砚外,还有一方是“朱竹垞”,即大名士朱彝尊,铭文是汉篆兼王羲之的一段《兰亭序》。
张老观砚,只用眼角略一瞄,然后掂了一掂,说你玩砚玩了多久?我说一二年。他一乐,说难怪难怪,这两块砚全是假的,清中晚期的货。说这话时,张老寿眉下的眼睛闪出机敏的光。好像怕我误会,他又说道:“我是快人快语。当年我的老师马衡先生讲授文物鉴定,同学们问他怎么才能知道是假货?他慢吞吞地回答:‘知道了什么是真,才知道什么是假。’同学们接着追问:‘怎样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玩意儿?’马衡先生又慢悠悠地说道:‘知道了什么是假,才知道什么是真。’”
“当时我们认为马先生逗着玩,后来才渐渐明白他老人家讲的是至理名言,真东西看多了,见多识广,假玩意儿自然一目了然。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张老轻轻为我讲述一段掌故,使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感到用两块假古董砚台换得张老一席教诲,太值得了。更何况还有马凯餐厅一顿美味小吃!
本以为关于“买砚”的故事已经结尾,不料一日接到一个电话,自称“张雅宗”,弟弟在《北京日报》工作,于是很方便地打听到我,意图极简单,想听听我那方古砚的购买过程。
我简略告诉了张雅宗这砚的模样款式,并坦率地讲出了张中行老人的判定。雅宗在电话里默默地听着,快结束时问我一共收藏有几块砚台?我如实告之,还把几块大砚台给描绘了一番,不料想这位陌生的砚迷一听便要登门观砚,口气很诚恳,诚恳到你不能也不忍心推辞。
放下电话半个小时,有人敲门,开门迎入一位中年汉子,质朴拙讷,目光里充满歉意和谦恭。这自然是砚迷张雅宗。
需要补充一点,来我家之前雅宗说最近有一本《民间收藏指南》的书,问我有没有?我说刚在智化寺购到。“那就好了,你在105页能找到我的名字。”
放下电话即查《民间收藏指南》,果然在105页上赫然有一段文字:
“现代的一些大收藏家,或者一些收藏古玩字画者,其中有相当一些藏品是通过祖传继承而来。如砚石鉴赏家张雅宗的部分收藏便是从其祖父传来。其祖父在北平城南居住时曾与《老残游记》的作者、著名收藏家刘鹗为邻。受刘鹗收藏的影响,其祖父在经商之余也附庸风雅,收藏了不少石头,现在便传到了张雅宗手里。”
敢情登门访砚者竟是一位有名的金石鉴赏家,难怪如此入迷和急切。
张雅宗坐定,我请他把几方古砚一一观赏,他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马上投入到一种巨大的喜悦中。某砚为易水紫砚,清早期;某砚为端砚,老坑石,但可惜过薄;某砚为老石新工,雕法却不失大家风范;某石为歙砚,款式显然为明式,值得珍藏……当看到“晓岚”与“朱竹垞”砚时,张雅宗叹一口气,说这两方砚给张中行老先生看,实在委屈他老人家的法眼。
观赏砚石时,张雅宗目光炯炯,谈吐机敏,判断果断自如,分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士兵方阵。话题一转向日常生活,他马上显得拙讷古板,语言枯涩,真是一个怪人。
怪人张雅宗邀我到琉璃厂买砚。我兴冲冲前往,在砚光阁,雅宗把我介绍给年轻的经理,他们好像很熟悉。砚光阁楼上鲜有人至,地上码放着三个装汽水的塑料筐,筐里全是各种上不了柜台的砚石,大小各异,色调以黑、紫为多,价格不贵,几元或几十元的都有,最高价格的也不过百元。
我挑了两块小砚,一方有盖,一方缺盖,雅宗说这两方小砚是“写经砚”,质地不错,又说凡是砚台以石为盖者,你看都别看,准是劣砚。
买定两方小砚,雅宗邀至家中小坐。在琉璃厂附近一条胡同里,有一处大杂院,雅宗的斗室便在其中。室内陈设较乱,墙上是启功先生的字,原来雅宗同时是书法家,书法家的居室仿佛理应这般杂乱似的。桌上四处是砚台和书籍,还有一支造型巨大且沉重的毛笔,以铜为笔的两端,粗如拇指,重逾二斤,雅宗说这是用一块铜车成的笔,亲戚是车工,用了一天才完活儿。“这笔写字可有力呐!”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
下个节目自然是观砚侃砚。雅宗抱出一摞日本出版的砚书,说日本已把砚文化发扬光大到极致,文人书斋如无好砚,是很丢脸面的。然后他一一拿出自己几方藏砚,从鲁砚、端砚直到歙砚,为我细陈其微妙处,边说边走到屋外阳光下展示,说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最真实地看出砚的质地、花纹和色泽。
看完几方小砚,雅宗静静地告诉我,说自己负债累累,为的是买一块七星端砚。他又说起自己有几方珍贵有名的好砚,轻易不示人,在郊区另一处自己的住宅里……
我自然无缘目睹张雅宗那些惊人的收藏,我们仅仅是初交,为着我那一篇不经意写下的小文。但透过初初交往,我发现我的砚友那朴拙的文人气令人喜爱,他在砚的世界里遨游,沉浸在砚石上的一星花纹、几缕光泽上,他属于砚痴或是砚迷型的文人,于人情世故上面总是不甚了了;但对传统文化却异常精通,这样的人如今是日益地少了。
清人张潮著奇书《幽梦影》,内中有一则格言道:“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我属闲人,雅宗属忙人,我们二人均有好砚,才结了这么一段砚缘。张潮还论到“知己”,说“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列举了一大串物和人结为知己的典故,奇特但妥帖。以此观雅宗与古砚,算得上是异代之知己。
人不能无嗜好,无嗜好则无情趣,无情趣则寡然无味,令人敬而远之。所以我说当前收藏热是时代之使然,大家都想轻松愉快地生活,让充实的内容取代以往的枯乏,因此张雅宗的砚癖实在令人羡慕。
觅砚、买砚、赏砚、玩砚,内中包蕴的文化内涵,足够一个人品味终生的。
谁说砚是冰冷冷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