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如今是个时髦人物,人们拿他编电影、编电视剧、编动画片,热闹非凡。还听说某大学教中文的先生在女学生中做问卷调查,题目是:如果在取经队伍的四人中择一而嫁,你选谁?结果是八戒以绝对领先的高票当选。要说今日风头之健,这个取经时整天被人骂作“呆子”、“夯货”的猪八戒恐怕早已超过了孙悟空。
一个重要的艺术形象在文学史上诞生,必然有时代文化的理由,而他的再度走红,也依然有相似的原因。八戒能够在今天博取如此的光荣,是凭借了何种优异的素质呢?这值得作些探究。
孙悟空大闹天宫赫赫有名,其实猪八戒也曾大闹天宫。他做天蓬元帅时,在天宫里借酒追求(或谓调戏)嫦娥,因小仙女不肯依从,“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场面不能说不雄壮——由此他成为了猪。
到了凡间的王廷他仍然要闹。第94回在天竺国拜见国王,唐僧教他收敛些,八戒偏要扬威;见国王嫌他粗俗,他更是呆性发作,只管大呼小叫,还讽刺指使悟空责打他的唐僧:“好贵人!好驸马!亲还未成,就行起王法来了!”骨子里猪八戒是具有反抗性的,对一切戒律和权威皆无虔诚的敬意。但是和悟空不同,八戒并不一味地逞英雄。他教导孙悟空:识时务者为俊杰,又自称:“老猪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这是八戒为人的基本原则。人是有限的,人不可能都成为英雄,纵然心向自由,意存骄傲,却更要懂得避害远祸、委曲求全之理,这是八戒留给今人的重要启示吧。
八戒的另一种重要特色是对失败和挫辱持淡泊的态度,因而始终能够乐观地活在世上。还拿嫦娥的事儿作例子,八戒由天神变为凡间的猪,又不得不辛辛苦苦地踏上取经之路,都是因她而起。但当嫦娥下凡帮唐僧诸人收玉兔时,八戒见了她既不恼怒也不羞愧,反而情不自禁地跳在空中,抱住嫦娥自称“我与你是旧相识”,建议要和她“耍子儿去耶”。受到惩罚的性骚扰行为怎么被说成是老交情了呢?八戒不管这个。你想他本领不大,毛病很多,若是心灵总是很敏感,不早就投河上吊了?厚颜无耻而兴高采烈,乃是有八戒特色的精神风貌,也成为许多人学习的榜样。唐僧取经,在他本人看无疑是一场伟大的远征。上为了完成君王的宏愿,下为了救助处于困惑与苦难中的人民,其意义可谓神圣。但八戒虽然在行动上参与了这场远征,却从来没有真正认可唐僧所指认的意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这些令一般人激动的东西在八戒眼里是荒谬的,远不如一堆馒头来得可靠。八戒用粗俗和浅薄消解了崇高,据说颇具有“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其实这话反过来说才通顺:今人那些个玄妙的“主义”,不过是粗俗的猪八戒精神罢了。
生活已经被那些虚伪无聊的唐僧们毁坏了,你又不能不过它,怎样才不至于难以忍受呢?盘丝洞的故事值得细读。孙悟空发现七个女妖精在濯垢泉洗澡,打死她们吧怕被人疑心,“低了名头”,把这不太名誉的工作交代给八戒去完成。八戒则完全不在乎,“抖擞精神,欢天喜地”就去了。但他并不急着打妖怪,而是先同她们调笑一阵,一会儿又变做一条鲇鱼精,在七个女妖精的腿裆里乱钻。妖精总归要打死的,她们那么漂亮,打死之前占点便宜又不亏了谁,这便是八戒内心的念头。只要既无太大危险,又不构成大奸大恶,八戒就能从眼前找乐子,从而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你也许认为这种念头里深埋着人性之恶,但八戒不这么看。人们为什么喜欢猪八戒?也许有别的理由吧,不过我想他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是首要的。还是十多年前去温州,同一群年轻的政、商界朋友喝酒,说起猪八戒,有一位感慨说:如今的人都快成为猪八戒了。十余年后八戒愈发走红,我们和他同样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