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兼好写日本镰仓将军北条时赖,说有一次北条要宴客,其母亲发现窗户纸有些地方熏黑了,便拿着小刀裁纸去补。北条说,家里有纸,为啥不重新糊呢?这有碍观瞻。他母亲说, 破的东西修补就可用啊,看着不是个提醒吗?吉田赞扬说,北条妈妈的心与圣人相通。
想到老家从前的木窗,新年用油光纸糊过,快到冬天,发黄发黑自不必说,关键是破了, 针眼儿小的洞,拳头大的风,得补。补窗户的事大多时候由祖母来做,就像家里的衣服破了也是她补一样。没有新纸,平时积攒下来的抓药的皮纸,写春联剩下的一绺儿红纸,或者半张旧报纸,到后来我们写完的作业本,都能派上用场。祖母补了一窗补丁,呜呜的风被挡住了,屋里暖了,没人觉着不好看。
可补衣裳却需补得好看, 补丁的颜色、形状,针脚的细密程度,都体现补衣人的手艺。我每次看到爱心图案,都会想起祖母,头一次看见这个图案,是一块补丁,祖母将其补在裤子的屁股位置,我觉得好看极了,走几步得拧过身子瞅一下。祖母不晓得对称是啥,她只是心灵手巧— 衣服左肩破了,她常常给右肩也来一块补丁,这样看上去,有点儿像是装饰。
我少年时代唯一的一张相片上,肩头的补丁清清爽爽,那是祖母的手艺,不由得庆幸自己乡野的来历,知天高,也知地厚。
我们那儿有个老者,上山砍柴挖药,总是穿着破衣破裤, 实在不能补了,就那么衣不遮体,身上老让刺草划得满是血痕。问他是否有没破的裤子可穿。他叹息说:“皮肉破了自己长,衣裳破了没钱缝啊。”这句话我记了好多年,后来写了一篇文章,用在父亲身上,也不过分。
那时乡下,针和线着实可亲,家家都有针线包。偶尔来一位外乡人卖针线,那么引人注目,原来除了我们常常看见的白线、蓝线、黑线,还有五色的丝线,小小的一团,像个宝贝疙瘩。年轻的女子要买,用来纳鞋垫,绣个鸳鸯戏水。细密的心事经不得问,那时,女子会脸红, 男子也会脸红。
露天电影里,男人要么扣子松了,要么衣服肩头破了,女人拿出针线来缝,偏偏穿不上针,男人帮忙穿上。她一针穿过去,扯过线,手臂扯得老长,等线短了,手也近了。
那时,补补丁的事情很多, 除了衣服,锅碗瓢盆得补,快散架的篾器、渗漏的漆器,都有专门的匠人修补。我喜欢看补碗, 匠人手拿一个钻子,在瓷碗上钻几个对称的眼儿,把一根铜丝锤得如纸薄,将碗补结实。后来, 看到那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哑然失笑。
从乡下来到城里,衣服用不着打补丁了,可是家里还是有针线,不缝补衣服,不知道要做什么用。等到有一天,发现窗纱破了个小洞,我便默默地拿出针线,剪了一个旧棉口罩,给窗纱打个补丁。后来,还给风筝打过补丁,给勺子打过补丁。补丁打得最多的,是给旧书。补得最不成功的补丁,是给一个煮汤的陶罐,本来只有一个砂眼,想用铜片给补住,结果震裂了罐底。破陶罐也有用处,正好养花啊。
这些补丁,想来是祖母的教化,她的心也与圣人相通。
前几年回老家,有天晚上去胜贤表叔开的杂货店里跟他闲聊,拆了锅巴、瓜子,开瓶酒, 不知不觉夜深了。杂货店后边有床,于是卧谈。他独身,没有妨碍,不知哪个话头像针线一样挑起了一个人— 他曾经的恋人,梳个辫子,扎个红头绳, 一笑牙齿鲜百合一样白。那时, 他和她定亲了,但因为他突然病得很重,这场亲事没了结果。后来,她有了一门新亲事,出嫁时,他在路边,路边有一块地, 玉米正在拔节,他在薅草。她从路上走过来,他直起腰看着她,她也看见他了,脚步带着她走远。他穿着一件补了补丁的衣服,那补丁是她补的。蓝色的补丁如今还是新的。他说,每年都要看看。
一晃,他快60岁了,一个人坐,一个人饮,一个人醉,一个人卧,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一问是多余的,他有温暖的底色。
关于补丁,我听到最迷人的话来自一位老人。当时我们坐在蜡烛下,忽然想起“秉烛夜游” 的事,我说起李太白那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 百代之过客也”。老人慢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酽茶说:“我们乡下人,这句话可以这样说,人都是土地的一个补丁,开始看着新新的,慢慢就旧了,最后成了土。”你看神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