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城市萧疏在疫情之下,平日的嘈嘈切切仿佛陷入了冬眠。雪花稀疏地落着,开始在城市的街道上建构冬季的溜冰场。松间无月,窗外的伊敏河没有停滞,像巨幅的缎子慢慢铺向远方。夜静到深处,我几乎可以听到雪水在枯草上一滴滴结成白霜时的窸窣。时间变得无始无终,人心浮躁地凝固着。或许因为我们是在动和乱的时空里进化为人类的,所以对于安静保持着怀疑或警惕,愈发难以入眠。不知道是被惊醒,还是原本就没有睡实,忽然听到一阵滚雷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期间夹杂着粗犷的喘息和嘶鸣,迅速在寒夜里拂荡起来。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起身到窗前细听,应该没错,是马群来了!在高楼大厦的丛林中,在楼台、雕塑、立交桥、塑胶赛道的环绕中,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在人类早已画地为牢的居住区,马群的来临听起来就像天崩地裂时的熔岩一般势不可挡。当然,于此暗夜,我什么都不曾看到,只是凭借跟我兄弟包虎学到的经验,听出了窗外的景象。包虎是一个放牧过八百匹大马群的马拉沁(牧马人),和我在一起工作三十年,我们在一起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草原看马,谈论最多的就是马,我写的所有关于马的文章,都与他的现场解说有关。
马群为何而来?
为草而来。
在城市里的伊敏河岸边,那片原生态绿草诱惑它们许久了。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一般处于半野生状态,无论冬夏,它们自由徜徉,在旷野里逐水草而生存,牧民半个月左右去照料一下它们,也就放心了。游牧民族与马相依为命,所以他们最爱马,最懂得马的天性,骑马不打马,养马不杀马,是草原上的规矩,也是牧人铭心刻骨的理念。草原额吉要是看到马儿白天顶着鞭子套车拉犁,晚上被拴入马厩拘禁的情景,就会含着眼泪反复说一句话——可怜呐……可怜呐……以致很长时间,牧民都不吃鱼,在他们的心里——岸上一匹马,河里一条鱼,那是同一个灵魂的生命。
包虎兄弟告诉我,马儿一天要用十六个小时吃草,马儿的体魄和习性,完全是草塑造出来的。在马还是野马的很久以前,草原上水草丰足,大野芳菲,马儿边走边吃,寻寻觅觅,永远吃最鲜嫩的草尖和最有营养的草籽,吃着吃着就走出去不知道多少里路,渐渐地把自己进化成了惯于行走的生灵,而作为食草动物,它们在觅食的路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躲避食肉猛兽的袭击,一旦遇到危险,它们会在种公马的带领下,疯也似的飞奔,在这一时刻,它们的肾上腺分泌大量激素,刺激它们的躯体和心脏进入亢奋状态,百代千年,它们的基因记忆开始升华,成长为惯于驰骋的大地宠儿。与此同时,在不舍昼夜的吃草过程中,它们的消化系统也得到了别样的进化,它们只有一个胃袋,不会反刍,但是它们拥有庞大的大肠体积,用以分解植物的营养,快速新陈代谢。民间常说马板肠是直的,进的快出的也快,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当我们在草原上把一团干马粪拾起来,会觉得非常轻,还会发现草原上的马粪不仅没有臭味,甚至还有丝丝缕缕青草的芳香。在2018年,我还收到了一个马文化研究机构开发的奇异礼物——以马粪做原料的熏香。至今我一到工作室就会将其点燃,瞬间幽香若有若无地沁人心脾,安抚神经,像一个沉吟不语的姐姐那样在你身旁。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因为马粪原本就是一团来自芳香大地的经由马儿挑选出来的最好的草。当然,对于原生态草原之外的马来说,这个问题就另当别论了。
说起来草原上的万事万物,虽然看起来风云缭乱,各有千秋,事实上它们之间有一只精巧的手在布阵排序,到头来总是将一切组合得自然而然,又相辅相成。就说牛马羊吃草的规则吧,虽然没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牧人们全都明白——走敖特尔(游牧),马群要当开路先锋,走在最先面。马的视觉相当卓越,不仅有微距的功能,眼角膜还可以反光,在黑夜里充当手电筒的角色,所以它们善于发现和分辨不同的牧草;马还有350度的视野,在空旷的草原上不用转身就可以环视前后左右;马的嗅觉更是超凡,几里地之外,就可以闻到水的气味,因而永远选择纯净的水喝,并且能够区别各种草的气味,不仅知道什么草在什么地方,还会记住哪些草适合什么季节吃,哪些草可以驱寒清热,哪些草可以裨益体力;它们的马蹄,在一般人眼里只是站立、奔跑、踢打的工具,其实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功能,那就是释放一种激素,留下自己的生命信息,用独特的气味宣示主权……马儿真的是天之骄子。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你登上高坡俯瞰,在那碧绿的草原上,马群像一座座会移动的红色珊瑚礁,徐徐向前,后面是斑斑白银一般的羊群,羊群的后面泛起一团团琥珀色的光泽,那是牛群。马羊牛彼此衔接得天衣无缝——马群找到最好的牧草,吃掉鲜嫩的草尖,羊群在它们身后,吃草的上半部分,牛来了,由于它们具有强大的胃和反刍本领,所以它们无须刻意选择,吃羊剩下的那些粗硬的断草完全可以饱腹……到了大雪覆盖的季节,马群在前面用蹄子拨开地上的冰雪,让地毯一样的草,暴露在阳光下,随即整个畜群依照顺序,边走边吃,马、羊、牛,就像一支军纪严明的纵队,游移在茫茫沙场之上。不会用蹄子拨雪的羊跟在马的后面有福了,无须费什么力气就有草吃,牛呢,草不够的时候,常常会去捡热气腾腾的马粪吃,对于它们来说,这不是屈辱,而是一种得天独厚。
我居住的城市位于呼伦贝尔草原的腹地,如今高楼大厦林立的地方,曾经是平坦的草原,和草原上所有的河流一样,穿城而过的伊敏河,河床很浅,从大兴安岭西坡逶迤着、四溢着流过来,漫延出一路的湿地。城市规划者修筑河堤的时候,顺其自然地在河两岸让出了宽绰的河滨,以防河水漫涨。这些年由于生态的变化,河滨不再波光潋滟,但是还保留着相应的湿度,于是就恢复成了原生态的草原,上面百草荟萃,繁花灿灿,生长着碱草、针茅、北侧金盏花、细叶白头翁、防风、黄芪、长叶繁缕、长蕊地榆、蒲公英、车前子、紫花地丁、棉团铁线莲等无以计数的野生植物。我见过著名草原学家刘书润在草原上做检测——呼伦贝尔草原一平方米的土地,有时候会存在几十种野生植物,这些植物有的花繁叶茂,有的微不足道若小米粒一般。位于城中的河滨草原,其植物的丰富性与旷野草原别无二致。牛马羊似乎比人类更了解这些被统称为草的植物,知道这些草是天赐于它们的口粮,也知道哪些草是庇佑它们的良药。牧人知道,季节转换的时候,牲畜会去找那种适宜的草吃,人类事实上是学习着动物的智慧,慢慢地把多种野生植物纳入了中药、蒙药的范围。与旷野草原不同的是,得益于河水的滋润,加之有两岸高楼阻挡寒风,河滨上的草分外繁盛,春季发芽要早一些,到了入秋,衰枯要晚一些。因此在无霜期只有一百天的高纬度小城海拉尔,河滨便成了休闲者的最爱,面对和天空一样蔚蓝的河面,人们游走在水与草的清冽里,每一次呼吸都是那样舒畅,那样惬意,于是,诗和远方就出现了,童年也会返回来和生命重逢。然而海拉尔人并不知道,其实他们每天每天周而复始的来去,事实上和马儿用蹄子宣示领地一样,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片河滨草原的专属VIP,在他们的心里,悄然地建立了一扇门,除了宠物以外,非同类不可以逾越,当然如果有一群洁白的天鹅栖落水中,他们会成群结队地欢呼雀跃,直至吓跑所有的鸟类。
不知道马儿是怎么想的——滨河路上那终日川流不息的、会移动的房子以及他们流火一般的眼睛为什么熄灭了?河堤上五颜六色载歌载舞的图画是不是像云朵一样从天空上飘走了?河水照样流淌着,那个偌大的人世间到哪儿去了,人类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把草场还给了我们?马儿想了什么,人类不得而知,我想,特殊时期绝无牧人驱马进城,因为草原的牧草已经被雪覆盖,远道而来的马群,大概是被灵敏的鼻子引导着进城的。
马群从此如期而至,于午夜之前到达。我虽然位于高层窗口,无奈有河坝遮挡,加上雾浓霜重,根本看不到马群的样子,但是在十二分的安静之中,我听出了它们的来路——它们应该是在城外沿着自然路进入了公路,在郊外登上河坝的水泥台阶,哒哒哒地穿过河滨上的歌舞广场,进入了河滨草地。我十分想知道它们每天是在什么时间出城的,却总是因为等待它们来临睡得太晚,当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归于空空荡荡。我难免有几分好奇,马群为何不肯昼夜留在河滨上,多享受几天被季节忘记的绿色呢?是因为马吃夜草,吃饱了习惯性地回家吗?或者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进城,端的对人类尚心有余悸?
下午,从手机上得知,明日零时城市结束静默,恢复正常生活。是夜,我的期待落空,马群从此销声匿迹,隐于辽阔的时光。一切就像梦境,恰到好处地踩着时针结束了。天一亮,我犹如惊蛰之虫,急忙探出身来,到马群走过的河滨草原上去看久违的天地,看马群留下的痕迹。天依然幽蓝,浮动着几缕洁白的云彩,河沿处已经冻结出冰凌花,河水似乎一时间未走出刚刚的记忆,流动得更慢了……草地上的草也走完了它的季节之路,沾染着微微的霜雪,柔软地倒伏着。最叫人惊奇的是遍布河滨的马粪,一团团,一堆堆,一片片,呈现三步五步的密度,看其大而饱满的样子,就知道这些远来的马十分健壮。我拾起来一团马粪,掰开,捏碎,手里留下一团黄绿色的草沫。对草原来说,马粪无疑是最好的肥料,百代千年,马群曾经这样把草还给了大地。
我发现马蹄留下的一个个凹坑里,被压进去许多小小的草籽,像是在种植春天。恍然想起童年见过的一幅画,那是吴作人大师留在呼伦贝尔的一幅速写——伊敏河畔,小雨濛濛,小草葳蕤,一匹马低着头在河边饮水,马的四蹄在绿茵茵的草丛中……
清除马粪的工作很快便紧张有序地开始了,滨河路上那些“会移动的铁房子和它们流火一样的眼睛”回来了,开始释放尾气和喇叭的交响曲。